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论英雄与历史发展
2013-04-11刘敏
刘 敏
(南开大学,天津300071)
何谓“英雄”?根据语言文字学家的解释,不论“英”还是“雄”,都包含有杰出、出众、过人之意,就是说英雄应该是才能或勇力超出众人的人物,是在历史上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与斗争中,对解决各种重大矛盾,做出了突出贡献,从而促进了事物发展的杰出人物。古今中外的历史上都曾产生过许许多多且各式各样的英雄,他们不仅是历史学家,也是整个政治生活领域始终吸引人的研讨话题,理由很简单,因为人类的“全部历史正是由那些无疑是活动家的个人的行动构成的”。[1]P129
但是,由于英雄在历史上的出色表现,由于他们对历史发展所产生的突出作用和影响,使人们从英雄的身上看到了人类的智慧和力量,故不能不油然而生敬意,加以崇拜,给以赞颂,虽然马克思为人类提供了历史唯物主义,提供了评价历史人物的科学方法,但由于千百年来英雄崇拜思想的影响,人们对英雄片面地称颂常常多于科学的分析,因而在英雄面前陷入盲目性,造成负面效应,这不但不利于对以往历史的客观认识与评价,也有碍今天社会的民主与进步,故值得历史研究者和理论工作者重视。笔者在此提出几个与英雄相关问题的看法,祈盼方家指正。
一、时势造英雄与英雄局限性
英雄超出群体,也代表群体;英雄影响历史,也创造历史。那么,英雄又是怎样产生或被创造出来的呢?
“时势造英雄”是句俗语,也是真理,没有一定的时势,就不会产生相应的英雄。但我们又注意到,同样是在一定的时势中,又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英雄,而是只有那些适应时势,充分发挥了主观能动性的,才具有成为英雄的可能性。这就是说,英雄的产生是由主客观条件决定的。而就客观条件,即客观时势来说又必须具备两个特点,即“形势逼人”和“形势宜人”;就人的主观能动性来说,也必须具备两个特点,即“善识其逼”和“善识其宜”。
“形势逼人”,是说客观矛盾已发展到了成熟和激化的程度,逼迫人们非去解决不可。历史上杰出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等等,大都是产生在社会大变革时期,这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说明只要事物的矛盾发展到了成熟或激化的时候,就必然会有杰出的人物被创造出来,充当解决这个矛盾的带头人,结果成了历史上的英雄。例如,秦与六国的矛盾可以说有数百年之久,秦统一后的制度、政策、措施使这些矛盾不但没有缓和与解决,反而是进一步的加剧和激化,在这个时候,陈胜、吴广、项羽、刘邦等一批反秦英雄纷纷揭竿而起,而他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秦朝统治的各个地区这一事实,说明是逼人的形势造就了他们。这种事例在世界历史上更是不胜枚举。比如唯物史观的发明,它是马克思对人类的贡献,但是我们也看到在与马克思同时代的梯也尔、米涅、基左等历史学家的著作也明显地在向这个方向努力,而摩尔根则从另外的途径发现了唯物史观。(路易斯·亨利·摩尔根.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其代表著作为《古代社会》)这说明马克思所处时代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科学文化水平已发展到了唯物史观不能不被发现的程度,即便没有马克思,别人也会充当这一角色。与此相反,当历史还没有发展到成熟的时机,一定的矛盾还没有达到激化的程度时,就不能产生解决这种矛盾的英雄。我们还以秦人的历史为例,商鞅变法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成功的改革,商鞅是战国时期最大的变法改革家,他不论是在思想理论的深度上,还是在政治行动的魄力上,都是他那个时代的人难以与之相比的,但统一中国的大业却不可能在他与秦孝公的时候实现,因为商鞅生活的时代,秦国才刚刚开始强大,割据与统一这对矛盾还没有发展到非解决不可的程度,商鞅虽然对秦,乃至对中国历史发展有重大影响,但却不能成为统一中国的英雄,个人虽强,时势不具。
“形势宜人”,是说在矛盾成熟的情况下,还要有宜于人才发挥其才能的必要的社会条件,而社会提供的条件,对于同一时代的每个人又不是平等的,只有某些人才有机会较好地利用客观时势。例如,韩信在秦汉之交风云际会的历史舞台上,可以说是仅次于项羽、刘邦的有影响的英雄人物。他是天才的军事家,但不会玩政治;是千里马,但需要伯乐的发现任用。虽然说秦末天下大乱为本来“贫无行,不得推择为吏,又不能治生商贾,常从人寄食饮,人多厌之”的韩信,提供了施展军事才华,改变卑贱身份,雪胯下之耻辱,成就英雄大业的客观时势,但他如果不是“亡楚归汉”,(史记·淮阴侯列传)如果不是萧何的极力保荐,如果不是被刘邦重视和利用,而是一直蜷缩在项羽军中,恐怕也做不成英雄。而前面提到的商鞅更是绝好的例证。商鞅在历史上的成功,是与秦孝公统治下的秦国的政治有直接关系的。商鞅入秦前曾谋求在魏国发展,由于得不到魏惠王的任用,不但没成就事业,还险些被杀,入秦后得到秦孝公信用,变法改革,秦国富强。如果不是当时的秦国实行唯才是用的客卿制,像商鞅这样一个“外国人”,即便再有才能,也难以成就在秦国的变法事业。可见制度对成就人才、造就英雄非常重要。而腐朽专制的政治制度总是使能人受到压抑,使天才遭到窒息。在欧洲中世纪的漫长黑夜中,封建的教会的专制就曾窒息了无数的天才,而像布鲁诺与塞尔维特这样终于冲破教会桎梏的天才,又被活活烧死。中国南北朝时期的门阀制度也是极其腐朽、不利于人才产生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晋书·刘毅传)剥夺了无数寒门之士施展才华的机会。古今中外无数事实提示我们,政治制度越开明,越宜于人才的产生。
“善识其逼”,就是对于逼人的形势能够有清醒的认识,善于从总体上把握住时机,提出或实施合理的战略、纲领与方针,以利于形势向理想的方向发展转化。例如,秦始皇亲政以后,秦统一六国的时机已经成熟,但当时有两种不同的意见向秦始皇耳中灌:一种是建议他灭六国,并天下;另一种则是建议他慎重,避免草率失败,秦始皇自己也曾提出过“山东之建国可兼与”(战国策·秦策四)的疑问。对于秦始皇来说,这实在是个关键时刻,因为历史上常有条件成熟而被决策人物放走的遗憾事例。秦始皇反复再三,最终下了灭亡六国的决心,结果不但鹿死其手,而且成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始皇帝。而陈胜、吴广在发动起义时对形势的分析也十分准确,即充分认识到“天下苦秦久矣”,(史记·陈涉世家)一旦起事,响应者必众。由于按准了时代的脉搏,故二人振臂一呼,果然天下云集响应。而项羽在巨鹿之战前的情况也是一样,被楚怀王派往北上救赵的项羽和宋义在历史发展的关键时刻,对形势的认识、判断、决策完全不同,结局也迥异。项羽认为:“秦军围赵王巨鹿,疾引兵渡河,楚击其外,赵应其内,破秦军必矣。”但宋义却认为:“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今秦攻赵,战胜则兵罢,我承其敝;不胜,则我引兵鼓行而西,必举秦矣。故不如先斗秦赵。”项羽不以为然,说:“以秦之强,攻新造之赵,其势必举赵。赵举而秦强,何敝之承!且国兵新破,王坐不安席,埽境内而专属于将军,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今不恤士卒而徇其私,非社稷之臣!”(史记·项羽本纪)结果宋义不听,于是项羽异常果断地杀掉宋义,发动并亲自指挥了决定秦朝灭亡的关键战役——巨鹿之战,他自己也因此而走上了英雄的巅峰。
“善适其宜”,就是善于利用各种宜人的社会条件,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这里包括一个人的才能与智慧,意志与品德等诸种因素。李斯与韩非,都生活在战国末期,李斯原为楚国人,韩非原为韩国人,同为大思想家荀子的学生。二人的政治思想基本相同,对于秦统一六国形势的认识也大体一致,在秦统一这个问题上,两人所遇到的客观历史时势基本相似,但相比较而言似乎更宜于韩非,因为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韩非要比李斯高明得多,以至于达到能与韩非在一起谈谈,虽死无憾的境地,为此还不惜发重兵把韩非抢到秦国做自己的谋士。但由于李斯没有什么故国观念,到秦国后就一心一意佐助秦始皇统一天下,顺应了历史发展大势,是秦统一的大功臣。而韩非却留恋他那个衰败不堪的故国,一再主张“存韩”,但这是与秦统一大势相悖的,结果在秦统一中国的历史巨变中不但没有成为英雄,反而成了秦国的狱中囚,冤死鬼。项羽和刘邦均处于秦末的历史大势之中,在灭亡秦朝的过程中都是有贡献的英雄,都有取代秦始皇号令天下的雄心大志,但在用什么方法统治天下的问题上,二人有巨大的差异。贵族出身的项羽,以霸主的身份分封十八诸侯王,杀义帝而令天下。这种做法虽然有其合理性,但不适宜战国以后中国历史发展的大势,五年即败亡。而平民出身的刘邦,虽然不得已也搞过分封,但其制度主体还是做皇帝,汉承秦制,顺应了郡县制为基础的君主专制体制的发展趋势,国运二百载。
综上可见,只有在逼人的形势下善识其逼,在宜人的形势下善适其宜,才有可能成为英雄,然而要使这些主客观条件同时具备,并达到吻合,是很困难的。因此,英雄尽管代代有,但每一时代的英雄却是屈指可数的。
英雄是在解决矛盾中产生的,而矛盾是多种多样的。一个人要在多种多样的矛盾中均达到主客观的吻合是不可能的;任何矛盾又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而且主客观条件均在变化,要永远保持二者之间的吻合,也是不可能的;即便经常达到新的吻合,也是困难的。因而我们说,虽然历史上的英雄是难能可贵的,令人敬仰的,但却不是绝对的、全能的,而是有局限性的、片面性的,这种局限性和片面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社会,都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历史过程,都有无数的不同性质的矛盾经纬交错。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每个人既要受到生产力和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的限制,也要受到个人社会地位、活动范围与能力等的限制,这种主客观之间的矛盾决定了人们只能在社会生活的一个或几个方面有所成就,成为英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在一切方面均有重大成就的万能英雄。曹操可以说是一个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人,但也只是一个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不但不是科学家,也不是思想家。古代的英雄如此,今天的杰出人物也是一样,百科全书式的英雄是没有的。早在战国时期,庄子就有过“成”“亏”之辩。他说,昭文、师旷、惠子各因精于一种乐器而闻名于世,这可谓之“成”,但这只是一技之长,三人不能兼通它技,他称之为“亏”。庄子从相对主义出发,主张不分“成”“亏”,这无疑是错误的,但他指明了一个重要的实情,那就是一个人不能样样通,样样精,有成必有亏,实在是非常辩证和深刻的。
其次,一个人不仅不能成为全面的英雄,就是在其成为英雄的一个或几个方面,也不可能事事均英雄,处处都比别人高明,即便在他优势的领域和方面,也会有犯错误和失败的时候,俗话说“没有常胜将军”就是这个道理。项羽既有巨鹿之战的辉煌,也有垓下败亡的悲哀。曹操作为杰出军事家,也会有赤壁之战的惨败。这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人们所看到的历史上的英雄绝大多数都是一时一事或几时几事的英雄,绝没有事事英雄。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其中主要有两点。一是客观形势的变化,特别是主要矛盾的变化,使一些英雄由于社会等级或阶级的限制没有能够继续充当英雄。秦始皇在解决统一和割据这一对矛盾时,步上了英雄之巅,但在统一之后,矛盾发生了变化,他没能处理好与包括残余六国贵族在内的全国老百姓的矛盾,致使秦朝二世速亡,故不能成为新时期的英雄。项羽也是一样,打巨鹿之战,灭秦之时步上了英雄之巅,而在与刘邦的争夺中,屡屡暴露出性格急暴的弱点,导致屡犯战略性的大错误。即便是空前成功的刘邦和朱元璋,先是农民革命的英雄,但做了皇帝后,再也无法保持其原来的农民英雄的本色。二是人们的认识一般落后于客观形势的发展变化,虽然英雄人物比一般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更符合实际,但他们也不是在每个问题上都能够如此,也有认识落后于形势的变化和不符合实际的时候。楚汉战争的结果,刘邦是胜利者,是英雄,可他是一个屡犯错误的英雄。攻占咸阳之后,迷恋秦宫的是他;不明强弱众寡,过早地要与项羽决战的是他;攻占彭城后轻敌,几乎全军覆没的是他;与项羽约中分天下,企图守半壁江山的是他;没能调动韩信、彭越就与项羽决战、惨遭失败的还是他。刘邦犯的错误很多,而他正是在纠正错误中登上了皇帝宝座,成了胜利的英雄。现当代无产阶级的领袖和英雄虽然是另一境况,非昔能比,但也不可能一生事事皆英雄,也会犯错误。个体人的局限性,决定了一贯正确、事事英雄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它违反客观规律。
其三,不但没有全面英雄,没有事事英雄,而且就使其成为英雄的那个事业或事件本身而言,也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也是会有缺陷甚至是弊病存在的。这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人的主观对客观反映的正确性,只是相对的,吻合也只能是部分的吻合;二是事物的利与弊往往是相伴而生的,实在的情形基本是有利必有弊。但只要利大于弊,利多于弊,就属成功之列。此外还要把这些事业、事件同其他相关的事物或活动联系起来进行综合的考察和评价。项羽打巨鹿之战、灭亡秦朝,是他英雄事业的最高峰、最亮点,但就这一事业或事变本身和全过程而言,还是存在不少弊病的:坑秦卒、杀子婴、烧宫殿、焚书籍。(近年一些学者对有关项羽的这些史实提出质疑,笔者也感到颇有道理,但总体上看,战争中的项羽还是过于残暴)当然更有力的例证还要数秦始皇。秦始皇统一中国,无疑是英雄的事业,但这一事业也并非完美无缺,是需要具体分析区别的。可是在以往的研究中,往往一谈到秦的统一,就必然而少分析地说它促进了经济文化的交流和发展,其实“必然”是没有史实根据、凭空推断的,是在英雄面前陷入盲目性的表现。其实,包括秦在内的历史上所有的统一都是同一定的政治内容联系在一起的,统一比割据有可能为经济文化的发展提供相对稳定的政治环境,但统一也可能为统治者的专制独裁、胡作非为、障碍经济文化的发展充当有力的工具,而秦恰恰就是如此。所以统一和经济文化的发展并无必然的逻辑的联系。在评价英雄的业绩时,要把与此相关的各项政策综合起来进行分析。一种好的制度的实行不是孤立的,必须有相应的政策和措施予以保证。如果同时又实行一些与之相悖的政策,而这不仅会发生抵消作用,甚至会产生相反的效果。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虽然也实行了一些理应有利于经济发展的措施,但其主流是极端专制主义,苛征暴敛、轻罪重罚、尽排末业、滥用刑杀,这如何能促进经济文化的发展。另外,在关注相应的政策措施时,还要注意政策措施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如对焚书坑儒的评价。焚书是从“师今”“师古”的争论开始的,秦始皇赞同李斯主张“师今”,这是进步的,出发点是应该肯定的,但归宿点到了“焚书”、“以吏为师”,进而又“坑儒”,这就走向了反面,走到了极端的文化专制主义,人们的思想被禁锢,言路被堵塞,与出发点越发背离,出发点和归宿点并不都是统一的。
从以上几个方面可以看出,对一切英雄和英雄的事业都要具体分析,不可以盲目讴歌,要从思想理论上破除英雄万能、领袖一贯正确论,因为英雄是人,领袖不是神。
二、英雄与英雄群
在历史的运动过程中,英雄或杰出人物的出现,绝不是单鹤孤立,而是群生的。没有英雄群,也不会有最杰出的英雄。因此在评论那些杰出英雄的时候,不可以不注意到他周围的英雄群体。那么为何英雄必然是群生的,英雄群生论的主要内容是什么,笔者认为有分两层意思。
第一,英雄的产生是多元的。当事物的矛盾发展到成熟和激化的程度,要求给以解决的时候,决不可能只是一个人或几个人注意到这个问题,必然会有一批有见识、有才能的人力图回答和解决历史提出的任务,在解决矛盾的过程中,英雄会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这在重大政治事变发生时看得十分清楚。秦末反秦大起义时,英雄的出现就是多元的:项羽、刘邦、英布、彭越等分别在不同的地区,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反秦大旗。当陈胜、吴广大泽乡揭竿而起后,各地起义风起云涌,“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史记·陈涉世家)每一聚定有一个或几个英雄。明末农民起义也是一样,仅参加荥阳大会的就有十三家七十二营的首领。其实不仅是农民起义,古今中外所有群众运动几乎都是这样,任何关于英雄的单生论、偶生论、翼生论(即只有在杰出英雄的翼卵下才能成为英雄)的说法,都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
第二,英雄们是相佐相辅而出现的。轰轰烈烈的历史活动,从根本上说是群众的事业,而不是个人的私事,任何重大社会问题的解决都必然要有千千万万群众投入其中,而凡是有群众的地方,总是有能人存在的,群众运动中又最能使人的才能得以发挥,因此就必然会产生一批较为突出的人物。列宁在《怎么办》一文中就曾指出:“在现代社会中,假如没有十来个富有天才(而天才人物不是成千成百地产生出来的),经过考验,受过专门训练和长期教育地互相配合的领袖,无论哪个阶级都不能进行坚持不懈的斗争。”群众事业的领导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舜有臣五人,武王有“乱臣十人”,(“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引“尚书·泰誓”。“乱臣”,一般解释为“善于治国之能臣”,但也有学者认为是指“乱殷之臣”,也就是商纣之叛臣)齐桓公有管鲍二佐,秦穆公有三辅佐,汉高祖有三人杰,汉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将……中国古代是如此,世界历史也是一样。被马克思、恩格斯称为“真正的伟大的拿破仑”,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军事统帅和杰出的政治家之一,但他所从事的伟大事业也不是他一个人成就的。拿破仑平生经常感叹他个人之外的群体的力量,经常谈到他手下的将军们,为有的人的阵亡而痛哭不已,在他最终失败之后,还曾十分惋惜、但却肯定地说:“如果秋林在我的军旅中帮助我的话,我就会成为全世界的主宰。”[2]P381至于拿破仑是否有可能主宰世界,我们不去理睬,从这里我们所要注意的是,即便是“真正伟大”的拿破仑也深知自己是需要有其他杰出人物的帮助才行的。可见客观事物的广泛性,矛盾的复杂性,与个人活动范围的狭隘性,才能的有限性,决定了英雄必然是群生的,即在英雄的峰顶上,不可能是单鹤孤立,只能是群英聚会。
在一个英雄群中,最杰出的英雄与其他英雄的关系,一般来说是最杰出的英雄站得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但他绝不是万事通,一贯正确,他与英雄群是被佐助、被辅翼,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相互佐助、相互辅翼的关系。那些最突出的英雄不但不可以离开群,而且就其所成就的功业而言,也应该是群英才华的集锦。曹操不但是中国历史上叱咤风云的大英雄,而且具有多方面的才华,他成功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但特别引起人们注意的,恐怕还不是他个人超凡的才能,而是他那个英雄的群体,他礼贤下士,广收人才,谋臣如云,猛将如雨。杰出英雄与英雄群的关系,如从群英方面说,这些人绝不是只会对杰出英雄说“是”的高级侍从,而是能以自己的思想、行动给杰出英雄以巨大影响;如从最杰出英雄方面来说,他必须具备两个不可缺少的优点和品德,那就是会用贤和能纳谏。
所谓“会用贤”,就是说要积极地发现人才、团结人才、信用人才,充分发挥人才的作用。任何杰出人物的个人智慧和才能总是有限的,不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也不可能在任何方面、任何时候都比别人高明,相反,他的地位越高,职权越大,负责的事情越多,他个人的局限性与客观事物的广泛性、复杂性之间的矛盾也就会越突出。要解决这个矛盾,只有用贤,发挥英雄群体的作用,兼听众议,择善而从。唐太宗和汉高祖是中国历史上两个非常有作为的政治家,他们的功业之殊是与他们的用贤之广成正比的。唐太宗自己曾对萧禹说过:“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 之务,岂能遍知乎!”[资治通鉴(卷129)《唐纪》8“贞观元年”]于是下令举贤。在探讨楚汉战争中刘胜项败的原因时,这恐怕是特别应该重视的问题。不论是社会出身和影响,还是军事之勇与实力,刘邦都不能与项羽相比:项羽出身于楚国贵族,是战国末年楚国著名大将项燕的孙子,有“拔山”“盖世”之勇力,楚汉战争开始时拥有四十万大军;而刘邦出身平民,仅仅是秦朝泗水亭的小亭长,是一个懒于干农活的酒色之徒,楚汉战争开始时充其量只有十万兵马,而且多次战败,身受重伤十二次。但最后刘邦胜利了,做了皇帝;而项羽却失败了,自杀了。这其中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二人在用贤方面的差异,对此刘邦自己有非常明确的认识,在战胜项羽后的总结大会上他说:“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确实,刘邦是广罗人才,知人善用,靠身边英雄群体的智慧争天下;而项羽基本是是靠个人之勇力,不信任手下人,爱生疑忌,致使许多人才都离楚归汉,如韩信、英布、陈平等,尤其是军事天才韩信,最初本来是投奔在项羽麾下,曾“数以策干羽,羽不能用”,而去楚归汉后,刘邦却“以为得信晚”。[3]特别令人心寒扼腕的当属范增,范增不但满腹韬略,而且对项羽忠心耿耿,项羽虽然尊其为亚父,但每到关键时刻都不能用其谋,甚至发展到中刘邦的反间计,怀疑范增有二心,不能相容的地步。项羽最终的败亡与他不能广泛用贤,身边缺乏一个辅佐他的英雄群体有直接的关系。
所谓纳谏,主要指能真心接受批评,认真改正错误和过失,与上面所说的用贤有密切关连。人非神圣,总是会有过失,会犯错误的,英雄也不例外,而且杰出人物的过失往往影响严重,常会影响全局,尤其是在权力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影响会更大,后果会更严重,甚至导致事变的挫折和最终失败。在许多情况下,承认错误、改正过失对许多杰出人物来说是很困难的,因而也就更加可贵。英雄与独夫的重要区别之一就是能否允许别人对自己进行批评,能否真心实意地接受那些正确的批评。刘邦在这个方面也远远地好于项羽,比如二人在分别挺近关中之后,都曾经有智者能人对他们提出批评或建议,但二人面对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刘邦刚刚进入咸阳时,为秦朝的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所迷恋,就想在秦宫中住下来尽情享受,其手下的将士也都不听指挥,争抢金帛财物。这种情况如不制止,势必涣散军心,失掉民心,很难成就大事。当时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立即从咸阳撤出,张良、樊哙等人极力谏诤刘邦说:“此奢丽之物,皆秦所以亡也”,“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史记·留侯世家)刘邦顿悟,知错就改,立即下令还军坝上,并废秦苛法,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史记·高祖本纪)制止了军队对关中老百姓的骚扰,结果秦民大悦,唯恐刘邦不做关中王。刘邦对错误的修正影响深远,他在关中地区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致使在楚汉相持的过程中关中成为刘邦稳定的后方根据地。而项羽则不同,入关后拒不听从亚父范增的劝谏,鸿门宴上武断地放走刘邦,遗患无穷,进入咸阳后,又错误地杀掉了秦降王子婴,放纵自己的军队烧杀抢掠,所过残破,秦人对其是既害怕又失望。特别是有个叫韩生的人建议项羽定都关中,说:“关中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但项羽过于草率地回绝了韩生,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执意东归。失望的韩生无奈下说道:“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刚愎骄傲的项羽不能允许韩生对他的嘲笑,竟然将好心进谏者杀死,大失天下贤能士人之心。学术界许多学者甚至把项羽不听韩生的意见,背关向楚,看成他最终失去天下的主要原因之一。而唐太宗的从谏如流更是古今闻名,对以魏征为代表的大臣们的批评谏言,不但“深加奖叹”,甚至“列诸屏障,朝夕瞻仰,并录付史官”。(资治通鉴(卷193)《唐纪》11“贞观十三年”)与之相反,明朝的崇祯皇帝虽然不像有些亡国之君朝夕沉湎于酒色,而是为国家起早睡晚,但却疑心重重,忠谏不纳,刚愎自用,不但没有成为中兴之主,反而加速了明朝的灭亡。可见,只有勇于接受批评、改正错误的人,才可能成为英雄,刚愎自用者只能是独夫和寡人。
三、英雄的当世作用与后世影响
每一个历史人物主观能动地干预事变、作用历史,只能是在他生活着的时候,只要他一死,就不可能再思维、再判断、再计划、再行动、再指挥……一句话,主观能动的作用就立刻结束了。历史人物死后,虽说主动作用历史的能力消失了,但其影响还是存在的,这种影响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有的长远一些,有的短促一些。其中有的历史人物生前赫赫扬扬,但死后却很快被人们遗忘,相反有些生前名声并不太显赫,可死后却神气十足,似乎仍在指挥人们的思想和行动。这些历史现象是如何发生的,有什么规律可循?
笔者认为,历史人物死后影响的大小、长短取决于他生前的思想和行动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普遍性和后世的社会需要,反映的越多,其生命力也就会越长,同样影响就会越大,只要他所反映的矛盾运动没有结束,他就会不断地被提起,反之,只要他所反映的矛盾已经完结,他的这种影响也就逐渐消失了。
秦始皇生前的作用和死后的影响都是巨大无比的,何以如此?其原因就在于秦始皇所面对和着手解决的矛盾非常多,如天下统一和诸侯割据的矛盾、中央集权和地方分权的矛盾、国家官僚和编户齐民的矛盾、中原民族和四方少数族的矛盾、统治阶级内部不同政治集团、不同思想派别之间的矛盾等等,而这些矛盾又恰恰贯穿了古往今来的中国社会,秦始皇当初的所作所为,无疑会为后世提供深刻的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教训,其中有些经验教训具有典型性。当后人遇到上述各种矛盾时,秦始皇连同他解决各种矛盾的作法就会出现在人们面前,不过我们也注意到,其在各个方面的影响又是有差异的,如秦始皇向北用兵伐过匈奴,也向南用兵戍过五岭,可在后世南北用兵的影响程度,或者说是谈及率是不一样的,人们谈论戍五岭的问题比较少,而对伐匈奴问题的谈论则不厌其烦、评头论足,究其原因,主要是经过汉代,岭南一带的民族问题基本解决,而北方的民族矛盾却前赴后继,一直跌宕起伏,绵延持久。
孔子的情况和秦始皇有很大不同,他生前广收弟子,不但教授六艺,而且还热衷于议论时政,故在当时的列国也有一定影响,但和后世相比,作用有限,少被礼遇,屡交厄运,甚至如丧家之犬,可是死了之后的两千多年,其影响反而越来越大,越发神气十足。从汉高祖以太牢祭孔开始,汉武帝以后又成了代表正统思想的祖师爷,白虎观会议又被定为“素王”,尽管其后王朝有兴有灭,而孔庙的香火却缭绕不绝。原因就在于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思想,又经过汉儒的改造完善,非常适宜专制统治的需要,特别是当政治越保守,统治越没落时,往往孔子也就被抬得越高。
西楚霸王项羽则更是别具一格,他由于最终的兵败自刎,所以是个悲剧英雄,笔者曾撰文认为,项羽是中国古代真正意义上的贵族的最后代表,他一生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巨鹿败秦;一是乌江自刎。一胜一败,二者的当世作用和后世影响均非同小可,前者结束了秦朝的统治,后者结束了楚汉战争,前者完美地体现了贵族的英勇无畏、不惧牺牲的精神,而后者则淋漓尽致地彰显了贵族的诚信负责、体面尊严的气质品德。项羽本来是可以不死的,是可以东山再起的,但他坚定地选择了乌江自刎,这种选择既包含了他对江东父老的谢罪,对自己人格尊严的守护,也包含了他要让天下人因此得以从战争中解脱的善良愿望。这种选择撼动天地,千百年来让人难以释怀,没有这种撼动,就不可能有婉约派女词人异乎寻常地写出豪放派的千古《绝句》,(指李清照的词:“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同样也没有我们今天对项羽现实影响的重视。项羽在后世的巨大作用和影响,主要基于解决后世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的需要。有巢氏发明筑巢,燧人氏发明钻木取火以及化腥臊为熟食,这无疑都是人类历史上划时代的发明创造,可是当人们已经能够建造楼堂馆舍,已经发明了自来水、美味烹调等技术后,人们只是把有巢氏、燧人氏的发明作为历史的回忆,知道今日文明是从哪里开始的,除此之外不会有再多的现实意义。返回来看项羽,在冷兵器时代距离我们实在过于遥远的今天,项羽打仗的战法,一般来说不再有什么参考借鉴的意义,但我们上面提到的项羽诚信自尊的品格精神却有现实意义,有弘扬的价值。文化大革命的后患影响,商品经济大潮中的趋利弊病,致使今日官员腐败,学术造假,地沟油泛滥,毒奶粉蔓延,在信仰危机、道德沦丧、腐败丛生等社会问题面前,我们重“思项羽”,倡导人的体面与尊严,倡导社会的和谐与诚信,倡导英雄主义和奉献精神,这是当今社会的需要,也是项羽作为古代英雄的后世作用与影响。
历史人物、事件、思想、政策、措施,在历史上的生命力取决于它们所根植与相关的社会矛盾过程的长短,取决于它们所反映的矛盾本质的深度和广度,不是由于它们本身有什么潜在的能量当时难以释放,需要在后世的历史长河中逐渐发散,而是由于与之相关、相似的、在其后的历史发展中一直存在的矛盾和问题把他们不断地托出水面。后代的人们对于前人的遗产,从来只是采取符合本时代需要的部分。历史每前进一步,总要有新的矛盾、新的问题产生出来,这是任何前一时代的英雄伟人都不能全部预测到的,不要说马克思以前的政治家、思想家,就是深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马克思主义,也只能对未来作一般趋势性预测,而这种预测,不仅要受未来实践的检验,而且还需要在未来实践中得到充实和修正。也就是说,后人在解决时代提出的新矛盾、新问题时,只能从前人的遗产中吸取符合本时代需要的部分,即使这一部分,也不是原生形态的再现,而是经过补充、修正、加工、酿造,融合成为新时代的思想、政策、措施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例如儒家思想,虽然总要祖述孔子,其实各个时代的儒学各有特点:汉代儒学同神学相结合,南北朝的儒学同老庄相结合,唐宋以后儒学以理学面目出现,明代又出现心学,此外,与这些唯心主义特色的儒学相对,各个时代又几乎都有唯物主义特色的儒学,可是一述祖,打的都是孔子的旗号。
既然每个时代的思想、精神、政策、措施等等都是该时代的产物,那么为什么人们又常常打着前人的旗号呢?这一般是由于前代人所反映的某种矛盾运动尚未完结,前人思想与行动的某些部分对后人仍有指导或借鉴作用,及两个时期的历史过程有内在的相同或相似性,如果两个时期的共性消失,上述情况也就不再产生。历史上的英雄和杰出人物对后世发生作用和影响,但他们只能对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负责,只能提供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所需求的东西,并不对后世负责,尽管他们也可能对后世有种种预测,但在他们死后,后人如何打他们的旗号,如何阐发和利用他们的思想和主张,那完全是后人的事情,他们不能对此负责。孔子只能对他生活的时代负责,也只应该把他放在那个时代环境中去评价,后儒们干的事情应该由后儒来负责,包括我们今天,如何利用他的作用和影响,那是后世的事情,孔子不必对此负责。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清人赵翼虽然是在《论诗》,但这首《论诗》却具有普遍的认识论价值。中国人经常会沾沾自喜于历史悠久、英雄无数,道不尽的汉唐盛世,谈不完的孔孟之道。但历史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对前人的遗产要必须有选择地继承,有批判地抛弃,特别是要有创造地发展,这样才能产生符合所处时代的新英雄。英雄和杰出人物好比历史发展过程中生长出来的明珠,而历史却不是英雄颈上的项链,历史是不可能围绕一个人转的,一个人物至多在历史的舞台上活动几十年就离去了,而历史却要不断地前进、变化,不断创造出高于前人的英雄。“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史记·曹相国世家)这在汉初特定社会环境下也许有一定的意义,但终究不是治国之上策,故论起在历史上的作用和影响,曹参也正因此而不能和萧何相比。而曹操之所以在中国军事学史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就是因为他不拘守前人的遗产,而是有所发明创造。他不只是打了许多胜仗,而且对孙子兵法有所发挥;他不仅写出了第一流的文学作品,而且促进了文体的解放。毛泽东也曾经指出:“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停止的论点,悲观的论点,无所作为和骄傲自满的论点,都是错误的。”(人民日报,1964-12-31)又说,不如马克思,不是马克思主义者;等于马克思,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只有超过马克思,才是马克思主义者。结论很明确:墨守成规就不能划时代,划不了时代就成不了人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英雄。
四、英雄崇拜与英雄累
在历史上,人们对于那些在迫切需要解决的矛盾中作出重大贡献的杰出人物,往往会产生感恩和崇拜的思想。感恩和崇拜是人类最古老的思想之一。大禹治水,使人们免于水患,曾激起无数人的情感:“微禹,吾其鱼乎!”(左传·昭公元年)反映了远古时代人们对禹的感恩和崇拜。“元元黎民,得免于战国,逢明天子,人人自以为更生。”(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这是对统一天下的千古一帝秦始皇的感恩和崇拜。直至今天,人们对英雄、对领袖、对有杰出贡献人物的感恩和崇拜,依然是一种很盛行的思想和感情。
感恩和崇拜思想,虽因历史发展阶段不同,而会打上浓重的时代烙印,但自古及今都存在却是不争的事实,其产生不仅有其合理性,也有一定的必然性,它反映了人们对智慧与劳动、成功与贡献的尊重。但是,与世界上一切事物均发展变化,均有自己的度量界限一样,如果超出了这个界限,事情就会走向反面。历史上英雄崇拜的思想常常没有停止在与英雄事业相适应的范围之内,而是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总是转化为迷信和神化的思想,就像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3]一书中所说:“所谓‘英雄崇拜’就是对大伟人卓绝的惊佩、悦服、燃烧地、无穷地只为了一个至高无上象神般具有人体的人。”并指明这“就是基督教的精神”。崇拜发展到如此地步,当然就不是合理的了,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是复杂不一的。
首先是主观上的自我神话。一般来说,历史上的英雄人杰、成功后的统治者,都是英雄史观的信徒,不论是从这种历史观出发,还是胜利和成功之后,从维护其统治的需要考虑,他们总是要夸大和神化自己的功德和影响,利用人民群众的感恩思想,把自己从人间的英雄变成天降神派的救世主。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到各地的刻石,刘邦胜利后编造其斩白蛇是赤帝子杀白帝子的故事,都是这种情况的绝好证明。
其次还有客观上的社会的因素。中国长久以来的社会基础都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个体小生产规模狭隘,力量单薄,彼此间相互隔绝,科技文化又落后,人们的思想不但保守迷信,尤其是意识不到自身的能力和作用。在这种社会状况下,人们不要说对那些在社会大变革中出现的杰出英雄会产生迷信般的崇拜,就是对什么“王麻子剪刀”“狗不理包子”等也会怀有过分的神秘之感,加以崇拜。而这在大工业生产条件下,在科学民主发达进步的社会中,则相对不太容易如此。自然经济基础上的专制集权制度,在中国存在了两千多年,这种制度下的思想意识特点之一,就是对皇权的崇拜,对个人的迷信。三跪九叩,三呼万岁,视君主之言大于法律,个人意志胜过国家制度,都是这种情况的具体体现。今天中国的社会基础发生了明显变化,但这种意识的影响仍然存在。
对英雄过度的崇拜与神化,还表现在英雄形象的累积性,人们不认识或者是忽视英雄与时势、英雄与群众、英雄与英雄群等等的关系,往往把整个社会的力量误认为是一个人的力量,把多数人的功劳全部记在一个人的名下,甚至把后代人的思想、作为、贡献等等也都加在了前人的头上。如周朝以前的水利工程几乎都系在大禹名下,《内经》要系在黄帝名下,《本草》要系在神农名下,《农书》要系在后稷名下,这类事情在历史上真的是不胜枚举。这种情况也许会使人联想到今天某些领导人不写书却出版书的问题,但二者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前者是被动的,而后者是主动的,前者是迷信的崇拜,而后者是学术的腐败。与舞台上的英雄高于现实中的英雄相似,被人们崇拜的英雄往往比实际的其人要高大得多,以至于变成脱离凡世的完美无缺的神化偶像。“伟大的拿破仑”就是如此,他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巨大贡献,对欧洲封建势力节节胜利的进军,使得人们头晕目眩,对其疯狂般地崇拜,误将支持拿破仑的全部社会力量归结到他一个人头上,甚至战战兢兢地想,如果没有拿破仑,法国,甚至世界会是什么模样?!1815年的某一天,拿破仑被抛到圣海伦娜岛这块与欧洲远隔的大石头上去了,而地球依然在转动,人们开始从盲目的崇拜中苏醒,从沙尔腊斯上校《1815年滑铁卢战役史》一书起,开始了对崇拜拿破仑的攻击,马克思高度评价了这种转变,称其为“非同寻常的精神革命”。[4]P581而中国人对孔子的崇拜和信仰也有些许的类似,孔子生前是不是英雄我们暂且不论,但他生前的历史作用还是应该肯定的,从汉代开始,由于专制统治的需要他的身价不断飙升,什么“万世师表”、“文宣王”、“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先师”等等,被神化为不可怀疑、不可违背、不可冒犯的神圣。特别是宋代以后,理学化的孔孟之道更是严重束缚中国人的身心。五四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提倡科学与民主,就思想解放而言是必须肯定的,也可以借用马克思“精神革命”的说法。
当年马克思把破除对拿破仑的崇拜称之为“精神革命”,就是告诫我们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英雄伟人并不总是历史发展的积极因素,在一定的条件下,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会变成历史发展的负担,笔者把这种负担称之为“英雄累”。这里所说的“一定的条件”和“某种意义”是指什么呢?大概可以纲要概括为四点:首先,英雄、伟人所达到的高度,让人望而生畏,人们由对他们的尊敬而发展为畏惧,只是仰望,不敢接近,更不敢超越,于是英雄变成了前进的包袱,变成了发展的障碍。其次,某些统治者或利益集团,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故意从事造神活动,英雄、伟人被神圣化之后,成为禁锢人们思想,限制人们行动的的桎梏、囹圄。神圣化孔子就是如此,只能顶礼膜拜,不能怀疑,不能违背,更不能冒犯,进而达到抬高和保护造神、造圣者自己的目的。就像列宁揭露的那样:“强奸少女的天主教神甫对于民主制的危害,比不穿袈裟的神甫,比不相信粗陋宗教的神甫,比宣传建神和创神的、思想上的、民主主义的神甫要小得多,因为揭露、谴责和赶走前一种神甫是容易的,而赶走后一种神甫就不能这样简单,揭露他们要困难一千倍,没有一个‘脆弱的和可悲地动摇的’庸人会同意‘谴责’他们”。[5]P482其三,英雄、伟人的缺点往往和贡献是并存的,谬误与其所发现的真理是伴生的,但由于他们对历史杰出的贡献,就像巨大的光辉耀人眼目,以至于使人们看不清他们的缺点和谬误,当有明眼人指出、质疑、批评这些缺点和谬误时,还会遭到各类维护者的反对,甚至被斥之为反动、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等等,这也是历史前进发展的阻力。举个自然科学发展史上的例子也是很有益的。牛顿是十七、十八世纪时期伟大的科学家,他在自然科学的许多方面都有划时代的贡献。虽然牛顿并没有自己神化自己,但他在科学界的强势专横,他的门徒和崇拜者们却将其神化了。他的观点成了科学界不可置疑的绝对权威,例如在有关光的本性的研究中,他的门徒们竟然不顾胡克“波动说”主张的事实依据,硬以牛顿是主张“微粒说”为由,把对方打压下去,致使十八世纪的光学很少有什么进展。于此可见,牛顿被崇拜的特殊地位,造成其光学理论中的某些缺陷竟成了光学发展的拖累和障碍。而此类例证在社会科学史上更是不胜枚举。不论是辛亥革命一百年来,还是新中国建立六十年来,对中国人来说,这种教训屡屡如泣血般深刻,而文化大革命更是极端反民主的造神拜圣运动。第四,谦虚是英雄造就过程中应该具备的品德和条件,但一旦成为英雄后,并不是所有的英雄都能像大海之于百川那样,愿意也善于吸取其他英雄、智士,甚至是卑微的小人物所发现的点滴真理和合理建议,而是居高临下地小视,甚至是压制他们,这样一来,英雄因成功和贡献而形成的权威就会翻转过来成了打压别人,特别是后来者的大棒。
历史就是这样的矛盾和复杂,英雄、伟人、领袖给历史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在一定的条件下,他们又成为了历史的拖累,这就要求不论是英雄、伟人、领袖自己还是他人都要能全面、客观、科学、辩证地认识和对待英雄、伟人和领袖。其实中国历史上的许多史学家,特别是司马迁,记载历史就是追求实录,写英雄生动而不神化,正所谓“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汉书·司马迁传)如项羽、刘邦都是司马迁笔下重点记录的大牌英雄,但他们却都不是“高大全”,而是个性鲜明,有缺点,甚至有严重过失的英雄。司马迁不因项羽的亡秦之功而讳言他的刚愎自用,也不因刘邦为汉朝开国高祖而免提他的流氓习性。这是值得后世史学家、思想家、理论家们学习效法的。当然,在马克思以前,这个问题还不能很好地从理论上得到解决,马克思主义科学地解决了这个问题。马克思把反对个人迷信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原理提了出来,笔者希望以他下面的话与学术界同思共勉,并结束此文:“这些人怀疑整个人类,却把个别人物神圣化。他们描绘出人类天性的可怕形象,同时却要求我们跪倒在个别特权人物的神圣形象面前。我们知道个人是微弱的,但是我们也知道整体就是力量。”[6]P80“由于厌恶一切个人迷信,在国际存在的时候,我从来不让公布那许许多多来自各国的,使我厌烦的歌功颂德的东西,我甚至从来也不予答复,偶尔答复,也只是加以斥责。恩格斯和我最初参加共产主义者秘密团体时的必要条件是:摒弃章程中一切助长迷信权威的东西。”[7]P289
[1]列宁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2][苏]叶·维·塔尔列.拿破仑传[M].任田升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
[3]卡莱尔.英雄与英雄崇拜[M].何欣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4]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第二版)撰写的(序言)[A].马恩全集(第16 卷)[C].
[5]列宁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