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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小说之季节叙事及其文化意蕴

2013-04-11葛永海

关键词:西门庆红楼梦季节

葛永海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典籍之始即有关于“四时”之记载。四季时间不仅仅是一种客观的物理现象,而且是一种主观上的心理现象,古人不仅在生存层次上把握了春生、夏耘、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同时自然运转也带给了古人精神层面巨大而强烈的心理暗示,但是这种心理暗示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总是与季节时间里的自然变化联系在一起的,并与人类生命的自然节律相契合,潜藏于思想和艺术等文化现象深处,进而影响和普遍作用于人的艺术情感、道德理性,从而形成精神世界的四时运动。

明清是长篇通俗小说繁荣的时代,在《红楼梦》、《金瓶梅》、《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等诸多经典作品中都有大量有关季节的叙述内容。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谓的“季节叙事”并非指所有关于季节的描写,主要指的是在小说文本中对于季节现象及其流转变迁加以叙述,其要点在于所描写的是处于轮替状态的季节现象,前后文往往形成一定的呼应,从而表现出作者的思想与艺术用心,因此单一孤立的季节景观描绘不在本文的讨论之列。作为有意味的叙述内容,明清小说将季节时间的叙写和小说的艺术技巧、叙事要素结合起来,赋予了季节叙事以较为突出的叙事功能、抒情功能和文化意蕴。

一、叙述内容:季节描绘与典型情境

明清小说季节叙事的主要内容是叙写四季中春夏秋冬的流转轮替,一些有特点的节气、节日以及物候现象的叙写也包含其中。对于四季情景的描摹在很多时候与典型情境的渲染刻画联系在一起。

1.春季叙事

春天是万物生长萌芽的季节,是四季中的开端,自然万物的生命萌动触发了人的情感萌发,表现在文学创作中就是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情感抒发模式。所以在通俗小说里,春季往往是男女之情萌发的季节,小说里男女主人公之邂逅往往是在春天。《金瓶梅》西门庆与潘金莲帘下勾情是在春光明媚的三月,在《水浒传》里作者安排的也是天色回阳微暖的残冬初春,金圣叹评曰“固是春情,应在春日”。[1](P270)第25回“吴月娘春昼秋千”写的就是风和日丽的春天,在春天花园里,陈敬济送金莲打秋千使得两人情事逐渐入港。《水浒传》中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是在天气晴好林冲陪同娘子去庙里烧香还愿的春日。《水浒后传》第8回王宣慰和郭京也是在腊尽春回、柳明花放的踏青时遇见花荣的妻子与妹子,顿生邪意。《西游记》也把唐僧和八戒喝子母河的水结胎,途经西梁女儿国,唐僧被女国王强留婚配设计在紫燕呢喃的早春天气,其后脱得女儿国却又遇蝎子精,唐僧被卷到琵琶洞,又一次被挟持成婚,可见书中的妖精也有着常人“怀春”的情感。《红楼梦》第23回宝玉及众姊妹搬进大观园是在“柳拂香风”的春日,宝玉一进园心满意足再无所求,每日和众姊妹一处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其中即写下四季诗。在处处洋溢着青春美好气息的大观园里,宝玉和黛玉的情感得以进一步加深。

《儒林外史》的作者似乎也爱把书中场景置放在春季展开,杜少卿迁往南京宴请宾客是在三月初旬,在春光融融之日杜少卿还携妻游山。第12回“名士大宴莺脰湖”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之时。第30回的莫愁湖大会是在五月初三,此为真儒杜少卿、庄绍光、虞育德等人相聚,为其后名士祭泰伯祠作准备。第37回“祭先圣南京修礼”也发生在春季,书中写三月二十九日众人在泰伯祠房里斋戒,四月一日祭先圣。此处也是书中的高潮所在,各路名流相聚,尊祭古贤,由此凸显了作品的重要主题:鄙弃以科考功名为念之假儒,弘扬做真名士的社会理想。

2.夏季叙事

相对于春季情思萌发,夏季火热的天气却使人难以忍耐,英国小说家兼文论家戴维·洛奇曾指出:“我们都知道天气影响人的情绪,小说家可以随心所欲发明各种天气状况,以适合他(她)制造的某种情绪。”[2](P95)潘金莲打迎儿时在三伏天气,天气正热,恰西门庆久不至,潘金莲愈加焦躁,诬赖迎儿偷吃角儿借机用马鞭抽打迎儿,而炎夏因素促长了金莲久盼情郎不至的愤怒。第27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被认为是全书中渲染情色最过的情节之一,正是发生在火热的夏天,当时西门庆因为天热在家散发披襟避暑,遂有“醉闹”之事。《红楼梦》的卷首人物甄士隐是在“炎夏永昼”的日子里在书房闲坐,遂做了一个关于宝黛前世因果的梦,进一步呼应了小说的神话开篇。

第62回初夏之际,宝玉、宝琴、平儿、岫烟四人同逢生日,大观园内众儿女便在芍药栏红香圃中相聚庆贺,豪气的湘云醉卧芍药圃,此时香菱因薛蟠外出也得随宝钗进大观园,这正是她一生最惬意最自由之时。紧接的第63回怡红院庆寿群芳开夜宴,大观园内齐聚一堂,掷骰抽签饮酒,芳官唱《赏花时》,因为时值夏日夜间,众人才得以不惧夜凉赴宴席,也是因为天气热暖,身体怯弱的黛玉才得以开怀与众人通宵取乐,作者将此盛筵放在夏日的大观园,也是与正趋变热的天气相协调,只是“盛筵难再”,“盛日难逢”,这恐怕是大观园儿女人生季节中的最后之夏了。

晚清解韬在《小说话》中说:“四时之景,冬景最易写,秋景次之,春则易写而难工,最难者为夏景。”[3](P622)《水浒传》的精彩片段“智取生辰纲”却是被作者安排在酷热难耐的夏季,杨志押送出发时是在五月半天气,虽是晴明得好,也酷热难行。而蔡京的生日却是在最炎热的六月十五,杨志一心想赶上生辰,不顾天气趱行。作者从未午的热写起,写不尽的天气之热和军士之怨,“看看日色当午,那石头上热了,脚疼走不得。众军汉道:‘这般天气热,兀得不晒杀人’”,只这几句已把热极之苦写得淋漓尽致。圣叹评:“描画已尽,叹今人千言之无当也。”[1](P174)因为暑热口渴,白胜挑的白酒充当了制敌利器,晁盖等人全取生辰纲实赖于此;也可说,正是这个炎夏,加速了名门之后的杨志有志难偿、被逼落草的进程。

3.秋季叙事

《红楼梦》许多人物的死去都是在秋季,比如秦可卿、尤三姐、晴雯皆是如此。在《红楼梦》中,秋季总体上是个落寞的季节。第78回宝玉到蘅芜苑找宝钗,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得空空落落,只听到老婆子说:“宝姑娘出去了”,“只见院中的香藤异蔓翠翠青青,忽然比昨日凄凉了许多,又看往日丫鬟们络绎不绝的路上半日无人来往,兼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几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一处;迎春连日也不见回来,又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了。”[4](P744)大观园内荒凉的秋日也正是园内儿女风流云散的时节,显出凄凉和萧杀。

小说也往往用秋日衰败凋零的景象衬托人物凄凉落魄的处境。《封神演义》中的西伯侯囚于羑里城,七年后归乡,正值深秋天气,书中写道:“只见金风飒飒,梧叶飘飘,枫林翠色,景物虽是堪观,怎奈寒鸟悲风,蛩声惨切。”[5](P231)此种场景正是西伯侯悲戚之情的写照。《三国演义》第13回董卓死后,又因李傕和郭汜不和,引起洛阳动乱,献帝与皇后被迫驾幸弘农,时值秋天,金风骤起,却是沿路遭遇拦截和追赶,献帝向臣子哭诉:“方离狼窝,又逢虎口,如之奈何?”[6](P156)只好放弃车驾步行到黄河边,时值天气严寒,帝与后互扶到岸边,却奈只有一只小船,岸边又高,不得下船,后面乱军又至,此番逃难比前次与少帝躲在草堆萤火下更是悲凉。第41回刘备携民众渡江的凄凉场面也是在秋季,书中写道:“时值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6](P435)刘备转看手下只剩下百余人;一路跟随的百姓、家人等皆不知下落,此时的刘备几近绝望,妻离子散、百姓遭难、猛将走散,正是其一生最凄惶悲楚之时,秋天萧杀之气更加重了乱世英雄穷途末路的悲凉氛围。

4.冬季叙事

冬天是闭藏的季节,是生命循环的一个终结阶段。冬天,生命蛰伏,大自然显得一片荒寂。《儒林外史》范进中相公的那场考试便是在冬季,书中写道广东虽是地气温暖,那时却也是十二月上旬,此时正是深冬时节,范进还穿着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深刻写出了范进未中前的困苦潦倒,以及对于功名的汲汲追求。第38回郭孝子到四川寻父亦是在冬季:“那日天气甚冷,迎着西北风,那山路冻得像白腊一般,又硬又滑。”[7](P221)即使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还两次遇虎,所幸得以逃脱。环境之恶与处境之危意在衬托孝子孝心之坚。

《红楼梦》第12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也是在腊月冬夜,第11回凤姐在宁府庆贾敬生日偶遇贾瑞,此时正是秋季,直到十一月三十日冬至,贾母等人到宁府探视秦可卿之时,王熙凤要贾瑞晚上在穿堂等。果然贾瑞如约而至,此时正是腊月天气,朔风凛凛,又因为过堂风大,贾瑞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回家遭苦打且饿着肚子又被祖父罚跪在风里读文章。作者把见色起淫心的一场闹剧放在冬夜里写来,既写出了凤姐的狠毒,又表现了贾瑞的痴愚,为后面正照风月鉴而死伏下祸根。

在历史演义中,许多重大战争往往被置于冬日描写,以见战事之艰苦。《三国演义》在写到重要战争时,谋将往往都不主张在天寒地冻的冬季兴兵讨伐,写到的几次冬战也是困苦不堪。如第33回曹操趁袁绍死后其子争夺继承权位时,率兵出击,追至北地的南皮时,天气寒肃,河道尽冻,粮船不能行动,曹操令当地百姓敲冰拽船,百姓逃窜,曹操大怒,又派人追捕斩之,却又告诉来投首的百姓往山林躲藏勿让士兵捉到,充分显示了曹操假仁慈之奸雄本质。取了并州后曹操与众将商议西取乌桓,身处沙漠之地,但见黄沙漫漫,狂风四起;道路崎岖,人马难行。又旗下谋士郭嘉水土不服卧病而死,攻到柳城时,“天气寒且旱,二百里无水,军又乏粮,杀马为食,凿地三四十丈方得水”。[6](P217)用天气之恶劣写出冬季军士作战之苦,也从侧面表现了曹操身处乱世、不畏艰险的军事才略。

值得注意的是,在以上四季叙事之中,有一类是季节性物候叙事。“物候”指的是以一年中推移变化着的风、雨、雪、月、露、云、花、鸟等与季节时间有关的自然现象,对于这些现象的叙述,可称为“物候叙事”。明清小说多有这类带有较为明确季节特性的物候现象,它与正面的季节叙述有所不同,侧重在具体物候现象,特拈出申说之。如《红楼梦》中风花雪月最多,“雨”则颇有特点,如第30回中的夏日午后雨,第45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的“秋雨”。《金瓶梅》中则多次描写“雪”,不仅是在行文的大量篇幅中,章回的标题也多次出现,如“吴月娘扫雪烹茶”、“元夜游行遇雪雨”、“西门庆踏雪访爱月”、“西门庆书房赏雪”[8](P456~529);赏雪之高洁雅趣,与西门氏之淫心秽行、西门府之争宠恶斗不啻形成鲜明对比。与季节有关的这些物候叙事,实际上是一个把自然时间人文化的过程。在小说叙事者的设置中,这些故事段落中的物候背景大都被赋予了某种独特的人文意味。

二、叙事功能:循环结构与时间刻度

明清小说季节叙事的叙事功能主要包括结构功能与聚焦功能,前者是面,后者是点。明清小说不厌其烦地交代季节时间的流转,不少是作者为故事情节之发展、人物个性之表现而有意设置。有了明确的季节时间背景,叙事的结构框架得以形成,人物故事随着季节的轮替循环不仅获得了特定的时空感,同时被赋予了更多关于生命印记的体悟与反思。另外,为了突出有意义的时间节点,需要在一个具体的叙事节点上形成对某一时间刻度的聚焦,只有相当频率的有意义的时间刻度的汇聚才可能形成有意味的时间结构,就此而言,时间刻度与循环结构乃是相辅相成。

1.营构循环时序

对于节日等季节时间在明清小说中反复出现,杜贵晨曾说:“三书(《水浒传》、《金瓶梅》、《红楼梦》)中‘元宵节’大约还有象征的意义。这类有关时序在文本中的作用、意义的研究,将有助于说明古代文学作历时性叙述的数理依据及其技巧和特点。”[9](P51)其实,不少季节时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正体现了明清小说关于时序循环的结构设计,其中以《红楼梦》与《金瓶梅》最为典型。

在《红楼梦》19年的生命年轮中,先后经历了19个春夏秋冬的变化。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环构成一年,是为小循环;然后由春夏秋冬的四季循环累积至19年,便是大循环。大循环也同样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曾将《红楼梦》分为春之梦、夏之梦、秋之梦、冬之梦,这是将《红楼梦》的起承转合,或者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喻之为一年四季的变化。就全篇结构而言,120回本《红楼梦》最后一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和第1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首尾接应,形成一个叙事的循环结构。作者借士隐之口说出因果循环报应之理,贾家的衰败一方面是在整个腐朽封建制下不可逆转地衰落的一个缩影,另一方面也不可不归结于对家族子弟的奸淫贪婪的惩罚,而即使是家道中兴,却也不可能再恢复到兴时的气象。人世荣辱得失仿若季节,轮番交替,人世变幻不同的是对前一阶段的不断否定,因此,此乃一种否定之否定的循环往复。

这种循环性特点不仅表现在整体结构上,也表现在具体季节时间的反复出现上。《红楼梦》中有一条脂砚斋的点评云:“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结,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4](P19)红学家周汝昌据此得出结论“(《红楼梦》)一共写了三个中秋节和三个元宵节,春与秋互相对照”。[10](P211)可见小说对节日的描写,并不单单是出于表现真实的世俗化生活以及借节日构造情节的需要,而且还是小说审美情感的寓意所在,作者对于特殊日期的叙述大多有着精心的选择和设计,这些分布在各个季节里的关键节日构成一个协调统一、有序循环的季节叙事圈。对于《红楼梦》中的循环结构,学界已有颇为深入的研究,可以参看。①与《红楼梦》强调家族变迁与生命历程的接续循环相仿而不完全相同,《金瓶梅》没有那种仙凡相续的诗意浪漫,更多的是现世的沉溺和果报的惩戒。如果说《红楼梦》中贾宝玉的生命循环是一种超越升腾,那么《金瓶梅》中西门庆的人生就是闭合沉沦。《金瓶梅》中的节日叙事之循环性将此表现得颇为充分。

《金瓶梅》四次写到元宵节,第一次是在第15回,恰逢李瓶儿生日,此时西门庆与李瓶儿已经勾搭,李瓶儿邀请西门一家到狮子街赏灯,作者特别刻画了元宵夜的风俗特点,重点写了灯市里样式繁多的灯:金莲灯、玉楼灯、荷花灯、芙蓉灯、秀才灯、媳妇灯等,巧的是诸般灯名又与众人的名字有着联系,或直接同名或暗含影射。此夕西门庆和众帮闲在妓院饮酒作乐,李瓶儿又偷约西门庆晚间赴席。第24回西门庆一妻五妾的局面已成,此次元宵夜多了一个重要人物陈敬济,西门一家齐坐饮酒取乐,金莲和敬济趁机勾搭,尔后是陈敬济率领金莲、瓶儿、玉楼、宋惠莲一行人上街“走百病”。此时,西门庆的财势处于快速增长期。第42回“逞豪华门前放烟火,赏元宵楼上醉花灯”则极写元宵节之欢庆。此时官哥已生,瓶儿得宠,西门庆升官,财势扩大,正是极盛时。西门庆命仆人在狮子街心放烟火,吸引观者无数,作者不吝啬笔调细写烟火,却在结尾处写到“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用“烟火消灭”这一意象暗示西门庆繁华极盛的短暂,而西门庆正沉浸在加官生子的喜悦中,愈加肆意淫乐。第79回的元宵夜,月娘率领众人赴吴大妗子家赴会,西门庆又往狮子街灯市去,此回未提及李瓶儿生日,官哥儿被潘金莲的雪狮子唬死,李瓶儿也已成故人,西门庆不知死期将至,心里想着何千户娘子,却与王六儿淫乐,三更回家,路遇旋风黑影受惊,回家又被潘金莲灌以过量胡药,终于精尽人亡。

这四次元宵节贯穿了西门庆由发迹到死亡的整个过程,毋宁说是其生命历程的写照。其中的循环之意不在于佳节的每岁如期而至,而在于风月繁华的循环往复,岁岁不灭,西门庆却不知“一己精神有限,天下风月无穷”的道理,疲于奔命,终死于追逐风月的路上。更可笑的是,此后陈敬济之属却依然接过西门庆的衣钵,执着地奔走于西门氏已然闭合的人生之路,西门庆的人生终点成为陈敬济们的新起点,从第24回陈敬济加入闹元宵的行列,陈敬济逐渐成为西门府中的男二号,直至在第79回取而代之,开始了新一轮循环往复的自毁之旅,最后的下场当也可以预见。在这里,元宵节狂欢性的节日特征与西门庆、陈敬济荒唐的人生起落形成意味深长的互文。

2.聚焦时间刻度

杨义在谈到小说的谋篇布局时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品,它的叙事的每一点都是一个完整的结构中蕴含着特殊意味的一点,它所蕴含的意味、意义或哲学,都最终在结构的完整中获得说明。”[11](P45)明清小说季节叙事的意义往往就是落实在一个个具有独特性的时间刻度上。

《红楼梦》如同在编织一张时序递进的情节之网,针线细密,而在要紧的经纬相交处,常常用一个独特的季节时间来加以标示。《红楼梦》第92回写再次入了学堂的宝玉没上几天就告假,当袭人责怪时,宝玉才辩解道:“必是老太太忘了。明儿不是十一月初一日么,年年老太太那里必是个老规矩,要办消寒会,齐打伙儿坐下喝酒说笑。”[4](P920)古时入冬后,亲朋相聚,宴饮作乐,称之为“消寒会”,也叫“暖冬会”,兴起于唐代,也是旧时贵族雅士在漫长的冬日里消闲玩乐的一种聚会。果然宝玉话刚落音,贾母就打发人来说:“老太太说了,叫二爷明儿不用上学去呢。明儿请了姨太太来给他解闷,只怕姑娘们都来,家里的史姑娘,邢姑娘,李姑娘们都请了,明儿来赴什么消寒会呢。”[4](P920)这次消寒会宝钗、邢岫烟却未出现,邢岫烟是因为与薛蝌有婚约而避开薛姨妈,当黛玉问及宝钗为何不来时,薛姨妈却告知是身上不好,而实际却是贾母、凤姐等人已经商量好要迎娶宝钗,只有当事人宝玉还蒙在鼓里。这次冬日里“消寒会”的聚会是贾府最后一次众人的欢聚。紧接着第94回,怡红院里本来萎了的海棠,也没人去浇灌,枝头上有了骨朵儿似的,又忽然开出很好的海棠花来,众人都诧异,贾母却说:“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这花开因为和暖是有的。”而贾母未必没有感觉到怪异,只是无奈之下的说词,只有探春心知:“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必是妖孽。”[4](P945)果然接着宝玉的通灵玉丢失,神智恍惚,又接着在立春后选为妃子的元春逝世,贾府被抄牵涉出一系列子弟索命受贿的案子,印证了十一月海棠花开的怪异兆头。

可以说,明清小说中描绘的节气、节日、物候等大都是人文化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再看《水浒传》第119回对“潮信节”的叙述。古时根据潮水的涨落规律形成了潮信节,它大概是在中秋前后,也是处在秋季。宋江等人征讨方腊得胜后歇在杭州六安寺。书写当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江上潮声雷响,不知道钱塘江潮信的关西汉子鲁智深却误以为是敌军的战鼓响,正要去厮杀,被寺内僧人告知:“这潮信日夜两番来,并不违时刻。今朝是八月十五日,合当三更子时潮来。因不失信,谓之潮信。”鲁智深突然记起智真长老的偈言:“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1](P931)遂在当夜坐化。鲁智深见证了梁山泊如夏日烈焰熊熊的英雄事业,也历经了朝廷招安后征讨四方、以拼死奋战换来一点荣耀的寒冬腊月,而他也是方腊战役惨胜后第一个离开人世的。他的坐化预示着108条好汉存留的36人开始走向死亡。就此而言,这一时间刻度对于梁山好汉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转折点,具有全局性的意义。钱塘江的潮信来了,朝廷对梁山好汉的信任在高俅等权臣的挑拨下却荡然无存,梁山事业注定走上失败之穷途。

三、抒情功能:审美传统与意境营造

季节不仅是一个简单的时间刻度,而是既积淀着不同个体的生命感悟,又蕴含着民族精神传统的文化符号。对于个体生命而言,特定的季节大多与特殊的生命记忆相伴相随。而对于一个民族而言,通过无数个体生命记忆的累积、升华,然后汇成为全民族所共有的文化主题、文化精神。当春风桃李、秋雨落叶进入到诗人们的情感范畴中,源远流长的“伤春”“悲秋”的主题便得以形成,前者总是与落红、落英、残花、残红等意象连为一体,而后者则总是与秋风、秋雨、秋月、白露、霜叶等意象连为一体,彼此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对应关系。中国古典诗词乃是一种高文化浓度的文学形式,其文化浓度不仅存在于它的格律、音韵和审美境界之中,而且更广泛更深刻的存在于整个中华民族的思维之中,渗透于包括小说在内的多种文体的创作当中。

综观明清小说季节叙事,大多继承诗性传统,其春生夏长秋衰冬终的审美模式贯穿于小说文本,以《红楼梦》最为典型。裘新江在《春风秋月总关情》一文中就指出:“曹雪芹注意在小说中凝固历史时空背景,单取历史盛衰之理与四季循环之道相联,从而营造出一中特殊的艺术氛围,去引导读者静心解味宇宙人生。……生活的流程不管怎样流淌,都是在四季的背景下进行。平淡无奇乃至有些散漫的生活由于被纳入了严密的四季性意象结构体系中,便常常表现出生活的情调就是自然季节的情调,自然的意象已深深渗透在生活的意象之中,让平常的生活表现出不平常的意义,并创造出天人合一的艺术境地。”清代二石道人《红楼梦说梦》亦云:“《红楼梦》有四时气象。前数卷铺叙王谢门庭,安常处顺,梦之春也。省亲一事,备极奢华,如树之秀而繁阴葱笼可悦,梦之夏也。及通灵失玉,两府查抄,如一夜严霜,万木摧落,秋之为梦,岂不悲哉。贾媪终养,宝玉逃禅,其家之瑟缩愁惨,直如冬暮光景,是《红楼》之残梦耳。”[12](P84)

《红楼梦》的作者特意将吟诵千古的《葬花吟》放在欢歌笑语、采花戏蝶的美好春季中,正当大观园内众人热闹祭饯花神之时,敏感细腻的黛玉却忧伤地收拾满地落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春天的美景总是使人留连忘返,但是似乎人们只是欣赏它绚丽多姿的时刻,却忘了它凋谢飘落的瞬间。而宝黛同读《会真记》是在大观园“柳拂香风”的春日,书中说到宝玉自从搬进大观园再无所求,心满意足在这春日的融和里作下了四季诗,而黛玉却从“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尽颓垣”曲词中深味深墙大院内的无奈,不觉心痛神痴,满眼含泪。曹雪芹写出了许多绚丽多彩的青春生命,却又在春日欢笑的底下隐伏着对青春消逝的惋惜和无奈。“宝玉挨打”被作者安排在情绪极易暴躁的夏季盛暑里。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是在秋季的雨夜。宝玉了尘缘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乍寒下雪的冬日里。

在其他明清小说中,其季节叙事之于故事展演虽不如《红楼梦》表现得那样深透圆润,但也颇多可值讨论的叙事段落。浦安迪曾经指出,明代四大奇书都注意把“把小说关键场景与四季循环中富有意义的时节联系起来,可想而知,这种手法最多用于故事中明属虚构的情节”。他举《三国演义》的例子来说明:“萧瑟秋景的点缀给第74回开始的关羽败死一段平添一股凄凉之感。作者在描绘诸葛亮殁于五丈原一幕中特别突出了这一印象,在那一片段里,中秋节的惯用主题,包括那浑圆而又寒冷的满月这一核心象征写进小说正文的做法,不免令人想起《水浒传》中鲁达圆寂的情景。”[13](P335~337)“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是《三国演义》中的著名章节,历史上的诸葛亮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国演义》的作者更以全副心力塑造一个智慧兼忠义的孔明形象。文中写道:“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观各营,自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乃长叹曰:‘再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其有极!’”[6](P822)把其情景安排在秋风凄凄的场景里,使人备感悲壮和哀伤,孔明归天当夜,天愁地惨,月色无光,几度使人嚎哭,因此也有了后人熟知的“秋风五丈原”。

在明清小说中,季节叙事往往成为营造、烘托、渲染意境的重要手段,同样描绘一种季节性景观,名作之间所用笔法可能繁简不同,其艺术效果却会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我们且看《水浒传》与《儒林外史》对于冬雪的不同绘写。

《水浒传》第9回林冲雪夜上梁山,将当夜雪景渲染到了极致。林冲被发配到沧州,陆谦买通管营欲行加害,书中写道“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1](P123),林冲来到草料场的草屋时,只见草屋被朔风吹得四下崩坏了,向了一回火,仍觉得身上寒冷,只好迎着北风,去二里路外的市井打酒,仍旧迎着朔风飞奔到草场门口,岂料大雪早已将两间草厅压倒,只好到古庙栖身。又意外听到陆谦等人放火烧草料场想谋害他,林冲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愤怒,杀死三人,连夜逃亡,只见“那雪越下得猛”[1](P113),迎着北风,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火的小草屋,因为讨酒吃与小屋的庄客发生矛盾,当满身冤屈的林冲被朔风吹跌在山涧里时,真使人读之为之落泪。作者把英雄的落魄放在朔风凄厉、寒雪纷飞的冬夜,写尽了遭奸人陷害的苦楚,正是对冬雪这一特殊情境加以渲染,增加了人物命运悲剧之深重感。

如果说,《水浒传》写雪是直笔、繁笔的典范,那么《儒林外史》第40回的“萧云仙广武山赏雪”,却是以曲笔、简笔制胜的个案。萧云仙在边疆击败藩兵,并带领百姓修城创下千古功业,反而遭受朝廷责罚追赔,直到萧云仙把父亲遗留产业全都归公,才了结兵部的追赔案。此回写他出任应天府淮卫守备,正是严冬时分,晚间与夜巡的旧属木耐相遇,两人第二日到广武山阮公祠游玩,“只见树木凋败,凛凛烈烈的北风,没一会天上飘起雪花来”,萧云仙感叹两人当日在青枫城时这样的雪不知经过了多少次,那时不觉得苦楚,而今这几点雪倒觉得寒冷的紧。此处写雪景极简,感慨却是极深。这种心情也只有同行者木耐懂得,遥想当年一起出征的两位都督坐享奇功,赏赐无数,木耐感叹:“想起那两位都督大老爷,此时貂裘向火,不知怎么样快活呢。”[7](P284)有关这次赏雪,也就是一句描绘、两句感叹,却令人无限感慨,唏嘘不已:英雄立功创业时豪情满天,全然不顾天气的冷暖,现在立功的英雄不但不得朝廷的赏识,反遭污蔑,心里之凄楚寒冷可想而知。现实的雪和记忆中的雪两相并置,形成对比,更渲染了一种英雄失意的悲凉气氛。

四、文化意蕴:冷热隐喻与天道循环

小说叙事以四季时间的流转为叙事线索和基本框架,并不是机械地遵照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四季循环进行的,而是较深入把握了四季循环的自然规律,书写尘世冷暖,把关于历史兴亡、人事盛衰的主题寄寓其中。就文化蕴含而言,表层是关于冷热的世态隐喻,深层则是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天道循环”。

1.冷热隐喻:炎凉世态

春、夏、秋、冬在一年四季里的更替和四季气候的温、热、凉、寒变化相适应。人们常用自然的寒暑易变,隐喻社会的冷暖无常。于是,用“寒暑”天气隐喻社会人情“冷暖”,成为中国古代小说的一种叙事常规,这在有着大量季节描写的明清小说中亦为常见。

冷热隐喻有多种形态,《水浒传》第9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中对于冷热的描绘显然是关于被压迫者反抗的隐喻。作者把代表“热”的火与代表“冷”的“雪”放在一起写,“热”的火是象征林冲的怒火因草料场之火而起,终于不可遏制,在山神庙将陆谦等悉数诛杀;而“冷”的雪则是象征此时的林冲在一忍再忍之后,终于冷静明朗,不再对奸臣当道的朝廷抱有希望。“冷”“热”相互映衬,相互激发,林冲义无反顾地奔走于茫茫大雪中,投奔热火朝天的梁山事业。金圣叹对于该回有一段发乎性情、鞭辟入里的评论,其文曰:“旧人传言:昔有画北风图者,盛暑张之,满座都思挟纩;既又有画云汉图者,祁寒对之,挥汗不止。于是千载啧啧,诧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热各作一幅,未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独能于一幅之中,寒热间作,写雪便其寒彻骨,写火便其热照面。昔百丈大师患疟,僧众请问:‘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时便寒杀阇黎,热时便热杀阇黎。’今读此篇,亦复寒时寒杀读者,热时热杀读者,真是一卷‘疟疾文字’,为艺林之绝奇也。”[1](P111)

当然,关于冷热笔法的更多隐喻则是与人情世态有关。浦安迪在其《中国叙事学》里曾指出:“不言而喻,‘冷热’的字样在明清小说戏曲中的意义,远远不止仅指天气的冷暖而已,而具有象征人生经验的起落的美学意义,才有所谓‘热中冷’‘冷中热’的交替模式出现,泛指大千世界里芸芸众生们生生不息的荣枯盛衰。”[14](P81~82)《金瓶梅》第1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就直接以“冷、热”为题,而此两字不仅是此回目的关键所在,也是整部书的文眼。张竹坡评论说“一部炎凉书,乃开首一诗并无热气”[8](P1),作者称西门庆结交的九人都是些“无益有损”的朋友,十兄弟未及结拜先死了一个卜志道,西门庆得知毫无悲伤之态。在未“热结”前先写出其“冷”,而作者偏又以极热之笔写到西门庆为补足十兄弟请花子虚入伙,到玉皇庙结拜,凑份子准备置办,耍笑哄堂,热热闹闹,这些都突出西门庆结交之“热”。几乎在结拜同时,西门庆就觊觎花子虚的娘子李瓶儿,其后两人越墙偷情,又合谋卷走花子虚大宗钱财,花被活活气死,却不知都是“异性却如骨肉”的西门庆幕后所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79回西门庆死后,西门庆最相契的应伯爵马上唆使其仆人谋财得利,而曾承西门庆慷慨相助的吴典恩非但不还钱,还把西门府偷东西的小厮屈打成招,说成与月娘通奸。这些凄凉后事与开头之“热结”形成对比,更准确地说是对“热结”的一种讽刺,构成了一种外热内冷的戏剧场景,耐人寻味。

而武二郎无意在清河县与兄弟相遇,禁不住“欢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8](P7)武大买肉摆果置席,真个是兄弟情深热乎。潘金莲的几十个“叔叔”叫唤,筛酒夹菜笑容可掬也是“热”,作者却说成“冷”。而后大雪纷扬寒意阵阵时,潘金莲在屋内烧着炭火撩拨武松,随着不断撩拨炭火,两人心中都腾起焦热之气,潘金莲是欲火升腾,武松则是躁愤之火,屋外的冷雪与屋内之热炭,两人心中的火焰形成冷热相交的场景。武松断然拒绝潘金莲的求欢,并怒斥潘的败坏风俗,径自搬离武大家,而卖炊饼回来的武大听得潘金莲哭诉兄弟非礼,武大不信金莲所说,张竹坡因而有言“武大圣人,武二值得拼死”。武氏兄弟的情谊是真情谊,财色不可搅乱。西门庆一伙只认自己私欲享乐,即使持香向天起誓结拜亦不可比矣。这里是“外冷内热”,真正的冷处作者偏用热笔书写,真正的热处却又写得让人心冷,这种冷热的一表一里,一前一后,亦假亦真,使得这部被世人称道的“奇书”增色不少。

关于《红楼梦》中的“冷热”,姚燮在《读〈红楼梦〉纲领》曾道:“此书全部时令以炎夏永昼,士隐闲坐起,以贾政雪天遇宝玉止,始于热,终于冷,天时人事,默然相吻合,作者之微意也。”[12](P170)除了开始与结束处,《红楼梦》中冷热笔法亦多有体现,第43、44回写到贾母等凑份子为王熙凤庆贺九月初二的生日,文中写道:“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并说书的男女儿全有,都打点取乐玩耍。”[4](P414)正是在这热闹欢庆的日子,宝玉却一身素服带着茗烟出了城,到水仙庵祭奠先前投井的金钏儿。作者于“热”中写“冷”,花团锦簇的贾府里一派乐曲升腾,在这光鲜背后却是许多年轻生命的悲逝。只有多情的宝玉仍能在众人享乐时记得昔日笑靥如花的生命。生日宴会上点的戏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都看得心酸落泪,黛玉看罢煞是伤感。贾母让众人劝酒时,尤氏对王熙凤说:“趁着今儿又体面,尽力灌丧两钟子罢”,虽是无心之语,却一语成谶。对此脂砚斋评道:“闲闲一戏语,伏下后文,令人可伤。所谓盛筵难再。”[4](P419)正当众人饮酒取乐时,王熙凤因不胜酒力想往家去歇歇,岂料家里贾琏正与鲍二老婆勾搭,后者诅咒王熙凤早死才好,王熙凤窗外听得大闹起来,一直闹到贾母跟前。在最热闹时偏写出最使人寒心的“偷情”事件,以“热”场景写出“冷”事件,两相对比,再次说明了盛筵下潜伏的危机。

2.主题意蕴:天道循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作为人类经验中最基本的一种类型,所有的时间之流都是“不可逆转的变化中的重复”,都有循环性特点,而尤以季节为甚。季节因地球与太阳的运动轨迹而定,如期来去,不可逆转,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然而季节的出场与循环又是给与人类的丰富馈赠,它不断改变着自然的容貌与人类的心理,而这两者之间又具有如此互渗互融的关系,大至阴晴圆缺,小至花开花落,都在改变自然容貌的同时留给人类深刻的记忆。[15]那么,作为人类共同的自然记忆与生命体验,追索其文化原型观念,在中西方文化背景中是否有相通之处,抑或有哪些不同呢?

先看西方文化,西方文化批评家在讨论季节时,也多是从循环的角度进行立论。尼采(Nietzsche)和波尔基(Borges)都曾指出“时间循环”这一概念。[16](P51~52)弗莱《批评的解剖》中的原型批评理论进一步推演了这一概念,他在阐述叙述程式(mythoi)理论时,将春夏秋冬四季与喜剧、传奇、悲剧、反讽与讽刺等叙事范畴相对应,依次为,春天的叙述程式:喜剧;夏天的叙述程式:传奇;秋天的叙述程式:悲剧;冬天的叙述程式:反讽与讽刺。弗莱认为四种叙述程式分别代表着主要的神话运行方向:喜剧对应于春天,述说英雄的诞生或复活;传奇对应于夏天,表现英雄的成长与胜利;悲剧对应于秋天,展示英雄的末路与死亡;讽刺对应于冬天,讲述英雄死后的世界。喜剧和传奇是向上的运动,悲剧与讽刺是向下的运动,四者衔接起来,构成一个圆形的循环模式。[17](P21~22)由于东西方文学的差异与隔阂,弗莱仅是以西方文学为依据,比如关于英雄的诞生或复活、成长与胜利、末路与死亡等说法带有鲜明的西方古典文学的色彩,但是他对于不同季节对应不同叙述程式的考察分析,与本文在前面叙述内容部分论及的四季叙事内容两相对照,则多有相近之处,所提出的“圆形的循环模式”更是让我们眼前一亮,若有所思。

“春生而冬死,夏乐而秋刑,其取义何也?曰,此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也,其因四时之序而配以人事,则古者天人之学也。”[18](P812)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春夏秋冬不仅是自然时序更转替换的标志,而且还是生命机制、世态人情的映像。葛兆光进而认为,社会人事可视作对四时循环运动的模仿:“这一切循环的象征通常可分为四个主要阶段:一年中的四季为一日的四个阶段(早晨、午间、黄昏、黑夜)、水循环的四个方面(降雨、泉水、江河、大海或冰雪)、人生的四个阶段(青春、成熟、老年、死亡)等等提供了范式。”[19](P51)

相比于西方的“圆形的循环模式”,中国小说中的时间循环论显然更为彻底圆润,无论是在叙事观念层面,还是在更具原型意义的文化理念层面。明清小说中季节叙事的核心就是对于季节的生命体悟,内容即为“天道循环”。从《三国演义》到《儒林外史》到《红楼梦》,从历史兴亡到人事变迁,再到家族兴衰,我们可以清楚窥见它作为一种积淀深厚之叙事观念的演进之迹。《三国演义》开篇便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家喻户晓的名言清楚地透露了小说“天道循环论”的特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6](P1)毛宗岗评本的《三国演义》引明人杨慎的《临江仙》为开卷词,概括了历史演进之永恒规律:创下丰功伟绩的英雄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中只能是沧海一粟,历史的进展却是永不停息的。悲剧正产生于这种个体生命探求之有限和历史发展前进之无限的比照之中。

《儒林外史》的最后一回“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与第1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遥相对应,从元朝末年的王冕到万历二十三年,南京名士渐渐消磨尽,到市井中出了几个奇人,季节不知轮换了多少,名流儒士或生或死也不知历经了几代人,而世上的的奇人雅事却未曾消失,犹如江中之流水,天上之明月,流动转换,从不停息,这也暗合了全书“百年圆转”的叙述结构。正如卷首词里写道:“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7](P1)历史的兴亡如“朝复暮”反复搬演,人事兴衰如“水流花谢”无可挽留,在历史和现实的古今交错中,作者以审美心理超越时间距离,用清醒却带着嘲讽的眼光,审视着自明朝成化末年兴起的八股取士科举的种种弊端以及挣扎于其中文人之生存悲剧。

正如前文所说,《红楼梦》对于“天道循环”的演绎则更富有诗意,《红楼梦》的开端是春,结尾是冬,第1回目是“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120回目是“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这是四季循环和首尾情节呼应。《红楼梦》第1回中的“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有旁批道:“四句乃一部之总纲。”春夏秋冬的自然循环里面包含有起承转合的自然哲理,人生一世,草长一秋,人世的悲凉正是自然荣枯的反映,世事兴衰是天道循环的表现。结局中贾宝玉历经劫难,满怀悲悯,悟仙缘而了尘缘,回归太虚幻境,悲剧主题在此上升至人生哲理的高度。

“季节叙事”源自于古人之四时观,逐渐艺术化为源远流长的叙事观念与美学格调,又在明清时代的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笔下展示出不同的叙事智慧和文本形态,其中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渗透着属于中国传统机体的文化密码。要寻求其深层的文化原型意义,则不能不回到中国文化的本原。杨义在探讨中国叙事学时所提出的一个重要论断为我们提供启示,他在分析东西方思维方式的对行性时指出:“贯串儒道释三教、泛化于天地万物的富有动感的圆形结构,必然也深刻地渗透到中国人的诗性智慧之中。因此,中国叙事学的逻辑起点和操作程式,带点宿命色彩地是与这个奇妙的‘圆’联结在一起了。”他认为,中国叙事作品的深层,大多具有一种潜隐的圆形结构。甚至大胆地推论:“是否可以在一定的意义上这样说:中国历代叙事文本都以千姿百态的审美创造力,在画着一个历久常新的辉煌的‘圆’?”[20](P518)

明清小说季节叙事的核心特点一是转化、二是轮替,这正体现传统智慧中的自然观,我们必须回到对于“天道”之“道”的认知和解释上来。老子有云:反者道之动。其意为:向相反的方向转化,正是“道”运动之规律。明清小说季节叙事不仅印证了潜隐圆形结构存在的广度和深度,同时也应和了古人对于中国人精神结构的原型描述,不妨让我们回到《道德经》中对于“道”的阐释语境中,进行体悟和感受:“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21](P142)由季节叙事,想见作为天下之母的道,围绕圆周运行不息,想见万物自化,归根复命,我们不禁顿生会心之感。

致谢:笔者拟写此题,由来久矣。此前曾嘱硕士生陈红凌君作此文,文成,与命意相去颇远。遂另起炉灶更作之,于陈君材料则多有采撷,特此致谢!

注释:

①可参见裘新江《春风秋月总关情——〈红楼梦〉四季性意象结构论之一》,《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4辑;梅新林、张倩《〈红楼梦〉季节叙事论》,《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5辑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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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12]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4.

[13]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M].沈亨寿,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

[14]浦安迪.中国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

[15]梅新林,张倩.《红楼梦》季节叙事论[J],红楼梦学刊,2008,(5).

[16]施罗米丝·雷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当代诗学[M].赖干坚,译.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1991.

[17]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18]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9]葛兆光.中国思想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

[20]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

[21]老子.道德经大全集[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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