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早期隶书研究综述
2013-04-07魏晓艳
魏晓艳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随着20世纪考古发掘工作的展开,简帛研究的成果层出不穷,各种语言文字的论著不计其数,鉴于出土材料的类型,简帛研究主要集中在汉晋时期。70年代以后,战国、秦汉简帛的大量出土极大地拓展了简帛研究的空间,从而填补了我国古代文献的一段空白,它使我们看到了早期隶书的面貌,也使我们对于汉字演变序列有了新的认识。早期隶书是指从战国晚期至西汉早期(汉武帝初年以前)的隶书,又称为篆隶、古隶、草篆等。自秦至汉初简帛问世以来,早期隶书的相关研究成果丰硕,研究内容包括历史、文化、法律、民俗、书法等,语言文字的研究也方兴未艾。
一、秦汉简帛与早期隶书的产生
秦至汉初简帛发现之前,人们研究隶书局限于少量的铭刻文字等,以往认为秦朝建立之后才出现了秦隶;通过对秦汉简牍文字的研究,我们已经认识到早在战国晚期就已经出现了秦隶。
李学勤在《秦简古文字学考察》中首先论证了隶书产生于战国晚年,进而指出秦简文字的几个特点:第一,秦隶是汉隶的前身、楷书的渊源;第二,秦简中有大量假借字与六国古文和汉初文字相同;第三、秦简中有不少俗简字,说明当时民间对文字简化有迫切需要[1]338-340。裘锡圭通过对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遣策的研究,指出隶书分为古隶和八分两个阶段,古隶是八分形成之前的隶书,战国秦篆是隶书形成的基础。吴白匋在《从出土秦简帛书看秦汉早期隶书》中认为,隶书确实起于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前,至少是秦昭襄王时期(前306年起),睡虎地秦简是真正的秦隶,秦隶远祖可推至周代金文。秦始皇统一文字是以隶书为主,当时篆隶并用,秦隶和小篆是同出于一个祖先的兄弟关系,都是周秦篆体文字不断简化的结果[2]。尹显德在《小篆产生以前的隶书墨迹》中指出,青川木牍是秦武王二年(前309年)资料,比云梦秦简早80年,和当时的金文、石刻文字有不少差别,却与秦简上的秦隶极为相似,它是目前已知最早的隶书墨迹,从而把隶书形成上推到战国中后期。毛惠民《从天水秦简看秦统一前的文字及其书法艺术》再次论证隶书至迟流通于战国时代,在秦统一前已初步成熟。赵平安《隶变研究》通过秦汉时期大量的出土材料,论述了隶书的产生是在战国中期。
隶书的产生时代在学术界已形成共识,正如朱德熙、裘锡圭所说,秦汉简帛书是用隶书或介于篆隶之间的一种过渡字体书写的,它填补了汉字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缺环,使大家认识了秦隶的面貌,并了解到隶书实际上在战国时代的秦国就已初步形成[3]10。
二、简帛早期隶书演变的系属探讨
由于秦系文字的大量出土,人们对隶书演变的系属也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一般认为“秦国人在日常使用文字的时候,为了书写的方便也在不断破坏、改造正体的字形。由此所产生的秦国文字的俗体,就是隶书形成的基础。”[4]67秦至汉初简帛文字正处于由篆到隶演变的关键阶段,同时也是古今文字的过渡阶段,启功指出篆和隶是两种类型:秦隶以前的字体可以称为篆类,篆书是线条化象形文字的结束,秦隶以后的字体可以称为隶类,隶书是笔画化今文字的开始。秦隶是隶书的初级阶段,裘锡圭指出其两方面的表现:一是很多字的写法仍接近于正规篆文,二是有些字虽已有了与成熟隶书相同或相似的写法,但仍使用接近正规篆文的写法。王凤阳称之为初期隶书,认为它“还没有摆脱作为篆书应用体的性质,字形虽然直线化,但运笔构形犹带篆意。这种直线条的、带篆意的隶书就是所谓古隶,或叫秦隶。”[5]203
西汉初期的隶书与秦隶比较,隶化的程度稍高,但仍然较多地继承了秦隶的特点,是很不成熟的隶书,属于古隶。隶书到了汉隶即“八分”才是成熟的隶书,而八分的特色到东汉中期以后才充分显示出来。黄文杰在《秦至汉初简帛文字研究》中论述了早期隶书主体源于战国秦篆,部分字形来源于西周晚期和春秋的大篆,同时某些写法深受六国文字影响。赵平安在《隶变研究》中认为隶变始于秦文字,同时受到六国文字的影响,并在《汉字字体的名实及其演进序列的再认识》一文中提出,应当采取时间线索、空间线索和逻辑线索相结合的方法,来重新认识汉字演进的复杂过程,这也是对以往汉字演进单线序列的一种重新认识[6]111。
经过学者们对秦汉出土材料的研究,我们对早期隶书的形成有了更深刻的认识,隶书的主体是在秦系文字基础上形成的,从而改变了以往的观点:认为隶书是六国文字发展的共同倾向。而且我们对汉字的演变序列也有了更科学的看法:秦隶和小篆是并行发展而非承接关系,汉字的演进是复线而非单线。
三、简帛早期隶书与隶变研究
隶变是从篆到隶,由古文字到今文字的变革。早期隶书在时间上从战国末年到西汉初年,正处于隶变的关键时期。以往研究隶变主要依靠《说文》和少量的秦汉石刻资料,用规范的小篆与成熟的汉隶进行静态比较研究。20世纪70年代以来,秦汉简帛的出土为隶变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许多著作中对于隶变都有专门研究,如蒋善国《汉字学》(1987)、姜宝昌《文字学教程》(1987)、裘锡圭的《文字学概要》(1988)等。
吴白匋的《从出土秦简帛书看秦汉早期隶书》认为隶变的规律是不断简化,书写速度加快,并列举了隶变的11种方法:变圆为方、变曲线为直线、改断为连、改连为断、短笔改点、省简偏旁笔画、省简部分结构、用假借字等[2]。陆锡兴在《汉代简牍草字编》序言《论汉代草书》一文中提出隶变过程中草书起了主导作用,草书成分不断积累的过程就是隶变过程。笔画上长曲线变为短直线,逐渐形成自上而下、自左而右的固定笔顺;结构上变繁为简,用抽象符合取代象形部件,分化偏旁写法,使部件间结构更加紧密,促使形声结构固定化,这些都是草书快捷书写推动下发生的变化[7]20。赵平安的《隶变研究》利用丰富的出土材料简帛、石刻、陶文、玺印、货币等文字材料,对隶变的性质和特点、现象和规律、途径和方法、原因和影响等问题做了全面深入研究。任平的《说隶》论述了隶书形体发展的三个阶段,动态地考察了文字演变中书写因素对形体改造的作用,形声字的发展对隶变的影响等,并对隶变提出了一些看法:秦隶是隶变阶段通用文字的主体,早期隶书与小篆实际上是同一母体孕育的孪生子[8]41。另外还有一些博士论文,如,1991年丛文俊的《隶书研究》论述了隶变的基本形式与文字简化的核心——笔画部件化变革和相似性简化的特点等。2006年刘凤山的《隶变研究》从隶变概念入手,全面论述了隶变原因、过程、表现、规律及影响。
以上研究使我们对于隶变的动态过程、隶书与小篆的关系等有了更为科学的判断,隶变不是突变,不同时期隶化的速度、不同书写载体隶化程度也有差异,黄文杰指出:“秦至汉初简帛文字内部的字形隶化的程度是有区别的,一般而言,秦代的简牍文字更接近于秦篆,而汉初有些简帛的字形更接近于今隶,但从汉字演变的整个历史来看,这种区别是次要的,而它们之间的相同点则是主要的。”[9]43学者们对隶变研究的分析与探讨,对我们研究早期隶书的字体,也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四、简帛早期隶书与字体研究
在汉字学研究中,字形是指汉字结构,主要研究汉字的笔画、构件等,而字体则是指汉字的书写风格,主要研究笔画形态、笔势笔意等。传统的文字学往往认为字体风格属于书法学领域,现在研究者已经认识到字体风格是某一个时期、某一形制汉字的整体风格,也属于文字学的重要内容,因此汉字学的相关理论也适应于简帛文字的字体研究。
裘锡圭从马王堆一号汉墓“遣册”研究出发,探讨了有关古隶的一些问题,指出了古隶的文字特点以及古隶与秦篆、草书的关系。之后,他又指出了睡虎地秦简的字体风格,秦简字体圆转的笔道多数已经变成了方折、平直的笔画。吴白匋在《从出土秦简帛书看秦汉早期隶书》列举了秦篆的四个特点,并指出这些特点也大体存在于秦隶之中:一是各种偏旁形体统一,二是每个字所用偏旁固定为一种,三是每个字所用偏旁有固定的位置,四是每个字书写笔数和笔顺基本固定[2]。黄文杰对睡虎地秦简全部文字材料整理、归纳、分析,指出“秦简字形继承和保留了篆文的某些写法,其结构多与秦篆相合,但是用笔普遍出现了平直方折的变化,呈现出一种古文字起了变化而今文字尚未定型的过渡形态。”[10]124之后,他又通过对秦至汉初简帛文字研究,指出早期隶书最明显的特点是:笔画的平直化,并认为秦简所代表的篆隶笔道尚呈圆转意味,波磔并不明显,方折还不是早期隶书的特点。孙鹤《秦简牍书研究》对睡虎地秦简等六种秦简的字体特征详细考察,比如睡虎地秦简字形有正、欹、长、扁等多种姿态,笔画则肥、瘦、刚、柔皆有[11]39,并揭示出书写因素对秦简牍书的影响,以及秦简牍书字形结构、笔势对汉隶的影响。
此外还有对早期隶书构形系统的研究,如郝茂的《秦简文字系统之研究》是对秦简文字系统的断代描写,他把静态分析、共时描写和动态测查、历时比较相结合,运用字素理论对青川木牍、放马滩秦简、睡虎地秦简、龙岗秦简等秦简文字系统做了全面研究。王贵元的《马王堆帛书构形系统研究》抓住古今汉字的转换阶段,对马王堆帛书进行穷尽性的分析,深入剖析了汉字构形系统的过渡性。
一些硕博论文对早期隶书的研究也做了很多有益探索,如黎东明《秦系文字研究》,杨宗兵《秦文字字体研究》,楼兰《睡虎地秦墓竹简字形系统定量研究》、《构件视角的秦简牍文和楚简帛文构形差异比较研究》,杨继文《周家台秦简文字字形研究》,姜玉梅《秦简文字形体研究》,张会《银雀山汉墓竹简字形研究》,唐金玲《银雀山汉简异写字与异构字研究》等,还有几篇台湾的硕博论文:黄静吟《秦简隶变研究》、陈昭容《秦系文字研究》、徐筱婷《秦系文字研究》、洪燕梅《睡虎地秦简文字研究》等。
五、简帛早期隶书的资料整理与著录
在由篆到隶的过渡时期,早期隶书尚含篆意,直至东汉碑刻隶书,尚有一些部件仍是篆体部件,这些现象都是汉字渐变性的体现。这一时期文字材料丰富多样,其中睡虎地秦墓竹简、马王堆简帛、银雀山汉简是最大宗的三批简帛,也是学界重点关注对象。
对睡虎地秦墓竹简汇集性的专著有《睡虎地秦墓竹简》(线装本1977年)、《睡虎地秦墓竹简》(平装本1978年)和《睡虎地秦墓竹简》(精装本1990年),这些都是睡虎地秦墓竹简小组整理、释读简文,并吸收了各家考释成果编写而成的,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线装本、平装本均未收入《日书》,且平装本使用简体字排印,没有图版,精装本收入《日书》用繁体排印附有图版,出版时间最晚,对简文的考释更为可靠和完善。
张世超、张玉春《秦简文字编》由中文出版社(日本)1990年出版。全书收录了睡虎地秦简除《日书》甲、乙种以外的八种书的文字,共收单字1 481个,此书国内很少见。
陈振裕、刘信芳《睡虎地秦简文字编》由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出版。全书共收单字1 752个,每字头下引一至两个字形,多不超过三个,所收合文分别录入各字中,字下注出原简篇名、编号,例句又有简要注释。编排以部首笔画为序,书后附有笔画索引;所用字形为简文的影印照片,字形不清晰者则摹写其文,以照片剪贴为主,间附摹本,字形下附有原简的简号和发掘报告的编号。此书所收字形除睡虎地秦简外,尚附有少量龙岗简牍、青川木牍和睡虎地秦牍的资料,书后还附有通假字、异体字和讹误字表。
袁仲一、刘珏《秦文字类编》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出版。此书为秦文字的总汇,全书分为上下两编,上篇摹录字形,下编摘抄例句,并有引器时代表、参考文献和索引等。对当时所见的秦系简牍文字数据做了尽可能的收录,还收录了金文、陶文、玉石文等其它品类的文字数据,为简牍文字的历时、共时比较研究提供了翔实材料。
张守中《睡虎地秦简文字编》由文物出版社1994年出版。全书共收单字1 763字,重文2 138字,合文12字,各字之下以简称形式标明篇名、编号,简背之字特别指明。字头起首有《说文》篆文,第一字下注明楷书,字之通假用法在字下注明,并出示例句。收字按《说文》部首编排,《说文》中不见的字均给予注明,书后附有笔画检字表。
陈松长《马王堆简帛文字编》由文物出版社2001年出版。此书汇编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竹简(包括遣册、医简、木牌)文字,按照原物照片取样,共收单字3 226个,重文9 566个,合文15个,存疑字39个。
骈宇骞《银雀山汉简文字编》由文物出版社2001年出版。此书所收简文文字来自《银雀山汉墓竹简》(1985年)一书,采用原书所附摹本,共收单字1 368个重文11 908字。
汉语大字典字形组编《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由四川辞书出版社1985年出版。全书收列了秦代至西晋的篆隶字形,字形数据以已发表的帛书、竹木简和现存的碑刻为主,并择要收列铜器、玺印、砖瓦等器物上的文字,其中收集了包括秦至西汉前期的简帛文字数据。该书对研究秦汉文字有非常重要的价值,但由于收字多、跨度大,难免有一些错误。裘锡圭在《〈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读后记》从字表、文句、附录三方面指出其中的问题,对提高字编质量有很大的作用。
徐无闻《甲金篆隶大字典》由四川辞书出版社1991出版。该书是在《汉语大字典》编写的基础上完成的,收列了殷代至西晋从甲骨文到隶书的字形,共收字头6 930个,形体40 527个,按《说文》顺序编排。字形数据采用已发表的甲骨文、金文、帛书、竹木简及现存的碑刻为主,所收字以音义明确的为限,字形是从原件拓片、照片、影印本中临写或摹写。古文字字形按照六个历史时期排列:殷商、西周、春秋战国、秦、西汉、东汉魏晋,基本涵盖了现代汉字以前的汉字演变过程。
方勇的博士论文《秦简牍文字汇编》收录了睡虎地秦简木牍、青川木牍、天水放马滩秦简、江陵岳山秦牍、龙岗秦简、关沮周家台秦简、里耶秦简、湖南岳麓书院藏秦简八种秦简牍上的字形,以清晰可识为限。字表分正文与合文两部分,按《说文》体例编排,字头为楷体,下列小篆、次列秦隶字形,字表后附有各批秦简牍释文,方便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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