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的反面形象谱系
2013-04-12张舟子
张舟子
(商丘师范学院 新闻传播学院,河南 商丘476000)
农业合作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社会生活中的重大历史事件,对于负有歌颂社会主义建设使命的“十七年”文学而言,合作化理所当然地成了时代的重大题材。其中,《三里湾》、《山乡巨变》、《创业史》(第一部)、《艳阳天》等在当时和以后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作品。这些作品全景式地描写了农业合作化的进程,展现了身处其中的农民对这一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或积极投入,或被动跟随,或阻碍抵制,或破坏攻击的复杂心态,在不同程度上再现了这一历史阶段的生活画卷并取得了相应的成就。根据人物对农业合作化的态度,我们可以把小说中的人物大体分为三种类型:带领群众走合作化道路的英雄人物及积极走合作化道路的积极分子,可看作正面人物;最初对合作化不理解,采取观望态度,最终受到事实教育而走上合作化道路的普通群众,可看作中间人物;对合作化采取对立态度,想方设法阻挠、抵制、破坏合作化进程的人物,可看作反面人物。但是,相对于其他两种人物类型,反面人物形象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研究这些反面形象何时进入、如何进入时代的文学表达,对于理解那个时代的文学,同样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
最早反映合作化的长篇小说是赵树理的《三里湾》。小说以扩社、开渠为主要线索,设置了扩社、开渠的推动力量及其反对力量之间的矛盾与斗争,中间点缀了三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在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中,描写了合作社的发展与壮大。小说不仅成功塑造了王金生、王玉生等正面人物形象,反面人物马多寿、范登高等同样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其后的合作化小说发生了深刻影响。
由于《三里湾》在创作时没有现成的文学经验可资借鉴,所以,赵树理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他自己“问题小说”的创作经验及其在农村生活的个人体验。小说第三章借王金生“奇怪的笔记”,用“高、大、好、剥”四个字概括了农业生产合作社发展的阻碍力量,“上边四个字代表四种户——‘高’是土改时得利过高的户,‘大’是好几个股头的大家庭,‘好’是土地质量特别好的户,‘剥’是还有点轻微剥削的户。这些户,第一种是翻身户,第二、三、四种也有翻身户、也有老中农,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对农业生产合作社不热心——多数没有参加,少数参加了的也不积极”。这段话虽然也借助了中农这样的阶级分析概念,但基本上是对农村现实情况的直接描述,对对立力量的概括也相当准确。
首先我们注意到,在《三里湾》中,这些合作化进程的阻碍力量,基本都有自己的生活原型。“糊涂涂”马多寿的原型是川底村一个未入社的老太太郭玉莲,“她虽然养了两个革命干部儿子和一个工人儿子,自己却仍是一个呱呱叫的小生产者,这年春天,农业社要沿着东山根由南往北开一条水渠,渠道非通过她的一块形似刀把的土地不可。她就说什么也不肯,谁来做工作就骂谁”[1]294。范登高的原型是赵树理接触过的一个村长。“此人原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当地曾有‘川底村数谁穷?就数庙旮旯里的郭过成’之说。土改时,他成了斗争地主的急先锋,抱着没娘的孩子东跑西颠,积极张罗。所以在分果实时,他得了三个‘头等’:一头驴,三间楼房,六亩滩地,组织上还发展他入党,委以村长重任。可他翻身登高,便蜕化变质,一心只想个人发财。受到党组织的批评,便借口去湖南探亲,把组织关系开走,在回来时谎称丢失,自动退党了”[1]293。其次,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这些人物在进入文学表达时,赵树理对他们反对、阻挠合作化的内心动机做了真实描写,人物的阶级成分被作者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作者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物进行严格的阶级分析,从出身上去找他们促进或阻挠合作化道路的原因。即使对马多寿这一人物,作家也没有直接对他的成分作出说明,使读者只能根据小说中对他居住和生活条件的描写,对他占有土地的计算,让人意识到他应该是一个中农。这样的处理,使读者觉得他们只是私心比较严重的普通人物,很难把他们看作严格意义上的反面人物。五十年代,当“有人批评《三里湾》不写地主破坏,忽略了敌我矛盾,他就老实不客气地说:就是没有发现嘛!”[1]389有真实人物为原型,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感受做基础,赵树理写这些人物可谓得心应手,从而使这些人物既有强烈的生活实感,又包含了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
也许,正因为赵树理是严格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在描写生活,发现了范登高和马多寿这样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他的小说才获得了强烈的生活实感;同时,也因为他对人物身上所体现的阶级内容挖掘不够,很难达到时代对本质真实的追求,因此,后来描写农业合作化的作家,一方面受《三里湾》的影响,继续塑造了范登高式和马多寿式的农业合作化道路的阻挠者的形象,一方面却对他们笔下的人物,做了更为理念化的处理。
二
五十年代末期出现的《山乡巨变》和《创业史》(第一部)是两部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合作化题材小说,在当时都获得了高度的赞誉。从反面形象塑造的角度来看,两部小说都沿袭了《三里湾》中反面人物的形象,也都有新的突破。
《山乡巨变》中合作化的敌对力量来自三个方面,首先是王菊生、张秋生等中农,其次是谢庆元这样的蜕化干部,再有就是潜藏的国民党特务龚子元。王菊生、张秋生等中农形象和《三里湾》中的“糊涂涂”马多寿一脉相承,从人物谱系的角度看,创新不多,但作家的阶级分析意识已经十分自觉。谢庆元的形象和范登高一脉相承,作者对其处理方式也接近范登高,最后思想受到教育而幡然醒悟,很难说是严格意义上的反面人物。在许多研究者看来,龚子元这一形象是个败笔,但从人物形象谱系的角度看却有重要意义,这是合作化小说中出现最早的完全意义上的反面人物,他的存在就是为了破坏农业合作化,对后来浩然《艳阳天》中的马小辫、马子悦等形象有直接的启迪意义。同时这一形象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者缺乏生活的体验,可以说,这一形象,是作者为了迎合当时的权威意识形态而虚构出来的一个他者的形象。
《创业史》(第一部)的作者柳青和周立波一样,对于反映农业合作化的进程是完全自觉的,他甚至担任长安县的县委副书记,亲身参与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这样,柳青在审视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时,就获得了双重身份和视角:一方面,他是一个作家,是时代进程的表现者;另一方面,他是党的干部,是时代进程的参与者与推动者。这种双重身份,必然会影响柳青对生活的认识,同时也会影响到他对合作化阻碍力量的认识和塑造。
《创业史》(第一部)中农业合作化的阻碍力量可以三个人物来代表,分别是蛤蟆滩上的“三大能人”姚士杰、郭世富、郭振山。郭振山是范登高(《三里湾》)、谢庆元(《山乡巨变》)系列的接续,郭世富是马多寿和中农系列的发展,而姚士杰则是柳青的独特创造。郭振山和郭世富虽然是同一类型人物的延续,但也显示出自己的特色。郭振山和范登高一样,因为在土改中的积极表现成了干部,在分配土改成果的时候也得到了实惠。徐文斗把郭振山的特点概括为:“他既是共产党员,又在走着自发的道路;既要充好汉,又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既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很高的群众威信,又在许多问题上表现得优柔寡断,软弱无力。”[2]因为他认为“人们都该打自个人过光景的主意了”,所以积极劳动并投资私商,对梁生宝的互助组羡慕却不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也去踏踏实实成立一个互助组;由于他认识到自己的威信离不开共产党,所以他把“在党”看得高于一切;可是“在党”又是为了维护个人威信,借此维护个人利益,最终还是以自己为中心。这三个方面相互纠结,构成了郭振山真实的内心世界,使他自觉不自觉地成了农业合作化的阻碍力量,其形象真实而有立体感。毛泽东在总结合作化运动的经验时曾指出:“在中国的农村中,两条道路的斗争的一个重要方面,是通过贫农和下中农同富裕中农实行和平竞赛表现出来的。”[3]郭世富正是体现这一思想的一个人物形象。他和互助组之间的竞争是自觉的,梁生宝买回稻种后,他也积极筹划买稻种,他心里对正在终南山的梁生宝说:“嘿嘿!咱两个较量较量!看你小伙子能还是我老汉能!……日头照你互助组的庄稼,可也照我单干户的庄稼哩。你互助组地里下雨?我单干户地里也下雨哩!共产党偏向你,日月星辰、雨露风霜不偏向你。”但是郭世富搞竞争而不搞对立,他热心学习新技术,积极购买新稻种,凡是能多打粮食的办法,他都积极采纳,但对于姚士杰敌对的主意,他则拒不接受。为了把这样一个人物写成合作化的敌对力量,作品常常分析他行为的动机和结果,并写他卖粮时对党的政策的反感和他卖粮的奸诈,从而在政治上和道德上对人物进行了双重的否定。应该说,作者在处理这一人物时,艺术描写和理性判断之间并非完全和谐,但整体看来,这一形象是丰厚的成功的。
姚士杰的形象是柳青对合作化小说反面形象的新的贡献。小说对姚士杰的描写存在着明显的矛盾。一方面,富农姚士杰在建国后也得到了现实的好处,表现出拥护新中国、拥护共产党的一面,他曾对贫农高增荣说:“我这个富农不反对人民政府。我的天,这阵是啥世界嘛!没土匪,没盗贼,没苛捐杂税,不抓兵,不派款,不打人骂人。咱乡下,这阵连个军队的影子都见不上。干部下乡讲话,总是叫搞好生产喀。世上哪有这样好的官家?我常常给俺屋里人说:毛主席比咱爷强!”这段话不能完全认为是真挚的,但大体而言是真实的,从中我们很难找到他自觉抵制甚至破坏农业合作化的思想动机。但另一方面,在小说中,姚士杰又确实是一个农业合作化的自觉抵制者和破坏者,当梁生宝进山割竹以后,姚士杰找妻侄女素芳去四合院侍侯临产的妻子,高增福把这一消息告诉梁生宝时,梁生宝心情非常沉重,他劝高增福说:“姚士杰嘛,他是一个不服政策的富农嘛。他不做坏事,叫谁做坏事哩?他满意咱们,那才怪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应该破坏咱们。”从而将姚士杰描写成了一个其存在就是为了搞破坏的彻头彻尾的反面形象。那么,小说是如何将一个看起来还拥护新中国、拥护共产党的姚士杰一步步塑造成一个处心积虑的敌对分子的呢?柳青是自觉以阶级观点描写农村生活的,他说:“一个作家面对着中国社会、中国革命和中国的伟大群众运动,来施展他的文学技巧本领,如果不好好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就不要想写的准确和深刻。”[4]为了达到根据阶级分析观点对农村生活分析的“准确和深刻”,柳青首先将姚士杰本人在其他场合的言行与上面的一段话形成对比,以暗示这段话的虚伪性,比如,小说中不止一次写到姚士杰和郭世富的谈话,鼓动郭世富反对互助组,写他一听到有人对共产党不满,总要感兴趣地站下来听听,等等。其次,柳青非常注重从日常生活中发现深刻意义。六十年代《创业史》(第一部)出版后,严家炎在评论梁生宝的形象时认为:“作家把更多篇幅用在写梁生宝能够处处从小事情看出大意义上,这是为了显示人物思想上的成熟。”[5]并列举了大量的具体例子。尽管柳青辩解说,这是“1952年冬天我国晚解放的农村分期分批对全体农村党员进行整党教育、党内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思想动员的结果”[6],但严家炎的批评仍是有说服力的。事实上,柳青在塑造姚士杰这一形象时,仍大量采用了类似的手法,如上文提到的素芳去姚士杰家帮工的事例,就通过梁生宝的分析,认定姚士杰在搞破坏,从而将一件普通的生活事件,描写为一件具有强烈阶级斗争的事件。最后,为了将姚士杰彻底定性为一个腐朽的、反动的阶级敌人的形象,小说描写了姚士杰处心积虑地强奸妻侄女素芳的情节,从而从道德上彻底否定了这一人物。但是,小说的叙述显然不是严丝合缝的,一个人身上矛盾的倾向不一定就有真假之分,同理,一个道德败坏的人或犯罪分子也不一定在其他场合永远都在搞破坏。这样描写的结果,削弱了人物的复杂性,使人物显得过于理念化,显得不够真实和丰厚。
三
1962年,毛泽东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阶级斗争在社会生活中得到高度重视,这对产生于六十年代中前期的《艳阳天》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小说《艳阳天》的内容说明部分这样概括小说的内容:“这部长篇小说,以1957年麦收前后京郊的一个农业合作社为背景,描写了我国农村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7]可以说,无论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期待来看,还是从作者的主观期望来看,作者写作的都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文本。遗憾的是,浩然不是立足于农村生活的实际去描写农村生活中的阶级斗争,而是根据现成的政治结论去编织农村生活中阶级斗争的场景,因而将乡村的日常生活完全描写成了两个阶级、两条路线,阵容完整、阵线分明的你死我活的斗争。
《艳阳天》中的反面人物主要有地主马小辫,富农马斋,蜕化干部马之悦,富裕中农弯弯绕、马大炮等,从谱系角度看,马小辫、马斋是龚子元、姚士杰的发展,马之悦是范登高、谢庆元、郭振山的发展,富裕中农则是马多寿、王菊生、郭世富等形象的变异,但是,《艳阳天》在描写这些合作化的敌对力量阻挠合作化的发展的动机、手段和形式方面都有了新的特点。在《艳阳天》中,马小辫、马斋是以纯粹阶级敌人的身份出现的,他们对农业社的刻骨仇恨不是因为现实利益的冲突而是因为他们的阶级本能。从小说的描写看,作为地主和富农,土地分红与否并不影响他们的现实利益,但马小辫仍然是土地分红的幕后策划者。最后,眼看农业社粮食丰收,他盼望的在城里的儿子仍不见影踪,马小辫先打算烧掉打麦场里的小麦,一计不成,又想寻机杀掉萧长春,找不到机会下手后,马小辫残忍的杀害了萧长春年幼的儿子,希望借此打击萧长春,破坏农业社的工作,达到“变天”的目的。相比姚士杰,马小辫已经不是一个生活中的形象,完全成了一个政治符号。值得一提的是,小说还塑造了富农儿子马立本的形象,马立本作为富农的儿子,假装与父亲划清界线成了农业社的干部,但是,由于其阶级本能,最终仍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如果把这一形象和柳青笔下农业技术员韩培生的形象相比较,我们可以发现,这个形象也显得更为理念化了。马之悦是原农业社社长,抗战期间,曾经打算出卖党的干部,依靠欺骗手段获得党的信任,成为村中最早的共产党员,后来成了村中的干部,并得到上级某些干部的信任。这样,马之悦就具有了双重身份,一方面,他具有干部的身份,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在合作化小说反面人物谱系中,就成为范登高、郭振山、谢庆元与龚子元两类人物形象的复合。萧长春成为社长后,他不甘丧失权利,并为了掩盖历史问题,与地富分子勾结,破坏农业社的生产,企图达到颠覆社会主义政权的目的。他先策划土地分红,继而腐蚀社里的干部,拉拢本来立场就不坚定的马立本,妄图用女色陷害萧长春,最后,又公然指挥富农抢劫粮食。马小辫、马之悦的所作所为,基本上就是一场政治暴动,这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凭借他们的力量,是不可能成功甚至不可能发生的,浩然塑造这些缺乏生活基础的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是对领袖人物对现实错误判断的图解。因此,浩然在塑造这些形象时,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分析人物的一言一行,分析其目的和意图,严家炎批评柳青从小事情上看出大意义,柳青尚且为自己辩解,而浩然则毫不掩饰地让萧长春教育焦淑红要从阶级斗争的立场去认识马小辫、马之悦的所作所为,小说中萧长春、焦淑红以及富于阶级斗争经验的老贫农,都能自觉地用阶级斗争的观点分析马小辫、马之悦等的一言一行。这样,不仅马小辫、马之悦这些反面形象显得理念化、符号化,萧长春、焦淑红等正面形象也同样显得符号化。
值得一提的是,在《三里湾》中,范登高虽然利用马多寿的私心为自己反对扩社和开渠找借口,但是马多寿和范登高之间并没有明确的联系。《山乡巨变》和《创业史》中,农业合作化的反对力量也是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反对合作化,暗藏的阶级敌人和富农虽然出于阶级本能,仇视互助组和合作社,但他们和其他反对力量之间,并没有形成政治联盟。到了《艳阳天》,农业合作化的反对力量之间则具有了共同的目标,行动上相互配合,步调一致,并且和城里的右派分子相互应,企图达到颠覆政权的目的,从而将农村的日常生活,描写成了两个阶级,两条路线,阵容完整,阵线分明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
考察“十七年”合作化小说中反面人物形象的发展与演变,可以看出,反面人物形象有一个中农逐渐向地主、富农演变的过程,蜕化干部逐渐向暗藏的阶级敌人演变的过程。但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是作家对人类所面临的问题的探索、思考和表达,当文学一旦放弃了对生活的观察和思索,其对读者的感染力必然会大打折扣,而其自身也很难取得具有历史影响力的艺术成就。
[1]戴光中.赵树理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7.
[2]徐文斗.蛤蟆滩的“三大能人”[J].山东大学学报,1963(2).
[3]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7:321.
[4]柳青.永远听党的话[N].人民日报,1960-01-07.
[5]严家炎.关于梁生宝形象[J].文学评论,1963(3).
[6]柳青.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J].延河,1963(3).
[7]浩然.艳阳天[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内容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