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池田大作女性观比较
2013-04-11李红霞
李红霞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312000)
基于共通的人本立场,鲁迅和池田大作都以不同形式表达了对女性问题的关注。鲁迅一生自始至终关注女性话题,不仅有杂文《我的节烈观》《关于女人》《关于妇女解放》《娜拉走后怎样》等屡以涉及,更有《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以及《野草》《朝花夕拾》等加以深入探讨。鲁迅的女性话题探讨范围颇广,涉及宗族制度、儒家女教、女子教育、爱情婚姻、婆婆制、经济独立、乃至新女性等方方面面。同样,池田大作也以大量文字表现出对女性问题的高度重视,不仅在文章《我的人学》《人生问答》中涉及女性话题,还有专门的随笔集《女性笺言》《新女性抄》等集中表达对女性问题的独到、深入理解。总体而言,鲁迅和池田大作的女性观主要聚焦于紧密关联的两个侧面:对女性生存状态的严峻反思以及对女性建构主体性的热情倡导。
一、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冷峻反思:愚弱无声与角色紊乱
无论是鲁迅的“立人思想”或池田大作的“人间革命”思想,都以尊重每一个体生命,实现其独立自由精神的伸展以及全面发展为宗旨。他们也都意识到这种理想状态(包括男女平等)既要以人性化的整体社会氛围的建立为基础,同时更以每一生命个人意志的真正建立为必要前提。在这一共同思想诉求背景下,他们都对女性主体性的丧失状态予以冷峻观照和反思。这种反思尽管因持有者所处时代语境有异而各有侧重,但因其深邃透彻而殊途同归,都触及女性要面对的某些根本问题,所以对女性困境的揭示不乏相通之处。
鲁迅的女性观是其核心思想——“立人”思想的重要体现,更是给他以深刻影响、被他称为“陪着做一世的牺牲”的痛切生命体验的结晶。他笔下众数与个人对峙格局下的“自我丧失”则主要呈现为三种状态——首先是已丧失建立自我可能性的剥夺者:或因极度的麻木颟顸而无暇他顾,完全融入众数,融于“沉默的国民的魂灵”(《示众》《药》等),或凭有限精力陷入人际关系的变态循环怪圈内,进而剥夺他人的个性自由,主要方式是各种形式的“看”,其变形有窥视、盯梢、瞒和骗以及更进一步的恐吓等手段(《阿Q正传》《狂人日记》《风波》等);其次是尚未完全建立或无法承担自我者(如《伤逝》等);再次是那些曾建立起自我,但在众数的威逼下,深受伤害后颓然败北或在绝望中勉强维持,以无聊和平庸聊度残生者(《孤独者》《在酒楼上》等)。鲁迅在《灯下漫笔》中曾谈到过封建宗法制和君主专制之下的“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1]227-228他笔下的大多数女性固然和男性一样沉默、麻木,但更为愚弱,从而基本上置身第一、第二种状态。
第一类女性在鲁迅笔下的女性中占绝大多数。《祝福》里的祥林嫂、《明天》里的单四嫂子等便是如此身处于“沉默的国民的魂灵”中最卑微的位置。《故乡》里的杨二嫂则只会一味撒泼耍赖、尖酸刻薄。而《离婚》中的爱姑尽管平时泼辣大胆,似乎有义无反顾的反抗意志,但使用的精神武器其实出奇的旧:自诩是“三茶六礼定来的,花轿抬来的”,最终乃不知不觉地屈服于七大人的吩咐。此外,《狂人日记》中对着狂人围观和讪笑的妇女、明知女儿被她哥哥吃了但“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的母亲、《示众》中抱着孩子品看杀革命党的妇女、《药》中笃信人血馒头可以治病的华大妈和为儿子横死而深感羞愧的夏四奶奶、《风波》中对革命浑然不觉,却对皇帝坐龙廷抱有幻想的七斤嫂、《阿Q正传》中的“贞洁烈女”吴妈以及《祝福》中的柳妈、卫老婆子、四婶、婆婆等女性,以其极度麻木蒙昧、数量甚多且渗透到中国人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因而成为社会上“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的最为稳定恒常的重要成员而全不自知,最为可悲乃至可恨。
第二类女性在鲁迅作品中数量则极少。这与鲁迅所置身的时代语境和独特的着眼点有关。名篇《伤逝》既揭示了窒息自由爱情的社会环境对初步觉醒的年轻人的深重压抑性,更深入书写了鲁迅出于独特个性气质、文化胸怀而对生命个体面对爱情与自由、真实与谎言的彷徨心态的深入探索,表达深具诗意,现实性和超越感兼具,格调沉郁,具有经久不息的艺术魅力。
——促成《伤逝》悲剧的真正源头来自“盲目的爱”无力承担自由的事实。鲁迅早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说过:“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后无路可走。”涓生和子君不堪重负地经历了多重梦醒的苦痛——先是比同时代人率先从几千年的迷梦中觉醒过来,经由抗争终于体验到了短暂自由的狂喜;紧接着,就要面对缺乏价值认同以及自我全面发展空间的“盲目的爱”容易坍塌的残酷事实:再然后,面对失去谋生土壤带来的日渐紧逼的生存压力,面对爱情淡化、消失后的清冷的空虚,他们自身承担自由的能力,或者说个人意志的牢固程度,也面临着挑战。
同样追求自由的生活理想,涓生和子君对自由内涵的理解却不同。真正的精神自由的前提是具有独立意志的自我的确立,作为生命个体,“人的本质是自己选择的,选择以自由为前提,人被判定为自由,必须独自承担选择的后果”(萨特语)。子君的悲剧性在于缺乏坚定的自我意识,因而无力承担自由选择的后果。她一方面初步认识到了自我的独特和自由,以空前的勇气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勇敢地反抗封建家庭和传统礼教,令涓生也自愧不如。也懂得男女平等,为了新家的成立,执意卖掉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献出自己一份力才肯心安理得地入住。然而,爱情作为精神生活,尽管受制于“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但毕竟超越于琐屑的日常生活,“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滋润爱情的源头活水来自生命个体持续性全面发展自我的人生追求,“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而子君则把相依相守的自主婚姻看成爱情至高目标,将爱情孤立为静止、琐屑的日常情境,把爱的表达视为喂饱爱人,除此全无其他人生目标,更不再追求精神生活的更新,“从此什么书都不再看”,而且没有独立的事业,除依附于父亲的或丈夫的家以外,没有支撑自我觉醒的精神资源和归宿,于是逐渐变得狭隘、庸俗和怯弱,在涓生激情淡化、消失而仅剩责任感、负罪感之后,只能被迫回到父亲家里去,“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最终黯然死去。
与鲁迅聚焦愚弱无声的旧中国女子和处于新旧之间彷徨不定的女性不同,池田大作关注的女性则置身于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她们一般面临着两种困惑:首先是因角色紊乱带来的心理焦虑。女性在母亲、妻子、职员这几种社会角色间仓皇转换,难免顾此失彼,由此引发几种严重的社会问题——首先是由于很多女性和男人一样忙于发展事业,“孩子出生率也必然会下降。”[2]此外,有些女性“把生下的孩子也仅仅看作一种累赘”[3]45,有可能因为这种“母爱的丧失”而“直接导致人性的丧失”[3]166;其次,妻子忙于工作而无暇顾及家务,造成家庭解体的危机或者“不满的重压使男性逐渐萎缩,失去干劲和生气,变成婆婆妈妈的人”[4]206。当然,殊途同归,作为同样深入思考人性、人类命运的思想者,池田大作也捕捉到了女性问题中永恒的难题,即家庭角色与独立自我的深层关系问题。他也谈到了女性因回归家庭而丧失自我主体性的状态。在他眼里,这一问题其中又具体表现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因科技发达、家庭电气化产品泛滥导致家务劳动强度的极大缓解,反使得妻子因找不到自身的存在价值而深感茫然、失落[5]28-29;另一种是女性因将结婚视为爱情终点、婚后不修边幅而导致的自身魅力丧失和丈夫爱情淡漠[5]24,这种困境与鲁迅《伤逝》中子君的悲剧互为呼应。
二、女性主体性的弘扬:佛法妙音与启蒙理性
在冷峻反思女性生存现状的同时,鲁迅和池田大作都热切呼吁“男女平等”价值的彰显以及女性主体性的弘扬。因各自不同的思想资源和文化背景,他们的相关理念也不免存在一定的差异。
作为佛教门派——日莲宗的虔诚教徒和宗教领袖,池田大作的世界观、人生观乃至思维脉络都是以佛学理念为其最终依托,且尤为倚重《法华经》。从立人思想出发,他认为“失掉了主体性就不可能有生活的意义”[4]250,女性“也不应停留在对男性提出强硬要求上,还应确立自己的主体性,并不断推进意识方面的改革”[3]96,“不管怎样忙于家务和育儿,也不应只顾了这个,而忘了自己,应当真正确立自我的主体性”[3]35。池田大作所提倡的女性主体性的建立,绝不等于女性由奴隶地位翻身后转而为王奴役男性的状态,而是以尊重男女性别与个体差异性为前提的:“夫妻关系必须是一种面对面的相对关系。他们应是朝着新的人生目标前进的共同主体者和建设者”[3]23,“夫是箭,妻是弓”[3]25,在这种关系中女性才能真正获得自我的确立和价值的实现。在这一深入思考的背景下,池田大作所认可的“社会应当实现的男女平等”应是“男女能发挥其各自的特质的机会平等,以及由此而获得的报酬平等”。[5]62他的这一理念依托就来自佛教“人人皆可成佛”的思想:“佛法,特别是《法华经》根据声明的基本观点,主张男女平等。”[6]63相应的,池田大作女性观的重要组成部分——上述富有浓郁“主体间性”韵味的“男女各自发挥自身特质的平等”,也是其“佛法人道主义”[7]19的具体表现形式。
鲁迅的“立人”思想与中国现代文化这一以无神论为基础的世俗文明背景互相呼应,并进而沉淀为中国现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精神资源之一,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鲁迅振臂呼吁的“人”——包括解放了的与男人平等的女性,首要标准应是其个体独立自由思想的建立,而非虔信某一超越性的神祗。他认为对女性而言,精神独立的重要表现形式便是以韧性的战斗精神取得经济独立,即“一切女子,倘得不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都是空话”。这些观念都赋予鲁迅女性观以强烈的理性主义色彩。
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在探讨女性主体性建构的时候,对男性的内心悲剧也进行了深入剖析——子君的忧伤固然令人嗟叹,涓生的痛苦同样令人动容,从而为“男女平等”赋予了别一种意味。鲁迅并非没有觉察到男女两性的差异等问题,但因时代语境的特定状态以及中国问题的独特性,他面对的不平等局面始终太过吊诡和严峻,从而迫使他更倾向于追求男女之间基本的平等,“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8]215。这种平等的内涵之一,即男女两性在同样精神独立、经济独立的前提下分担同等的社会职责乃至重压,否则不异于是推卸责任,是变相的不平等。而现实中子君们对自身新旧杂糅的精神困境茫然不知,无言奉献、默默忍受后哀怨、黯淡地离世。涓生们要扛起压抑性社会氛围中孤身前往的无力感和对子君们巨大负罪感的同时重压,感到不堪重负。在没有独立自由精神和经济地位为支撑的情况下,子君越热情投入日常家务,在鲁迅看来,只会越加速她精神的委顿,并拉大与涓生的精神距离,加速促成两人的不平等关系。这种不平等势必在相当长时段内与女性当男子“私有品”“玩意”的那种不平等相伴相生,共同消磨“醒过来的人”的爱情和生命意志,显然无助于真正的男女平等和妇女解放。揭示出这一重独特的“男女不平等”,是鲁迅格外深刻之处。
面对类似困境,鲁迅向来的解决之道是宁可陷入极度的窘境,也要勇敢直面真实和缺陷,而不愿以幻想中的各司其职、相安无事、内外兼修等和谐因素来掩饰问题的棘手。也正是这种不肯低首于任一超越性宗教神祗的强烈理性主义气质,才使得涓生的内心格外痛楚和茫然,《伤逝》的阴郁气息格外强烈。作品以涓生忏悔杂糅着自辩的矛盾口吻娓娓道来,流露出他在自由与爱情、清醒自觉与庸常麻木之间的矛盾心态。对他而言,“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但求生不等于活着,还包含事业的追求,工作不仅是谋生技能,也是实现自我价值、寄托人生理想的园地,因此他的理想更符合自由的真义。涓生逐渐清晰的自觉意识为他带来了巨大苦恼。面对“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困境,他选择了自救、选择了奋身孤往的绝望抗战。因为没有超越性神祗的安慰,他无论选择真实还是谎言,都无从逃避铺天盖地的空虚之感,最终只能求助于死后的虚妄救赎:“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此外,在张扬女性价值方面,基于不同的精神信仰和民族文化背景,鲁迅和池田大作的选择也有所不同。因长期浸润于日本传统文化氛围并信仰佛法妙音,从破除我执、“无我”的佛学理念出发,池田大作则倡导女性富有牺牲气质的温情母爱精神的发扬。他更对女性以家务、育儿等所体现出来的日常人生情怀予以极度褒扬,赞誉为“爱的经济”[9]110,而这与《伤逝》对吞噬子君个性意志、阻碍涓生愤而前行的“油菜”“醋碟”等的厌恶显然大异其趣。在池田先生对女性“爱”“细腻”“同情心”“和平”等特质的归纳中,隐含着固化性别特征的倾向,并与“以是否处理好家务为衡量女性价值的首要标准”观念互通款曲。鲁迅因笃信世俗理性、偏重凸显“人”的独立自由意志,从而更重视女性身上原始创造、反抗意志的发扬和民间素朴情怀(“白心”)的真切流露,前者如《补天》中的人类始祖女娲、《女吊》中的复仇女吊、《纪念刘和珍君》中的刘和珍,后者如《朝花夕拾》中的长妈妈等。他警觉于妇女解放的种种歧途,既警惕温柔和顺使女子回归旧式的贤妻良母,又担忧粗野泼辣者可能成为新的河东狮吼[10]38,但基本侧重于揭开旧式生活理念的新面具。比如对于被池田大作极力赞美、力主发扬的妻性,鲁迅在《小杂感》中甚至以激愤直言质疑其实存性:“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11]555
无论鲁迅还是池田大作,尽管在女性解放等问题上为我们开拓出了颇为广阔的思考空间,但出现于他们笔下的,毕竟都是男性讲述的女性故事,因此无法替代女性自身的真切而丰富的生命体验。对女性生存状态的严峻反思、女性解放、男女平等的真正实现等等命题,都等待着女性自己的切实实践和提炼升华。而20世纪以来中日女作家们的诸多作品,也确实从上述角度与鲁迅、池田大作的女性观形成了饶富意趣的潜在对话和辩驳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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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池田大作.新女性抄[M].上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04.
[10]吴敏.试论鲁迅的女性观[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3(6)
[11]鲁迅.小杂感//鲁迅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