地缘与性别:河北当代小说的文化探析
2013-04-12王宁
王 宁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065000)
文学作品是一个复合的、多层次的意向性客体。文化是“心灵的某种状态或习惯”,“一种物质上、知识上和精神上的整体生活方式”[1]。文化是文学写作的深层动力与内在结构,文学作品往往蕴含着丰厚的文化内涵。地缘与性别是文化的两个重要维度,亦是深入探析文学作品的有效视角。地缘文化于特定区域物质环境和社会结构中积久形成,是地缘群体的一种深层心理。地域性文学流派研究历来是古今中外文学史的重要课题,而对地缘文化中包含的性别话语及其文学想象还鲜有关注。
性别,又称社会性别(gender),是在经济、政治、文化、道德等“历史的合力”对女性的强制塑造与女性自我的文化认同的循环往复中生成的。“作为社会规范的性别通过表演来创造主体。规范(性别)、表演(引用)、主体(身体),这三者是相辅相成的,理论上可以做区分,实际上却是一个不断流动着的自我创造的完整过程”[2]。由此,性别不是整齐合一、铁板一块的。女性主义的社会身份疆界说认为,话语表现应该是代表不断变化的、体现空间的各种社会身份,不同时代、种族、地域的性别文化具有差异性内涵。“性别实际上是社会建构的一系列差异的集合体”[3]。地缘无疑是构成性别内涵的一个影响因素。相近地域的文化传统或文化形态的共同因素沉淀为性别内含的某些共性,而不同地域的差异性文化语境又生成了性别内含的某性差异性。
河北位于古燕赵之地,燕赵文化不仅赋予河北小说以独特的面貌(已有学者周详论述),而且使得探讨文本的性别文化成为可能。
一、文化性格:“慷慨”的两度渲染
慷慨悲歌、勇武任侠是燕赵文化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汉书·地理志》有“赵、代地脊人众,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的记载,《隋书·地理志》以“悲歌慷慨”、“俗重气侠”来概括燕赵人性格,韩愈《送董邵南序》的开篇之句“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被后人反复征引。然而,“慷慨”作为一种文化性格,却不是“士”的专属。在河北当代小说的两性人物塑造中,慷慨之气同在,有趣的是,两度渲染之间蕴含着深长的性别文化意味。
在传统文化的话语体系内,男子的性别属性是与“天”相对应的“阳”、“刚”、“健”的范畴。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年轻的共和国建构合法性的英雄叙事中,河北小说以强有力的音符演奏了雄劲的乐章,塑造了一系列的英雄形象,如朱老忠(《红旗谱》)、周铁汉(《平原烈火》)、二青(《战斗在滹沱河上》)、杨晓冬(《野火春风斗古城》),以及史更新、肖飞、丁尚武(《烈火金刚》)等等,他们与历史上的英雄人物血脉相连,以三个层次的英雄修辞强化了男性性属:民族生死存亡之际,怒发冲冠,慷慨挺身;从身体到意志都如“烈火金刚”,勇武无敌;将“私”、“小”等物质和情感需求做最大限度地挤压。
而传统的女性性别属性是与“地”相对应的“阴”、“柔”、“坤”等范畴,所谓“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之义,有三从之道”[4]。河北当代小说的女性人物形象带有传统文化规约的深深烙印,同时整合进燕赵文化的慷慨之气、勇武之风,具有独特的神采。
孙犁的小说中存在相映成趣的两个人物系列:少女与少妇。少女是纯净的,也是精明强干、倔强的,调皮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如吴召儿(《吴召儿》)、《山地回忆》中的女孩子。即便是近墨而黑的小满(《铁木前传》)也因一点不羁的野性和一点心灵手巧而显得丰满、可爱。相比之下,“少妇”则被赋予了温柔贤德的品性,如被鬼子追上就“跳到水里去死”的“贞烈”。可见,男性中心文化体系下,女性人物一旦得到的明确身份归属之后,随即自觉进行文化自律。这一历史实际被隐含作者视同理所当然。
即便如此,少女与少妇在“慷慨”的文化性格方面也获得合一。《红旗谱》中,少妇金华与少女春兰在与心爱之人久别重逢之际,都直露、豪爽地表达出了大悲大喜之情。这种豪爽在一丈青大娘(《蒲柳人家》)、武大师姐(《瓜棚柳巷》)式的“武旦”人物身上发挥到极致。《荷花淀》中那七嘴八舌的“不服气”标示着女性人物内心的强韧。水生嫂们已然将话语付诸于出色的行动:“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无独有偶,《风云初记》中,春儿带领妇女自卫队练兵,成绩甚至超过了男人。“巾帼”对“须眉”不是单纯的“服”与“伏”,还有“不让”的内含,这是河北当代小说的一个常见质素。活跃在一线的妇女队长、女游击队长、女联络员、女改革者不断对标榜“无才”的“妇德”构成挑战。
综上所述,在慷慨悲歌、勇武任侠的燕赵文化语境下,河北当代小说的人物性格体现了对性别文化的传承与变异。两性人物的文化性格并未突围出“阳刚-阴柔”的基本模式下。然而,“慷慨”进一步为“士”的阳刚渲染了刚烈、悲壮的色彩,为燕赵女儿注入了力量与豪爽的风范。而燕赵文化作为深层的心理积淀,影响所及必将透过表层,上升到大义、大勇的精神世界。
二、价值取向:“义”的多重变奏
慷慨悲歌、勇武任侠内蕴着一重深刻的涵义,即尚情重义。“古代的侠士既不遵从国君之命又不遵从世俗之情,只遵从自己独有的价值标准”[5],“独有的价值标准”也即“义”。辽金以来,京都文化的庙堂性、包容性、典雅型,与慷慨、勇武、尚义在碰撞中交融,赋“义”以“忠”的内涵。河北当代小说中,爱情坚贞的情义、扶危济困的侠义、保家卫国的忠义交响变奏,其间隐藏着性别文化的密码。
首先是小说人物在情义与忠义之间的抉择。纠结着爱情的“翻身”故事是当代河北小说的一个重要母题。在《红旗谱》中的春兰与运涛、《蒲柳人家》中的望日莲与周檎两对情侣的分工具有同构性:女主人公拼死守卫着爱情,可谓重“情义”。男主人公保家卫国,最早将“翻身”话语引进乡土人群,可谓“忠义”。继而,女性人物由对男性人物的“情义”,生发“忠义”。在以坚韧的“情义”挑战宗法秩序之“伏”的同时,欣欣然陷落于对“哥哥”、“带路人”的尊崇之中。这样的叙事模式深植于小说结构之中,在新的忠奸斗争中,高欣与周莉(《大墙下的红玉兰》)、乔光朴与童贞(《乔厂长上任记》)的爱情不过是不同语境下的再叙事而已。
以上关系模式较为普遍,更富意味的是“忠义”主旨下的性别差异。在《战斗在滹沱河上》、《战斗的青春》中,女性人物杏花、许凤的“忠义”毫不逊于男子,但是她们一直受到“情义”的困扰。而这种纠结在男性人物身上体现并不明显,甚至在《平原烈火》、《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刚》等小说中,男性人物的“忠义”基本不掺杂儿女情义。这样的差异显然与传统性别分工模式下“男”所以从“田”从“力”,“女”所以交手屈身,“妇”所以为女洒扫有关。尽管如此,女性人物在文本的象征秩序中进入“公”、“外”的领域,并且以先锋者、领路人的身份,履行对民族国家、公共社会的责任,莫不与燕赵文化对“忠义”的强调相关。同一情境在1990年代“现实主义冲击波”潮起之际再次凸显。在清一色男性叙事者的文本中,河北作家谈歌的《大雪无乡》、《九月还乡》凸显了女改革者的风采。有趣的是,陈凤珍、九月的“忠义”表达一如当年的杏花、许凤,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情义”观念的影响。
“侠义”本是古燕赵文化”义”的内核。在《烈火金刚》等小说中,孤胆英雄、来去如飞的情节,“夜闯桥头镇”式的叙事,将“侠义”演绎成“忠义”的一种附丽,“侠义”成为“忠义”叙事之所以引人入胜的一抹色彩。相比之下,女性人物较多体现了古道热肠式的“侠义”。从严奶奶满含泪花收留“老虎下山”的朱老忠、一丈青大娘救望日莲出虎口、战争小说中数不清的“大娘”随时敞开大门,到贵他娘挺身而出收养仇家女儿珍儿,女性人物的义举将“侠义”升华为高迈、健硕的地母情怀。而碧桃(《碧桃》)在极左政治环境下,收养“投敌卖国的政治犯”之子,体现的母性情怀更远远超越了“侠义”的范畴。扶危济困、一诺千金的集体无意识与女性包容性的古老情怀相交融,释放出人性的巨大能量,然而男性书写者的“共生固恋”情结也不容忽视。“固恋”是内在于人的最基本的情欲之一,并不是只有婴儿才渴求母亲,一个成年人跻身于社会在人生的风险和负担中同样渴望一定的确定性、保护和爱恋的力量,母亲自然成为这力量的第一化身和切实的保证者[5]。
三、两性关系:分工与地位的文化密码
《易经·家人》中有“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对两性分工作了明确的阐述。所谓“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恩格斯认为:“与这种分工同时出现的还有分配,而且是劳动及其产品的极不平等分配(无论是在数量还是在质量上)。”[6]尽管《易经》强调“阴阳合德”,但是对两性关系地位的论断是明确的:“天尊地卑”。河北当代小说生发于整体性的文化话语中,无疑蕴含着传统的性别分工、性别气质、性别关系,但时代、地缘催生的独特质素,使其不自觉地与中心发生了裂隙。
刘绍棠是一位“乡土”意识较强的作家,他的小说蕴含着一种与时代风云气较远,而乡风民俗味较重的性别关系。在《蒲柳人家》中,叙事对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关系的处理颇有意味。其一,何大学问掌握了教育河满子的主动权,但是一丈青既能慢待严厉的先生致其离开,又能言语相逼令何大学问解开“栓贼扣”。其二,叙事将何大学问在赶马过程中结交情人一事借何满子之口加以淡化、甚至合理化。与此同时,一丈青动辄以此大骂丈夫,何大学问理屈而词穷。此类暧昧态度贯穿于荷妞与郑整儿、柳罐斗与云遮月、甚至小丑人物花鞋杜四与豆叶黄等多对关系中,透露了隐含作者对男性中心文化的维护与一定程度上的游离。这种矛盾性因刘绍棠对乡土风俗的注重而以古朴的故事转述出来,而在更注重展现时代风云的作家作品中则内蕴于别样的故事。
前文已述,“情义”与“忠义”的不同倾向引生了“哥哥”、“带路人”叙事。值得探讨的是,在奔赴“革命”的路途中,那些偶尔走在前面的女性人物何以不能像哥哥一样成为“带路人”呢?一种情况是男性人物远远落后,甚至是“反动”的,因而难于引导。《风云初记》中的李佩钟冲出包办婚姻的樊笼,成长为大公无私的革命者,但是她的丈夫田耀祖却是带有土豪劣绅血统的国民党军官。颇有意味的情节处理是,李佩钟非但没有说服田耀祖,反而牺牲在他的枪下。另一种情况下,女性人物的婚恋对象是缺失的,引导关系也就无从谈起。文本中大量涌现的“大娘”莫不如此。在“解放女性”与燕赵文化的合力催动下,女性人物得以涉足公外领域、投身时代风云,但是并不因此在两性关系中获得主导地位,而这是“哥哥”们理所当然居之的。在作为“重新审视性别规范、促进性别平等中形成的现代意识”[7]的性别视域下,隐含作者对女性人物引导地位的巧妙解消,内蕴着传统性别文化的巨大惯性,内心深处的性别无意识发挥着潜在的功能。
综上所述,在燕赵文化体系内部的冲突中,在燕赵文化与传统性别文化的碰撞中,燕赵性别观念悄悄地从中心整体滑移。在诸多文化因素的缠绕、纠结中,文学文本呈现出复杂的内涵。河北当代小说的性别图景显示,性别文化绝非铁板一块,地缘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因素。
[1]韦森.文化与制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9.
[2]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5.
[3]乔以钢.性别:文学研究的一个有效范畴[J].文史哲,2007(2).
[4]戴德.大戴礼记·本命[M].北京:中华书局,1985:219.
[5]崔志远.燕赵风骨的交响变奏——河北当代文学的地缘文化特征[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44.
[6]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G]∥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2.
[7]祖嘉合.社会性别理论为女性研究展示新视角[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