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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现·审视·追问——论王松小说中的文革书写

2013-04-10王云芳

社科纵横 2013年7期
关键词:王松知青书写

王云芳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天津 300191)

每一个触及人类灵魂的伟大作家,其创作往往都有着根深蒂固的发轫契机。它也许是一段过往的历史,也许是一种湮灭的文化,或者是一团斩不断理还乱的情结……无论何种形态,这契机就像一块不断膨胀的酵母,在现实阳光的普照之下不断发酵,促使作家对潜意识深处的个体经验反复回顾、咀嚼、深思直至形成作家的创作主题。比如捷克历史之于米兰昆德拉,湘西世界之于沈从文、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等等。对王松来说,这块创作酵母则是文革历史。他的小说,尤其是近几年来获得文坛好评的佳作,如《红汞》《红风筝》《红莓花儿开》《雪色花》《血疑》《双驴记》《秋鸣山》《葵花向太阳》等几乎都是围绕着文革历史展开。

一、文革日常空间的展现

书写文革的作品,当代文学中并不鲜见,尤其是文革结束初期,大规模的、异曲同工的文革书写形成了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两股潮流。这些作品中往往存在着壁垒分明的两类人物形象:一类是受难者,多是受人利用、心灵遭到伤害的知识青年,更多的则是在政治运动中饱受磨难的知识分子;另一类是迫害者形象,他们或者被简单地指向四人帮,或者是为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所领导的运动群体而面目模糊。两类人物在各种情节设计中交锋斗争,通过受难者经历的磨难与思索,控诉文革对个体造成的伤痕,进而反思造成这一切的根源。70年代末80年代初,类似的文革书写铺天盖地。其间,作家们情感控诉的力量不可谓不炽热,然而,时过境迁,当我们返观这类特殊题材的写作时却发现,那些热切的呼喊与激情的辩论文字好像癌细胞一样弥漫在文本的各个角落,形成了一种模式化的小说叙述,这一方面促使了共名文学潮流的生成,构造出新的集体记忆,另一方面又淹没了许多作家的创作个性,造成了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艺术水准偏低的事实。

文学首先是独特的个体经验的书写。所有宏大历史主题的书写,必须落脚在切实可感的独特的个体经验上,否则文本的叙述必将流于表面,失之浮泛。王松的童年恰逢文革时期,虽然缺乏文革坎坷遭际带来的切肤之痛,但适当的距离反而使他得以回避个体情感过于感性的弊端,能够客观理智地去回顾这段历史。当童年散落的记忆碎片与现存的公共话语相碰撞时,后者的某些片面以及对历史的遮蔽之处便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他的小说以独特的个体经验为依托,对其进行创造性地想象拼贴,生动再现文革的日常生活空间。

“好的小说是要还原一个物质世界,一种俗世生活的。”[1]十年文革岁月,翻天覆地的政治运动虽然是其最鲜明的时代特色,然而它毕竟是生活的“变道”。“变道”以其戏剧性容易引发读者的好奇与关注,但那些隐于无形的、建立在衣食住行基础上的日常生活更能代表底层民众真实的生活状态。文革历史的书写除了模式化的政治运动之外应该存在更广阔的开掘空间,如此才能避免像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所遭遇的新闻效应过后迅速变为昨日黄花的命运。王松的小说中,热火朝天的政治运动往往被虚化成了人物活动的历史背景,若隐若现,推向前台的是人们的日常生活细节:吃饭、睡觉、恋爱、生子,为生计奔波……尽管这些俗世的生活无可避免地会染上特有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但并不意味着后者就是一切,可以统治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很多时候,在公共话语覆盖的间隙,生活的真相往往如瓦砾间的野草,曲曲折折地生长。比如小说《红汞》中描写“时金宝”的父亲,以捡破烂为职业,受到乡邻们无形的歧视,以致被诬陷偷香烟心脏病发而死;小说《火色花》中漂亮的“春红”嫁给炼钢厂的炉前工而心有不甘……文革中政治意识形态所标榜的最低贱者最高贵等公共话语表面上虽然畅通无阻,但其在人们内心的存在价值相当可疑。相比较来说,以实际生存利益为根基的民间伦理显然具有更顽强的生命力。

值得一提的是,王松的小说中不厌其烦地描写了许多文革时期特有的器物,如当时流行的“红茶菌”“打鸡血”“地排车”“火老鼠”等等。器物没有鲜活的生命,看似只用来满足人们日常生活的需要,然而,时光的推移使其实用功能消失的同时又赋予其历史感,使其演变成为特定时代的文化审美符号,牵扯着人们对特定时代的记忆,从感性层面填充着过往的历史空间。因此,王松小说中这些特定器物的出现并非可有可无,它们既是主人公行动不可缺少的道具,又参与了作者对文革历史时空真实性的塑造,正是这些看似琐碎的小细节,构筑着文革时期人们真实可感的日常生活空间。

二、人性的审视与反思

对文学来说,“常道”在何处?“常道”在于人心。文学是人学,人永远是文学关注的焦点。人物形形色色的举动背后,隐藏的其实是形形色色的人心,或者说人性。王松对文革历史的反思,即是从根本的人性入手。他拨开政治运动的重重迷雾,借助对两大类人物形象的塑造,展示出文革对人性的异化与扭曲。

其一是知识分子形象。在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中,知识分子主要是以受难者的形象出现,代表着知识与良知,70年代末80年代初许多作家借此完成了对文革历史的控诉与反思。然而,王松的小说中,知识分子的角色却出现了反转。他们好像鲁迅笔下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具有双面性:人性的扭曲使得他们既是政治斗争中的受害者,亦是害人者。长篇小说《鱼》中的主人公曲泽深,为了改变作为知识分子的不利处境,见风使舵,在政治斗争的两派间左右摇摆,一会儿巴结刘大成,一会儿又投向孙没改。他所擅长的种种技能如养鱼、修理电器等成为他伺机寻找政治靠山的资本。长篇小说《吟》中的歌唱演员唐音虽然才华出众,却极为自私自利。不仅在关键时刻抛弃了危难之中守护他的女性林兰,还落井下石将所有脏水泼到她身上;借政治运动打击与他有嫌隙的领导,占有他的妻子;当为救治他而被批斗的老中医杨疯子陷入困境时,他却为自保而置之不理。小说《红莓花儿开》中的“罗老师”,面对班上的优秀学生“华大沙”“华二沙”,无法从知识上说服他们,就故意刁难,或利用班上的平凡学生营造一种无形的心理压力,孤立他们。而《红风筝》中的老师“大摩登”,为了与祁老师斗法,竟利用手中的权力对学生威逼利诱,让他充当内奸、背叛友谊;《血船》中的孙老师,为了自身的前程,利用学生“蔡狗”的残疾为自己铺路,而丝毫不顾及到他的自尊心。此外《伤心的留声机》中的宋老师、《红汞》中的杨老师……在这些小说中,知识分子并非自由与反思精神的化身,学识渊博、才华出众只是成为其快速晋升的阶梯,使其在权力的争斗中掌握更丰厚的无形资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此起彼伏的政治运动将他们的冷漠、自私、谄媚等诸种劣根性彰显得淋漓尽致。

其二是天才的儿童形象。王松的许多小说采用了回忆的姿态叙述故事,主人公大多是心灵手巧天资聪慧的儿童,如《红汞》中的主人公“二百二”,《红风筝》中的主人公郭卫东,《红莓花儿开》中的华大沙,《血疑》中的马乌甲……不过,在那个荒谬的年代,政治意识形态的推波助澜激发了人性中丑恶的一面,他们的聪明灵巧却往往为平庸者所嫉恨,成为其悲剧的根源所在。儿童天真烂漫的本性被一点点压抑、扭曲直至淹没,当他们试图借助异秉来复仇或改变命运时,却一步步走向了毁灭。这些天才主人公的命运发人深省。革命的年代,公共话语中的红色往往象征着忠诚,暗示着热火朝天的干劲儿,这些小说题目虽然不约而同蕴含了一个“红”的色彩意象,故事却总是弥漫着阴冷的调子,它们既是文革留在王松灵魂深处的背景音乐,又向我们展示出文革年代红色的另一层涵义,即激进的社会狂潮所带来的人性阴冷面的蔓延,已形成了吞噬一切美好价值的血色。

通过这两类人物形象的塑造,王松矫正了以往文革书写过分胶着于政治意识形态的弊端,为进一步反思文革历史开拓了广阔的思想空间。他的小说越过那些戏剧性的政治运动,将触角伸入到血色历史的深处,向后来者揭示出文革形成的内在的人性动因。

三、多元审美形态下的历史追问

新时期以来,关于文革书写的作品层出不穷。它们大多可以归入悲剧的行列:如伤痕文学多讲述主人公的苦难遭际,通过对苦难的展示引发人们对文革历史的控诉与反思;知青文学中作家将自身定位为政治意识形态的牺牲品,哀悼青春岁月的流失以及理想信念的崩塌。鲁迅曾说过,“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2]作为一段无数人的受难史,文革历史的确具有太多的悲剧因素,然而,文革书写只能被后来者编织成一出出悲剧吗?这样的编码方式是否过于单调?当所谓悲剧的戏码一再上演,是否会造成后来者阅读接受的审美疲劳?

事实上,“如果我们把历史事件当作故事的潜在成分,历史事件则在价值判断上是中立的。无论它们在故事里最终是悲剧、喜剧、传奇或讽喻……这全取决于历史学家把历史事件按照一种而不是另一种的情节结构或神话组合起来的做法。”[3]海登·怀特论述的虽然是历史叙事,但与文学叙事有许多相通之处。面对一段历史,作家的价值立场、叙事手法等方面本都存在着个体差异,如何能突破共名的文学潮流,展示出历史形态各异的侧面,往往取决于创作主体的独立意识与创新精神。从这一层面来说,王松的创作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他的创作实践了多样化的审美形态,为文革书写提供了丰富的审美维度。

从价值立场来看,王松跳出了以往文革书写中书写者根深蒂固的受难情结,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反思意识。文革期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原本是天之骄子的他们突然被发配到穷乡僻壤。生存环境的巨变使其难免滋生出强烈的受难情结,然而,那些真正处于底层、背负艰辛的农民却已在其间生存了几千年,谁曾为这些沉默的大多数呼喊?知青作家过于关注自身的苦难,遂使得知青文学流于煽情与肤浅,彰显出其创作的自恋倾向。王松曾这样慨叹现存知青写作的局限:“时至今日,我们这些当年的知青都已无心再去认真回想,或文过饰非,或有意回避,更多的是用‘控诉’和‘缅怀’将往事的真相掩盖。”[4]正是在这一反思过程中,他的文革书写转换了价值立场,向读者展示出知青历史的另一个侧面。小说《哭麦》讲述了这样一个知青故事:农村的丰收年来了,知青们却更加愁眉不展。割麦这繁重的体力活儿令其望而生畏,更重要的是,由于他们的口粮由国家直接分配,所以割麦与否与其生存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于是,他们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拖延割麦的时间。围绕山羊“黄毛”设计的权宜之计一步步实施着,在大雨倾盆而至的时刻达到高潮。麦子烂在田里,再也无法收割了,农民们放声大哭。小说中,作为叙述者的“我”,口吻洋洋自得,与农民们痛心焦虑的反应处处形成鲜明对比。叙述者虽同样是知青,但反讽修辞的运用暗示出作者潜在价值立场的差异。对于农民立场的换位思考,使得王松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历史意义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与理解,他的后知青写作也摆脱了过往知青文学简单化的书写方式,具备了深厚的历史反思力度。

从审美形态来看,王松的文革书写更为丰富多彩。如果说在以往的知青文学中,我们在知青们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中还能发现一种煽情浪漫的悲壮氛围的话,王松的后知青写作相对来讲则要冷峻得多,审美意味更加复杂多变。他选择从人性的视角窥视知青之间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各具特色的叙述手段编织出了一个个审美情趣迥异的知青故事。小说《后知青的猪》堪称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知青马跃进、牛国庆、杨璐三人为回城,争相拍书记刘凤翔的马屁,拿他被撞死的种猪大献殷勤;马跃进用棺材挡道,为书记挽回经济损失;牛国庆主动买小猪帮书记喂养;杨璐则一边用“美人计”令马杨二人自动放弃竞争,另一面又用身体换得回城名额。王松的叙述语调冷静沉着、略带调侃,以一头猪的故事展示出知青为摆脱生存困境而人性逐渐异化的荒诞过程。《葵花向太阳》则可算得上一部悲凉的挽歌:在荒谬的生存环境中,知青们奋力挣扎,企图摆脱命运的枷锁。然而,女知青“张旗”善良纯洁的品性只是使其成为被凌辱的对象、各种斗争夹缝间的牺牲品,直到临死前她还喃喃地说:“我想回家”;知青“刘一兵”虽然算尽机关,却怎奈命运总是不尽如人意,最后在绝望中自焚而死;而“祁建国”为了能病退回城,则不惜往自己的身体里注射煤油,以使血压升高……在历史的漩涡中,个体生命如此渺小,他们被命运无情捉弄,虽百般挣扎也无济于事,留下的惟有深深的无奈与叹息。《扎根的喜剧》讲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喜剧故事:知青陈大林家庭成分不好,下定决心扎根农村。谁料他破罐破摔,让书记的女儿怀了孕。书记为掩盖家丑,只好匆忙将他调走,最先拔了他的根。小说《秋鸣山》的叙述则更像一部传奇:那只会唱歌的夜壶让整个故事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好像古老的传说般轻盈,引发读者探寻历史的兴味。意大利著名作家埃斯特·卡尔维诺在他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倡导一种“轻逸”的文学价值观,提倡轻逸并非故意忽略世界的沉重、惰性和难解,并非拒绝承担现实,而是希望文学在反映现实时能像古希腊神话英雄帕修斯那样,不去直接观看美杜莎的眼光。[5]凭借一种间接的、艺术的表达方式,文学作品才能逃脱胶着于现实的命运而变得轻逸起来。在笔者看来,王松的《秋鸣山》《猪头琴》等小说所形成的审美效果庶几近之。总体来看,王松“后知青写作”系列的文革书写,每篇故事皆因作者因材置宜的叙述技巧而呈现出不同的文本面貌与审美风格,或悲剧、或喜剧、或传奇,或诸味杂陈……然而,当它们合成一个系列时,又从各个角度立体地艺术地反映出了文革后期知青们真实的生活与精神状态。

一般而言,灾难过后,往往会促成伟大文学的诞生。然而前提是这是一个时时懂得反思的民族。所谓反思,并非置身事外,以俯视或无辜的姿态评判是非,更多的倒是指向自身。惟有勇于自剖的作家、民族,才有机会面对真实的自我和历史,才能真正做到以史为鉴,从灾难中吸取教训。王松的文革书写,以细致的笔触再现文革日常生活空间,以冷峻的笔触直面文革时期普通民众人性蜕变的轨迹,在审美多元化的写作中为后来者提供了一面历史的明镜。

[1]谢有顺.谢有顺小说课堂之一:小说写作的几个关键词[EB].谢有顺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xieyoushun)2012-1-16.

[2]鲁迅.再论雷锋塔的倒掉,杂文集坟[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187.

[3][美]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文本[A].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C].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164.

[4]羞谈往事.小说选刊[J].2006(4).

[5][意]埃斯特·卡尔维诺,杨德友译.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轻逸[M].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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