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韦苏州之禅”
2013-04-10赵晓春
赵晓春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上海 200433)
一
韦应物是中唐时期的一位著名诗人,他的诗歌以闲淡清远、冲和自然为主要标志。”朱熹对韦应物的诗歌十分喜爱,他说:“《国史补》称韦‘为人高洁,鲜食寡欲。所至之处,扫地焚香,闭合而坐。’其诗无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意常爱之。”[1]朱熹觉得韦诗中有一种“近道”的气象,他认为这气象与诗人“扫地焚香”有关。清李邺嗣在《杲堂文钞·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中论及唐代诗人与佛教关系时,更加明确地指出:“《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诗,此亦韦苏州之禅也,而不得端谓之诗,使招诸公而默契禅宗,岂不能得此中奇妙!”在李邺嗣看来,韦应物默契禅宗,领略其中奇妙,并且,能够将自己对禅的感悟外化为诗,所以,像《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这样的诗歌,不能仅称之为诗,而应该说是“韦苏州之禅”。
韦应物一生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他谙习经书,广交僧侣,还曾多次寓居佛寺。晚年,罢苏州刺史以后,他还曾闲居苏州永定寺,并在此写下了《寓居永定精舍》诗,表达他对人生的感悟:“政拙欣罢守,闲居初理生。家贫何由往,梦想在京城。野寺霜露月,农兴羁旅情。聊租二顷田,方课子弟耕。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即与人群远,岂谓是非婴。”[2](P510)韦应物虽然最终没有遁入佛门,但是,他对佛门之清静向往甚深,并时常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素怀出尘意,适有携手客。《龙门游眺》)[2](P444)
仿佛谢尘迹,逍遥舒道心。(《答冯鲁秀才》)[2](P314)
绝岸临西野,旷然尘事遥。(《沣上西斋寄诸友》)[2](P110)
屡访尘外迹,未穷幽赏情。(《秋景诣琅琊精舍》)[2](P464)
韦应物一生创作了大量的以寺院为题材的诗歌,在其流传下来的五百多首诗中,涉及僧禅的有近百首,约占其诗歌总数的五分之一。韦应物及其诗歌创作曾经受到佛教的深刻影响,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李邺嗣称韦应物的诗歌为“韦苏州之禅”,但“韦苏州之禅”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由于韦应物的文集失传,我们已经无法直接从他的文论中获取这方面的信息,但是,他的诗歌本身又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比如,他在诗歌中经常使用“楞伽”、“道心”、“空”和“禅”等字眼。其实,只要我们把这些字眼串连起来,便可以看出他的佛教思想轮廓,因为这些字眼表达的都是佛教尤其是禅宗的基本思想。
二
韦应物《寄恒璨》诗云:
心绝去来缘,迹顺人世间。
独寻秋草径,夜宿寒山寺。
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2](P172)
诗中的“楞伽”,即指《楞伽经》。宗派佛教具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每派都有各自奉持的经典,以此作为创立自家学说的理论依据。《楞伽经》是唯识宗的根本典据“六经十一论”之一,更是早期禅宗所依奉的主要经典,对中国佛教发展影响巨大。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来中土传法,便是以四卷《楞伽经》印心并传授弟子的。《续高僧传·慧可传》记载:“初,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惟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世。”达摩以《楞伽经》授予二祖慧可,慧可又以此相传。四祖道信在《入道安心要方便》中说:“我此法要,依楞伽经,诸佛心第一。”[3]迨至五祖弘忍,所依经典似乎有了一些变化,如《坛经》所说,“五祖夜至三更,唤慧能(入)堂内,说金刚经。慧能一闻,言下便悟”,但是,弘忍始终重视《楞伽经》,净觉《楞伽师资记》记载弘忍曰:“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达摩一系因此被称为“楞伽师”。慧能对《楞伽经》的态度有些不同,他更加偏重《金刚经》,一再劝人持《金刚经》,“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直了成佛”[4](P4),这与慧能的重般若的总体思想倾向是一致的。但是,印顺认为“慧能的法门,实际上也还是《楞伽》的如来禅”[5],说明慧能禅中不乏如来藏思想。
《楞伽经》是一部主要阐述如来藏思想的经典。如来是佛的别名。“如”,即如实,“如来”就是指从如实之道而来,开示真理的人。如来藏,亦称如来胎,指隐藏于一切众生身内的自性清净、永恒不变的如来法身。所以,如来藏又称佛性、自性清净心等。如来藏自性清净,在众生身内本来具足,但是,由于客尘的覆蔽,不能显现,也就妨碍了众生成佛的可能。《楞伽经》强调,众生只有彻悟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泯灭二元对立,破除一切内心执著,使清净自性显现,才能臻于解脱之境。
现在,让我们再来读一下韦应物的诗句“今日郡斋闲,思问楞伽字”,诗人在闲暇中读《楞伽》的内心感受,似乎显得更加真切了。
三
在韦应物的诗集中,有很多地方出现了“道心”
二字,例如:
仿佛谢尘迹,逍遥舒道心。(《答冯鲁秀才》)[2](P314)
公门自常事,道心宁易处。(《晓坐西斋》)[2](P509)
诗名徒自振,道心长晏如。(《寄皎然上人》)[2](P200)
韦应物在诗中还屡屡提到“空”字,例如:
悟澹将遣虑,学空庶遗境。(《夏日》)[2](P407)
存亡三十载,事过悉成空。(《话旧》)[2](P419)
远自鹤林寺,了知人世空。(《夜偶诗客操公作》)[2](P47)
“空”(空性)与“心”(心性)是中国佛学中两个至关重要的范畴,而且,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般若性空思想是大乘佛教的基础理论。大乘佛教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聚合而成的,而且,时刻处在生灭变化之中,这种缘合无常的性质,决定了事物在本质上的不实在,故称“性空”;但是,“性空”并不意味着一无所有,虚假的现象仍然存在,这种虚假的现象被称为“假有”。“性空”和“假有”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正如《心经》所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是,众生因为认识的颠倒,将世间一切生灭现象都视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从而产生贪爱之心,陷入对事物的执迷中。只有那些获得了般若智慧的人,才不会被事物的假象所迷惑,才能达到觉悟解脱的境界。
心性论是中国佛学的核心内容。中国佛教各大宗派的学说体系,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心性建立起来的。无论是天台宗、唯识宗、华严宗,还是禅宗,都把自己理论学说的重心放在心性论上,特别是禅宗慧能的“即心即佛”思想,超越一切二元对立,把般若空观彻底地贯彻到涅槃佛性论中,强调只要放弃一切执著,“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道”[4](P53)。慧能关注现实人生,关注人们当下之心念,并将此作为解脱之途径,他说:“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4](P51),认为超凡入圣,皆在众生一念之中。为此,他特别提出了“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念为宗”的修行原则,鼓励人们在日常的行住坐卧之中,把心安顿在无有分别的境界上,在无所执着的心念中获得自在解脱。这种重现实、重人生的解脱观念,与印度佛教的出世思想颇不相同,为佛教中国化的最终完成铺平了道路。
由此可见,韦应物诗歌中的“道心”和“空”包含了丰富的内涵。毫无疑问,诗人“悟澹将遣虑,学空庶遗境”的精神,晚年“眼暗文字废,身闲道心精”的内心体验,都受到了禅宗思想的深刻影响。
四
韦应物《赠琮公》中有两句表达禅悟的著名诗句:“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禅,即“禅定”。禅定是一种内心的修行,也就是将心专注于一境,不使散乱,不令昏沉,以达到凝思静虑、观照通明的境地。禅定不是禅宗的专有,也不是佛教的专有,其实,在释迦牟尼之前,禅定已经被印度各种宗教视为出世解脱的重要途径,世界上其他宗教也都有各自遵循的的禅修方法。中国禅宗虽然以“禅”命名,实际上,并不以禅定为功夫,尤其是唐代慧能开出的南宗禅,更多的是讲究无所执着的般若心,强调在“一切时中”获得内心的自在解脱。
禅宗自菩提达摩起,就非常重视禅定的修持,达摩面壁九年,以“壁观”安心,以“壁观”教授弟子,为禅宗的禅修实践奠定了基础。二祖慧可认为,要成佛就必须坐禅,他说:“若有一人不因坐禅而成佛者,无有是处。”[3]四祖道信也劝导弟子“努力勤坐,坐为根本”[6]。五祖弘忍继续坐禅,《楞伽师资记》说“其忍大师,箫然静坐,不出文记,口说玄理,默授于人”。神秀继承了道信、弘忍东山法门的禅法,主张“凝心入定,住心看净”,也就是通过坐禅习定,来观照清净心性。到了慧能这里,情况发生了变化。慧能开始反对执著于坐禅的修行方法,并且,对禅定做出了一种新的诠释:
何名坐禅?此法门中,一切无碍,外于一切境界上念不起为坐,见本性不乱为禅。何名为禅定?外离相曰禅,内不乱曰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内性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缘触境,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故名禅定。[4](P27)
事实上,慧能并不反对坐禅,而是反对“执著”于坐禅。坐禅与不坐禅,两者没有任何分别,禅不在于坐,但是,坐并非不是禅,关键是不要执著任何一边。后来,慧能禅在马祖道一那里,又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马祖道一提出了“平常心是道”的主张,认为“道不用修”,“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7],更加强调将禅的参悟融入到现实的日常生活中。
唐李肇在《国史补》中说:“韦应物立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在人们的印象中,韦应物就是这样一位清心寡欲,喜好坐禅的高洁人士。然而,韦应物在诗歌中,却鲜有提及坐禅之事,在他的整个诗集中,大概只有两首诗谈到了这方面的内容,其中《晓坐西斋》写道:
冬冬城鼓动,稍稍林鸦去。柳意不胜春,岩光已知曙。
寝斋有单祶,灵药为朝茹。盥漱忻景清,焚香澄神虑。
公门自常事,道心宁易处。[2](P509)
这首诗大约作于韦应物在苏州刺史任上。早春时节,天刚破晓,城中传来冬冬晨鼓声,诗人在西斋清凉怡人的景色中,焚香而坐,澄神涤虑,为迎接一天的繁忙公务做准备。韦应物同时还有另一首诗《郡中西斋》,可以作为诗人此时心情的佐证:“似与尘境绝,萧条斋舍秋。寒花独经雨,山禽时到州。清觞养真气,玉书示道流。岂将符守恋,幸已栖心幽。”“岂将符守恋,幸已栖心幽”,正是因为诗人“焚香澄神虑”的禅修体验,让他能够保持一种清净幽寂的心情,去面对繁重的世俗责任。再看韦应物《县内闲居赠温公》诗:
满郭春风岚已昏,鸦栖散吏掩重门。
虽居世网常清净,夜对高僧无一言。[2](P104)
此诗大约作于诗人任鄠县县令期间。在这首诗中,诗人没有提到坐禅,但诗中所呈现的清虚宁静的气氛,以及“夜对高僧无一言”的暗示,却为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其实,禅在韦应物的诗歌中,并不是以“坐”为标志的,诗人在诗中所表达的多是一种对禅的感悟。试看《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
凿崖泄奔湍,称古神禹迹。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2](P65)
清李邺嗣将这首诗称为“韦苏州之禅”。诗人夜宿嘉陵江边,听着轰鸣的江水声,无法入眠,引发了一番对禅的感悟:“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在这次动与静的直观体验中,诗人显然意识到了“动静不二”之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但是,动与静本质相同,齐于一空。韦应物还有一首《咏声》诗,意趣与此诗相同,也是讲动静相形、动静不二的道理:“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由此可见,韦应物对佛法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般若中观思想之上的。所以,在韦应物处,坐禅与不坐禅,出世与不出世,是没有分别的,正如他自己所说:“出处似殊致,喧静两皆禅。”[2](P171)在韦应物的诗歌中,禅就是一种随缘任运、淡泊无碍、无所分别的内在心境。试看韦应物《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2](P534)
在这首诗中,诗人无一言谈禅,却在一片宁静闲淡的意境中,把自己对禅的感悟全部倾吐出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两句诗,正是诗人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任春潮来急,任野舟自横,我心自适怡然。这种任运随缘、心无挂碍、潇洒自由的襟怀,体现的正是禅的境界,难怪后世禅师常常借用这两句诗来说法。从这首诗中,我们还可以清楚地看到,“韦苏州之禅”与慧能的南宗禅十分靠近。
[1]朱熹.晦庵説诗.转引自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增订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652.
[2]陶敏,王友胜.韦应物集校注(增订本)[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3]净觉.楞伽师资记[M].大正藏(第八十五册).
[4]郭鹏.坛经校释[M].中华书局,1983.
[5]印顺.中国禅宗史[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7:11.
[6]杜娩.传法宝记[M].大正藏(第八十五册).
[7]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M].大正藏(第五十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