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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域文化的文学书写
——陆游关于梁益地区的创作

2013-04-11吕肖奂

关键词:夔州陆游书写

吕肖奂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四川 成都610064)

陆游乾道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在成都所作的《东楼集序》云:“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①因此,八年的梁益地区生活②,可算是冥冥之中上天有意一偿陆游“素心”的安排。八年之中,陆游在梁益地区写了大量诗文词,而离开梁益之后的三十余年间,追忆梁益地区又成为陆游写作的一个重要主题。这些作品向当时以及后人讲述着南宋时期西部地区的山川风俗、历史文化,至今让生活与游历这一地区的人们仍能感受到穿越八百多年时空而依然鲜活的浓厚的历史人文气息。

地域书写一直是历代诗人们的创作热点,诗人们与地理学家们的地域书写在方式态度上均不相同,陆游的梁益书写,无疑是最具诗人气质、最具个性色彩的地域书写。

一、故乡吴越文化视域中的蜀汉巴僰

梁益地区由陆游所说的“蜀、汉、巴僰”组成。陆游从代表巴僰文化的夔州,到了代表汉文化的兴元府③,最后又在构成蜀文化主体的成都、蜀州、嘉州各地任职生活,了却了他的“素志”。对于上天如此眷顾个人“素志”的如意安排,陆游既然在梁益生活期间就已感知,自然应该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才对,但是细读陆游在梁益生活时期所写的作品,却并非如此,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作品都充满哀怨忧愤的情绪,都在表达他对梁益地区许多方面的不满甚至鄙视。

陆游的哀怨与不满,一部分源于南宋中期东西部地区政治、经济、军事、历史、地理、风俗习惯等各方面的客观差异。作为一个出自繁华富庶、靠近京畿之地的越中山阴人④,陆游向西部“位移”⑤时,已经46岁,其生活态度、习惯方式、人生观乃至世界观等等,都已经在当时东部地区较为发达的吴越文化中浸淫滋养而成,已经成熟稳定的“先认识结构”左右着他的位移,注定着他带着“越人之眼”而面对西部的蜀汉巴僰文化。

吴越文化已经凝聚在陆游的血液中,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无论他“位移”何方,吴越的一切都会在他的脑海与眼前。梁益地区的山水、物产、习俗,都只能让他怀念故乡。在夔州时,他的《初夏怀故山》云“镜湖四月正清和,白塔红桥小艇过。梅雨晴时插秧鼓,苹风生处采菱歌”;到了《夔州重阳》,他“但忆社醅挼菊蕊”,在他乡的每个节序陆游却看到的依然是家乡的美景与风物。在兴元府时,他写《送范西叔赴召》云“杜陵雁下悲徂岁,笠泽鱼肥梦故乡”,即便是在这片能遂他心意的地方,他还是要梦到故乡。赴剑南时,他庆幸中途能喝到家乡的茶:“我是江南桑苎家,汲泉闲品故园茶。只应碧缶苍鹰爪,可压红囊白雪芽。”⑥其详细的自注“日铸贮以小瓶蜡纸丹印封之,顾渚贮以红蓝缣囊,皆有岁贡”,正见他对故乡茶文化的熟悉热爱;《思归引》又想到故乡“莼丝老尽归不得”。到了嘉州,他在《社前一夕未昏辄寝中夜乃得寐》云“若耶溪上苹花老,倦枕何人听越吟”;到了《社日》又云“伤心故里鸡豚集,父老逢迎正见思”,他的思乡时日越来越密集,情境也越来越具体。思乡使得“东望”与“东归”⑦,成了陆游在梁益地区凝定的姿态与唯一的向往。日益密集浮现的具体故乡情境,其实就是陆游在异乡时刻存在并时时显露的“先认识结构”,这个结构使他无法融入异乡。

陆游在梁益地区生活时,一直自称“寓公”或“远客”“羁客”⑧,这是他对个人身份定义或认定,意味着他始终是个“异乡人”“局外人”,他在此间的居留是短期的,处于客位的,即便在梁益生活时间再长,这个异乡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永久性居留地。因此他虽然也能偶然入乡随俗生活,但从心理上却从未将自己融入西部地区。“西州”⑨是陆游对巴蜀地区客观的称呼,而“边州”“边城”则多少带点轻视意味儿,陆游《醉中作》云“曾赐琳腴白玉京,狂歌起舞蜀人惊”,他颇有不同于或优越于本土人的感觉,其“狂”总带着有意癫狂求异以惊动西州或边州人耳目的意图。

陆游常常自觉不自觉地以一个越人之眼,比较着、衡量着梁益地区的各个方面,而他的比较与衡量中总带着一些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优越感。这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陆游在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梁益地区生活以及书写时,时常具有一种有意无意地居高临下式的审视与判断,将原本可以更加客观的比较衡量,变成带有明显偏爱色彩的俯视性考量。

夔州及其周边的巴僰文化在南宋时相对贫困落后,陆游在《云安集序》中云:“顾夔虽号大府,而荒绝瘴疠,户口寡少,曾不敌中州一下郡。”所以在夔州任职两年多,陆游的诗文中充斥的是“蛮荒”“蛮方”“蛮烟”“蛮僮”“瘴乡”⑩之类的词汇。与夔州相近的万州,在陆游看来,更是“峡中天下最穷处,万州萧条谁肯顾”(《偶忆万州戏作短歌》)。而《涪州》也是“官道近江多乱石,人家避水半危楼。使君不用勤留客,瘴雨蛮云我欲愁”。蛮荒萧条是陆游对夔州及代表的巴僰文化的总体判断。这固然反映了巴僰文化当时的客观现状,但也有陆游以吴越文化为参照而考量的因素。

陆游称夔州的百姓为“峒人”与“峒民”。峒民不事耕稼以及峒女老大不嫁的习俗,都不同于吴越地区,而令陆游有些同情与悲悯:“峡中山多甲天下,万嶂千峰通一罅。峒民无地习耕稼,射麋捕虎连昼夜。女儿薄命天不借,青灯独宿江边舍。黎明卖薪勿悲咤,女生岂有终不嫁”(《书驿壁》)。夔州的不少风土习俗甚至百姓的形象都让他难以接受,如他在《蹋碛》中就对夔州的人日活动颇为鄙夷:“鬼门关外逢人日,蹋碛千家万家出。竹枝惨戚云不动,剑器联翩日将夕。行人十有八九瘿,见惯何曾羞顾影。”有些吴越地区的风土习俗,夔州竟然没有,如《乡中每以寒食立夏之间省坟,客夔,适逢此时,凄然感怀》,其中“松阴系马启朱扉,粔籹青红正此时”的场景,也会让陆游感到夔州因缺少敬奉先人之礼俗而不够儒雅文明。

陆游《游卧龙寺》一诗描述他追随夔州的峒民“晓发鱼复走瞿唐”,游观当地人认为最宏大的卧龙寺,结果却令他十分失望:“过江走马十五里,小寺残僧真蕞尔。投鞭入门一为笑,僻陋称雄有如此。”之所以觉得其寒酸简陋,是因为陆游见过家乡所在的吴越地区更为壮观的寺庙:“君不见天童、径山金碧浮虚空,千衲梵呗层云中”。故乡佛教建筑的雄伟,标志着吴越地区经济、宗教的发达,而夔州,仅从一个小寺庙就可见其各方面的贫穷落后。

历史上的蜀、汉、巴僰,在南宋时虽然已经逐渐融合,却仍有一些差异。成都及其周边地区如绵州、蜀州、嘉州等地的蜀文化,在不少方面明显超过巴僰以及汉文化,这一地区在当时可以称作西部的经济文化中心,但是,陆游以越人之眼考量,这些地方的文明程度显然还与东部地区有相当的距离。陆游《范待制诗集序》云:“石湖居士范公待制敷文阁来帅成都,兼制置成都、潼川、利、夔四道。成都地大人众,事已十倍他镇,而四道大抵皆带蛮夷,且北控秦陇,所以临制捍防,一失其宜,皆足致变。”成都“四道”发展虽不平衡,但却“皆带蛮夷”,其文化自然未免受“蛮夷”的制约或影响而相对落后。譬如属于成都府路的嘉州,陆游就对其“带蛮”且接近楚、巴文化颇不以为然,其《久客书怀》云“欸乃声饶楚,陬隅句带蛮”自注“嘉州带袁董诸蛮”,《登楼》云:“歌声哀怨传三峡,行色凄凉带百蛮”又自注云“嘉阳近诸蛮”,陆游还在《秋日怀东湖》直接批评当地流行的“巴歌”过于简陋粗陋不足以解愁:“边州客少巴歌陋,谁与愁城略解围。”嘉州的楚声、蛮句、巴歌皆非京畿乃至吴越正声,在陆游眼中显然属于不新潮、不发达的西部边州文化。

最有意思的是,陆游总带着以故乡吴越文化压倒梁益文化的好胜心理。譬如晚唐罗隐曾在《魏城逢故人》(《罗昭谏集》卷三),诗中夸赞绵州的一个县驿风景优美,陆游颇有点不服气,作《绵州魏成县驿,有罗江东诗云“芳草有情皆碍马,好云无处不遮楼”,戏用其韵》:“未许诗人夸此地,茂林修竹忆吾州。”有意用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话语来夸耀家乡的自然风貌,以表达故乡自魏晋以来人文即已兴盛的优越感。

东西部物产不同,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但陆游也能从中得到越人的优越感,如他在夔州所写《林亭书事》云:“野艇空怀菱蔓滑,冰盆谁弄藕丝长。角声唤起东归梦,十里平湖一草堂。”在首联的自注中,陆游还特意提到“峡中绝无菱藕”,以表示缺憾。东西部生产技术的差异,更滋生陆游的故乡自豪感,他在嘉州时作《出城至吕公亭按视修堤》“寓公仅踵前人迹,伐石西山恨未能”,并自注云:“西州筑堤,织竹贮江石,不三年辄坏。意谓如吴中取大石甃成,则可支久。异日当有办此者。”在水利技术层面上,“西州”显然劣于“吴中”等东州,他很想用东州的先进技术改进“西州”的落后生产习惯。

南宋时期,东西部文化差异及差距客观存在,而陆游以东部吴越文化的视角考量西部,将一些差异也变成差距,无疑加深了其差距的尺度,增加了地理学的人文情感因素。

因为作为位移主体的陆游,始终认为他所在的移出场无论哪一方面都较其所向的移入场文明程度更高,使其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所以,陆游对移入场梁益地区的个人生活,当时和过后的一段时间颇为消极厌倦悲观,他在《将至金陵先寄献刘留守》称“梁益羁游道阻长”,《出游》云“万里崎岖蜀道归”,都抱怨位移的道路遥远而崎岖;《遣兴》云“西州落魄九年余”,《初到蜀州寄成都诸友》云“流落天涯鬓欲丝”,《南烹》云“十年流落忆南烹”,一再将其梁益生活概括为“流落”“落魄”,而不胜悲凉自怜。

二、主观型诗人笔下地域文化的情绪化书写

陆游在夔州时曾作《风雨中望峡口诸山奇甚戏作短歌》,一度认为“白盐赤甲天下雄,拔地突兀摩苍穹”这样的景致过于雄健而直露,所谓“凛然猛士舞长剑,空有豪健无雍容”,并因此而发出“不令气象少渟滀,常恨天地无全功”的感叹,但在一个风雨大作的日子,他却忽然发现了云遮雨罩中白盐赤甲景象的奇妙:“今朝忽悟始叹息,妙处元在烟雨中”。平时不太美的景致,之所以会在通常令人悲伤的风雨中而变得完美可人,除了上天的帮助外,主要应该是陆游创作时的精神状态在起作用,是他的情绪由身在蛮乡的一贯低沉消极而偶然变得平和愉悦了。

稍后,陆游在成都时作《登塔》一诗,说他自己“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面对千尺高塔上所见到“雪山西北横,大江东南流。画栋云气涌,铁铎风声遒”的雄壮伟丽景象,他却“旅怀忽恻怆,涕下不能收。十年辞象魏,万里怀松楸。仰视去天咫,绝叫当闻不。帝阍守虎豹,此计终悠悠”。如此壮丽的景致,没有让陆游心胸开阔或变得愉悦,只徒增了他去国怀乡的愁苦悲怆。可见,当陆游创作时的情绪恶劣时,无论所见景致多么引人入胜,都不足以改变其心境。

仅从这两首诗歌看,陆游的创作心态虽不能改变客观景致本身,却可以改变他自己当前对景致的美恶感受;而景致本身的美恶,则无法改变他一时的心境好坏。两首景致相似却创作心境相反的诗歌,证明个人的即时创作心境或情绪,是陆游观看与书写地域景致的关键元素。

而陆游基本上属于主观型或情绪化的诗人,创作时的心境或情绪决定他作品的情调,因此他的喜怒哀乐等各种情绪,都直白且外露地表现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他的梁益地域文化书写也不例外。陆游在梁益地区生活时创作的诗歌主调是哀怨忧愤,主要是因为他这一时期的情绪一直比较消沉悲观。

形成或决定陆游这一长期消极情绪的,不是一时的外物或外景,而是除了地域差距外,他的个人境遇。梁益地区八年所任的官职,在陆游的心目中,不是冷官就是闲官。夔州通判、蜀州知州、嘉州知州、参议官、干办官、祠官等等,尽管品阶有高低变化,执掌事务也颇不同,但对于人到中年(46-52岁)、官宦世家出身、一心想建功立业的陆游而言,都不免远远低于其期望值。他写《晩登望云》云“一出修门又十年,辈流多已珥金蝉”,只有“珥金蝉”这样的京华高官显宦才是真正的位尊望隆,西州或边州的中低级官职,只能加深他沉滞他乡而无所作为的忧怨心绪。官职与个人期望的心理落差,使他情绪低落,精神状态不佳,时时移情甚或迁怒于所处的偏远地域,左右着他的当下地域书写忧愤哀怨的基本情调。

在梁益时期,能够偶尔改变一下陆游情绪心境的,可能是他“游历山川、揽观风俗”的“素志”,可能是他个人精神修炼、修养的努力,也可能是他一时的理性克制或战胜了一向任性而动的情性。当陆游偶然抛开吴越文化或京畿生活的优越感,抛开个人流落、落魄的自定义悲凉心态,陆游其实也能愉悦一些地欣赏并书写西州的自然人文之美态。即便是蛮荒之地夔州,也能发现令他赏心悦目的美景与物产:

峡云烘日欲成霞,瀼水生纹浅见沙(《寒食》)

江边沽酒沙上卧,峡口月出风吹醒(《蹋碛》)

曲径泥新晩照明,小轩才受一床横。翩翩乳燕穿帘影,蔌蔌新篁解箨声(《初夏新晴》)

瀼西黄柑霜落爪,溪口赤梨丹染腮。熊肪玉洁美香饭,鲊脔花糁宜新醅(《秋晴欲出城以事不果》)。

当陆游一时的创作心境达到相对平和的境界时,他甚至有“平生幽事还拈起,未觉巴山异故乡”(《林亭书事》)的平等感悟。因此在梁益时期,陆游的情绪也并非全是哀愁伤感,他笔下的地域也并非都笼罩着惨淡悲凉。

移入场的被动接受还是主动选择,是影响很多作家地域书写的一个因素,对于主观型诗人陆游而言,这点尤为重要。而陆游在梁益地区的宦游生活,除了兴元府基本属于主动选择外,夔州以及成都、蜀州、嘉州各地都属于被动接受,因而他对梁、益二地书写的主要情调有明显的不同。上级任命的不可抗拒、个人生活命运的不可掌控,认命的被动无奈心态,让陆游的巴僰、蜀地书写以悲伤为主调。而兴元府,从地理位置上讲更属于“边州”,除军事地位比较重要外,其经济、文化各方面显然不如蜀,但陆游对其书写却显得热情高涨、兴高采烈。

陆游对兴元府的山川地理形势以及风俗习惯、历史遗迹,都更有认知且认同的兴致。兴元府“西望接蜀道,北顾连秦中”(《次韵张季长题龙洞》)、“地连秦雍川原壮,水下荆扬日夜流”(《归次汉中境上》)的战略形势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岂知高帝业,煌煌汉中起”(《先主庙次唐贞元中张俨诗韵》)以及近郊的“将军坛”“丞相祠”(《山南行》)等先贤遗迹令他激动不已、浮想联翩,“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气俗豪,秋千蹴鞠分朋曹。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山南行》)这样的丰富物产、豪纵风气都开阔他的眼界与心胸,使他激情飞扬。这里的一切都不仅比夔州甚至比其家乡都更尽如人意。他喜欢“呼卢喝雉连暮夜,击兔伐狐穷岁年”(《风顺舟行甚疾戏书》)赌博游猎生活,享受这里的“醪酒芳醇偏易醉,胡羊肥美了无膻”(《书事》),甚至觉得这里连残春的“游絮”“飞鸢”都比别处要“凭陵”与“跋扈”(《南郑马上作》)。

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梁州这个移入场是他个人的主动选择,他仿佛第一次掌握了命运的主动权,他理想中“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的生活方式似乎就在这里可以得到实践,他收复中原、一统天下的理想也只能在这里才可以实现。主动选择使陆游拥有了欢快的情绪与良好的精神状态,因而使他的地域书写情调高昂。诗人的主观愿望是否得到满足,决定了他的情绪或心境,而其情绪与心境又决定着其地域文化书写。

情绪化的地域书写,具有浓烈的即时性、个人化或个性化色彩,究竟能有多少可信度,令人生疑,但实际上,在陆游笔下,不同地域的景致本身的“巨细丑妍”是客观不变的,变化的只是他自己的情绪而已,所以我们尽可以相信其地域书写的真实可靠性,也被他挥洒于其中变化万端的各种情绪而感染。

三、时空转换下的梁益书写主调变化

陆游的地域书写,比其他作家受时空转换的影响更明显。钱钟书云:“至放翁诗中,居梁益则忆山阴,归山阴又恋梁益,此乃当前不御,过后方思,迁地为良,安居不乐;人之常情,与议论矛盾殊科。”在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转变中,陆游关于梁益的地域书写在内容和情绪等方面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而有些变化因记忆模糊或创作心态改变甚至会前后矛盾,虽非“议论矛盾”,却是许多细节或情绪上的矛盾。

陆游很少活在当下,他不是活在过去就是活在将来与梦境(如大量的梦境诗),活在过去就是活在特有的时空记忆中。而特有的时空记忆总是过滤掉已往时空中的不愉快而保存一切的美好,尤其是当当下的生活不够如意时,两下比较后,两者的差距会被无限放大。陆游在西州时,时不时追忆起任职京师且受君王眷顾的荣宠,如其《醉中感怀》云“早岁君王记姓名,只今憔悴客边城”,《感事》又云“清班曾见六龙飞,晩落天涯远日畿”,一再强调“早岁”与“只今”“晚”之间的时间距离、“边城”“天涯”与“日畿”之间的空间距离,使其间的似有无法逾越的天壤之别,无疑加大其心理落差,加深其“流落”“落魄”边州的感受,使其无法安于边州生活。其《感事》云“边月空悲新雪鬓,京尘犹染旧朝衣”,就可见空间距离所造成的心理落差,竟使陆游觉得边州的月亮都不及京城的尘土那么善解人意。

即便是同样一件事,当其发生的时间、空间不同,对陆游而言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情绪效果,譬如他在嘉州所写的《迎诏书》云:“忆瞻銮仗省门前,扇影鞭声下九天。寂寞嘉州迎诏处,忽闻鼔吹却凄然。”“鼓吹”之声比”扇影鞭声”应该更为热闹,而陆游却感到特别寂寞凄凉,可见他对时间之今昔、空间之优劣的意识多么根深蒂固。

陆游在梁益时,总以过去与故乡的美好,而反观反衬当前与他乡的落魄,但他离开西州不久,到了叙州,就开始追忆成都等“西州”的美好生活,所谓“浣花行乐梦西州”(《叙州》之《锁江亭》),“行乐”与“流落”显然有些冲突。

当他回到故乡,发现故乡的生活既不像梁益时期记忆中的那般纯粹美好,也并未发生期望中那样巨大的变化,加上“径归朝凤阙”(《遣兴》)的美梦破灭,不久是“微官行矣闽山去,又寄千岩梦想中”(《归云门》),所以他回到故乡不久就写了《怀成都十韵》:

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竹叶春醪碧玉壶,桃花骏马青丝鞚。

斗鸡南市各分朋,射雉西郊常命中。壮士臂立绿绦鹰,佳人袍画金泥凤。

椽烛那知夜漏残,银貂不管晨霜重。一梢红破海棠回,数蕊香新早梅动。

酒徒诗社朝暮忙,日月匆匆迭宾送。浮世堪惊老已成,虚名自笑今何用。

归来山舍万事空,卧听糟床酒鸣瓮。北窗风雨耿青灯,旧游欲说无人共。

成都的一切地、人、事、物都那样的妙不可言、令人留恋,而故乡却是万事皆空、凄凉冷清。时空的转换,竟至于使陆游对故乡与他乡的情怀翻转乃至颠倒。当前与过后、此地与彼地这些时间、空间元素,对陆游情绪精神的影响竟然如此巨大。

陆游后来的生活多数如他在《湖村秋晓》所云:“剑阁秦山不计年,却寻剡曲故依然”,不过是“坏壁尘埃寻醉墨,孤灯饼饵对邻翁”(《归云门》)、“尽收事业渔舟里,全付光阴酒榼边”(《湖村秋晓》),只是寻常甚或有些落魄的日子,追忆远去的梁益生活,就成为他当前生活的美景和力量,所以他对梁益的追忆诗歌益发美好,美好到甚至引起故乡人的嗔怪嫉妒。追忆中的西州山水物产、人情习俗都是那样尽如人意,如同天堂,而他在那里的生活更是耽于酒色宴饮、及时行乐的八年,是放壮豪纵、丰富多彩的八年,与当时在西州所说的流落、落魄的全然相反。

当然,个人晚年的遭际只是陆游追忆梁益的原因之一,而时空本身对其身心变化的力量和作用也不可忽视。时间流逝、空间变换对个人而言,都具有对过去时空的过滤性、沉淀性作用,过去时空中所有的负面情绪往往会被时空过滤器淘汰,余下的尽是种种美好积极的情境。陆游《偶忆万州戏作短歌》:“渐老定知欢渐少,明年还复忆今年。”这种明确的时间有限、欢乐渐少意识,是陆游不断追忆梁益之好的一个原因。

不足八年的梁益生活,被陆游在不同时空或称作九年或称十年,他在有意无意增加其时间跨度;故乡与异乡、东州与西州的空间距离,也被陆游在不同的时空从六千里、七千里、八千里增至万里。不同时空下的时空增减,反映着陆游不同对梁益生活的不同情绪。

陆游在梁益生活时所写的作品以忧怨哀伤为主调,回到故乡山阴追忆梁益生活时所写作品却以欢喜快乐为主调。其主调的矛盾冲突不免令人产生疑问:哪种主调更真实?陆游在梁益地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他对梁益地域的书写有多少真实性、可欣赏性?

将陆游当前与过后、此地与彼地的不同书写综合起来看,才可以了解陆游在梁益地区的生活与情绪的全部。

与地志相比,陆游感悟式的概括虽非推理性论证,却有着诗人的亲历亲证与直观领悟;其艺术性的描绘虽非绘图般真实,却优雅地传达出山水的姿态、物产的美感、习俗的特性、史迹的遗存,令人感同身受;其情绪化、个性化的书写让人在地域文化书写中时时看得到陆游的多种形象与精神风貌。

“放翁一时兴到,越世高谈,不独说诗。自语相违,浑然不觉,慨然不惜,粗疏而益妩媚矣。”作为主观型、情绪化诗人,陆游不同于理性型诗人的平淡、克制、始终如一;作为性情中人、平常人,率性、随意、狂放的陆游更不同于圣人、理学家。他的意义正在于“粗疏而益妩媚”,他的地域书写特点也正在于他的个性化与艺术化。

诗人的地域文化书写,掺杂着太多太复杂的创作主体的个人因素,而陆游对梁益地区的书写,更因其中年与晚年漫长的时间跨度、梁益与山阴巨大的空间距离、个人经历与情绪心态等各种主客观因素的不断变化,从而具有时限性、随意性、变化性的书写特点,这一切使得陆游的梁益书写,成为典型意义上的地域文化极具文学性艺术性的个人书写,不仅值得阅读,而且值得探讨。

注释:

①《陆放翁全集》,78页,中国书店1986年。本文引用的诗文均出于此书,因引文较多,只标诗题,恕不一一注明卷数、页码。

②陆游从乾道六年(1170,46岁)闰五月十八日离山阴赴夔州通判,到淳熙五年(1178,54岁)春别蜀东归。期间于乾道八年三月到兴元府,同年十一月二日启程赴成都。实际在梁益时间不足八年。但陆游谈到这段经历,常自云九年或十年,如《遣兴》云“西州落魄九年余”,《新滩舟中作》云“九年行半九州岛地”,《南烹》云“十年流落忆南烹”等等。陆游的梁益地区书写,研究论文颇多,此处不一一列举。

③陆游又多称之为汉中、梁州、南郑、山南、南山等。

④陆游自称家乡为吴中、越中、吴越、江南等,如《成都行》自称“吴中狂士游成都”,《露坐》“岂知三十年,竟作越中叟”,《春游》“镜湖春游甲吴越”,《杂感十首以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为韵》其一“我昔游剑南……万里望吴越”;《南沮水道中》云“家山空怅望,无梦到江南”;所以本文中的几个概念通用。

⑤之所以用“位移”概念,是想暂时遮蔽出行的目的与原因之类的人文性因素。

⑥《过武连县北柳池安国院,煮泉试日铸、顾渚茶。院有二泉,皆甘寒。传云唐僖宗幸蜀在道不豫,至此饮泉而愈,赐名报国灵泉云》

⑦如《长木晩兴》云“故巢东望知何处”,如《林亭书事》云“角声唤起东归梦”。

⑧如《八月二十二日嘉州大阅》“陌上弓刀拥寓公”,《何元立示九日诗卧病累日乃能次韵》“寓公那得称遨头”《嘉州守宅旧无后圃因农事之隙为种花筑亭观甫成而归戏作长句》云“寓公虽作一月留,梅发东湖归思乱”。《试院春晩》“远客愁多易断魂”,《秋思》“白头羁客恨依依”,《九月三十日登城门东望凄然有感》“经年作客向夔州”,《醉中到白崖而归》“行路八千常是客”等。

⑨陆游有诗题《初入西州境述怀》,其《遣兴》有“西州落魄九年余,濯锦江头已结庐”,其《叙州》之《锁江亭》有“浣花行乐梦西州”;《秋日怀东湖》云“边州客少巴歌陋”,《泸州使君岩在城南一里》云“云间刁斗过边州”《醉中感怀》云“只今憔悴客边城”。

⑩《初夏怀故山》“淹泊蛮荒感慨多”;《寒食》“又向蛮方作寒食”;《久病灼艾后独卧有感》“卧闻鸢堕叹蛮烟”;《林亭书事》“约束蛮僮收药富”;《谢张廷老司理录示山居诗》“憔悴经年客瘴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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