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者 回归自我——中俄文化交流背景下的鲁迅与冈察洛夫
2013-04-12高伟玲黄稼辉
高伟玲,黄稼辉
(湖南女子学院外语系,湖南长沙410004)
中俄之间的文化交流,如果从我国清朝康熙皇帝当政年间,即17世纪末起形成交往制度算起,至今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期间经历了由单向传播到双向接触、由间接对话到直接对话的曲折过程。自从彼得一世改革,引进欧洲启蒙主义思潮,将俄国人的目光引向西欧的同时,中国文化也随同“欧洲中国热”出现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当然,这与俄国引进的欧洲启蒙思想有关。18世纪启蒙运动时代的欧洲哲学家,尤其是法国哲学家,将中国当做欧洲的榜样,在改造欧洲社会的各个方面利用中国形象,以挑战暴政与神学。所以,俄国有识之士也把中华文明当作揭露俄国时弊的利器。
但是,历史的巨轮转到19世纪,中国在西方人心中的美好形象已不复存在,所有的只是中国人病态的盲目自大和固步自封。而且,两次鸦片战争中国的战败与一系列不平等条约的签订,中国人在西方的形象更是一落千丈。中国也成为西方各列强竞相争夺的地方。俄国自然不甘落后。于是,1852年俄国派出一支舰队,由海军中将普提雅廷率领,以巡视俄国在美洲的领地为名,插手东方,窥探中国虚实,以期分享列强在中国的权益。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才有了环球航海的机会,才得以来到中国。也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他从全球视野的语境下考察了多元文化的差异,为中俄文化之间的互补、互证、互识做出了一定的贡献。
冈察洛夫是19世纪俄国文学家中一位终身从事国民性批判的作家(见本人所著论文《中、俄国民性透视的文本阐释——以阿 Q、奥勃洛摩夫为例》)。那么冈察洛夫眼中的中国是怎样的呢?《巴拉达号三桅战舰》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观察视角。在这本19世纪最深入和最详尽的描述了中国风貌的游记中,冈察洛夫对中国国民性格进行了深入的考察。对于中国人民,他一方面认为:“中国人是个活跃的、精力充沛的民族。几乎看不见游手好闲的人。”[1]440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中国人冷漠、愚昧和麻木:“这些观众毫不含糊地垂手而立,好奇地看着那些强行闯入他们国土的入侵者。那些人毫无顾忌地在中国人的田野里驰骋纵横。不仅如此,场周还竖有木桩,写有告示,禁止中国人——土地的主人进出游乐场。中国人对过往的骑者评头品足,时而发出笑声”,[1]452他认为中国人“温良”:“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比中国人更谦和、温良、彬彬有礼的了”,“在上海,我没有看到一个中国人对欧洲人投以嘲讽的目光。他们的脸上凝聚着恭敬而又胆怯的表情”;[1]459认为中国人自私自利:“他们一律只知蝇营狗苟,全然不顾国家的完整和福祉”[1]645等。可见,冈察洛夫对中国国民的评价主要是负面的。虽然客观地说,他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观察到了中国国民的某些弱点,对晚清时期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的某些方面观察细致,但是其中具有的文化隔膜感也很明显。而且,冈察洛夫还从全球视野考察了中国清政府的腐败、无能,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近代悲剧的根本原因是国力衰微、落后挨打,指出正是由于中国文明“停滞、衰退和远离生活”导致了中国现今的政治社会危机和文化危机。所以,他高呼:“中国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下去了。它不是昂首阔步,而是踯躅不前,甚至倒在自身腐败的重压下苟延残喘。”[1]644从中,我们既看到了冈察洛夫对中国人民所抱有的人道主义同情,又看到了他对中国人居高临下的怜悯和鄙视;既看到了他对英美等列强入侵中国充满义愤,又看到了他为俄国没能来分一杯羹而感到惋惜;既看到了他对中国近代社会的尖锐矛盾、深刻危机和中国腐朽文化的敏锐观察,又看到了他为中国指点出路时的官方心态和基督教文明立场。所以,正如我国学者所指出的:“在作者带有倾向性的观感中,同时包括了对中国文化的误读,对中国人和中国社会的偏见,以及过于明显的官方色彩。”[2]
但不论怎样,对中国国民劣根性和中国落后就要挨打的现实的清醒认识,使得他反观俄国,对俄国国民所具有的与中国一样的惰性和冷淡的劣根性和相似的封建专制制度深恶痛绝。所以,在他的代表作《奥勃洛摩夫》中,他集中批判了奥勃洛摩夫身上所具有的惰性和冷淡的性格弱点,并肯定了德国人希拖尔兹身上所具有的资产阶级的实干精神,认为取法欧洲才是俄国的归属,发展资本主义才是俄国摆脱落后、挨打的局面和跻身世界强国的唯一道路。因此,可以说,冈察洛夫1859年出版的《奥勃洛摩夫》这部长篇小说受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文本中奥勃洛摩夫的睡衣就是一个体现中国传统文化内涵的文化意象。“他穿着一件波斯料子的睡衣,一件真正东方式的睡衣,没有丝毫欧洲气息——没有流苏,没有丝绒,没有腰身,肥大得能够把他裹上两圈。袖子是地道亚洲式的”,“在奥勃洛摩夫的眼里,这件睡衣具有无限珍贵的优点:又软又顺;穿在身上轻松自在;适应身子的最细小的动作,像一个驯顺的奴隶一样。”[3]3这件睡衣象征了奥勃洛摩夫身上所具有的中国式的驯顺、慵懒、无个性的性格特征。在希拖尔兹友谊和奥尔迦爱情的呼唤中,它曾一度被脱下深锁于箱子中。但是,躲藏于奥勃洛摩夫心中的奥勃洛摩夫习气和他对东方的桃花源式的田园生活的渴望却使他再度穿上睡衣,像一个驯顺的奴隶一样听从命运的摆布。其次,对形成奥勃洛摩夫性格的奥勃洛摩夫卡这个社会环境的描述与中国农村的某些社会面貌非常相似。如在《奥勃洛摩夫的梦》中对睡眠的描述:“有的跑到干草棚上,有的跑到花园里,有的在过道里寻找一处凉爽的地方,也有人就在暑热使他疲惫不堪和饱餐使他动弹不得的地方,用手帕蒙着脸挡苍蝇,睡在那里。园丁摊手摊脚地躺在花园里灌木下面,旁边放着自己的鹤嘴锄,车夫睡在马厩里”,“大家都一个挨一个躺着,长凳上也是,地板上也是,过道里也是”,“这是一场吞噬一切的、难以制胜的睡眠,真像死亡一样。”[3]143这样的描述与美国传教士史密斯的叙述如出一辙。他说:“一般地说,他(中国人)可以睡在任何地方。任何足以使我们发疯的细小干扰,都无法打搅他的睡眠。用块砖头当枕头,他便可以躺倒在用草、泥砖或藤条做的床上,其他一概不考虑。他用不到把房间的光线弄暗,也用不到别人安静。……这已经成了常规,不管他们人在何处。”[4]正是中国与俄国在社会文化形态上的相似性和冈察洛夫对俄国国民所具有的与中国国民一样的惰性和冷淡性格的批判的立意,才导致了如上所述的睡眠场面的相似。
而中国对俄国的注意,对俄国文学作品的最早译介,却已经是20世纪初的事了。其中,周氏兄弟的译介活动,如他们翻译出版的《域外小说集》,为近代中俄文学的交流互动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在这本1909年出版的《域外小说集》所收录的16篇短篇作品中,就有6篇是俄国作品。这6篇中鲁迅译了3篇,这三篇俄国小说也是第一次被介绍到中国来的作品。鲁迅同年还翻译了安德列耶夫的中篇小说《红笑》。另一方面,鲁迅还于1908年发表的《摩罗诗力说》中介绍了俄国作家普希金,莱蒙托夫和果戈理。这可以说是中国学者最早介绍俄国文学的论文。次年,鲁迅又在《破恶声论》一文中谈及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可以说,鲁迅对俄国文学的了解和把握都远远高于同时代人。他不仅在“中俄文字之交”的发端期就和周作人一起对俄国文学做了极为珍贵的译介,而且如他后来所说那样俄国文学成为他走上文学道路的重要外因。
那么,是什么使得中国作家鲁迅对俄国文学一直都特别关注呢?一方面是由于俄国社会比西方社会更接近中国的社会现实。正如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谈到的:“中国有许多事情和十月革命以前的俄国相同,或者近似。封建主义的压迫,这是相同的。经济和文化落后,这是近似的。两个国家都落后,中国则更落后。先进的人们,为了使国家复兴,不惜艰苦奋斗寻找革命真理,这是相同的。”[5]所以,由于中俄在社会进程和文化形态上的某些相似性,就使得鲁迅觉得“中俄两国间好像有一种不期然的关系……”[6]正是这种共同的关系使得鲁迅早在日本留学时期就对俄国文学非常青睐。
而且,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推翻了君主专制,建立了社会主义的新型国家,使社会主义由乌托邦变成了现实。俄国所做出的由落后的农业国向现代化的工业国转变的最初尝试,可以说为黑暗中的中国指出了一条希望之路。于是,走俄国人的道路,引进俄国先进文化便成为中国众多在十字路口彷徨的知识分子的自觉选择,俄国文学也成为了中国文学家竞相追逐的目标。
另一方面则与鲁迅为中华民族寻求精神出路的主观愿望有关。鲁迅曾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7]512所以,鲁迅之介绍外国文学,其主旨在于“转移性情,改造社会”。同时,他又认为: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斯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文学“为人生”,对人的关注,在文学创作中贯彻人道主义精神,这是中、俄两国作家最容易引起共鸣的切入点。所以,在上百本外国文学小说中,鲁迅找到了俄国小说,并以俄国文学为“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开始了从精神层面启蒙国民的思想革命。
鲁迅对俄国文学一直都特别关注,是希望从俄国文学中借得火种,找到中国复兴,使“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的借力与依据。其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与对俄国文学的推崇,立意正在于此。因此,对于冈察洛夫,鲁迅曾在《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说到:“前年的主张十分激烈,以为凡非革命文学,统得扫荡的人,去年却记得了列宁爱看冈却罗夫(I.A.Gont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觉得非革命文学,意义倒也十分深长。”[7]298可见,在鲁迅的眼中,冈察洛夫的作品并非革命文学,而冈察洛夫本人也并不是一位具有叛逆精神的作家,而只是一位冷漠的、观察细致的世界旁观者。所以,由于中国客观现实情况的需要,还是“战斗的作品更为紧要”,冈察洛夫并没有成为鲁迅所喜爱的作家,他的作品在20世纪的中国也并不流行。但鲁迅同时又认为:冈察洛夫的“非革命文学”作品“意义倒也十分深长”,也就是说冈察洛夫对国民生存状态、精神状态的纯客观的描述也可以警醒国人,达到对国民劣根性和专制文化的批判,同样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可以看出,与冈察洛夫相似,鲁迅亦是从全球视野比较了多种文学与文化之后才找到了俄国文学这一“他山之石”。但是,他们的态度却同中有异。对于俄国文学,鲁迅是本着虚心学习的友好态度而将之拿来的,他始终带着高度的自觉,努力建设中国现代民族文化。而在冈察洛夫的眼里,中国只不过是个腐朽落后的民族,他对中国的关注是希望俄国能以之为鉴,抛弃自身落后性以跻身世界强国之列。
这样,鲁迅与冈察洛夫“不约而同”地均互为对象的以“他者”为参照系,对各自国民的文化品格进行了深刻而精辟的解析(见本人所著论文《中、俄国民性透视的文本阐释——以阿Q、奥勃洛摩夫为例》,《阿Q与奥勃洛摩夫典型的历史反思》和《认识自我——阿Q与奥勃洛摩夫典型的哲学反思》),而这种解析又都同样是建立在他们作为本民族思想、文化先觉者的积极建构现代民族文化和现代民族主体的理想的基础上的。毫无疑问,这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现在,对处于世界化或全球化之中的中国和俄国,如何在文化多元主义境遇下选择和确立自己的具有现代性的民族文化,如何在与他民族文学、文化的对话中实现互证、互补和融通,均有其深远的意义与积极的贡献。
[1]〔俄〕伊·冈察洛夫.巴拉达号三桅战舰[M].叶予,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
[2]汪介之,陈建华.悠远的回响——俄罗斯作家与中国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2:86.
[3]〔俄〕伊·冈察洛夫.奥勃洛摩夫[M].齐蜀夫,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4]〔美〕明恩溥.中国人的素质[M].秦悦,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80-81.
[5]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1469.
[6]中国社科院.鲁迅与中外文化的比较研究[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22.
[7]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