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人学研究的背景和意义
——邵子华《水浒传人学研究》序*
2013-04-12王平
王 平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水浒传》人学研究的背景和意义
——邵子华《水浒传人学研究》序*
王 平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水浒传》成书并刊行之后,对其所作的诠释日见其多,直至今日,见仁见智,歧见叠出。有人曾从人性文明价值角度对《水浒传》提出了严厉批评,也有许多论者试图从不同角度对《水浒传》中的暴力给予辩解。现在,邵子华先生从“人学”的角度提出了独到见解,比较令人信服地回答了许多争论不休的问题,在《水浒传》诠释史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水浒传人学研究》开辟了《水浒传》研究的新领域,深刻揭示了《水浒传》以及中国社会许多重大问题的人性根源,对于重新认识水浒人物,正确评价梁山好汉,对于当代社会的文化和人生建设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水浒传》;人学研究;人性
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诠释,与诠释者自身的人生哲学、知识结构、文学修养及其所处的社会文化背景密切相关。《水浒传》成书并刊行之后,对其所作的诠释日见其多,直至今日,见仁见智,歧见叠出。若从时代文化背景给予观照,则大体有伦理文化、道德与法律、资产阶级启蒙、救亡图存、意识形态、文化现象等几种语境。若从主旨方面考察,则有“忠义”说、“诲盗”说、“农民起义”说、“投降主义”说、“市民”说、“游民”说等等。应当承认,上述种种观点都是诠释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做出的思考,各有其道理和依据。然而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却始终未能得到满意的解决,这就是梁山好汉嗜杀成性问题。邵子华先生独辟蹊径,经过多年的思考和研究,完成了力作《水浒传人学研究》一书。读过此书后,我的最大感受是,邵子华先生比较令人信服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在《水浒传》诠释史上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有人曾从人性文明价值角度对《水浒传》提出了严厉批评,所谓人性文明价值,是一种超越时代、超越民族,具有人类普适性的价值,主要着眼于对人及其生存、生命的尊重。不少论者以这一价值取向来诠释《水浒传》,认为《水浒传》虽然是一部艺术水准极高的小说,但正因如此,其泯灭人性的负面因素危害就更为深重。从明清时期起,就有论者做过这方面的论述,如明代小说家余象斗在万历二十二年双峰堂刻本《水浒志传评林》中曾指出:“李逵只因要朱仝上山,将一六岁儿子谋杀性命,观到此处有哀悲。惜夫!为一雄士苦一幼儿,李逵铁心,鹤泪猿悲。”再如金圣叹也曾指出,宋江等人“其幼,皆豺狼虎豹之姿也;其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豺狼虎豹”、“杀人夺货”显然违背了人性文明。道光年间徐谦曾指出:“李卓吾极赞《西厢》、《水浒》、《金瓶梅》为天下奇书,不知凿淫窦,开杀机,如酿鸩酒,然酒味愈甘,毒人愈甚矣。”进入20世纪之后,有关这方面的论述就更为严厉和深刻了。
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科学民主,张扬人的价值,在这一历史文化背景下,许多论者认为《水浒传》是“非人的文学”。1918年周作人发表《人的文学》,指出《水浒传》不是“人的文学”,属于“强盗书类”,“有碍于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胡适在《中国新文学运动小史》中也认为《水浒传》等小说“思想内容实在不高明,够不上人的文学”。1929年,鲁迅先生在杂文《流氓的变迁》中指出“李逵劫法场时,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而所砍的是看客”。1933年又在《集外集序言》中说道:“我却又憎恨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的李逵,我因此喜欢张顺的将他诱进水中去,淹得他两眼翻白。”也许鲁迅是借古讽今或另有所指,但毫无疑问他对李逵滥杀无辜是有所不满的。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论者再次以人性文明作为价值取向对《水浒传》提出了质疑或批评。2001年陈洪、孙勇进在《漫说水浒》中指出:“水浒世界里的很多血腥气冲鼻的行为,连追求正义的幌子都没有,完全是为蛮荒的嗜血心理所驱使。”2004年王学泰、李新宇在《〈水浒传〉与〈三国演义〉批判:为中国文学经典解毒》一书中也认为,中国有许多所谓“经典”需要解毒,学者应该继续五四时提倡的价值重估,把“那些野蛮的、残忍的、反文明、反人道、与人类健康文明相冲突的东西一一揭示出来”。
2010年,三联书店出版了刘再复的《双典批判》,该书以人性文明作为价值取向,对《水浒传》的两大基本命题“造反有理”和“欲望有罪”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刘再复认为,“《水浒传》的造反,可区分为两种不同性质的大类型,一是社会性造反,二是政治性造反。前者是反社会,后者是反政权。”他认为:
《水浒传》的造反与《西游记》的造反不同之处在于它缺乏慈悲导向,像李逵排头杀人的行为,把四岁的小衙内砍成两段的行为,把恋爱的男女剁成肉块的行为,均未受到作者与读者的谴责,均被认为是英雄行为。以往的《水浒》评论者充分肯定水浒英雄的种种行为,皆用一个理由,因为他们拥有伟大的目的:替天行道。论述中把目的与手段分开,仿佛为了一个崇高的目的,什么卑鄙凶残的手段都可以使用,未意识到目的与手段是密不可分的互动结构,使用黑暗的手段、卑劣的手段不可能达到光明、崇高的目的。“无法无天”的野蛮行为不可能“替天行道”。我们对《水浒传》的批判,正是在指出,在替天行道的旗号下的无法无天行为并不合理。
那么,《水浒传》中哪些行为是“无法无天”的呢?刘再复认为“智取生辰纲”、“血洗鸳鸯楼”以及张青、孙二娘的人肉饭店便属于这种行为。“智取生辰纲”采用的是“以盗易盗、以暴易暴,以一种不合理规则取代另一种不合理规则的办法,只能让人类处于万劫不复的黑暗循环之中”。 “血洗鸳鸯楼”中的武松一连杀死了十五个人,其中多数是无辜者,但武松却理直气壮、兴高采烈。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后人如金圣叹等对此大加赞赏:“武松杀人杀得痛快,施耐庵写杀人写得痛快,金圣叹观赏杀人更加痛快,《水浒》的一代又一代读者也感到痛快。在皆大欢喜、皆大痛快中是否有人想到,无辜的小丫鬟人头落地,无辜的马夫人头落地,无辜的佣人人头落地。小丫鬟、小马夫也是生命,也是有父亲有母亲有兄弟有姐妹有肤发有心灵的生命。武松砍杀这些无辜的生命时不但没有心理障碍而且心满意足,金圣叹对于这种砍杀行为,不仅没有心理恻隐而且拍手称快,而后代读者面对惨不忍睹的血腥,却个个一睹为快,一睹再睹,看热闹,看好戏,看血的游戏。”特别是张青、孙二娘开的人肉饭店“公然制作人肉包子,凡路过他店铺的人,都可能被剁成肉酱,连武松都差点被砍杀被吃掉,这是骇人听闻的野蛮到极点的野兽行为”。刘再复认为:“菜园子文化,其实是一种非人文化,即不把人当人的文化。这不仅是张青的原则,也是梁山的原则。”然后他总结道:“《水浒传》的社会性造反,其造反的逻辑是:社会规则不合理,所以我使用什么手段对付社会均属合理,包括抢劫、滥杀、开人肉包子黑店。这一逻辑用更简明的语言表达,是社会恶,我可以比社会更恶;社会黑,我可以比它更黑。在此逻辑下,造反有理变成抢劫有理,杀人有理,吃人有理。”
不仅社会性造反如此,刘再复认为《水浒传》所描写的“政治性造反”同样有种种反人性的表现。如为逼迫朱仝上山,李逵残忍地杀死了沧州知府四岁的儿子。为逼迫医生安道全上山给宋江治病,张顺杀死了安道全眷恋着的妓女李巧奴及妓院中的其他三人,然后嫁祸于安道全,使安道全不得不上了梁山。为了让秦明入伙,宋江等使用计谋,不惜让秦明一家老小死于刀斧之下,不惜对无辜百姓进行无端的烧杀,断送了不计其数的生命。为了逼迫卢俊义上山,吴用设下毒计,从题反诗嫁祸于卢俊义到强行绑架,从对李固欲擒故纵到放回卢俊义使其陷入绝境,以至于为救卢俊义而不惜屠城,不仅使卢俊义饱受摧残,而且使其家庭破裂,尤其使大名府的百姓蒙受了一场大灾难。李逵等各路兵马不分青红皂白一路砍杀,杀得天昏地暗,全城一片刀光剑影,“城中将及损伤一半”。
可以看出,与以往论者相比,刘再复对《水浒传》的批判更为严厉,更为深恶痛绝。似乎《水浒传》之所以能够长期流传,受到读者的普遍喜爱,就是因为广大接受者与《水浒传》的作者有着完全相同的非人性的价值取向,最少是缺乏应有的甄别力。
许多论者曾试图从不同的角度对《水浒传》的暴力给予辩解。如张锦池先生认为,梁山好汉之所以残害无辜,是因为“法外之人的恐慌心理,以牙还牙的复仇意识,立德立功的价值观念,时不我待的起伏心潮,汇成一种‘左倾’盲动情绪,于是,‘敢笑黄巢不丈夫’也就成为他们心理流程的暗流”。邓程先生在《〈水浒传〉主题新探》中认为:“《水浒》的这些描写,是有针对性的。那就是针对宋代文弱的风气的一种过激描写,同时《水浒》人物的天真、豪爽,以及叙述的幽默,表明作者的描写是带有夸张戏谑成分的。我想,我们再也不应说这样那样的外行话了。”王前程先生在《怎样看待〈水浒传〉中的暴力行为》中认为《水浒传》中的乱砍滥杀现象是正义集团成长过程中的必然现象;梁山好汉暴力倾向是黑暗专制社会的产物;“替天行道”绝非一块空招牌,不能因为小说中的暴力行为就否认水浒主流的正义性;水浒渲染血腥场面带有迎合市民审美口味的成分。刘坎龙在《论〈水浒传〉的“嗜杀”与化解》中认为《水浒传》作者从艺术构思、叙事技巧和世俗认可的伦理观念出发对水浒好汉的“嗜杀”行为进行了化解。崔茂新认为中国古代社会里的官民对立导致了下层民众的“仇官心理”,这种心理压抑得越久,它对于杀戮贪官就越是快意。还有的论者从阶级性、历史性等方面提出了不同的见解。如张同胜在《〈水浒传〉诠释史论》中说道:“在人性论的视角下对《水浒传》中的‘暴力’行为进行批评,归根到底,其实是一个阶级性的问题。” “如何看待、认识梁山好汉的滥杀无辜还要有马克思主义所讲的历史主义原则,即对于历史现象的诠释不能不考察其产生的具体历史情境。”
上述论者虽然努力做出种种解释,但并不否认《水浒传》中的滥杀无辜和蔑视妇女是一种过激行为。现在邵子华先生从“人学”角度提出了独到见解,他指出,《水浒传》中蕴含着丰富的人学因素,它深入到了我们民族心理的深处,全面地揭示了人们的生存现实和心理现实。在《水浒传》中,秩序的溃败和体制的瘫痪导致了人心的荒废和社会的混乱,自私、极端和残暴把人们带进灾难的深渊。《水浒传》中各色人物的生命状态大都处于本能性物欲的畸形膨胀和高层次信仰需要的严重缺失状态,这种情形造成了个体生命结构的倾斜和群体生命关系的尖锐冲突。今天的读者从中看到的更多的是昏昧、丑恶和血腥,人生的种种惨象令人不寒而栗。清醒的读者在人性的疼痛、惊厥、窒息之后会开始寻找通向光明的梯子并且努力攀登。《水浒传》让我们看到了人的生命状态与社会结构存在着的深刻的逻辑关系:当一个社会中大多数生命处于结构残缺、方向迷失的错乱状态,不仅制度层面的建设找不到积极的目标,而且,社会必定呈现出一种精神真空和道德虚无现象。理想的生存状态需要完备、和谐的生命结构,只有和谐充实的生命才能组成集体智慧和集体能力来实现社会的正义。
邵子华先生从人学的角度研究《水浒传》,开辟了水浒研究的新领域,深刻揭示了《水浒传》以及中国社会许多重大问题的人性根源,对于重新认识水浒人物,正确评价梁山好汉,对于当代社会的文化和人生建设都具有重要的意义。《水浒传》所推重和肯定的社会价值诉求及社会理想,在中国下层民众拥有较为广泛的认同基础,《水浒传》人物性格的光彩折射出的正是国民本质的原色,《水浒传》所描写的一切和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内核有着太多的契合点。它深入到了我们民族的心理深处,真实、全面地描写、揭示了人们的生存现实。正因为如此,《水浒》的民族阅读心理早已经“情结化”。“情结”是一种精神寄托,“水浒情结”就是广大民众对社会现实强烈不满的一种情绪渲泄,是面对社会无良的一种无助进而渴望有一群英雄来拯救他们的渴望。在本质上,“水浒情结”是孤苦无告的弱势群体对自己悲苦命运和凄凉心灵的虚幻的自我抚慰。这些论述很好地解决了困惑人们已久的难题,大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感。
邵子华先生是菏泽学院教授、第三届教学名师、文艺学学科带头人,先后讲授过《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美学》、《中国长篇小说研究》等课程,已出版著作十余种,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在众多的研究成果中,小说生命叙事、文本生命哲学阐释、生命主体精神等概念的提出和阐发更为引人瞩目。本书表明了他学术积累的丰厚、学术素养的高深。在本书即将付梓之时,邵子华先生嘱我谈谈感受,拉拉杂杂写了以上数语,谬误之处,还望读者批评指正。
(责任编辑:王建)
TheBackgroundandMeaningoftheHumanologyStudyofWaterMargin——A Proface to Shao Zihua’stheHumanologyStudyofWaterMargin
WANG Ping
(Literature Colleg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China)
AfterWaterMarginhad come into book and publication, its interpretation became more and more many, until today it is different people, different views and there are differences folded. Someone put forward the serious criticism onWaterMarginfrom the angle of humanity civilization value, there are also many theorists trying to give an explanation to the violence inWaterMarginfrom different angl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manology, Mr Shao Zihua put forward the original opinion, convincingly answered many vexed problems, and added an important page in the interpretation history ofWaterMargin.TheHumanologyStudyofWaterMarginhas opened up a new field in the research ofWaterMargin, profoundly reveals the humanity source ofWaterMarginand many of the major issues in Chinese society, and has a vital significance to rediscover the character of Water Margin, correctly evaluate Liangshan hero, and for the culture and life construc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
WaterMargin; humanology study; humanity
1673-2103(2013)04-004-03
2013-07-01
王平(1949-)男,山西祁县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
I20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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