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全球化语境中的个体与民族身份隐喻
——论科马克·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

2013-04-10綦亮

山东外语教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麦卡锡殖民主义比利

綦亮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241 / 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9)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China)

全球化语境中的个体与民族身份隐喻
——论科马克·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

綦亮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241 / 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9)

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科马克·麦卡锡的代表作“边境三部曲”既对墨西哥进行殖民主义再现,又对其试图建构的殖民主义话语进行改写和重写。在小说的故事背景和创作背景的双重观照下,小说对他者的再现和强势文化对他者的表征障碍象征了美国自二战后,特别是在全球化语境中的个体和民族身份认同危机。麦卡锡在反思和批判“美国例外论”的同时,也表达了一名白人主流作家对美国主流文化价值观的认同和妥协,“边境三部曲”也因此为美国的民族身份建构提供了重要的文化参照。

麦卡锡;“边境三部曲”;全球化;身份认同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uzho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uzhou 215009, China)

墨西哥在英美作家的异域想象中扮演重要角色,D.H.劳伦斯、凯瑟琳·安·波特、格雷厄姆·格林、杰克·伦敦和杰克·凯鲁亚克等都曾对其进行过文学再现。墨西哥广袤和神秘的土地既为英美作家提供了源源不竭的创作灵感,也因其“第三世界”的身份成为英美经典文学殖民主义“凝视”的对象和民族身份建构的参照。就对墨西哥进行再现的广度和深度而言,美国著名小说家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1933-)无疑是当代英美文学中的集大成者。在早期的“阿巴拉契亚小说”(the Appalachian novels)①中,麦卡锡聚焦美国南方,通过审视现代文明中信仰的缺失和人性的式微,表达现代人的焦虑、孤独和彷徨。自《血色子午线》(BloodMeridian,1985)开始,麦卡锡的小说空间由美国南方转移至美国西南部,在美国和墨西哥文化冲突的背景下表现人物的身份认同,并以此反思美国的民族身份建构,表达了更为宏大的主题关怀。虽然《血色子午线》让麦卡锡进入评论界的视野②,但真正奠定麦卡锡文坛大师地位的是其后推出的“边境三部曲”(The Border Trilogy, 以下简称“三部曲”),即《骏马》(AllthePrettyHorses,1992)、《穿越》(TheCrossing,1994)和《平原上的城市》(CitiesofthePlain,1998)。“三部曲”将个人命运与社会历史变迁交织在一起,既通过挪用美国种族主义话语,对墨西哥进行殖民主义再现,又对其试图建构的殖民主义话语进行改写和重写,揭示美国强势文化表征他者的虚幻性。结合小说的故事背景和创作背景分析就会发现,小说对他者的再现和强势文化对他者的表征障碍象征了美国自二战后,特别是在全球化语境中的个体和民族身份认同危机,体现了作者对“美国例外论”(American Exceptionalism)的反思和批判。但想象性文学创作与民族身份认同的内在关联又决定了作为美国白人主流作家的麦卡锡,无法完全从旁观者的立场反思美国的主流文化价值观,他的文学创作也因此不自觉地为彰显和建构美国当代民族身份提供了有效的文化路径。

1.0 文化冲突中对他者的表征

“三部曲”的表层主题可以用第二部小说的题目来概括,即“穿越”。《骏马》中约翰·格雷迪与好友一道穿越边境闯荡墨西哥找寻理想中的生活;在《平原上的城市》中为了心上人来往于美国和墨西哥之间;《穿越》中比利·帕勒姆更是三次越境。约翰和比利虽经历不同,但都在穿越中经历生死,体验冷暖,感悟人生。因为“地域的边界以一种可以想见的方式与社会的、民族的和文化的边界相对应”(萨义德,2007:68),而“一旦边界确立后,另外一端就成为令人觊觎的对象,成为进入未知和有待探索之地的门槛,在那里可以发现‘自我’,创造‘他者’”(Klahn,1997:125),所以从深层看,两国间的边界对于两位主人公来说就具有了心理和文化层面上的意义,成为塑造个体和民族身份的场域。

美国和墨西哥虽为近邻,但历史上冲突不断,可谓水火不容。1848年,美墨战争结束,两国签订“伊达尔哥条约”,墨西哥割让近半数国土给美国。之后,由于美国资金的大量流入,独裁者迪亚兹统治下的墨西哥实际上成为美国的殖民地。二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将强权政治演绎到极致,因此对美国而言,墨西哥和其北方邻国加拿大一样,始终处于弱势地位,是一个典型的他者。“文化身份的形成以对‘他者’的看法为前提……在文化碰撞的过程中,权力常发挥作用,其中一个文化有着更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基础时尤其如此。”(拉伦,2005:194)在“三部曲”中,麦卡锡以约翰和比利与弱势文化的遭遇为载体,将墨西哥表征为他者,使他们的穿越之旅成为建构美国个体与民族身份的隐喻,具有明确的殖民主义话语特征。

“所有的文化都一直倾向于对其他文化进行彻底的皈化,不是将其他文化作为真实存在的东西而接受,而是为了接受者的利益将其作为应该存在的东西来接受。”(萨义德,2007:86)约翰和好友罗林斯初到墨西哥后,以“第一世界”旅行者的姿态对这个陌生的国度进行了“居高临下”的揣测。面对眼前的荒芜,罗林斯接连说道:“这个地方肯定没有电”,“我担心这地方连汽车也没来过。”(麦卡锡,2001:49)约翰认同罗林斯的判断,附和说:“鬼知道车从哪儿开到这里来。”(同上)后来,当约翰问罗林斯对墨西哥的感觉时,“罗林斯倾了倾身子,吐了一口唾沫,没有回答。”(同上:50)约翰和罗林斯高傲和不屑的表现说明他们倾向于按照自己熟悉和认同的标准衡量他国文化,将异邦文化作为参照,凸显自身的文化优越感,以及高人一等的地位和身份——在他们看来,墨西哥就应该是落后的蛮荒之地。随着情节的推进,墨西哥的他者形象越来越明朗化。在约翰等人的眼中,墨西哥人“十分粗野……就像他们所在的这块土地一样野蛮和古怪”。(同上:59-60)《穿越》中比利和弟弟博伊德的对话也很能说明问题。博伊德对墨西哥的法律迷惑不解,于是向比利询问,而比利的回答是:“墨西哥根本没有法律,全是一伙歹徒。”(麦卡锡,2002a:171)连比利在路上遇到的开车人也对墨西哥心存偏见,认为“所有可恶的东西都是从墨西哥跑过来的”。(同上:61)

“三部曲”对印第安人和墨西哥女性的程式化表现是其确立约翰和比利所象征的殖民主体的地位并对他者进行表征的主要途径,因为“如果要在话语中建构殖民主体并通过话语运用殖民权力,就需要明确表达种族和性别方面关于差异的形式”。(Bhabha,1994:67)虽然墨西哥是印第安文明的发源地之一,举世闻名的玛雅文化和阿兹特克文化均为墨西哥古印第安人创造,但“20世纪中叶以前,以他们的印欧混合血统和文化遗产为荣的墨西哥人一直表现出刻板的负面形象”。(Chylinska,2009:xv)“三部曲”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对印第安人的脸谱化表现方式,通过对印第安人的负面描写,将墨西哥的他者形象具体化。《骏马》中,布莱文斯和约翰、罗林斯同去墨西哥,他的马在一次暴风雨中走失,后来证明是被印第安人所盗;《穿越》中,比利和博伊德的家被印第安人洗劫一空,父母被残忍杀害,他们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种族主义是殖民主义话语的重要支撑,“殖民主义话语的目标是以种族来源为依据,将被殖民者阐释为落后的族群,以此为征服辩护”。(Bhabha,1994:70)美国和墨西哥的冲突在很大程度上是种族间的对抗,美国发动美墨战争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美国人认为墨西哥“有大量的印第安人和黑人,是一个混杂的,劣等的种族”,而到战争爆发时,美国已经明确将墨西哥人纳入优等种族和劣等种族的等级之中。(Horsman,1981:210)因此,“三部曲”对印第安人的负面呈现可以说是对美国殖民主义史的文本再现,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性,是“‘天命说’的现代重演”。(Woodson,2002:272)

对墨西哥女性的程式化描写是“三部曲”种族主义想象的延续,强化了墨西哥的他者形象。“墨西哥女人风情万种,充满异域情调的脸谱化形象……已经在美国种族神话中深深扎根。”(Horsman,1981:234)在《骏马》和《平原上的城市》中,约翰分别与牧场主的女儿阿莱詹德拉和妓女玛格达琳娜相恋,小说对这两位女性角色的描写典型体现了“美国种族神话”对于墨西哥女性的建构。约翰和阿莱詹德拉初次相遇,后者“浓厚的头发在帽檐下披散着,一直垂向腰际”(麦卡锡,2001:93);两人骑马夜游时,“她立在夜半的黑水中,显得格外的白皙、明亮,好似黑森森的林中的磷火”。(同上:140)当约翰与玛格达琳娜约会时,“烛光照在她裸露着的脊背上,显得是那么白皙,头发披散在背上,乌黑闪亮”。(麦卡锡,2002b:66-67)阿莱詹德拉虽然相貌出众,但缺乏个性,是一个没有思想深度和性格变化的木偶式人物;而小说对玛格达琳娜的刻画则暗示她只不过是阿莱詹德拉的翻版,不是一个具有独立意识和思维方式的女性,进一步体现了作者对墨西哥女性的平面化处理方式,象征墨西哥女性成为白人男性“凝视”的对象和欲望的投射,逐渐被“客体化”的遭遇。从总体上看,麦卡锡对墨西哥女性的刻画符合萨义德对想象性东方学作品的判断,即“女性通常是男性权力幻想的产物。她们代表无休止的欲望,她们或多或少是愚蠢的”。(萨义德,2007:264)墨西哥女性在被他者化的同时映射了墨西哥的他者身份,成为后者弱势地位的参照。

“三部曲”是作为殖民者的美国对其曾经征服和控制领土的再现,小说中的墨西哥在相当程度上是一个可供约翰和比利象征的美国强势文化实现“殖民统治历史幻想的地方”。(McGilchrist,2010:164)麦卡锡将美国的扩张史和殖民心态文本化,以个体的主观意识折射国家的权力意志,暗示美国的帝国主义权力欲和扩张意图。但麦卡锡作品中的殖民主义意识并非作者纯粹的主观和个体经验,而是体现了个体文学创作与民族集体意识的互动。一方面,美国的强权地位赋予麦卡锡用于观看、审视他者的制高点,为其殖民书写提供了有力的物质和意识形态支持;而因为“小说对于形成帝国主义态度、参照系和生活经验极其重要”(萨义德,2003:2),所以麦卡锡的殖民主义文学想象又反过来渲染和强化了美国的霸权身份,成为其帝国主义冲动和欲望的文化表征。

2.0 权力博弈中他者的抗拒

“三部曲”在表征他者的同时,又从内部对其本身试图建构的殖民主义话语进行改写和重写,通过表现对弱势文化的认同以及弱势文化对强势文化的抗拒揭示殖民话语的矛盾性和他者形象的混杂性,说明“一切文化都倾向于把外国文化表现为易于掌握或以某种方式加以控制。但是,并非一切文化都能表现外国文化并且事实上掌握或控制它们”。(萨义德,2003:139) “三部曲”首先通过塑造正面的印第安人形象,修正对印第安人的种族主义程式化表现模式,以此淡化其殖民主义暗示。比利第一次越境后回到美国,在路上遇到了非常好客的印第安人。临别时,一位印第安长者告诉比利要“找到一个安身之所”,因为流浪会使人远离社会,最终迷失自我。此外,比利和博伊德历尽艰难,终于在墨西哥寻回失窃的马,而帮助他们找回马的正是一位叫基哈达的印第安人。此人是牧场总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而且心地善良,告诉比利弟弟博伊德的葬身之地。当比利决定将弟弟葬回美国时,基哈达认为这没有必要,因为只要人们不迷失自我,地点和名称都是无关紧要的。小说此处的描写充分体现了印第安人淳朴的人性和深刻的哲思,与此前狡诈、残忍,“更像是自然界的力量,而不是真实的人物角色,几乎听不到他们的声音”(McGilchrist,2010:150-151)的印第安人负面形象形成鲜明对比,更与主人公自身的迷茫和无助形成强烈反差。

“三部曲”建构的殖民主义话语在小说展现的白人男性对墨西哥女性占有欲所带来的悲剧性后果中得到进一步解构。虽然“三部曲”对墨西哥女性进行了平面化处理,将其塑造为缺乏个性的客体,但白人男性也为他们的猎奇心理付出了惨痛代价。得知约翰和阿莱詹德拉过从甚密后,阿莱詹德拉的教母阿方莎和父亲罗查立即出面干涉,警告约翰最好远离阿莱詹德拉。这是约翰的异域之行遭受的第一次挫折,也为之后的经历蒙上了一层阴影。不久,受布莱文斯命案的牵连,约翰和罗林斯被捕入狱。狱中的经历,特别是布莱文斯的死和监狱大亨佩雷斯对美国人思维方式的质疑让约翰认识到墨西哥的复杂。后来,阿方莎将约翰从监狱赎出,并与他进行了一次启示录般的长谈,让他明白墨西哥并不是“比较容易就可以征服的游牧部落的聚居地,而是有自己一套规则和习俗的相对稳定的定居社会”。(同上:161)然而,约翰并没有吸取教训,仍然想通过异域恋情实现对田园生活的幻想,多年后又与墨西哥妓女玛格达琳娜一见倾心,而这段交往也最终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约翰的坎坷情路和悲惨结局象征性回击了白人男性对墨西哥女性的殖民主义“凝视”。

除从种族和性别角度改写殖民主义话语之外,“三部曲”还通过演绎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权力制衡颠覆小说的殖民主义想象。相对于约翰的浪漫,比利比较务实,但他的异国经历也远非一帆风顺,他“第一世界”公民的身份同样受到他者的有力冲击。面对护送受伤的母狼回墨西哥的比利,一位墨西哥的庄园主诘问道:“你觉得这个国家是你可以随便过来为所欲为的地方吗?”(麦卡锡,2002a:116)而此后比利与墨西哥爱国者的冲突则更能说明他者对表征主体的暗中瓦解和两者之间强弱地位的转换。两人的对话从一开始就充满火药味,爱国者开口就问比利为什么来墨西哥,暗示墨西哥并不欢迎美国人,而比利也不甘示弱,将爱国者杯中“臭猫尿”般的麦斯卡尔酒倒掉,换上“上等的美国威士忌”。但爱国者并不买账,又将杯中的威士忌酒倒出,重新换上麦斯卡尔酒,因为他“反对那个专制政府的标记……这对他来说是个荣誉的问题”。(同上:348)结合墨西哥革命的背景分析,这里的“专制政府”指的是迪亚兹政府,而迪亚兹政权的后台是美国政府,因此爱国者的举动不仅说明他反对墨西哥的独裁统治,而且意在揭露“美国政府与墨西哥独裁统治间的共谋”。(Brewton,2004:138)比利欲以威士忌炫耀和标榜美国的“上等”文化,却落入美国帝国主义为自己挖的陷阱,成为被殖民者攻击的对象,颇具讽刺意味。小说以此模糊了自我与他者的界线,将他者推向前台,形象地揭示了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强弱地位耐人寻味的细微变化,暴露了强势文化话语权的脆弱性。

“三部曲”一方面通过美国和墨西哥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的正面冲突,来表现作为他者的墨西哥对于拥有主导话语权的美国的抗拒,另一方面又将他者暂时抽离,展现在“真空”状态下殖民主体的自我消解。比利的弟弟博伊德在一次枪战中身负重伤,成为人们的谈资,博伊德也在人们的口传中成了英雄,大家都认为是他杀死了叛军首领。显然,小说意在通过这条叙事线索树立博伊德的英雄形象,宣扬美国的英雄主义精神。但比利作为当事人了解事情的真相,不断向人们澄清叛军头目只是自己摔下马跌断了背,并非博伊德所杀。两条线索一“立”一“破”,将博伊德的英雄形象消解于无形。博伊德伤愈后不辞而别,和自己曾救过的墨西哥女孩浪迹天下,从此杳无音信。但此后墨西哥出现了一首民歌,歌颂来自北方的白人金发少年持枪纵马,英勇御敌。听到民歌后,结合周围人的描述,比利相信民歌里唱的少年就是弟弟博伊德。至此,博伊德的英雄形象再次确立,并被强化,成了颇具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然而,基哈达道出了民歌的真实内容:“那民歌讲述了一切,但也什么都没讲。我是多年以前就听到这首关于金发少年的民歌的,那时你的兄弟还没生出来呢!”(麦卡锡,2002a:373)于是,博伊德的英雄形象再次被戏剧性解构。小说在此以迂回曲折的方式突显了处于分裂状态中的殖民主体的矛盾自我,说明具有排外性和殖民主义倾向的美国英雄主义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一种幻象,暗含对美国文化价值观的嘲讽。

“对荒野的驯化是19世纪美国例外论神话的重要内容,而牛仔则充当了征服荒野的浪漫英雄。”(Cant,2008:206)作为典型的美国西部牛仔,约翰和比利的墨西哥之行可以被看作对异域的象征性驯化,具有强烈的殖民主义暗示。但上述分析表明,“他者”是一个相对性概念:虽然在美国看来,墨西哥是一片亟待征服和开垦的荒野,但在墨西哥人眼中,美国也“只不过是个传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麦卡锡,2001:94)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权力博弈中,“三部曲”证明,墨西哥远非两个稚气未脱的美国少年理想中的世外桃源,它的深邃和博大挑战并在一定程度上挫败了约翰和比利所象征的美国殖民主义征服意志。通过表现“向边疆进发的神话和这种神话在历史现实中的消解”(Ellis,2006:37),麦卡锡“不仅批判了美国的帝国主义动机和行为,而且谴责了构成神话美国西部话语的历史和文学叙事”(Lasco,2002:5),而这种来自权力中心的反思显然比“边缘”向“中心”的返写更加发人深省,值得回味。

3.0 全球化语境中的身份认同危机

“三部曲”的故事从二战前延续至20世纪50年代,这正是美国社会的重大变革期,在故事背景的观照下,小说对墨西哥的殖民主义再现和强势文化对他者的表征障碍呈现出丰富的文化内涵,象征了特殊历史时期美国个体与民族身份认同危机。更为关键的是,麦卡锡在小说故事结束后添加了一个“尾声”,将时间定格在2002年。这种安排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匠心独具。虽然其间的故事我们无从知晓,但若参照历史,并结合小说的创作背景对文本进行“整体细读”就会发现,这段“空白”不仅呼应了小说所表现的殖民主义话语的矛盾性,而且强化了其象征意义,凸显了全球化语境中的身份认同危机。

传统农耕社会的分崩离析让美国的“边疆神话”失去了存在的根基,由此引发了西部牛仔的身份困惑,体现了处于社会转型期的个体所感受到的文化焦虑。“三部曲”展现的正是美国西部从农耕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所经历的阵痛。《平原上的城市》中的约翰逊老爹亲历了美国“从煤油灯和双轮马车的时代转变到了喷气式客机和原子弹的时代”(麦卡锡, 2002b:103),但阅尽沧桑的他还是“怀念那时候牧场里的日子”(同上:183);比利也感叹战争“改变了一切。一切都不再是原先的样子了,永远不再会是原先那样了”。(同上:75)就此说来,约翰和比利墨西哥之旅的初衷并非是想了解一个真实的墨西哥,而是在文化层面上将墨西哥当作美国西部田园生活的替代品,一个展现他们牛仔气质的试验场,这是他们对墨西哥所持偏见的深层原因。所以,作为对个体身份迷失的心理补偿,约翰和比利的异域之旅不仅是个人情感所致,更是社会文化氛围使然。同时,因为约翰和比利的民族身份和所属的特定文化群体,他们的困惑也已经不再是个人层面上的情感纠结,而是象征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美国作为一个整体的身份认同焦虑。

二战极大刺激了美国的经济发展,使其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强国,但在处理国内外政治问题上,美国在战后却遇到了很多挑战,比如50年代的民权运动和60年代的越战。如果说前者开始让美国从内部反思民族身份认同问题,那么后者则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美国关于民族身份认同的种种假设。在《平原上的城市》中,妓院老板爱德瓦多刺激约翰说,美国“麻烦成了堆,磕磕绊绊地走不下去了”,是一个“衰败的帝国”(同上:246),虽是挑衅之词,却很能说明问题。越战结束后到90年代,美国为了挽回声誉,重塑形象,一直在越南寻找MIS(Missing In Action),即在战争中不能证实被俘或阵亡的人员,而由此产生的“营救话语”(rescue discourse)在八九十年代的美国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国家叙事”。(Brewton,2004:138)考虑到小说的创作时间,《穿越》中约翰回墨西哥寻找博伊德可以被看作是对这一政治和文化事件的文学再现。“三部曲”“创作于越战之后,而故事又从二战前一直延续到战后,所以困扰约翰和比利的身份迷失是越战后整个国家迷失方向的写照。”(McGilchrist,2010:129)

从二战结束到新世纪不仅是美国社会经历重大转变的时期,也是西方乃至世界格局发生深刻转变的关键时期。二战加快了西方的政治、经济一体化进程,进一步凸显了影响深远、改变世界格局的全球化趋势。“全球化”是一个多维概念,可以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阐释。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全球化”指在信息、通讯和交通技术进步的背景下,国家和区域间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不断强化的关联性。在技术进步的支持下,“全球化”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不同国家和区域间的空间障碍,增加了空间转换的频率,将时间空间化,由此导致连续性和历史感的丧失,产生了断裂感和身份的不确定性。“三部曲”以约翰和比利在美国和墨西哥间的来回穿行表现个体在失根状态下的苦闷和彷徨,说明“想要找寻一个确定和稳定含义的欲望与空间不断转换的特性相伴相随,身份和地点总是处于正在形成的状态中”(Bourne,2009:123),因此是对全球化现象的整体暗示。

吉登斯(2000:56-57)认为“全球化”是“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这种关系以这样一种方式将彼此相距遥远的地域连接起来,即此地所发生的事件可能是由许多英里异地事件而引起,反之亦然”。在这个意义上,《平原上的城市》又是对“全球化”的集中展现。如果说《骏马》和《穿越》强调的是美墨两国的相异性,那么《平原上的城市》则着重表现两国的相似性和趋同性。曾经在《骏马》中被约翰视为圣物和其牛仔身份象征的马在《平原上的城市》中成为供人拍卖的商品,这一转变形象地说明美国西部已经被商业化,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以农耕为主,具有浓厚田园气息的美国西部。而在墨西哥,连普通的出租车司机都明白“在一个成熟健全的社会里,选择的优先权应该永远在买方手里”(麦卡锡,2002b:53),也足见商业化社会的逻辑对墨西哥的渗透和支配。玛格达琳娜的遭遇则证实了这位司机的判断:她先是被皮条客买回,之后被卖给警察,又被警察卖给犯人,最终又回到皮条客手中,俨然是一件商品。在《平原上的城市》中,墨西哥的神秘和原始荡然无存,“几乎是一夜间突然被过剩的商品所充斥,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交换价值行为”。(Holloway,2002:107)小说试图说明,作为他者的墨西哥已经被趋同化,失去了他异性,也就不再是他者,所以比利才会产生困惑,觉得自己“确实弄不懂墨西哥那边的事”。(麦卡锡,2002b:214)既然他者不存在,那么对他者的表征也就无从谈起,而强势文化的身份建构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因为“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萨义德,2007:426)

“三部曲”完成于20世纪90年代,这是继二战之后世界格局再次发生转变的重要历史时期。一方面,“全球化”继续向纵深发展;另一方面,随着苏联的解体和冷战的结束,世界格局逐渐由两极对抗走向多元发展。有论者指出,以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为主导的“全球化”实际上是“第一世界”对“第三世界”的再次殖民,或者更为直接地讲,就是“美国帝国主义化”。(陆扬,2004:16)这种观点不无道理,因为“‘全球化’和‘天命说’在概念内涵上非常接近,都非常倚重以技术进步或进化论观点为基础的内在决定论”。(Newman,2007:133)从这个角度看,《平原上的城市》中美国对墨西哥的象征性同化暗示了美国的霸权地位和强势文化对他者的殖民征服,揭示了他者在强势文化压制下的尴尬生存状态。但殖民主体的身份建构也“脱离不了作为‘他者’的被殖民者……而威胁正来自于作为参照的‘他者’的缺失”。(赵稀方,2009:104)在这一点上,小说又与历史现实存在明显的互文关联,因为冷战结束后,“美国失去了它的主要敌人,那个与它对自己身份的定义有关的‘他者’”。(拉伦,2005:213)虽然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和渗透使“第三世界……的文化身份变得模糊、分裂,产生了深刻的身份焦虑”(陶东风,2004:207),但在全球化语境中,强势文化在同化他者,彰显强权地位的同时,也因为他者的消弭而失去了身份建构和认同的参照,同样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美国90年代提出“新世界秩序”(New World Order)的目的正是为了寻找他者,重拾身份感。据此,“三部曲”对他者的再现欲望和表征障碍无疑是对美国现实困境的深刻写照,而其缘起恰是全球化氛围中的身份悖论。因此可以说,约翰和比利个人理想的幻灭在很大程度上象征了全球化语境中的美国民族身份认同危机;他们的困惑和迷惘“体现了象征完全超出西部边界的理想,反映了保持基本美国身份的民族观念,并展现了对那个身份明显不确定性的根本的美国式焦虑”。(Snyder,2001:201)

4.0 结语

史诗的气魄和传奇的色彩使“三部曲”成为美国西部小说中不可多得的经典之作。但在借鉴西部文学创作模式的同时,“三部曲”又通过揭示“天命说”和“边疆神话”,及其背后的“美国例外论”等宏大叙事的虚幻性,以及它们与美国民族身份建构之间的内在关联而对其进行改写和重写。所以说,麦卡锡“创造了同时阅读一个西部作家和反西部作家的经历,他运用了这个流派的很多元素,目的不是为了弘扬这种形式的写作和它代表的价值,而是分析隐藏的西部历史和这类写作的风格”。(Campell,2000:218)但作为一名白人主流作家,麦卡锡对“美国例外论”的解构并不彻底。“三部曲”表现出的殖民主义话语特征和美国的民族身份认同危机在一定程度上说明麦卡锡与美国主流文化价值观的认同和妥协,体现了其文学创作的历史和文化局限性。但这种暧昧的姿态又绝非麦卡锡本人所能左右,因为世界文学的发展规律充分表明,文学创作与民族身份认同之间存在天然和必然的联系,而由于美国的多元文化环境和多种族社会构成,这种联系有更加突出的表现:“美国历代经典作家的创造性想象不仅为美国文学史增添了光彩,而且通过美国形象的持续塑造使民族主体得到了想象性的认同。”(江宁康,2008:42)在谈到美国的对外扩张策略时,萨义德指出:“尽管美国扩张主义主要是经济性质的,它仍然要依靠不断公开说明的、关于美国自身的文化观念和意识形态并与它同步。”(萨义德,2003:413)作为文化观念的主要传播载体之一,文学在推行美国价值观以建构民族身份方面自然发挥重要作用。这或许可以解释麦卡锡的矛盾心态,也使“三部曲”在揭露“现代化力量对地区亚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压制与边缘化”,质疑“美国欲成为世界经济和军事超级强国的霸权意识”(Jarrett,2002:331)的同时,不自觉地为美国当代的民族身份建构提供了颇具价值和分量的文化参照。

注释:

① 指《看果园的人》(TheOrchardKeeper,1965)、《黑暗》(OuterDark,1968)、《上帝之子》(ChildofGod,1974)和《萨特里》(Suttree,1979)4部南方小说。

② 1988年,也就是在《血色子午线》发表3年后,美国出现第一部研究麦卡锡的专著《科马克·麦卡锡的成就》(TheAchievementofCormacMcCarthy)。

[1] Bhabha, H. K.TheLocationofCulture[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4.

[2] Bourne, A. “Plenty of signs and wonders to make a landscape”: Space, place and identity in Cormac McCarthy’s Border Trilogy[J].WesternAmericanLiterature, 2009,44(2):109-125.

[3] Brewton, V. The changing landscape of violence in Cormac McCarthy’s early novels and the Border Trilogy[J].SouthernLiteraryJournal, 2004,37(1):121-143.

[4] Campell, N. Liberty beyond its proper bounds: Cormac McCarthy’s history of the west in Blood Meridian[A]. In R. Wallace (ed.).Myth,Legend,Dust:CriticalResponsestoCormacMcCarthy[C]. Manchester and New York: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2000. 217-226.

[5] Cant, J.CormacMcCarthyandtheMythofAmericanExceptionalism[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8.

[6] Chylinska, B. Introduction[A]. In B. Chylinska (ed.).IdeologyandRhetoric:ConstructingAmerica[C]. Newcastle upon Tyn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09. xi-xxi.

[7] Ellis, J.NoPlaceforHome:SpatialConstraintandCharacterFlightintheNovelsofCormacMcCarthy[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6.

[8] Holloway, D.TheLateModernismofCormacMcCarthy[M]. London: Greenwood Press, 2002.

[9] Horsman, R.RaceandManifestDestiny:TheOriginsofAmericanRacialAnglo-Saxonism[M].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1.

[10] Jarrett, R. L. Cormac McCarthy’s sense of an ending: Serialized narrative and revision in Cities of the Plain[A]. In J. D. Lilley (ed.).CormacMcCarthy:NewDirections[C].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02.313-340.

[11] Klahn, N. Writing the border: The languages and limits of representation[A]. In J. E. Rodriguez O & K. Vincent (eds.).CommonBorder,UncommonPaths:Race,Culture,andNationalIdentityinU.S.-MexicoRelations[C]. Wilmington: The Regents of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7.123-141.

[12] Lasco, M. M.WritingagainsttheEmpire:McCarthy,Erdrich,WelchandMcMurtry[D]. Texas A & M University, 2002.

[13] McGilchrist, M. R.TheWesternLandscapeinCormacMcCarthyandWallaceStegner:MythsoftheFrontier[M].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10.

[14] Newman, J.FictionsofAmerica:NarrativesofGlobalEmpire[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7.

[15] Snyder, P. A. Cowboy codes in Cormac McCarthy’s Border Trilogy[A]. In E. T. Arnold & D. C. Luce (eds.).ACormacMcCarthyCompanion:TheBorderTrilogy[C]. Mississippi: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1.198-227.

[16] Woodson, L. T. Leaving the dark light of the lie: A Kristevan reading of Cormac McCarthy’s border fiction[A]. In J. D. Lilley (ed.).CormacMcCarthy:NewDirections[C]. Albuquerque: University of New Mexico Press, 2002. 267-284.

[17] 吉登斯. 现代性的后果[M]. 田禾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18] 江宁康. 美国当代文学与美利坚民族认同[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9] 拉伦. 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场[M]. 戴从容译.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20] 陆扬. 全球化、后现代与人文科学的未来[A]. 陈定家. 全球化与身份危机[C]. 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16-24.

[21] 麦卡锡. 骏马[M]. 尚玉明,魏铁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22] 麦卡锡. 穿越[M]. 尚玉明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a.

[23] 麦卡锡. 平原上的城市[M]. 李笃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b.

[24] 萨义德. 文化与帝国主义[M]. 李琨译. 北京:三联书店,2003.

[25] 萨义德. 东方学[M]. 王宇根译. 北京:三联书店,2007.

[26] 陶东风. 全球化、文化认同与后殖民批评[A]. 陈定家. 全球化与身份危机[C]. 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200-216.

[27] 赵稀方. 后殖民理论[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Individual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Border Trilogy

QI Li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

Cormac McCarthy’s masterpiece The Border Trilogy constructs and deconstructs a colonial discourse simultaneously in its representation of Mexico. In light of The Border Trilogy’s setting and the background against which it is written, the dilemma ingrained in its representation of the Other symbolizes American individual and national identity crisis in the context of post-war era and globalization. While rethinking and criticizing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McCarthy nonetheless expresses his identification and compromise with American mainstream cultural values as a major white author, thus making The Border Trilogy an important cultural referenc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American national identity.

McCarthy; The Border Trilogy; globalization; identity

2013-01-13

本文为苏州科技学院校科研基金项目“神话·历史·暴力——科马克·麦卡锡的小说创作研究”(项目编号:341011508)和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编号:2010SJB750018)阶段性成果。

綦亮(1980-),男,山东高密人,苏州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英语文学、西方文论和文学翻译研究。

I106

A

1002-2643(2013)06-0085-06

猜你喜欢

麦卡锡殖民主义比利
麦卡锡为何不受坚定保守派待见?
幸运的“比利”(下)
幸运的“比利”(上)
布尔和比利
布尔和比利
后殖民主义视域下的《鲁滨逊漂流记》解读
不是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葵
民族主义、现代性、东方主义、后殖民主义
——晚近西方学术语境中的韩朝历史编纂学
史蒂文森小说《金银岛》的后殖民主义解读
后殖民主义翻译策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