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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与译者的主体性选择
——《莽原》翻译论

2013-04-12陈树萍

关键词:莽原半月刊新文学

陈树萍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新文学与现代传媒】

他山之石与译者的主体性选择
——《莽原》翻译论

陈树萍

(淮阴师范学院 文学院, 江苏 淮安 223300)

《莽原》在翻译上的贡献一方面得益于鲁迅的强力引导,另一方面则与各位译者的个人志趣相关。在鲁迅的影响下,《莽原》确立了“有益于中国”的基本原则,因之而对俄罗斯文学、日本文论关注甚多。鲁迅所译日本文论与韦素园主导的俄罗斯文学作品翻译是《莽原》最为突出的成绩。鲁迅所译日本文论常“深得其心”,是其建构五四时期文学观念的他山之石。韦素园将具有沉重、荒凉而又韧性气质的俄罗斯文学引入《莽原》,无疑增强了新文学可借鉴的外来营养之厚重度。鲁迅等人在《莽原》上的翻译实践之所以可贵便在于“和而不同”的共同存在,在鲁迅所倡导的翻译工作中,译者个人的主体性得到了足够尊重。

《莽原》;鲁迅;日本文论;韦素园;俄罗斯文学。

《莽原》从周刊到半月刊,存世时间为1925年4月20日—1927年12月,恰值1928年“革命文学”聚变之前的新文学建设期。就《莽原》的发展历程来说,它渐渐放弃最初的“批判”理想,而日趋加重新文学创作与翻译分量,终成一代文学名刊。就翻译而论,《莽原》的翻译活动自然受到鲁迅的强力影响,但年轻的翻译者韦素园、李霁野等人各自不同的学识素养与兴趣爱好也是不可忽视的内在力量。每位译者在参与鲁迅主导的《莽原》翻译大合唱之时并未放弃各自的主体性选择之机会。

一、《莽原》的翻译理念:有益于中国文学的现代化

鲁迅对翻译的重视是众所周知之事。他从文学启蒙大众的思想出发,初初接触文学并非为创作,重视的倒是介绍与翻译,尤其是“被压迫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此在日本留学时的鲁迅便将东欧、俄罗斯文学作为阅读重点[1]。在跨文化语际实践中,鲁迅寻找并建立异域镜像,从而有益于中国文学的现代化直至中国人思想的现代化。《异域小说集》曾自述己身价值:“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2]鲁迅对翻译界的影响不仅在取舍偏向方面,更是在直译方法的提倡方面。他的直译是“为了原原本本地反映原文的面貌,从而尝试直接跨越语言文化交际中的差异”[3]。

《莽原》的翻译者除去鲁迅、韦素园、李霁野等未名社同人外,且有赵少侯、杨丙辰、画室(冯雪峰)、胡庭芳、胡大森、王燊、常惠、张定璜、刘复等人加盟。尚钺、培良、鲁彦等人在《莽原》周刊时期亦有译作奉献。其中,赵少侯、杨丙辰虽非未名同人,但亦成长为一代翻译名家。由此可见,《莽原》在短短的三年之间便能聚集相当有力的翻译群体,为新文学输进外部新鲜的文学滋养。这份贡献令1934年的鲁迅在追忆韦素园时还感觉到未名社的意义:“未名社的译作,在文苑里却至今没有枯死的。”[4]这不仅是未名社,也是一代翻译者的历史价值。

《莽原》忠实地呈现出了鲁迅的翻译理念,而这一系列理念的贯彻有赖于鲁迅所着力扶持的未名社。与鲁迅在组织批评类稿件时常有的匮乏之感相反,翻译类稿件因为未名社韦素园、李霁野等人的勤勉努力而有比较稳定的供给。《莽原》周刊时期由于对批评稿件的看重,因此翻译类稿件并不多,而《莽原》半月刊上翻译类稿件剧增,足足撑起期刊的半壁江山。鲁迅的文学启蒙主义思想自然在潜移默化中起到重要的引导作用[5]。《莽原》充分反映出未名社同人在翻译上的取舍倾向与努力程度。通过对翻译作品的挑选,译者传递出个人的文学观,也可谓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未名社成员的译介选择恰也反映出“批评社会”、“批评文明”的宗旨以及对俄苏文学的重视。“翻译对中国新文学有用的文章”这一理念紧紧抓住了未名同人,韦丛芜之所以翻译惠特曼的诗是有感于中国新诗创作的步履不够有力,他认为从未盛开的新诗坛已经有一些人强调整齐,这是自我束缚,于是注意到惠特曼在美国诗歌中的“解放”意义[6]。韦素园精通俄语,李霁野精通英文,两人合作翻译托洛茨基《无产阶级的文化与无产阶级的艺术》、《未来主义》、《〈文学与革命〉引言》。韦、李二人选择托洛茨基的文论介绍给中国读者,自有他们好奇张望苏俄文学变化的意思,而在将苏俄文学当做中国文学先导的层面上与鲁迅的用意如出一辙。李霁野则借翻译《黑假面人》热情呼唤“我们的新的将来”:“经过一九一七年的革命,俄国虽然还没有成功的新的文学发生,然而精神上已经积极地向新的未来奔驰了:安特列夫的精神早已和现在俄国的精神相左了。但是我们的新的将来在那里呢?似乎还很渺远。因此我还将这译稿印行,希望有一天能以接受这剧本一样热诚的心情,将这剧本抛弃。”[7]

《莽原》在担当“文化媒婆”这一角色时注意对世界文坛做好及时性与经典性的把握。一方面及时了解世界文坛消息与动态,如组织作家专号以及对苏俄文学作品与文论进行及时翻译;另一方面又对著名作家莫泊桑、海涅等人的经典作品进行认真的翻译与传布,以期有益于中国。整体而言,《莽原》期刊上的翻译类稿件主要集中于俄、法、德三国文学作品以及日本、俄国的文论。

法国作家莫泊桑、罗曼罗兰、波特莱耳、高节、法郎士、丹梭、嚣俄(今译雨果)、左拉、服尔德、Marie Norie等先后在《莽原》上出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莫泊桑与罗曼罗兰。罗曼罗兰获得《莽原》编译“专号”的殊荣,莫泊桑则获得赵少侯、刘复、王燊、长慧等翻译者的青睐。莫泊桑有9篇作品被先后译载,构思精巧且兼具讽刺意味的有《圣诞节夜》、《昂得莱的病》、《马上》等,而《勾勾COCO》与《瞎子》则对处于悲苦无告地位的弱者寄予深厚的人道同情。1926年是罗曼罗兰诞辰60周年,《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7、8期合刊完全是“罗曼罗兰专号”,刊发赵少侯、鲁迅、常惠、金满成等人译作与张定璜所撰写的评论,并配发照片与画像。更从第1卷第19期开始连载6期张定璜翻译的茨威格所著《罗曼罗兰传》。德国作家则主要集中于海呐(今译海涅)、黑贝尔。1926年是海涅逝世70周年,《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3期刊发海纳像以及杨丙辰所作《亨利·海纳评传》,此后,海呐的诗歌名篇《你是如同一朵鲜花一般的》、《洛莱神女》、《梦影》等经由杨丙辰、胡大森、胡林芳之手亮相于《莽原》。俄国作家的翻译介绍呈现出多且广的特征,有梭罗古勃、安特莱夫、科罗连柯、都个涅夫、陀思妥夫斯奇、高尔基等。俄国文论则集中于托洛茨基,日本文论则以有岛武郎、武者小路实笃、鹤见祐辅与昇曙梦为主。相对而言,韦素园与李霁野等对俄苏文论的重视主要是出于及时了解苏俄文学的需要,而鲁迅对日本文论常生发“深得我心”之感。

二、私淑与心仪——鲁迅译日本文论

《莽原》从事日文翻译的是画室(冯雪峰)与鲁迅。画室共翻译4篇,《莽原》上最早登出的森鸥外小说《花子》即出自他手[8]。其余3篇日本文论却是与苏俄相关。无名氏的《漫画新俄罗斯文坛的现势解说》与昇曙梦的《无产阶级诗人和农民诗人》与《苏俄的二种跳舞剧》都介绍了苏俄文艺的状况。画室的翻译是跨越中、日、俄三种语言的文化交流实践。借助日本学者的眼睛看苏俄文艺,这是当时苏俄文艺传入中国的典型通道之一。

毋庸置疑,鲁迅是《莽原》翻译介绍日本文论的核心。鲁迅对日本文论的兴趣显然是来自于留学与阅读经验,这与1928年以后他对左翼文学理论尤其是苏俄文艺理论的热衷形成鲜明对照。因此,鲁迅在《莽原》上的翻译活动充分体现他在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趣味与爱好,也是他在遭遇“革命文学”之前的文艺观的综合体现。其译文优美,传递出浓郁的东洋风味。鲁迅在《莽原》上的译文一共有17篇,其中阿尔志跋绥夫的《巴什庚之死》记述作家好友巴什庚的凄凉死景,铃木虎雄的《运用口语的填词》与厨川白村的《东西之自然诗观》是纯粹的古典文学研究论文,有岛武郎的《小儿的睡相》是散文诗,其余13篇皆是日本文人所著文论,分别为金子筑水、片山正雄、中泽临川、有岛武郎、武者小路实笃、鹤见祐辅等人所作。其中,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鹤见祐辅是鲁迅翻译甚多的作家。鲁迅对鹤见祐辅的翻译还扩展到《北新》、《语丝》上,后更结集为《思想·山水·人物》,于1928年由北新书局出版。鲁迅与他们有着一致的人道主义观念并共同致力于本民族精神启蒙和文化重构。[9]82-101因此这13篇文字虽观点各个不一,但多数与鲁迅个人的文学精神有相当吻合之处,而鲁迅文艺观的成熟也少不了这些日本文艺思想的浸润。

第一,文艺的社会功用以及书斋生活局限性之思考。金子筑水认为文艺是社会改造领港师,其价值“是在破坏了旧时代和旧精神,一路开辟出新的活泼的生活的林间路(vista)”。文艺要能率领时代精神而不是被时代精神所引领,否则就是比较低级的文字。金子筑水强调行动起来建设新文艺并强化文艺家作为社会精英的责任担当意识:“他们之所以有关于一切意义上的改造运动,为其领港师者,就因为他们比之普通民众,早尝到向自由的热望和求解放的苦闷……比普通民众更先一步,而开出民众可走的进路的地方,就有着文艺家的天职……凡将来的文艺家,在这意义上,无论如何,总该是闯头阵的雄赳赳的勇士。纤弱和懦怯,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没有将来的文艺家的资格。”[10]看重文学社会价值也就意味着对幽默风格的严肃。鹤见祐辅认为幽默不是滑稽、发笑、谐谑。懂得幽默需要深厚的修养,而悲哀的人大抵是喜欢幽默的,如林肯。“泪和笑只隔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了泪的深味的人,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挽救幽默不堕入冷嘲的最大因素是纯真的同情。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萧条的人生因为恰当的嫣然一笑而有温情。[11]

难得的是,鹤见祐辅对知识分子踏足社会抱着强烈的热情,因此他对书斋生活之局限与危险性的警惕可以说是出乎一般知识分子的自我期许:“书斋生活是有着这样的自以为是的缺点的,而在东洋,却比英美尤有更多的危险,所以要收纳思想家的思想,应该十分注意。”[12]这一优美随笔让鲁迅大有共鸣之意,且心向往之:“数年以前,中国的学者们运动,是教青年们躲进书斋去。我当时略有一点异议……不料至今还负着一个‘思想过激’的罪名,而对于实社会实生活略有言动的青年,则竟至多遭意外的灾祸。译此篇讫,遥想日本言论之自由,真‘不禁感慨系之矣’!”另外,鲁迅还就鹤见之论展开对“世评”的辨析:“作者要书斋生活与社会接近,意在使知道‘世评’,改正自己一意孤行的偏宕的思想。但我以为这意思是不完全的……据我的意见,公正的世评使人谦逊,而不公正或流言式的世评,则使人傲慢或冷嘲,否则,他一定要愤死或被逼死的。”[13]

第二,对“力”与“勇士”的期待与呼唤、对破坏精神的赞扬与对作家主体性的坚持。鲁迅常常追问的“真的猛士”与金子筑水“闯头阵的雄赳赳的勇士”有着相似的勇敢以及领先一步的气概。而鲁迅对罗曼罗兰真勇主义的钦佩则在其选译相关文章时表露无遗。中泽临川与生田长江合撰之文称赞罗曼罗兰是“着了思想家以至艺术家的衣服的,最勇敢而伟大的人道的战士”。他们认为罗曼的英雄主义既有着刚正的真实欲,又有着为生命的战斗意识;他的永久的战斗的自由意志流泻在他的文字里,小说《培多芬传》与《约翰·克里斯托夫》就是他英雄主义的最高表现[14]。无论是勇士也好,还是破坏也罢,归根结底,是日本文人对作家主体性有了比较坚定的认知。武者小路实笃认为“诗不生于没有润泽的心。诗仅生于活泼泼的心。利害打算,和诗是缘分很少的”。诗最重要的是“本心”。诗是生命的火,是要燃烧的力量,而“如果诗中没有这样的力,这是诗人之罪,不过是在说明诗人的力的微弱。”[15]在《文学者的一生》中,武者小路实笃认为文学不是因读者而产生的,是由作家的要求而生的,因此,在任性这一点上,文学接触着人的精神。文学是一种征服的工作,是用作家个人的精神去打动别人。文学者的一生则是“使自己愈加成为自己,用各样的形式,将这自己完全写下去,以过一生。”[16]

第三,倡导怀疑精神。片山正雄在《思索的惰性》中推崇怀疑精神,并以“一国民的文艺真能代表那国民的精神?”这一疑问为例,说明文艺是国民的指导者,而不是代表者。进而怀疑所谓传世名著经典,用大量的事实说明一点:“文艺上的不朽,绝非确实的事,大诗人和大杰作之传于后世者,多是偶然的结果,未必与其价值相关。反之,平平凡凡的作品却山似的流传后世者颇不少。”[17]与之相应的是鹤见祐辅的《所谓怀疑主义者》(后收入1928年北新书局版《思想·山水·人物》)。他认为怀疑是难得的精神,因为它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强固的意志和刀锋一般锐利的思索力的。一切智识,都在疑惑之上建设起来。”[18]

三、以韦素园为主导的俄罗斯文学翻译

相对于文论的艰深而言,文学作品的魅力显然要大许多,尤其是俄罗斯文学黄金时代与白银时代的众多作家更是让中国读者心驰神往。韦素园坦陈对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的热爱,而对俄苏作家虽抱着期待,但还没有很深的共鸣[19]。鲁迅一直将俄国文学视为中国新文学的良师益友:“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我们岂不知道那时的大俄罗斯帝国也正在侵略中国,然而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20]473俄国文学“为人生”的态度让鲁迅佩服不已:“俄国的文学,从尼古拉二世时候以来,就是‘为人生’的,无论它的主意是在探究,或在解决,或者堕入神秘,沦于颓唐,而其主流还是一个:为人生。”[21]可以说,“审美的新鲜感和取彼之长创造新文学的急切愿望,会同思想的感召力和对于文学启蒙功效的确信,促成了俄罗斯文学翻译的繁盛局面”[9]212。《莽原》上的译作包括了小说、诗歌、散文(诗)。安特莱夫的戏剧《往星中》(李霁野译)则由未名社出版。对多种体裁的重视体现译者与编辑者的良苦用心,而译者也不可谓不多:韦素园、韦丛芜、高滔、曹靖华、培良、李霁野、画室、鲁迅。但是绝大多数译者是从日文或英文转译俄罗斯文学,韦素园则因精通俄文而具语言优势,且又在鲁迅离开北京后主持《莽原》社务,以其勤勉、认真而成《莽原》翻译俄罗斯文学最重要的力量。韦素园独自署名译稿为17篇,除波兰作家解玛特尔的《鹤》之外,其他16篇皆是俄罗斯文学译稿(其中1篇是文论)。另有两篇“序言”,分别是《往星中》与《外套》的序,亦是与俄罗斯文学直接相关。此外,他和李霁野合译托洛茨基的文论4篇。不仅如此,他还为他人译文做俄文校对。毫不夸张地说,韦素园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莽原》的翻译面貌与成就。

韦素园用19世纪俄国诗人鸠特契夫一句诗——“模糊寂静的穹窿笼罩着忧伤孤苦的大地”来总结扎伊采夫的创作[22],不过,大地承载苦难而又期待新生,俄罗斯文学更是在悲哀、荒凉中蕴含庄严与力量。安特列夫与高尔基恰是两端:

十九世纪末与二十世纪开场的俄国文学界有两个代表的人物戈理奇与安特列夫……虽然他们的著作中有着完全相反的情调。“倘若戈理奇是海莺,胜利的歌者,那么安特列夫便是乌黑的老鸦,叫着‘这样过去,这样将来’的战败的先知。”[23]

首先,俄罗斯文学对“死亡”这一母题的书写不断敲响中国译者的心门,如《巴什庚之死》、《马赛曲》、《巨人》等。与之极为接近的是波兰显克微支的《乐人扬珂》。周作人早年以文言翻译此文,曹靖华又以白话译之。《乐人扬珂》后经改动以《小音乐家杨科》之名入选小学语文课本从而获得经典地位。

鲁迅在《莽原》上翻译的唯一一篇俄罗斯文学作品是散文《巴什庚之死》。《巴什庚之死》(《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17期,1926年9月10日)是阿尔志跋绥夫回忆作家朋友巴什庚死亡前后的文字。全文有着透彻骨髓的荒凉感,人生仿佛是穿过坟场,全文起笔惊魂而收笔冷艳:风搅雪停了,白的冬天,白的棺木,野鸽群的停留。而在一片冷寂冰凉中想起的是巴什庚的心的优婉的魅力:温和、纯净,对一切的爱和怜。这篇散文着实让人想起鲁迅的《药》的冷峭结尾、《孤独者》的悲凉氛围与《范爱农》的忆念深情。

《莽原》相继刊载安特莱夫的《马赛曲》、《巨人》、《微笑》、《在小火车站上》四篇小说,由李霁野、韦素园、向培良等人先后翻译。鲁迅在《域外小说集》中便曾翻译过安特莱夫的小说,他的阴冷气质给中国作家留下难忘印象。《马赛曲》(《莽原》周刊第1期,李霁野译)与《巨人》(《莽原》周刊第4期,韦素园译)都直面死亡的降临。被狱中难友和看守共同蔑视的“他”(《马赛曲》)有着负重牲口的躯壳以及伟大的灵魂,表面善良柔弱但秉持对公正自由的向往。重病的“他”恳求难友唱《马赛曲》这一勇敢自由的歌为他送终。母亲(《巨人》)在暗黑的屋中语音喃喃,为病危的孩子编造一个关于愚蠢巨人的童话,同时夹杂着母爱的倾诉,安慰那即将消逝的小生命,而旁边屋子中的父亲忍不住哭泣起来。

其次则是俄罗斯文学对生之不幸、孤独、寂寞之感的透彻体验亦一直吸引着深感国族与个人不幸的中国译者,如《在小火车站上》、《微笑》、《厄运》等。《微笑》(《莽原》周刊第11期,李霁野译)立意在圣诞夜的欢乐中反衬出孤寂与痛苦,引发众人欢笑的“我”独自啃噬自己孤独与被伤害的心情。《在小火车站上》(《莽原》周刊第27期,培良译)则以“我”这一异乡人视角观看小火车站的寂静与单调。全无用武之地的警兵生命被慢慢消磨,生活枯寂。“我“不是也很枯寂吗,整日在火车站闲逛,看别人无聊。《厄运》(《莽原》周刊第16期,米那夫作,韦素园译)则以诗的形式书写穷人之痛苦。小说《塚上一朵小花》(《莽原》周刊第19期,契里珂夫作,韦素园译)则传递出一种渺渺的命运威胁感:美丽的女郎对因生育而死亡的母亲的怀念与温情,而母亲与大姐的悲剧似乎即将重现在女郎身上,因为那朵爱的百合就在她的脚旁,而爱与婚姻将把她带向死亡。散文诗《森林故事》(《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3期,珂陀诺夫斯奇作,韦素园译)中橡树和赤杨在森林中葱绿地生长,亲密地低语。树木恋人共度暴风雨,但无情的人将赤杨砍伐,再被春光唤醒的橡树胸中充满泪滴。“他”(《极乐世界》,《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9期,扎伊采夫作,韦素园译)沉静、丑陋、从事写作,度过了不断失去所爱且不为人所了解的孤单一生。

第三则是俄罗斯文学对反抗精神的赞颂与对善良、光明、自由、真理的永恒向往,如《小小的火》、《门槛》、《邂逅》、《阿列伊》、《埃黛约丝》等。《阿列伊》(《莽原》周刊第2期,韦丛芜译)出自陀思妥夫斯奇(今译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中的第一部第四章《最初的印象》。在苦役中结识善良、真诚、美好的青年阿列伊,这不能不说是不幸生活中的幸运。《邂逅》(《莽原》半月刊第1卷第4期,梭罗古勃著,韦素园译)以他与她的几次邂逅片段进行画面组接,赞颂自由带来的喜悦与幸福。《海莺歌》(《莽原》周刊第12期,戈里奇作,韦素园译)与《小小的火》(《莽原》周刊第14期,科罗连柯作,韦素园译)都因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而成为家喻户晓之作。《海莺歌》即是《海燕》,《小小的火》则是《火光》。海莺成为勇敢战斗意志的化身,而《小小的火》、《埃黛约丝》(《莽原》周刊第13期,戈里奇作,韦素园译)以不同的物象象征希望。《小小的火》中深夜西比利亚河上远处的一星灯火与《埃黛约丝》(文中作“埃黛的丝”)中冰雪严寒里寂寞生长的小小山花埃黛的丝共同成为动人的希望。借由这组散文的广泛流传与接受便可见韦素园当年选译眼光的精当以及《莽原》之于后世的贡献了。

《门槛》与《往琦玛忤斯去的路》是韦素园译作中的特别之作,《门槛》对苏菲亚勇毅精神的刻写与《往琦玛忤斯去的路》中的悲伤承载不仅有着最明显不过的现实指向,而且以其强大的精神力量与艺术魅力蛊惑读者。

《门槛》(《莽原》周刊第1期,都介涅夫作)以问答的形式描绘出俄罗斯民意党女英雄苏菲亚的勇敢与决绝。“呵,你想望什么要穿过这门槛,你知道有什么在向你等着?”这门槛是从平凡走向革命志士的分界:踏过去,等待着的是寒冷、饥饿、仇恨、蔑视、侮辱、孤独、牢狱、死亡,甚至死亡都将是无名的,不为人所纪念的,更甚至也许这生命的牺牲是毫无意义的。但坚定的苏菲亚将一切放下,哪怕是永远的误解、遗忘以至于虚无。本文不长,而译者为之特写了几乎与本文等长的附记对苏菲亚的一生作详细说明,钟爱之心可见一斑。《门槛》剪影式地留下苏菲亚跨越的一瞬间,而她在中国所引起的却是长久的崇拜与模仿:“那时较为革命的青年,谁不知道俄国青年是革命的,暗杀的好手?尤其忘不掉的是苏菲亚,虽然大半也因为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现在的国货的作品中,还常有‘苏菲’一类的名字,那渊源就在此。”[20]472而这容易让人想到清末“虚无党小说”的兴盛。如《东欧女豪杰》等对女豪杰威拉、莎菲亚等的描写之所以受欢迎一是如鲁迅所言主人公年轻漂亮的女性身份,二则是因为中国女权思潮的兴起。在中国与俄罗斯的女性豪杰之间有着内在的契合之处[24]。韦素园对《门槛》的翻译不仅再次传诵了苏菲亚,而且是传播了作者都介涅夫(今译屠格涅夫)。

从《附注》之“译于八,八,三一八惨案之年”可知《往琦玛忤斯去的路》是译者对“三一八惨案”遇难者的纪念。小说用《圣经》中基督在往琦玛忤斯去的路上向弟子现身的典故给予不幸的林娜以安慰。小说将基督现身这一典故翻用作未婚夫亡灵的现身,由此赋予未婚夫神圣的意义。林娜的未婚夫被处以极刑,林娜也失去了生活的信仰,甚至对复活节的存在表示蔑视。然而,在复活节前的礼拜六,林娜在街头孤单的行走有了“琦玛忤斯”般的意义:在一瞬之间得到了未婚夫的神灵安慰,林娜在复活节的钟声中回家,“满面浮泛着喜悦的光辉,而且由于幸福和甜蜜的忧伤流泪哭了”[25]。这是一个极度哀痛、思念与转移、升华的故事,这里有着大地承载苦难一样的生者的坚强。梭罗古勃“幻美的悲哀”的故事创造令韦素园回味不已[19]。

对外国文学的翻译与重视是《莽原》的特点之一。有必要强调的是,《莽原》上对莫泊桑、海涅、罗曼罗兰、惠特曼、波特莱耳等人作品的翻译与传播也是相当成功的。《莽原》作者群以开阔的视野与精当的选择翻译为中国新文学寻找最具有对话性、启示性的异域风景,如莫泊桑小说构思的巧妙、罗曼罗兰的真勇精神、惠特曼的自由诗风、波特莱耳的“恶之花”、梭罗古勃的象征主义、高尔基对光明、自由的信仰等等都会成为新文学的养分与来源之一。在中国新文学发展的历程中来看《莽原》,便会发现它是1920年代新文学在“革命文学”潮流勃兴之前真实状况的反映:在全球性的视域中,鲁迅等人寻找最为契合个人志趣的他山之石。他山之石既可以是日本的、德国的、法国的,也可以是俄罗斯的、英国的……在汹涌而至的各种潮流中,俄罗斯的潮流始终是最有力量的一股,而有关苏俄文学作品与文论的翻译引进,也在说明“革命文学”的潮汐正在暗中形成,只是还未到澎湃之时。

《莽原》半月刊于1927年底终刊,1928年1月《未名》半月刊出版。《未名》由李霁野等编辑,虽延续《莽原》创作与翻译并重的编辑思路,但两者之间仍有相当差异,当然,这已经是另一问题了。

[1]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25.

[2] 鲁迅.域外小说集:序言[M]//鲁迅译文全集:第一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105.

[3] 张学斌.穿越语言文化差异[M]//许钧.翻译思考录.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28.

[4] 鲁迅.忆韦素园君[M]//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70.

[5] 査明建,谢天振.中国20世纪外国文学翻译史:上卷[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526.

[6] 韦丛芜.《惠特曼诗二首》附记[J].莽原(半月刊),1927,2(12):459.

[7] 李霁野.序《黑假面人》[J].莽原(半月刊),1927,2(12):42.

[8] 谢天振,査明建.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1898-1949)[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580.

[9] 秦弓.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五四时期卷[M]//杨义,主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10] [日]金子筑水.新时代与新文艺[J].莽原(周刊),1925(14).

[11] [日]鹤见祐辅.说幽默[J].莽原(半月刊),1927,2(1):23-34.

[12] [日]鹤见祐辅.书斋生活与其危险[J].莽原(半月刊),1927,2(12):451.

[13] 鲁迅.译者附记[J].莽原(半月刊),1927,2(12):451-452.

[14] [日]中泽临川,生田长江.罗曼罗兰的真勇主义[J].莽原(半月刊),1927,1(7-8):254-288.

[15] [日]武者小路实笃.论诗[J].莽原(半月刊),1927,1(12):496.

[16] [日]武者小路实笃.文学者的一生[J].莽原(半月刊),1927,2(3):94.

[17] [日]片山正雄.思索的惰性[J].莽原(周刊),1927(28).

[18] [日]鹤见祐辅.所谓怀疑主义者[J].莽原(半月刊),1927,1(14):570.

[19] 韦素园.校了稿后[J].莽原(半月刊),1927,1(21):881-884.

[20] 鲁迅.祝中俄文字之交[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1] 鲁迅.《竖琴》前记[M]//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43.

[22] 韦素园.《极乐世界》译者附记[J].莽原(半月刊),1927,1(9):391.

[23] 韦素园.序往星中[J].莽原(半月刊),1927,1(10):406.

[24] 陈建华.二十世纪中俄文学关系[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55.

[25] [俄]梭罗古勃.往琦玛忤斯去的路[J].韦素园,译.莽原(半月刊),1927,1(18):760.

主持人语:自1990年代开始,随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深入,学界开始注意到文学之外的其他影响因素,对于中国现代文学与现代传媒之间关系的研究也渐渐多了起来。相对于中国古代文学的生成状态而言,现代传媒是培育新文学“现代”品格的重要传播环节之一。在现代中国,出版机构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亚东图书馆、北新书局、开明书店等通过刊物与书籍为新文学的成长提供了关键的传播渠道。此外,鲁迅、胡适、徐志摩、梁实秋、邵洵美等人以个人或社团名义自创刊物、出版书籍亦是传布新文学的重要方式。触摸原始资料,尽量重返历史现场作出合乎情理的判断是进行相关研究的基本路径。研究收获则可能出现在两个方向上:一是史料的新发现,这有助于厘清作家个人创作甚至是文学史上重要文学现象的谜团;二是在原始资料基础上进行新的理论阐释,从而为“重写文学史”提供新维度。本专栏的作者都是十年前开始从事这一领域的探究工作的,不敢说积年有成,但愿齐心协力于这一专栏,正好完成十年回眸。

在传播学视域中观察新文学征文的意义是王鹏飞系列期刊研究中的新选择。在发达的现代出版业打通文学传播渠道之时,新文学征文的普遍出现既与新文人文学传播自觉意识相关,又带有多重目标,提升了新文学的传播能力。该文最具思辨性的部分则是探究新文学征文所具有的文艺大众化之深层意义。在1920年代的文学期刊中,《莽原》进入研究视野是必然之事。《莽原》不仅是诸多新文学作品的面世之地,而且承载着以鲁迅为核心的《莽原》同仁的翻译理念与实践。有关中国文学现代化途径的设想以及译者主体性选择在《莽原》上表现得非常充分。

通过对原始资料的研读,重新还原1930年代梁实秋的文艺观与文学活动是王京芳近期研究的兴趣点。由梁实秋谋求与具有官方背景的正中书局合作办刊一事可发现梁实秋为寻求一个反对左翼的言论之地而作出让步。梁实秋与正中书局之间的书信为此做了真实的脚注。

在本专栏中,李相银所发现的黄裳佚文是一个意外收获。在上海沦陷时期,黄裳发表于《古今》、《万象》上的文字已收入《来燕榭集外文钞》中,这三篇则是散佚在汪伪政府机关报《中华日报》的《中华副刊》上。根据相关史料进行推理论证,由三篇“被遗忘”的黄氏文章指出中国沦陷区文学研究的难点与症结是这一佚文发现的意义所在。

主持人:陈树萍,副教授,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台湾大学访问学者。

I206.6

A

1007-8444(2013)04-0498-06

2013-05-06

2011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书业与新文学的生成研究”(11CZW057);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民营新文艺出版机构与新文学的生成”(09YJCZH050);2011年度江苏省“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基金项目。

陈树萍(1973-),副教授,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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