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与诠释＊

邓习议

（湖州师范学院 政治学院，浙江 湖州313000）

列宁为什么研究黑格尔哲学？按照通常的说法，一是列宁研究黑格尔哲学是面向实际的，是为了研究帝国主义的矛盾及其发展规律，运用唯物辩证法制定指导革命的战略和策略。二是要继承马克思要写辩证法的哲学夙愿，为写一本大写字母的辩证法准备材料。其实，这两种说法都还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当然要受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这两个方面的制约。但这两个方面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综合为一个时代的课题。这一时代课题凝结到一点，就是对认识论问题的科学解决。这是因为，列宁的时代，哲学的发展已经由对本体论的研究进展到了着重于认识论的研究，认识论已经成为解决时代课题的首要任务。这决定着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不能不着重于认识论。他在写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时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是为了批判马赫主义和俄国的马赫主义者波格丹诺夫等人的认识论，回答“物理学的危机”问题。后来写作《哲学笔记》，列宁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研究其真实目的也在于科学地解决认识论问题。两部著作的共同主题都是认识论问题。列宁自己也曾多次谈到他研究黑格尔哲学的真正目的：“必须回过头来研究黑格尔，以便逐步地剖析康德主义者之流的任何流行的逻辑和认识论。”［1］（P149）对于黑格尔哲学，特别是他的逻辑学，列宁所要作的“巨大工作”就是“要挑选出其中的……‘认识论的’成分。”［1］（P293）并且认为，研究黑格尔哲学如果不着重于“科学认识的运动”，就等于没有抓住问题的“实质”［1］（P84）在列宁看来，作为伟大认识工具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与黑格尔哲学有着非常紧密的渊源关系。不仅马克思哲学立场的转变来自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性分析，黑格尔“划时代的历史观”是“新唯物主义观点的直接理论前提”，就连他思辨的逻辑方法，也成了马克思主义的直接理论来源。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同黑格尔哲学有着如此紧密的联系，所以列宁认为，要真正理解和正确把握马克思、恩格斯为人类提供的伟大认识工具，就“必须回过头来研究黑格尔”，“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1］（P151）具体地说，1914年之后的列宁之所以在百忙之中静下心来认真研究黑格尔辩证法，并写下著名的“伯尔尼笔记”，主要出于以下考虑。（1）列宁要为《格拉纳特百科全书》撰写《卡尔·马克思》的词条，并需要在该词条中阐释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2）以考茨基、普列汉诺夫为代表的第二国际的社会民主主义者，曲解马克思的话，为机会主义与帝国主义战争辩护，并装作博学的样子，声称自己的理论根据是“辩证法”。（3）列宁“迫切需要一种能够承认革命主体能动创造作用的科学立场、观点和方法的指导”［6］（P269），而普列汉诺夫所诠释的哲学唯我主义并不能为俄国的革命实践提供理论依据。

根据现有资料的考证，列宁在1897年以前还没有直接阅读过黑格尔的著作。那么，他是通过什么渠道对黑格尔哲学有所了解的呢？列宁研究、改造黑格尔哲学，大体上是通过两条途径进行的。

第一条途径是，通过学习和阅读马克思、恩格斯以及其他人的有关著作间接地了解、分析黑格尔思想。1887～1888年，车尔尼雪夫斯基在《同时代人》报上发表的一些论文，使列宁第一次认识了“哲学唯物主义”，以及黑格尔在哲学发展中的作用。普列汉诺夫认为，费尔巴哈由于“竭尽全力反对黑格尔哲学的思辨要素，以至于他很少重视和利用黑格尔哲学的辩证法要素。”费尔巴哈虽然“正确地规定了哲学的出发点，但不是规定哲学的方法。”而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如果由于反对黑格尔的思辨哲学而忽视他的辩证法，那是错误的……”所以他们“填补”了哲学上的“空白”，“在唯物主义方面的最伟大的功绩之一，就是他们制定了正确的方法。”［1］（P458）由于黑格尔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直接理论来源，所以普列汉诺夫对黑格尔哲学十分重视。当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在“回到康德去”的口号影响下，普遍抛弃黑格尔辩证法的时候，正是普列汉诺夫写文章纪念黑格尔，称他“是一位无疑地将永远地在思想史上占据最强烈地位的人”。普列汉诺夫正确地指出：马克思是黑格尔“真正的继承者”，但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法又是与黑格尔哲学里的辩证法是完全相反的。”比如，在1886年3月25日给恩格斯的信中，马克思写道：“不过，要是老黑格尔有在天之灵，他知道德文和北欧文中的Allgemeine（一般）不过是公有地的意思，而Sundre，Besondre（特殊）不过是从公有地分离出来的Sondereigen（私人财产），那他会说什么呢？真糟糕，原来逻辑范畴还是产生于‘我们的交往’！”［2］（P61）马克思指出，“黑格尔思想进程的……根本缺陷”是把辩证法神秘主义地“头脚倒置”，要继承黑格尔地辩证法，就“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3］（P275）总之，普列汉诺夫的上述思想，深深地感染了列宁，使他感到，要继承捍卫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哲学，离不开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1899年，列宁流放西伯利亚时就是在普列汉诺夫《唯物主义论丛》的影响下，比较系统地研究了哲学史，特别是黑格尔哲学。

1885年夏季，列宁第一次看到哥哥带回家的《资本论》。1888年冬季，列宁开始阅读与研究《资本论》第一卷以及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著作，并给斯克利亚连柯小组成员讲课。1894年春，开始在圣彼得堡工人中进行广泛的宣传，向工人宣读并解释《资本论》和马克思其他著作。这一年，列宁写下了同俄国民粹派作斗争的《什么是“人民之友”》，并用12页的篇幅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同黑格尔哲学的本质区别。1890年前后，民粹派在俄国先进思想界占据支配地位。民粹派首领米海洛夫斯基把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同黑格尔的辩证法加以混同，非难马克思主义把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和社会主义必然胜利的规律维系在黑格尔三段式的最末一环上，说它是以“辩证过程的无可争辩性”为“基石”的。针对着这种攻击，列宁具体地引用了恩格斯在驳斥攻击马克思辩证法的杜林时说过的话。“马克思从未想到用黑格尔的三段式来证明任何东西，马克思只是研究和探讨现实过程，马克思认为理论符合于现实是理论的唯一标准。假使说，有时某种社会现象的发展符合于‘肯定——否定——否定的否定’的黑格尔公式，那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这在自然界中全不是稀有的现象。”列宁指出，“恩格斯立论的重心在于断定唯物主义者的任务是正确和准确地描绘真实的历史过程；而坚持辩证法，挑选一些例子来证明三段式的正确，不过是科学社会主义由以长成的那个黑格尔主义的遗迹，是黑格尔主义表达方式的遗迹而已。”［4］（P145）从这里不难看出，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了解，是通过学习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达到的。

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神圣家族〉一书摘要》中，列宁写到：“被18世纪唯物主义所击败的17世纪的形而上学，在德国哲学中，特别是19世纪的德国思辨哲学中曾有过胜利的、富有内容（gehaltvolle）的复辟。黑格尔天才地把17世纪的形而上学同一切形而上学以及德国唯心主义结合起来并建立了一个形而上学的包罗万象的王国。”［1］（P25）这里所谓“富有内容的复辟”，就是指黑格尔哲学既向前发展了辩证法，又向后形成了唯心主义的庞大体系。而在读到《神圣家族》第二节时，列宁继续写道：“第2 节《思辨结构的秘密》——举出了关于‘果实’（der Frucht）的著名例子来批判思辨哲学，这种批判也是直接针对着黑格尔的。这里还有一句极有意思的评语：黑格尔‘常常’在思辨的叙述中作出把握住事物本身（die Sache selbst）的、真实的叙述。”［1］（P13）这里，列宁明确了：黑格尔哲学一方面是“思辨的”，唯心主义的；一方面又“常常把握住事物本身”，对事物作出“真实的叙述”。列宁批评说：“黑格尔的‘过错在于双重的不彻底性’……；（1）他宣布哲学是绝对精神的定在，但没有宣布哲学家就是这种精神；（2）他仅仅在表面上、仅仅在事后、仅仅在意识中把绝对精神变成历史的创造者。”［1］（P17）

由于在《资本沦》材料的加工方法上，黑格尔的《逻辑学》帮了马克思很大的忙，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多次提到或引用了黑格尔哲学，特别是他的辩证法思想。使得列宁认为，作为马克思《资本论》的重要方法论，是同黑格尔的《逻辑学》有关的，“马克思把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形式运用于政治经济学。”［1］（P149）《资本论》中所渗透着的黑格尔的辩证思维给了列宁以极大的启示。在《资本论》第二版跋，马克思写道：“将近三十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但是，正当我写《资本论》第一卷时，愤懑的、自负的、平庸的、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模仿者们，却已高兴地象莱辛时代大胆的莫泽斯·门德尔森对待斯宾诺莎那样对待黑格尔，即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因此，我要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黑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辩证法在黑格尔手中神秘化了，但这决不妨碍他第一个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了辩证法的一般运动形式。在他那里，辩证法是倒立着的。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此外，马克思把黑格尔辩证法运用于《资本论》，还出于这样一种考虑，那就是“现在在比较文雅的人士中（当然我说的是它的知识分子），对于学习辩证方法有很大的需要。可能这是吸引英国人的一条捷径。”［2］（P451）

1913年10～12月，列宁认真研读了四卷本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马克思，恩格斯在通信集中近20处谈到对黑格尔哲学的看法，列宁都一一地作了摘录。列宁指出：“如果我们想用一个词来表明全部通信集的焦点”，那么，“这个词就是辩证法。”并且认为，把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改造成唯物辩证法，“用唯物辩证法从根本上来改造全部政治经济学，把唯物辩证法应用于历史、自然科学、哲学以及工人阶级的政策和策略——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最为注意的事情，这就是他们做了最重要最新颖的贡献的地方。”［5］（P558）马克思、恩格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重视，黑格尔辩证法在他们手里所起的重大作用，深深地启发着列宁。恩格斯在评价狄慈根的手稿《人脑活动的实质》时指出：“其中也有辩证法，但多半是像火花一样地闪耀，而不是有联系地出观”。马克思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并说“狄慈根没有研究过黑格尔，这是他的不幸”。读到这里，列宁写到：“主要的是，狄慈根没有研究过黑格尔”，并把“狄慈根没有”几个字加上了着重号。短短几个字，包含了列宁对狄慈根教训的思考，同时也表明了他为避免这种不幸而认真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决心。1868年1月，马克思谈到了费尔巴哈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他在指出杜林写《自然辩证法》反对黑格尔的“非自然”辩证法之后写到：“德国的先生们（反动的神学家们除外）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条死狗。就这方面说，费尔巴哈是颇为问心有愧的。”列宁读到这里，写到：“费尔巴哈错在不懂得黑格尔的辩证法。”［2］（P61）马克思在给恩格斯的一封信中谈到黑格尔《逻辑学》的译者斯特林，他“对黑格尔辩证法的知识使他能够揭示赫胥黎开始研究哲学时的那些弱点”。列宁读了这封信很感兴趣，写道：“斯特林（英国黑格尔主义者——唯心主义者）懂得黑格尔的辩证法，正确地指出了赫胥黎的弱点。”上述材料向我们表明，在列宁看来，即使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如果他不懂黑格尔的辩证法，也会犯错误；反之，即使是一个唯心主义者，如果他懂得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也可发挥一定的积极作用。

第二条途径是，通过独立、直接地涉猎和研究黑格尔的哲学著作。在研究了《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之后，紧接着在1914～11915年间，列宁下工夫系统地研究黑格尔哲学，不仅阅读了黑格尔的大小逻辑，考察了他的三卷哲学史，而且追溯了他辩证法思想的历史源头，研究了赫拉克利特。写下了《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一书摘要》、《黑格尔〈历史哲学〉一书摘要》、《黑格尔辩证法〈逻辑学〉的纲要》、《拉萨尔〈爱非斯的晦涩哲人赫拉克利特的哲学〉一书》及《谈谈辩证法问题》。列宁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以《逻辑学》为重点，尤其是其中的“概念论”。有学者曾统计，列宁一生中七次研读了黑格尔的《逻辑学》。

《资本论》的逻辑是马克思恩格斯四十年通信中反复讨论的中心问题之一。列宁在学习《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时充分注意到了他们对《资本论》哲学意义的经典评价，发现马克思关于辩证法的构想的结晶就在《资本论》逻辑之中。在读到其中马克思1867年11月7日给恩格斯的信时，列宁还特别摘录了：“马克思送《资本论》给天主教杂志：‘把辩证方法应用于政治经济学的第一次尝试’。”［2］（P450）《马克思和恩格斯通信集》直接透露了马克思理论创作中辩证法思维来源的深层奥秘，即黑格尔《逻辑学》在马克思辩证法构想中的特殊意义：马克思正是想通过改造《逻辑学》的途径来写自己的辩证的。他在1859年1月14日给恩格斯的信中写到：“完全由于偶然的机会……，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功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列宁不仅认真研读了这封信，而且转述了“黑格尔《逻辑学》中合理的东西在于他的方法。（马克思1858：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并打算用两三个印张把其中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他（黑格尔）的缺点‘神秘化’。”［2］（P35－36）

就这样，列宁通过由马克思恩格斯而间接了解黑格尔，过渡到直接钻研黑格尔的《逻辑学》，进而实现了真正理解和正确把握马克思主义哲学尤其是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目的。在写于1916年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一书中，列宁总结了《资本论》出版后半个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的发展，提出了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的著名论断，为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奠定了极为重要的理论基础，列宁也因此成为继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

［1］列宁.列宁全集（第5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2］列宁.列宁全集（第5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3］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4］列宁.列宁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5］列宁.列宁全集（第1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

［6］张一兵.回到列宁［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