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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现代小说叙事中的时间及其意蕴

2013-04-12

关键词:时序作家小说

刘 宏 志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论现代小说叙事中的时间及其意蕴

刘 宏 志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在现代小说叙事中,时间成了一个问题。相比较传统小说,现代小说很重要的一个变化是小说叙事的完整时间被打破,小说事件被破碎的时间分割得七零八落。这种小说形式的出现,是作家们对日益复杂无序的现实世界在艺术形式上的一个直接回应。同时,这个小说形式与作家们对心理时间的强调,对小说故事性的漠视都有密切的关系。当然,还有小说家借助这样一种新的时间结构方式,完成了对世界悲观性主题的表达。

现代小说;物理时间;心理时间;碎片

时间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耿占春认为:“一旦我们触及到时间问题,就意味着进入了一座相连的迷宫:用杜夫海纳的话说,‘时间性不是入迷的境界,而是诸多入迷境界的统一’……在以计时钟为刻度的‘商人的时间’成为人类社会通行的标准时间之前,社会生活的时间是极为多元的,无数的时间轨道在人类社会内部相互交错,而每一个社会集团都沿着其中的一条轨道运行。这些彼此不同的社会时间具有彼此不同的文化个性,它们既是一些不同的社会群体有差异的经验范畴,也是他们叙述这种经验的叙事方式所构成的一种文化实体。”[1]当然,随着“商人的时间”成为社会通行的标准时间,其他的时间形式逐渐都从我们生活中退出,逐渐地,这种“商人的时间”便成了自明的唯一时间概念,传统小说书写也极难脱出这种社会时间的规范,小说叙事一般严格按照物理时空顺序进行,借助这种严格的时间顺序,小说家也完成了一个封闭的小说空间的塑造。现代小说在叙事上相对于传统小说的一个重要突破,就是时间在现代作家笔下开始由封闭完整变得断裂凌乱。

如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文本开端便是班吉的意识,他从当下自己的衣服被勾住,想到了28年前自己衣服在栅栏缺口处被挂住的情景,又从这个情景联想到几十年前和他姐姐凯蒂在一起时的情形,小说就这样,在当下、过去、过去的过去之间不断跳跃。在这样的叙事中,你似乎只能看到,这个家庭以前曾经发生过一些事情,但是这些事情的发生似乎都很突兀,没有必然的时间因果关系。当然,我们可以在阅读完全书之后,自己寻找故事的线索,为这部小说重建一个传统小说的时间因果顺序,但你会发现,这个努力是徒劳的,这是因为,这部小说有着非常大的内容含量,而这些内容含量往往又是无法在物理时间上按照时序、因果关系叙述的。当然,现代小说叙事并非都像《喧哗与骚动》中班吉的意识这样,带有意识流的意味,从而把时间彻底打乱。但毋庸置疑的是,在现代小说叙事中,时间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分割、重新整合已经是一种常态。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也完全打乱了时间的整体统一性,小说以不同的叙事者(叙事者包括私人、狗、金币、树等非人类)对自己故事的叙述推进整个小说叙事的发展。虽然每一个叙述者对自己想法、经历的叙述基本遵循了物理时间,可是,把这所有的叙述者的叙述放在一起,你会发现,传统小说所具有的均衡、统一的时间消失了。在这里,时间随着叙事者的不同而不断发生变化,从而导致统一时间的消失。

事实上,现代小说的这一变化并非仅仅是一种艺术形式的变化,而是一种小说精神的变化。萨特指出:“一种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批评家的任务是在评价小说的技巧之前首先找出他的哲学观点。”[2]22现代人已经发现,技巧并非是孤立的技巧,形式并非是孤立的形式,如同艺术家穿戴的奇形怪状背后指向的是他们对现存很多社会价值理念的不认同一样,小说的形式的变异与革新指向的也是某种价值立场。20世纪以来,小说的精神发生了重大变化。在现代世界,我们已经无法再像以往那样,确定不移地叙述一个完整的统一的世界,因为现代世界本身已经不再是完整统一的了。而在知识领域,人类不仅在自然科学上获得了匪夷所思的发展,使人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能力大大增强,同时,人文社会科学学科也获得了重大的进展。弗洛伊德、荣格、拉康等人的研究解开了困扰人类几千年的关于人本身的问题。马克思则以他的伟大发现,揭示了世界运行的秘密规则。但问题是,人类关于自然、关于社会、关于自身的突飞猛进的认知并没有把人类的生活简单化,反而让人类世界充满了更多晦涩难明的东西。这些认知非但没有让现代人彻底认知生活的本质,反而把现代人抛入了更加复杂、更加令人迷惑的现代迷宫中。在这种情况下,作家也无法再以肯定的、全知的姿态面对这个世界,而只能犹疑地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艾略特曾说:“就我们文明目前的状况而言,诗人很可能不得不变得艰涩。我们的文明涵容着如此巨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作用于精细的感受力,必然会产生多样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然会变得越来越具涵容性、暗示性和间接性,以便强使——如果需要可以打乱——语言以适应自己的意思。”[3]艾略特说的是诗歌,但我们也可以用它来评论现代小说形式的复杂性。事实上,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这些文学作品都是用自己的形式的改变对这个世界突然呈现出来的复杂性做出了及时回应。如上文所说,现代小说的形式变革不仅仅指向形式本身,而且也在探讨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更加准确地表达我们当下生存的本质。由此,现代小说中碎片化的时间表达,从本质上是和现代文明的复杂性同构的。可以说,现代小说用碎片化的小说时间直接回应了我们愈来愈碎片化无法概括的复杂的生存现实,是对现代生活的一个隐喻。

很多现代作家都对时间充满了兴趣。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他的名著《魔山》中借助主人公之口,探讨了时间问题:

对于所谓无聊的本质,人们普遍存在着多种错误的想法。总而言之,就是相信事情新鲜有趣,就能“驱赶”时间快跑,也就是使时间缩短;反之,单调空洞就会阻碍时间的行进,使行进变得艰难。这可不绝对正确。空洞单调固然可以将一瞬或者一个钟头拉伸,使它们变得“长而无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时间单位,就可缩短它们,甚至将它们化为乌有。反之,内容丰富有趣,好似可以使一小时乃至一天缩短、加快,然而从大处着眼却赋予了时间的锦城以宽度、重量和充实,以致事件频繁之年就比内容贫乏、空虚,让风也吹得跑的轻松年头过得慢得多,后者稍纵即逝。[4]

从上述文字来看,托马斯·曼探讨的时间问题的中心在于时间的主观性。这也是众多作家共同感兴趣的地方,事实上,很多作家关于时间的探讨,都意在打破客观、匀质、空洞的统一时间,并力求凸显时间的主观性与特殊性。

事实上,当我们把时间理解成为线性递进的连续的过程的时候,我们自己关于时间的认知是有问题的。我们这种认知存在的问题,用萨特的话说就是“我们把时间和时序混为一谈了”[2]22。按照萨特的看法,我们其实有两个时间概念,一个是用表、日历丈量的时间,另外一个则是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时间,而用表和日历丈量的时间其实是时序而不是时间,但是,我们已经习惯于把这个可以被测量的时序当做了时间本身。真正的时间应该是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时间,那不再是一个可以计算的序列,而是一个不可穷尽又无法逃避的存在。我们人为制造出的时间机器,比如钟表、日历,并不能对这个不可穷尽有无法逃避的存在进行准确测量,因为这个存在论的时间实际上和人的感知有关。这种强调个人感觉、心理对时间的影响看上去似乎不太科学,但是也有研究证明,这种感知时间的方法并非不科学。利奇在《时间与假鼻》一文中写道:“有充分的证据表明,用天体时间的序列来衡量,生物个体衰老的速度往往会逐渐放慢。我们差不多都感到童年的头10年比起40-50岁那火热的10年来‘要长得多’,这绝不是幻觉。生物过程,如伤口痊愈,(用天体时间来衡量)在童年比老年要快得多。但由于我们的五官感觉依赖于生物过程,而不依赖星体,时间的马车看起来似乎会越跑越快。生物时间的这种不规则的流动不只是个人直觉到的现象;它在我们周围的有机世界中也可以观察到。植物生长在生命周期的开头比在末尾快得多。”[5]

当过去的时间已经不是时间,而仅仅是消失的时序的时候,再来刻意保留时序本身的顺序,就显得有些滑稽,或者说,它本身也是难以保留的。因为这些过去的时序已经不再是时间,而成为了记忆,作家墨白认为,这个记忆是不靠谱的,“记忆就是把昨天的事情和二十年前的事情混搅在一起,记忆就是把你听别人讲的事情和你夜间睡觉做的梦混搅在一起,记忆是靠不住的”[6]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去固守那些已经失去了时间意义的事件的次序呢?三十年前的事件和昨天刚刚过去的事件对于我这个以记忆为源泉的写作者来说,它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7]。毫无疑问,当认知到传统的时间不过是一种时序之后,这种时间的线性排列就对致力于讲述内心生活内在经验的现代作家失去了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现代小说叙事中大量出现时间的碎片,出现时间的无序排列,其实正表明了大量的现代小说叙事者的时间理念、叙事理念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对于他们来说,更为重要的不是对生活事件进行逼真的模拟,而是指向心灵,指向灵魂的颤动。这种叙事时间的重大变化,正说明了现代作家对心理感受的尊重和对物理时序的轻慢。

这种对物理时序的轻慢也会带来另外一个问题,当然,这可能也是作家打破物理时序的目的之一,那就是对小说情节性、故事性的消减。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一书的开始部分谈到,小说打破了运用无时间的故事反映不变的道德真理的较早的文学传统。小说的情节在于把过去的经验用作现时行动的原因,通过时间取代过去的叙述传统对巧合的依赖,因此使得一种因果关系在叙述中发生了作用,这种倾向使小说在时间上,在表现历史和日常生活上具有了一个更为严谨的结构。也就是说,在小说这一文体中,时间的顺序前行不仅仅是在遵循我们传统的物理时间,而且事实上这种物理顺序时间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就是暗合因果原则,利用时间的自然延伸,使小说情节自然伸展。里蒙·凯南干脆就把故事的时间顺序视为一种因果关系的产物:“时间顺序原则,即‘后来怎么怎么’的原则,常常和因果关系原则,即‘原因就在于此’或‘因此什么什么’的原则结合在一起。”[8]当现代小说作家打破传统小说的物理时序,按照心理时序来重新结构时间之后,原本充满因果关系的故事似乎一下就失去了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比如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小说开始就是白痴班吉的意识流动,虽然这个白痴被余华称为“伟大的白痴”,因为这个白痴轻而易举地把人生和世界的本相揭示了出来——他的思绪的混乱与世界的秩序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叙述的确让人很难阅读下去。在他的意识中,往事杂乱无章地被呈现出来,就其中译本来讲(上海译文出版社版),如果不是翻译李文俊先生在文中不停地加注释,解释其意识的突然变幻,我相信,这部书对于很多人来讲可能不啻是天书。在阅读、理解尚且如此费力的情况下,更遑论直接体会到其中情节的吸引力了。毫无疑问,叙事的断片直接影响了小说的情节可读性。且不说这种叙事内容转换毫无前兆的意识流小说,即便是写实性的小说,如果把时间打乱,其情节故事性也会大受影响。

时间的碎片化在很多现代小说叙事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作用,那就是表现小说一个重要题旨——对人类、文化的失望和沮丧。很多现代意识流小说之所以没有一个完整的、顺畅的时间叙事,而总是被撕扯成了时间的碎片,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过去的大面积侵入。这些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沉迷于过去的人,即使他在做当下事情的时候,他们思想的中心也不是当下正在进行的事情或者是对未来的某种展望,他们总是在回忆。这些随时袭来的往事如同源源不断的流水,把主人公深深掩埋。而且如同上面所分析的,这些袭来的往事也并非是按照物理时序依次展开,而是随着当下的心理活动自由呈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往事和现在就把主人公的时间分割的七零八落了。

现代意识流小说中这种泛滥的往事冲击了当下整块的时间,把时间变成了碎片,而且,更重要的是,使得主人公失去了未来。与小说时间的碎片化相伴生的,往往是现在时间的停滞,或者无限膨胀。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上,无数的思绪进入到小说叙事者的思维之中,在对这些无限思绪的表述之中,时间就定格在这个点上。进入叙事者思维的思绪当然都是回忆,当然,叙事者也可以借助某些回忆对未来做出特定的展望,或者表现乐观积极的情绪。王蒙的意识流小说基本就是这样一批小说。在拨乱反正的特定时期,作家王蒙的情绪是高昂的,于是,他笔下的主人公,即便总是沉溺于往事之中,但是往事的温情,透向未来的暖色调都给小说带来了希望的色调。不过,在更多的情况下,叙事者的回忆仅仅指向往事,不带有任何情绪,这个时候,小说因为时间的碎片,因为大面积往事的侵入,往往就带有失望、沮丧的特点。《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昆丁、杰生都沉溺于往事不能自拔,他们关于往事的回忆不带有任何温情的色彩。萨特曾说:“福克纳看到的世界似乎可以用一个坐在敞篷车里朝后看的人看到的东西来比拟。每一刹那都有形状不定的阴影在他的左右出现,它们似闪烁、颤动的光点,当车子开过一段距离之后才变成树木、行人、车辆。在这一过程中过去成为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轮廓分明、固定不变;现在则是无可名状的、躲闪不定的,它很难与这个过去抗衡;现在满是窟窿,通过这些窟窿,过去的事物侵入现在,它们像法官或者目光一样固定、不懂、沉默。”[2]24在萨特看来,福克纳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没有未来的,他们的生活没有明确的发展指向,而仅仅是“坐在敞篷车里朝后看”。事实上,萨特的批评话语在其他很多现代小说家笔下的人物身上同样有效。譬如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中的布鲁姆,他早上从家里出来,深夜回家。在这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物理时间中,他的思绪不断变幻。当然,无论如何变幻,他所想到的事情都是指向过去的。这个可怜的布鲁姆,就在当下和过去中来回穿梭,唯独失去了未来。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现在的确是由过去确定的,也就是说,现在的你不是凭空而来的,是由你的过去一点点结构、累积而成的。可是,人的未来对人也同样重要,萨特说:“人不是他有的东西的总和,而是他还没有的东西,他可能有的东西的总汇。”[2]29的确如此,仅凭过去是不足以判定一个人的状况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每一个人的认知,都蕴含了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可能性。他现在的状况是怎么样,他是怎么到达现在这个状况的,根据他现在的状况,他将来有什么样的可能性。事实上,对一个人未来可能性的判断,在我们对此人的认知中,可能还占据了极为重要的部分。意识流作家笔下的人物都生活在往事过去与当下的纠结中,而独独缺失了未来,显然是反常规的,不符合我们对人的认知判断规律。那么,现代意识流作家为什么不断用过去的记忆来挤压他们笔下人的现在,而不给出他们未来的指向呢?作家的这个反常背后,显然蕴含了他们的某种价值立场和哲学理念,即这些作家对生活丧失了廉价的未来乐观感。我们可能并不认同很多现代意识流小说家对生活的这种理解,可是,这确实是他们构筑人物,使其丧失未来一维,而沉溺于往事与当下的一个根本原因。

萨特认为一种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这个观点或许有些夸张,但是,至少说明,形式对于小说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对于每一位小说家来说,他的小说形式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通过把时间碎片化,现代小说作家们完成了对其心理感觉的强调以及我们生存世界的隐喻。

[1]耿占春.叙事美学[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201.

[2]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3]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5.

[4]托马斯·曼.魔山[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116.

[5]史宗.20世纪西方宗教人类学文选[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5:498.

[6]墨白.映在镜子里的时光[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4:2-3.

[7]墨白.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6:214.

[8]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30.

[责任编辑海林]

I054

A

1000-2359(2013)06-0162-04

刘宏志(1976-),男,河南延津人,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学理论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2013-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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