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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爱伦凯与茅盾女性观与创作的影响

2013-04-12张鹏燕

关键词:爱伦茅盾妇女

张鹏燕

(河北经贸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61)

仔细阅读茅盾早期谈妇女问题的文章,我们留意到自1920年2月之后,爱伦凯成为茅盾谈妇女问题的横坐标,茅盾沿着这个坐标径直走了一年,然后再次回到他谈妇女问题的起点。为直观起见,我把茅盾早期(1919-1925)谈妇女问题的文章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1919年10月到1920年1月。此时茅盾的女性观集中表述为:“我以为结婚问题不当以恋爱为要素。”[1]妇女解放“就是要恢复这人的权利,使妇女也和男人一样,成个堂堂的人,并肩儿立在社会上,不分个你高我低”[2]。主张家庭改革,希望借助公厨和儿童公育解除家庭对妇女的束缚,使其接受教育,进而达到经济独立[3]。

第二个阶段是1920年1月到1921年1月。这个阶段茅盾观点陡转:“我以为新道德的创立,尤为紧要,在中国尤为紧要中的紧要。”[4]联系不到一个月后,他在《妇女杂志》6卷3号发表的《爱情与结婚》的按语(此为中国最初正式介绍爱伦凯著作的文章,笔者注),可以窥见他女性观的这一变化,源于他对爱伦凯著作的阅读。在此茅盾表现出一种接受的焦虑:“爱伦凯女士的杰作久已风行全球,独我中国还没人讲起……现在国内女子运动大兴,而爱女士的学说却尚没人介绍,这真是一大遗憾。”[5]之后茅盾谈妇女问题的观点竟然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总之,我相信妇女问题不必定要从经济独立做起——西洋的往迹虽是如此”[6]。

第三个阶段是1921年1月到1925年1月。这时茅盾将爱伦凯与纪尔曼加以反复比较后,再次主张女性经济独立,主张“现代的女性当自觉是一个人,是一个和男性一般的一个人。不但男性能做的事要去做,男性未做的不能做的事,也要去做”[7]。

这看起来像是回到原点,事实却是茅盾对爱伦凯的新道德理论念念不忘。虽然茅盾多次写文章暗示爱伦凯理论的不切实际,如:“至于中国现在……未免不切实用;中国现在尚须努力于打破旧礼教信条的束缚,扫除盲从的旧贞操观念。”[8]但是他对爱伦凯仍然难以搁置。比如他讲“女子解放的意义,在中国,就是发现恋爱”[9],时间是在明确选择纪尔曼的“经济独立说”后面。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发表时间更靠后的《所谓女性主义的两极端派》,在推出爱伦凯理论与纪尔曼理论相较纪尔曼重要的结论前,茅盾表达了怕人们曲解爱伦凯的担忧:“我猜想起来,一定有些思想复辟的先生们抬起爱伦凯来抵制主张妇女经济独立,而且或者竟至把爱伦凯的学说改变成中国式的母教,闺训,男主外女主内。等等话头,也未可知;果真如此,那真是爱伦凯的不幸,中国的糟,自不待言了。”[10]就像一个维护者一样,茅盾生怕别人会错了爱伦凯的意。

总之,这个阶段,茅盾非常矛盾,他要逃离爱伦凯却又欲罢不能。事实上,茅盾早期女性观始终以爱伦凯与纪尔曼为中心,展开理想与现实的博弈。而理想与现实作为茅盾早期女性观的两翼,始终处于纠葛、碰撞中。正如茅盾自己讲,对于纪尔曼“良心上使我不能反对”;对于爱伦凯“学识上使我不能反对。勉强下个评论,我只好恭维爱伦凯,因为她的学说比较的深湛”[11]。也即是说,茅盾从心底里推崇爱伦凯,但从实用角度选择纪尔曼。

关于短篇小说集《野蔷薇》的主旨,茅盾认为是是凝视现实,“真的勇者是敢于凝视现实的,是从现实的丑恶中体现出将来的必然,是并没有把它当做预约券而后始信赖”。“不要感伤于既往,也不要空夸着未来,应该凝视现实,分析现实,揭破现实”[12]813。认为“写这些‘平凡’者的悲剧的或黯淡的结局,使大家猛醒,而不是无意义的”[13]。同时茅盾解说:“这里的五篇小说都穿了‘恋爱’的外衣。作者是想在个人恋爱的行动中透露出个人的阶级的‘意识形态’。这是个难以奏效的企图。但公允的读者或者总能够觉得恋爱描写的背后是有一些重大的问题罢。”[12]814

《野蔷薇》这个集子,最初发表时包括五篇小说,《创造》《自杀》《一个女性》《诗与散文》《昙》时间正是茅盾谈女性问题比较成熟的阶段。我在这里将以前四篇来谈爱伦凯与《野蔷薇》的关系。

首先,阅读这些小说,我们会发现这些小说带有很强的说理或者说思辨色彩。因为几乎每篇都是以一个人物为中心展开的对“现实”的思索。而了解了爱伦凯的学说后,我们发现人物的言行、心理带有浓厚的爱伦凯色彩,而几乎每篇小说都是爱伦凯学说的破产。

为什么爱伦凯的“恋爱道德论”在集子里一一幻灭?或者说,为什么受爱伦凯新道德影响的新女性在现实生活中都一一失败?如果我们注意《一个女性》中的两段话,就会发现它就像是一种象征,象征着爱伦凯学说在中国现实中的困境:“但琼华所醉心的,却是卢骚。‘复归于自然’成为她的中心信仰。她觉得男子追随女性是‘自然’,女子呢,亲热的而又坦白的和男子周旋,也是‘自然’,两者都不足怪。”“在他的告别的谈话中,她学到了人生学校中的一课新书了。虽然她的平静天真的处女心被这课新书所烦扰,然而她愿意,她已经承认学习这样的新书是必要。同时她也不免感慨:人生原来竟是这样的丑恶么?围绕在她左右的人们竟是这样的鬼蜮可怕么?‘复归于自然’只是一句空话么?”主人公琼华对卢梭的推崇,对他“复归于自然”的自然哲学的推崇,和爱伦凯学说对卢梭自然哲学的继承是一致的。在爱伦凯的思想来源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卢梭的自然哲学和自然教育思想,她的《妇女运动》一书,就是在摒弃卢梭对女性的某些偏见的同时,有效吸收了卢梭的自然差异论,由此形成了自己的独具一格的女性主义立场:女性是人,也是母亲。但“复归于自然”的哲学,却使得琼华在现实的面前撞得头破血流。而这似乎预示着爱伦凯学说在中国的现实。

事实上,《野蔷薇》集中的小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爱伦凯理想的新女性在中国现实中都表现出不适应。这包括男性的不适应与女性自己的不适应。《创造》表现为君实对娴娴的不适应,《自杀》表现为环小姐对革命男友的不适应,《一个女性》表现为琼华对周围环境(男性)的不适应,《诗与散文》表现为青年丙与桂奶奶的互相不适应。在此,不妨以《创造》为例,加以解说。《创造》是一篇耐人寻味的作品,它带有很强的实验色彩,写的是君实创造“理想的夫人”——娴娴。那么君实理想中的新女性都具有哪些素质呢?这在君实的不满与得意处可以推断出君实理想的夫人就是举止优雅,谈吐不凡,性情活泼,关心政治,性解放但不流于放荡。

再看爱伦凯的女性理想:“这种妇女是一个把种种相反条件调和于一身的调和体。这种妇女,很复杂而又很统一;很丰富而又很单纯。具有充分修养的性质,而又具有活泼的性情。是人间的个性的具体化,而又是女子的表现。这种女子,了解科学的精神,了解对于真理的追求心,也了解独立的精神、艺术创作的精神。理解自法的法则、进化发达的必然性,具有一致合同的感情,也具有对于社会利害问题的兴味。这种女子,比现在的女子多晓得事物,多审量事物;所以比现在的女子更正当,更强壮,更善良,更贤明,更优雅。又说:这种女子,举全身以求爱的幸福。这种女子,尊重贞操;但是她的性质,是情热的,不是冷酷的;她是灵的,也是肉感的。她富于自尊心,所以很真实。”[14]

对比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君实的理想女性正是爱伦凯新女性的翻版。但是,在小说中,一旦这样的女性“创造”成功,君实马上就感到了不适应:当君实将娴娴的落落名士气改造成功后,娴娴竟向着君实所谓的“女政客”角色转变了。这显然是君实未曾预料的。不论是文章开头对其夫妇卧室布局的介绍,还是结尾娴娴最后的留言,都表明娴娴已经离君实的理想越来越远。

那么,君实对改造后娴娴的不适应说明了什么呢?君实其实可以说是中国现实的一种象征(君实,君实实在在的现实)。进一步讲,就是当现实的妇女运动对妇女解放的未来加以申明并倡导时,过于理想化的途径未必是可行的。对照前文,茅盾以爱伦凯与纪尔曼为中心的女性观,他虽然从学理角度表示对爱伦凯学说的佩服,但他的实际选择却是纪尔曼,这种理解就不再是空穴来风。

再以《诗与散文》为例。桂的行为,依爱伦凯恋爱道德论论之,没有什么不道德的,换句话说是值得肯定的。桂与青年丙的恋爱,尤其是在同青年丙的关系中,桂抛弃传统女性性的羞涩,大胆追求热烈的情欲,正是爱伦凯倡导“灵肉一致的恋爱”,对肉欲加以肯定的注脚。从新道德的角度,桂无疑已经置身于新女性之列。但桂马上面临的现实就是青年丙。

青年丙在遇到更加年轻的表妹之后,这个所谓的“新青年”马上表示:“男女间的关系应该是‘诗样’的——‘诗意’的;永久是空灵,神秘,合乎旋律,无伤风雅。这种细腻缠绵,诗样的感情,本来是女性的特有品。可是桂,不知你怎的丧失了这些美点了。你说你要‘实实在在的事’,你这句话,把你自己装扮成十足的现实,丑恶,散文一样;用正面字眼来说——就是淫荡。”但事实上,一旦表妹留言让青年丙彻底无望后,青年丙又再次对桂产生“灵之颤动”,完全软化、屈服于桂热烈的肉感诱惑下。正如桂的揭示:“你,聪明的人儿,引诱我的时候,唯恐我不淫荡,唯恐我怕羞,唯恐我有一些你们男子所称为妇人的美德;但是你,既然厌倦了我的时候,你又唯恐我不怕羞,不幽娴柔媚,唯恐我缠住了你不放。”口头上喊着“恋爱自由”主张“灵肉一致的恋爱”的男子,不过借新思想满足自己的私欲而已。这就是新女性要面对的现实。虽然桂最后一脚踢开青年丙,勇敢地宣示自己精神上的胜利,但谁又能说这是真正的胜利呢?

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都表现出对新女性身份认同的困境。可以说,茅盾的《野蔷薇》充分的表现了这种现实。而新女性无一例外地披了恋爱的外衣,更确切地说,是披了爱伦凯“恋爱道德论”的外衣,在这外衣的内面,是重大的现实问题。这就是争取恋爱自由权在现实的中国,还将存在一系列的难题。

[1]茅盾.“一个问题”的商榷[J].时事新报,1919-10-30.

[2]佩韦.解放的妇女与妇女的解放[J].妇女杂志,1919,5(11).

[3]佩韦.妇女解放的建设方面[J].妇女杂志,1920,6(1).

[4]佩韦.世界两大系的妇人运动和中国的妇人运动[J].东方杂志,1920,17(3).

[5]四珍.爱情与结婚[J].妇女杂志,1920,6(3).

[6]Y.P.家庭服务与经济独立[J].妇女杂志,1920,6(5).

[7]冰.女性的自觉[N].民国日报,1921-08-03.

[8]沈雁冰.离婚与道德问题[J].妇女杂志,1922,8(4).

[9]冰.解放与恋爱[N].民国日报,1922-03-29.

[10]冰.所谓女性主义的两极端派[N].民国日报,1921-10-26.

[11]雁冰.评儿童公育问题[J].解放与改造,1920,2(15).

[12]唐金海,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茅盾专集:第1卷:下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13]唐金海,等.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茅盾专集:第1卷:上册[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630.

[14]瑟庐.爱伦凯女士与其思想[J].妇女杂志,192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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