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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1934年“妇女国货年”运动的再认识

2013-04-12朱晓鸿

关键词:国货妇女

朱晓鸿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现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430079)

20世纪30年代中国国货界曾发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国货年”运动,分别是1933年的“国货年”、1934年的“妇女国货年”、1935年的“学生国货年”、1936年的“市民国货年”和1937年的“公务员国货年”。对于1933、1935、1936、1937这些“国货年”推行的成效,当时人以及后来的史学研究者给予的褒扬多于贬抑,唯独对1934年的“妇女国货年”的成效,却一致予以否定。在认真查阅资料以及深入研读时人和今人对“妇女国货年”的论述、评价后,笔者认为此种论调有失偏颇,尝试从不同的视角来重新认识历史上的“妇女国货年”,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1933-1937年的“国货年”运动是近代中国国货运动发展的一次高潮,在这五年的国货年运动中,第二年也就是1934年被定为“妇女国货年”。1933年年底,上海市商会、上海地方协会、中华国货产销合作协会、上海妇女提倡国货会、中华妇女节制协会、家庭日新会等六个团体召开了联席会议,决定将1934年定为“妇女国货年”,并由发起团体公推代表组成妇女国货年筹备会,之后以此为基础成立了妇女国货年运动委员会,领导全年的国货提倡工作[1]322。从1934年元旦开始,“妇女国货年”运动在全国范围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但几乎就在“妇女国货年”运动进行的同时,“妇女国货年失败论”也被慢慢建构起来,这一点在今天看来颇耐人寻味。早在“妇女国货年”刚进行三个月时,上海的一家日本报刊便宣称,1934年第一季度中国入超创造了历史记录,并由此断定妇女国货年完全失败[1]441-442。随后,随着每一季度的海关统计数字的出台,报刊上论说妇女国货年失败的言论就不绝于缕:有人因为前6个月香水脂粉进口总数为652486元而惊叹“妇女国货年壁垒尽毁”[2];有人“默查一年来的成绩”,“不禁唏嘘之至”[3];有人总结“妇女国货年”成绩时断定“今年的妇女国货年,没什么成效是必然的事,是无足为怪的”[4]。当时的棉花专家、工商名流穆藕初在1935年1月发表的《学生国货年的真实意义》一文中,曾这么说:“第一年,还在发韧之始,没有什么可说;第二年即妇女国货年,便遭了显著的失败。因为据去年的海关调查,进口的化妆品,比之民国二十二年的进口有增无减,可见中国的妇女并没有发挥她们的民族自觉心而乐用国货。”[5]422他的话应该代表了当年工商界人士及国货倡导者们的主流认识。通过这些考察我们不难看出,当年的舆论界对于“妇女国货年”的成绩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

受当年这些媒体和主流意识的影响,今天的研究者们便以此为基调,用诠释的方式再次建构“妇女国货年失败论”。如周石峰分析说:“非常明显,‘国货年’运动的兴起主要是源于工商业者对产品市场的焦虑,而名称的选取无疑是基于他们对目标市场的考量,但是名称的变动则刚好是运动失败的佐证。”[6]王强认为:“妇女国货年运动反映了作为国货主要消费群体的都市妇女与国货运动的关系,它的失败暴露了近代国货运动存在的一些问题。”[7]乔兆红虽然论述的是1935年的“学生国货年”,但在提到“妇女国货年”时,也用了“失败”[8]两个字。就这样,时人和今人穿越时空,携起手来,对历史上的“妇女国货年”定了论。

如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更全面地认识和评价1934年的“妇女国货年呢”?它的失败与否仅仅通过海关当年的统计数据是否就能断定呢?妇女真的不爱国吗?带着这样的问题,我试图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以期解答心中的疑问。

首先,“妇女国货年”的缘起就十分值得推究。据潘君祥在《中国近代国货运动研究》中分析,因为“在1933年国货年即将结束的时候,人们回顾这一年国货工作的成效及教训时,发现进口日用品的进口依然大量增加。仅上海一地,1933年的头10个月中就消耗了进口化妆品139万多元”[1]321,而化妆品的消费主体显然妇女,所以国货的倡导者们开始在报纸上发表言论,“故在今日时代,与其劝男子们提倡国货,不如让女子乐用国货;与其由男子出来空喊空闹,不如全太太小姐来实心实力的鼓励一番”[9],于是有了1934年“妇女国货年”这一名称。这一年的定号宣言中,也在强调上述观点,如果妇女“一致自醒自觉,奋起抵抗仇货,爱买国货,则其救国抗敌之功效,必有胜于政治与枪炮”,所以广大妇女要“坚强其爱国精神,以抵抗仇货美颜巧色,跌价倾销之引诱,不顾一切,乐用国货,以拯同胞之失业,农村之破产,更进而共立复仇兴邦之基石,使未来国际史中,有中国妇女救国之记录”[10]。不难看出,国货年的提倡者们在面对入超依旧的现实,直接将改变入超抑或减少进口日用品的希望、责任完全寄托在妇女身上了。如果这就是时人的初衷的话,那么“妇女国货年”的“失败”就不可避免了,因为在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经济的现代化不可能一蹴而就,期望用一年甚至几年时间去改变入超的现状,这即便对于男人们而言也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不用说在政治、经济上居于弱势地位的妇女了。正如穆藕初所言:“我们一定有人说,妇女国货年的失败,由于中国妇女不爱国。这话虽有一部分的理由,然而若果一个国家对于经济问题、财政问题、商业问题,专侍国民的爱国心,那一切的法令和政策,如所谓‘保护贸易’、‘增高关税壁垒’,等等皆是多事!”[5]422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妇女国货年”运动是中国国货界病急乱投医的集中体现,而随后的“妇女国货年失败论”则是其期望值与实际值之间的巨大反差而导致的无理发泄而已。

其次,从“妇女国货年失败论”的建构者们所运用的论据来看,也值得推敲。从他们的文章和言论中,我们不难发现他们的主要论据就是当年海关统计的香水脂粉的增长数字,即1934年妇女化妆品的进口数字达到200多万元,单单以此来否定“妇女国货年”的成绩,未免显得有些勉强。以研究中国经济史而闻名的美国学者托马斯·罗斯基曾这样说:“在像中国这样一个大国经济里,产出、收入、投资、价格、税收、工资及其他方面的全国性或地区性的发展趋势,只能通过数据统计才能确定,其尺度不能靠个人文字或其他轶闻事录式的资料中推断。可靠的描述与总结需要数据基础。”[11]13参照严中平主编的《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中的中国1871-1936年进出口贸易净值表[12],以及赵德鑫主编、王方中所著的《中国经济通史》中的1926-1937年间进出口贸易值[13],从上两表可以明显发现,从1873年之后,中国在对外贸易中就一直居于入超地位,中国进出口贸易的出超值和入超指数一直在增涨,1932年竟分别达到了96719万元和214.1。而从1933年开始逐年下降,最低的1937年则分别为11513元和28.4。尽管有学者分析说这是世界经济危机波及下的世界贸易及中国经济衰退的表现,还有中国关税自主权提高的直接结果,但我认为,这一现象和这一阶段国货年运动的开展不无关系。而且,我们还考察到,在国货运动的推动下,连上海历来的一些专卖进口货的大公司也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经营方向,在卖洋货的同时更多地经营一部分国货。像著名的永安公司在1931年前,国货产品仅占进货额的25%,至1934年其经销的国货额比重增长至60.5%,1935年又上升为63.1%,1936年更提高为65.1%[1]332。从一系列国货推广运动的开展情况及相关报道不难推断出,国货销量在“妇女国货年”增长不少,这应该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再次,香水脂粉进口增长究竟是谁之过?对于这一问题,周石峰和王强从社会史的角度进行了分析,比如认为这主要是当时社会的崇洋观念造成的等,我拟从经济史的角度进行分析。根据学者的研究,随着近代中国进口替代工业的发展,到1930年代,国货的市场地位大致有三种情况。第一类国货替代基本成功,国货占居市场主导地位。这类国货主要有棉纺织品、面粉、搪瓷器、针织品、火柴等。第二类中外产品竞争激烈,相互对峙,国货的市场占有率在50%上下。这类产品主要有橡胶制品、肥皂、卷烟、电扇等。第三类是洋货占据较大优势,国货面临巨大竞争压力。这类主要有纺织机械、电动机、钢材、化工原料、钢笔、铅笔、五金制品、家用电器、电气仪表、化妆品等。这类国货行业相对较小,产品市场占有率很低,约在20%以下,在洋货的市场缝隙中生存。为什么此类产品市场占有率低呢?原因有二:一是大部分这类国货产品在质量、价格上不敌洋货;二是出于缺乏专业人才和资本[1]241-247。除了上述三类外,还有一些产品中国当时根本就没有生产或仿制能力,如精密机床、仪器、高级生活用品等。把这一观点和《〈申报〉国货周刊》上刊登的上海的23家国货工厂的产品情况[14]做一个对比,我们不难发现,当时中国专门生产化妆品的国货工厂少得可怜,而且只能生产一些低端产品,香水之类的高档产品根本就不能生产,而这类产品在城市往往销量很大。在这种情况下,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那些销售化妆品的公司自然而然要从国外进口这些产品,满足市场需求,获取利润。所以,香水脂粉进口增长应该是市场经济的供需规律在起主要作用,而不能简单地归咎为“妇女不爱国”。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当时的中央政府即南京国民政府对入超负有什么样的的责任?根据《中华民国工商税收史料选编》第一辑综合类下册中收录的南京国民政府财政收入(1932-1936)表[15]1769和南京国民政府各项主要国税收入(1932-1936)表[15]1769,我们可以考察到抗战前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收入是逐年递增的,而且在其财政收入中,关税、盐税和通税占有绝对优势,而包括卷烟、麦粉、棉纱、火柴和水泥在内的通税在1931-1936年间几乎增长了100%之多。这种情况要么就代表这几种国货工业增长迅猛,要么就意味着南京国民政府对之课以更高的税收。把这一疑问和当时的史料记载相对照,我们不难得出结论。1933年底,时任财政部长的孔祥熙做了《1932及1933年两会计年度财政报告》,其中第五部分是关于税务的,他这样提到:“关于卷烟、麦粉、棉纱、火柴和水泥等五种通税,在本期内均经积极整理,并酌量增加税率,成绩渐有可观。”[15]1749这一点可以在《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第40册“南京国民政府之财经”这一栏下得到印证,这里收录了当时大量关于南京国民政府增加通税以及增税遭到厂商反对的报导,如《大公报》“增加通税,卷烟加二成,火柴加倍”“卷烟火柴水泥增税,津商一致反对,各商态度激昂,昨均停止发货,拟联合全国同业向中央请愿”“商会电财实两部,请减轻国货税率”;《益世报》“卷烟增税将涨价,国烟厂消极抵制,津商拟日内会商应付”“津市火柴厂反对通税新税率,厂主联合请愿,管理所无办法,卷烟商亦拟会商对策”;《北平晨报》“新卷烟税定今日实行,沪烟厂四十二家停工”;《世界日报》“三种通税增税,对平工商业之影响——卷烟增税后更助外货倾销,国产火柴将被摧毁,洋灰公司已停止出货”[16]等。就如托马斯·罗斯基所言:“政府没有能力直接参与促进经济增长,而且为私有企业的发展提供一个合适环境的能力也同样有限。”[11]9国货工厂在和洋货的激烈竞争中一直如履薄冰,南京国民政府增加通税无疑使他们雪上加霜,甚至导致其中一部分企业倒闭,他们又如何能赶超洋货、改变入超?而生产国货的企业都倒闭了,妇女又怎么去购买国货呢?

那么我们再来考察一下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支出情况,分析一下政府对实业的投资力度。从《中华民国工商税收史料选编》第一辑中可以查到,南京国民政府1932-1936年度中央会计收支与1931年度中央会计收支比较表的支出附表[15]3076,这张支出附表比较清楚地指出了南京国民政府这几年财政支出的去向:每年支出占第一位的都是军务费,分别占当年总支出的41.9%、43.7%、47%、34.8%、39.7%、43%,第二位的是债务费,分别占当年总支出的36.7%、27.4%、28.7%、33.7%、23.6%,而每年投资于实业的费用少得可怜,分别占当年总支出的0.4%、0.4%、0.5%、0.4%、0.5%、0.4%。也就是说,国家的财政收入主要不是用来搞建设、投资实业,而是用于穷兵黩武,如1931-1934年连续发动的五次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围剿”。难怪托马斯·罗斯基会评论说:“政府收入一向很少,而支出又往往集中于国防、行政及偿债等对经济增长直接影响很小的领域……公共投资在1949年以前对中国大部分经济部门都影响甚微。”[11]9对于这一点,当时的经济人士未尝不心知肚明,但对于政府他们是敢怒而不敢言,无奈只能把一腔怒火转嫁给消费者,痛恨消费者不支持国货,进而给妇女扣上“不爱国”的帽子,企图在爱国的大旗下扭转颓势,达到与洋货争利之目的,这才是他们的初衷吧。

漆树芬在《经济侵略下的中国》中,曾详细分析了贸易的出超入超有无利害关系的问题,他认为:入超有害只是在两种情况下,一是从品质上观察,输入货物中如果消费品、奢侈品占大部分的时候,这种入超会对国民经济产生不利影响;二是在债务国与被投资国,国际贸易输入超过输出时会对一国经济产生很大危险[17]。很不幸的是,这两种情况在近代中国同时存在,给中国经济发展带来了十分不利的影响。在这种不利的前提下,南京国民政府不仅没有为中国民族经济的发展提供一个和平的大环境,而且对中国民族经济发展缺乏应有的支持和援助,这是导致中国这一时期入超严重的根源,而不仅仅在于作为消费者的妇女是否购买了国货。商人因利而指责妇女,而那些不明就里的所谓爱国人士也随之甛噪不休,于是整个社会就把责任都推到妇女身上,妇女们无意中又做了一次“替罪羊”,这就是中国妇女这一弱势群体的真实写照——她们的形象是根据国家需要而定的,忽而被要求是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忽而又被要求做“花木兰”式的巾帼英雄,忽而又成了“国货界的罪人”。即便是如此,还是有微弱的抗议声发出来,有一个署名“傻二姐”的女士在报刊上发表言论,认为靠妇女消费振兴国货,在女人身上做文章是主导社会的男人们无能的表现,“卖国,借外债,那支签字拿回佣的笔杆儿,还不都抓在你们手里,谁又会干涉你们过!一样的一只笔杆儿,何不把笔尖儿向外,便要在我们女人身上做其文章,从头发梢上起到脚底为止,今天取缔这,明天取缔那,真是一点不知害羞!”[18]可惜这样的抗议只能淹没在一片喧嚣的指责声中,成为历史的尘埃了。

[1]潘君祥.中国近代国货运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

[2]妇女国货年壁垒尽毁[J].国货月刊,1934(6).

[3]杨德惠.送妇女国货年[N].申报,1934-12-27.

[4]静波.总结妇女国货年[N].申报,1934-12-30.

[5]穆藕初.穆藕初文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6]周石峰.“国货年”运动与社会崇洋观念[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

[7]王强.“摩登”与“爱国”——1934年“妇女国货年”运动[J].江苏社会科学,2007(6).

[8]乔兆红.论1935年的学生国货年[J].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6(4).

[9]仰葊.今日开幕之女青年会国货展览[N].申报,1933-12-14.

[10]妇女国货年今日举行汽车游行[N].申报,1934-01-01.

[11]托马斯·罗斯基.战前中国经济的增长[M].唐巧天,毛立坤,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12]严中平.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资料选辑[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64.

[13]王方中.中国经济通史[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558.

[14]朱宗勤.《〈申报〉国货周刊》研究[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12-13.

[15]江苏省中华民国工商税收史编写组,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工商税收史料选编第一辑综合类下册[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

[16]季啸风,沈友益.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01-217.

[17]漆树芬.经济侵略下之中国[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9:367.

[18]傻二姐.警告勿在女人身上做文章[J].女声,193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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