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维尔的自由民主思想探析

张建霞

（山东大学 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

法国大革命民主实践的极端方式所带来的消极影响，给后世人民带来了一定程度的民主畏惧心理。贡斯当开始批判卢梭的政治理论，但是他并没有提出如何协调民主与自由之间的矛盾。托克维尔在考察了美国的情况之后写作了《论美国的民主》，该书奠定了他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的重要地位。当代美国有相当影响的政治哲学家施特劳斯和克罗波西在其著名的《政治哲学史》中也认为该书“奠定了托克维尔作为民主问题的先驱分析家之一的地位”。

一、自由与民主

托克维尔所说的“民主”就是“地位平等”或“身份平等”。这种平等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自然的平等，即每个人没有地位上的世袭差别；二是机会的平等。它所宣扬的不是智力上的平等，由于他是一个贵族，他也并不主张经济的平等，这是他不可超越的界限。民主社会正是以平等为社会原则，以最大多数人的福利为主要目标的社会。托克维尔对于这种打破了贵族特权的平等是赞同的，因为平等总是与正义相辅相成。在19世纪自由主义成为主流价值观，天赋人权、人民主权、三权分立等民主理念充斥于社会的各个角落。托克维尔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认为民主有着历史必然性，所有的事物都在推动民主前进。他说：“身份平等的逐渐发展，是事所必至，天意使然。这种发展具有的主要特征是：它是普遍的和持久的，它每时每刻都能摆脱人力的阻挠，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都在帮助它前进。”［1］7民主已经成为历史必然，它的发展锐不可挡。

自由是贯穿托克维尔思想的一条红线。托克维尔认为自由是善，冲破了古典的功利主义色彩，是手段与目的的统一，不仅是一种物质上的利益。自由带给人的不是身外之物，企图在自由中窥探物质利益只能是徒劳的。“某些民族越过千难万险顽强地追求自由。他们热爱自由，并不是因为自由给他们什么物质利益；他们把自由本身看做一种宝贵而必需的幸福，若失去自由，任何其他东西都不能使他们得到宽慰；若尝到自由，他们就会宠辱皆忘。”［2］202－203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这种自由又是一种有限度的自由，结合了民主时代的特征，有着更为广阔的视野。托克维尔认为自由：“首先是个人自由，即人身、安全、财产诸项涉及个人私生活领域的自由；其次是政治自由，即作为公民身份参与政治生活、行使政治权利的公共领域的自由；然后是在私人和公共生活中成为自己的主人，达到自我实现的自由；最后是个人在共同体共同的理智氛围中进行精神探索、思想创新的自由。”［3］147

二、自由与民主的张力

民主与自由之间政治斗争的事实是19世纪的主要历史问题。在公民成为政治权利的主体，享受民主带来的益处时，“暴民”也随之出现。

民主的到来并不是某个阶级的兴盛，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服务。它可以使民主的观念普及到每一个人，形成一种公共精神，敦促每一个人积极行使政治权利，参与政治生活，维护人民利益。反过来，这个利益的实现又是对每个人都有益的，从而使公民真正受惠，形成良性循环，这就类似于戴维·伊斯顿的输入——输出系统理论。但是民主代表的是大多数人的利益，并不是所有人的利益，当多数人的利益湮没少数人的权益时，民主将与自由走向对立面。托克维尔称之为“道德帝国”，苏格拉底之死就是“道德帝国”结出的恶果。另外一方面，民主不一定代表的是多数人的意见，因为做决策的只是由人民选举出来的政府机构。人民只有在选举时才是真正的主人。当权力转交于政府手中之后，政府披着合法的外衣，只要在人民的接受程度之内，便可大行其是。托克维尔就此指出公共管理的权限并不是无限的，因为民主对自由可能造成侵蚀。

但是，对自由最大的威胁是民主产生的多数人暴政。由于民主的多数原则的奉行，往往使多数有着压倒性的力量，抹杀了少数人的意见。因为在这种制度下，人人秉承一种多数的联合胜于个人的智慧的理念，也就是托克维尔所说的“道德帝国”。苏格拉底之死就是“道德帝国”的弊端的表现，这就是多数人的暴政，从而破坏自由。主张多元民主的达尔却对托克维尔提出的“多数人的暴政”持有反对意见，他认为这种形式的民主政治实际上仍然是少数人的统治，而不是多数人的统治，只不过是作为少数的领导人在作出决策时必须考虑多数人的“偏好”。他说：“事实上，它们所针对的是同一个问题——以自由为名的奴役，只不过托克维尔从表现形式上进行分析，而达尔则从内容或本质上深化了对问题本身的认识。”［4］

在托克维尔看来，民主与自由并不是完全的排斥关系，在一定程度上，二者是兼容的，甚至可以相互促进，关键是寻找到自由与民主相契合的那个点。在任何事物都不可阻挡民主的洪流时，他通过社会和历史的考察，证明了自由与民主必须结合。通过对美国的实地考察，托克维尔发现了协调自由与民主关系的途径。

三、自由与民主的调和

托克维尔从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角度，描述了美国民主自由景象，这提供了一条协调自由与民主矛盾的现实路径。

（一）制度——自由民主的围城

托克维尔写道：“我认为‘人民的多数在管理国家方面有权决定一切’这句格言，是渎神的和令人讨厌的；但我又相信，一切权力的根源却存在于多数的意志之中。我是不是自相矛盾呢？”这个矛盾的解决回归到一个法律，他把这种法律称为“正义”，并认为它“划定了每个国家的权力的界限”［5］58。他在美国的观察中发现，人民爱法律就像是爱自己一样，法律在社会中具有普遍的权威。法律为权力设限，防止权力的滥用，同时，也保证了个人权利的实现。人们对于法律有着一种无比的尊崇，可以称之为一种信仰。虽然人民遵守法律并不是因为法律本身有多么的高贵，他们所想要的只是法律实施的背后的个人权利的实现，究其目的仍是为了个人利益，但是在此过程的结果中，我们不难看出法律确实是发挥了它的功效。正是如此，正义才得以实现，权力有了不可触碰的界限，自由之于他们也就是理所当然的，捍卫自由也是必须的。启蒙运动中，洛克提出了分权学说，孟德斯鸠进一步进行完善，提出了三权分立的原则，欧洲是其思想的发源地，而美国确是该思想的实践者。为了防止经由民主形成的权力限制自由的发展，美国选择了联邦制、三权分立制度。

美国一直高举“人民主权”的旗帜，在建国之初就将民主看做一个重点，以宪法的形式规定了人民的权利，防止政府权力的过大侵蚀个人领域。“如果说‘凡事皆出自人民，并用于人民’的美国民主制度确实帮助美国人民免于精神上的卑下和奴性，免于陷于平等的奴役状态，则这种民主制度或者说民主政府也还只是在民主的社会状态中自由的第一道防线，而不是自由的所有保障。”［6］托克维尔已经意识到，仅仅依靠制度与法律等方面组成坚固的围城来防止自由民主的越权是不够的，因为国家一旦有机会和能力，还是会越出自身的权限和范围，吞噬个人和社会，也就是说，“以权力制约权力”的方式并不是那么有效的。

（二）社会——自由民主的防护网

托克维尔认为，在强大的国家力量面前，制度在保护个人方面的作用是相当有限的。因此，为了有效地制约国家的权力，保护个人的自由，就不能仅仅着眼于政治领域，而必须在其以外寻找力量。

1.乡镇自治组织——人民成为权力的来源与基础

托克维尔认为，乡镇精神蕴涵着强大的自由民主力量。“乡镇生活可以说每时每刻都在使人感到与自己休戚相关，每天每日都在通过履行一项义务或行使一次权利而实现。这样的乡镇生活，使社会产生了一种勇往直前而又不至打乱社会运动。”［1］75在新英格兰乡镇中，人民将权力碎片化，每个人切实地参与到公共生活之中。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任何国家都应该建立起乡镇自治组织，才能实现人的权利，自由的重建。他认为法国与美国的革命都是为了建立民主国家，但是结果甚为不同的原因就是法国人民缺少独立的个人意识。托克维尔写道：“没有地方分权制的民主政体，不会有抵抗专制暴君的这种灾难的任何保障。……在每个人都软弱无权且未被任何共同的利益联合起来的国家里怎么能抵抗暴政呢？”［1］107

2.出版自由——利用舆论的压力维护人民利益

当个人的自由受到侵犯时，公共舆论成为重要手段。因此，“出版自由在民主国家比在其他国家无限珍贵，只有它可以救治平等产生的大部分弊端。”［7］出版自由之于民主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说是民主实现的必要手段。托克维尔用杂文笔法说明了这一道理：“与一切强大物质力量相反，思想的威力却往往因表述思想的人为数甚少而增强。一个有能力的人在鸦雀无声的群众大会上所做的倾诉衷情的讲话，比一千个演说家的大喊大叫还有力量。即使只能在一个公共场所自由演说，其影响也会像在每个村镇面对大庭广众讲话一样。因此，你得像破坏写作自由那样去破坏讲演自由。这次，你达到目的了：人人都不吭声了。但是，你原来的目的是什么呢？你本想制止自由的泛滥，但我却把你带到一个暴君的脚下。”［1］204思想自由在斯宾诺莎眼中是天赋权力是不可剥夺的，其剥夺者只能成为暴君，不可能堵住悠悠之口。托克维尔认为，出版自由在捍卫人民的自由时意义非凡，在某些国家，甚至是唯一的手段。事实上，我们可以发现托克维尔是一个出版自由的乐观主义者，在他的分析模型中，出版自由与彻底的服从之间没有一个中间地带，二者是处于两个端点之上。但是，出版自由的积极意义是不可否定的。出版自由也与人的尊严和自我完善有关，自文艺复兴之后，出版自由可以说是人的一项不可剥夺的天赋权利，出版自由是民主社会的题中之义，而民主又是出版自由的保证。

3.政治结社——建立一种独立于执政党之外的制衡力量

托克维尔担忧民主时代国家权力的扩张与个人自治的紧迫性，他对中产阶级存在不信任，认为金钱贵族是最严酷的贵族。当权力全部交予统治者之手，政府成为强大的利维坦，人民往往会失去制衡政府的凭依。因此，人民必须组织起来手握与主权者相抗衡的力量，这就是政治结社。通过此种方式，个人自由才不会湮没在政府权力之中，自由才具有实质意义。与孟德斯鸠的权力制衡思想不同，托克维尔用社会来制约权力。他十分重视美国的乡镇组织和政治结社，乡镇自治保持了最基本的自由，打破了权力的垄断，维护了个人自由。在乡镇之外，政治结社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措施。他说：“在我们这个时代，结社自由已成为反对多数专制的一项必要保障。”［1］216

托克维尔对于结社自由在防止专制和多数暴政方面所发挥的作用给予了积极的肯定。他认为结社自由这种温和的方式，是一种平衡力量。在共和制的国家中，多数的暴政是必须要控制和杜绝的，而结社自由就是一种手段。因此，政治结社所产生的团体成为独立于执政党之外的一种制衡力量，为美国的民主设防，为自由铺路。

4.宗教使自由成为一种信仰——形成自由的精神信念

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其中因为宗教迫害而逃到美国的清教徒对于美国民主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个人主义是清教徒的信仰，这与当时君主专制现实形成鲜明对比，在启蒙运动中，清教徒的信仰成为民主发展的助力。洛克认为正是由于这样的个人主义，提升人的价值的观点，使人民相信政府的成立是基于被统治者的同意，政府的目的只是保护个人的自由、权利和利益。另外，当时欧洲的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天赋人权观念，社会契约说，人民主权思想和分权思想等等已经被大家广泛认识。

基督教教义中包含着自由与平等思想，而新教更是重视自由。并且随着宗教在美洲大陆上的扩展，其他各洲人民进行借鉴和采纳，这进一步促进了自由与平等观念的传播。韦伯探索了新教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资本主义中的理性来源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新教的教义在美国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作用，并且成为一种准则，正如托克维尔所说的“没有民情的权威就不可能建立自由的权威，而没有信仰也不能养成民情”。托克维尔是现代社会中宗教的政治功能的最伟大的发言人，他对公民宗教的研究成为其毕生作品的一个主要部分。托克维尔提倡公民宗教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捍卫他所珍爱的自由事业，他在这方面所表现出的模糊与断裂之处，同时也表现为平衡性与灵活性的根本原因是，他不愿看到由于对公民宗教的提倡有助于专制尤其是精神专制的滋生。

在托克维尔看来，美国的民主是自然环境、法制、民情三者相配合的结果，然而，三者的效用是自然环境小于法制，法制小于民情，最佳的地理位置和最好的法制只有加之民情的支持才能维护一个整体；但民情却可以减少最不利的地理环境和最坏的法制影响。而乡镇自治组织、政治社团、出版自由、宗教等对于民情的培养都发挥着各自的作用。托克维尔从制度的构建、社会权力两个方面实现自由与民主之间的平衡。

四、结语

在美国，托克维尔发现了自由与民主得以平衡的途径，美国式的民主正是其自由得以实现的基础。在美国，个人是自由的，有着充分的权利表达自己、捍卫自己；美国也是民主的，正是它的民主，使人民相信人人生而平等，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为个人自由的实现提供了基础。这种自由又可以防止多数人的暴政，防止民主走向极端。在美国，自由与民主相互促进、相互渗透，完美的契合，自由是民主的保证，民主是自由的前提，二者和谐共存，实现了自由与民主的平衡、发展。

2004年，莱维应《大西洋月刊》邀请沿着托克维尔的足迹对美国进行了考察，写作了《美国的迷惘：沿着托克维尔的足迹》一书。在当代，美国的爱国主义依然发自内心，并且不分地位的高低，对于国旗十分尊崇。宗教不是民主的坟墓，是民主的摇篮。但是也存在着许多的迷惘，关于美国左翼，社会的财富分化，反恐战争。但是我们发现一些适合于民主的民情在百年来并没有衰退，可见民情的生命力。这是我们可以借鉴的，为了实现自由与民主，必须要培育一种活跃持久的民情。

［1］［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2］［法］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冯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3］胡勇.一种中道自由主义：托克维尔政治思想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4］杨晓东.托克维尔的自由民主政治哲学论析［J］.人文杂志，2008，（5）.

［5］［法］雷蒙·阿隆，［美］丹尼尔·贝尔.托克维尔与民主精神［M］.陆象淦，金烨，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6］王小章.托克维尔论民主、自由和宗教［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4）.

［7］董石桃.寻求自由与民主的和谐［J］.前沿，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