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态结构中的“世界文学”
——关于“世界文学”两种相对观点的解读
2013-04-07顾林
顾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动态结构中的“世界文学”
——关于“世界文学”两种相对观点的解读
顾林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歌德的“世界文学”是文艺理论界一直关注的论题,至今已有不少解读。其中,高建平的“复数的世界文学”与丁国旗的“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的观点在多种解读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且二者形成了一种有趣的对应,共同构建了一个动态结构中的世界文学图景。而关于“复数”的维度及有关“本原”的界定值得更深一步的思考。
“复数的世界文学”;“复数”的维度;“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文学“本原”
“世界文学”这一概念是在19世纪由歌德及马克思、恩格斯先后提出的。然而无论是歌德,还是马克思、恩格斯都未曾对这一概念作出界定或具体阐释,因此,这个概念呈现出的开放性大大激发了后来学者解读的热情。比如,韦勒克、沃伦、厄文·科本、弗兰克·沃尔曼都曾对 “世界文学”进行过阐述。学者们的种种阐述使得“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呈现出极大的丰富性,当然,应该指出的是,其中有些阐述实际是远离了原初概念,而另造出了一个“世界文学”。但这种“过度阐释”也许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一点,即“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并非仅因为它的提出者而瞩目,而是这一概念的探讨本身有着其独特的价值空间。
本文不一一列举关于“世界文学”的众多阐述,而仅聚焦在其中两个观点,即高建平的作为“复数”的“世界文学”与丁国旗的“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这两种观点从歌德的原意出发,但都作了进一步的丰富与深化,前者从歌德的文学思想中寻找依据,而后者则立足于歌德的美学思想作形而上的探讨,共同构建了一个动态结构中的世界文学图景。本文重在探讨这两种观点,并作一些生发。
一、作为“复数”的“世界文学”及“复数”的两个维度
2000年,高建平在一篇谈论文学艺术标准的国际性与文化性的论文中提出“复数的世界文学”这一观点,随后在2006年第7期的《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中发表《马克思主义与复数的世界文学》一文,又对这一观点作了一些补充,旨在强调一些基本事实,纠正当时学术界关于“世界文学”就意味着“文化全球化”这样的误解[1]。
“世界文学”这一说法最早是歌德提出的。 1827年1月31日,歌德在与爱尔曼的谈话中,谈到他当时阅读一部中国传奇的体会:“中国人在思想、行为和情感方面几乎和我们一样,使我们很快就感到他们是我们的同类人,只是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比我们更明朗、更纯洁,也更合乎道德。在他们那里,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平易近人的,没有强烈的情欲和飞腾动荡的诗兴,因此和我写的《赫尔曼与窦绿合》以及英国理查生写的小说有很多类似的地方。”[2](P112)
正如高建平所指出的,在这里,歌德用一种普遍人性的观点,否定了当时对中国乃至整个东方文学的猎奇心理,说明不同地域的文学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是可以产生共鸣的。[3]在这次谈话中,针对当时德国公国林立、壁垒森严,即使公国之间的交流都异常困难的情况,歌德深切地认识到在“德国荒原”上获取一点智慧的艰难,呼吁人们要“环视四周外国民族的情况”,并宣称“民族文学在现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4](p113)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说法也就这样点到即止了。那么,联系当时的语境,歌德要借“世界文学”传达的用意是明显的,也就是希望德国人能够开拓视野,学会放眼观望德国以外,尤其是在那个时代看来极为遥远的东方国度的文学乃至文明。同时,这一概念的提出,也是对世界各民族、各地域文学未来发展的一种预见。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世界各民族文学之间的交流互动呈现出的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正在一方面证实了歌德“世界文学”这一预见。
但是,联系歌德关于艺术的“模范”的观点,即歌德认为,艺术如果需要模范的话,唯有回到古希腊中去找,因为古希腊作品中描绘的总是美好的人,而其他文学只可用历史的眼光去选择性地吸收它的优秀之处。[5](P113)高建平认为歌德意义上的“世界文学”实际上是以古希腊文学为典范的文学,而坚决地排除了以其他文学为典范的可能性的“单数”的世界文学。[6]由此可见,歌德意义上的“世界文学”还是一个趋于保守的概念,是一个力图冲破阻碍但在当时的视野下仍未能完全放开手脚的设想。同时,高建平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世界的文学”的说法也可能导致另一种“单数”的“世界文学”的观念。
在1848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在论述资产阶级在社会发展中的进步作用时,提到“世界的文学”这一概念:“……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7](P276)高建平指出,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世界的文学”的提出只是“对资产阶级给世界历史所带来的结果所作的客观描述而已,他们并没有将之作为一种对未来社会的理想来描绘”。[8]但是,值得警惕的是,这种作为资产阶级发展的客观结果而存在的“世界的文学”,却极易被理解为由于资产阶级的本性所带来的世界市场的开拓和殖民化过程中所形成的以西方为主动,而其他为被动的文学形态,这无异是一种西方中心主义的“文化霸权”思想。
在全球化的今天,在一个追求文化平等与自由的现代世界,这两种作为“单数”的“世界文学”的观念显然都应该受到质疑。因此,高建平认为,“世界文学”应该是一个“复数”的概念,这一界定,可以从“跨文化”这个词在“Inter-culture”的意义而不是“trans-culture”或“cross-culture”的意义上去理解,即肯定在保存文化个性的基础上文化之间的平等交流。这种理解与简·布朗《歌德与“世界文学”》一文中引用的伊列乌斯的观点是一致的。伊列乌斯认为歌德的 “weltliterature”(世界文学)这个词可称为“跨文化交流”,指一系列的全球对话和交换,而在这些对话和交换中,不同文化的共性日趋明显,而个性也依然鲜明。
歌德提出“世界文学”包含着希望民族文学打破壁垒,增强对话与交流的愿望,同时也是一种理想。然而在当时的视野下,其开放性还不彻底,而高建平提出的“复数的世界文学”观念则体现了在全球化的今天,文学发展更为开阔的视野与博大的胸襟,是在歌德意义上的合理深化。无论是歌德的“世界文学”还是高建平作为“复数”的“世界文学”观点,都体现了文学理论对于文学发展现状的及时反映及对文学发展规律的准确预见。
值得注意的是,在歌德的文学观念里,世界文学的交流互动包括两个维度:一是空间轴上横向的交流对话,即同时代各民族各地域之间的文学文化交流;二是时间轴上朝向历史深处的纵向的对话,也即对于各民族文学经典的欣赏、借鉴。当然,在歌德看来,唯一可成为“典范”的只是古希腊文学。高建平在歌德的“世界文学”里看到了这两个维度,但是其作为“复数”的“世界文学”观点的提出在尊重歌德语境的基础上,出于对当时学术界隐隐出现的“文化全球化”、“文化霸权主义”的警惕,着重关注的还是空间维度上各国文化文学对话的平等。
然而,立足于当下中国的文化语境,值得重视的似乎不应仅仅是空间维度上的平等对话,还有面向历史的对话的缺失。经济的发展所带来的交通、通讯的便利使得中国与其他各国、各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异常方便、快捷,而国家硬实力的增强提升了中国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和文化自豪感,也在同时增强了其他国家、民族对中华民族文学、文化的认同感,使得中国与其他国家尤其是西方国家之间文化的平等对话成为可能。然而,还应该看到的是,经济的高速前进也对文化的发展产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经济上追求高效率、高效益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人们的价值观,导致了文化追求的浮夸。近几年来,原创图书的出版效率极其惊人,网络文学更是风起云涌,然而大多质量乏善可陈,使得我们不得不反思:当代中国的文学创作是否日益偏离了精神生产领域,而转轨到了物质生产领域?
国内文化市场的繁荣、跨国文化交流的频繁,不能佐证一个民族文学发展的进步,而更多折射出的是经济利益的追求所催生出的文化假象。民族文学真正的发展更应该执着于文学自身的追求。回归经典,与历史对话,是在当今时代保持文化发展自觉、促进文化软实力真正提高的重要途径。在歌德看来,回归经典的意义几乎等同于回归古希腊,然而,在世界文明史上,除了古希腊文化,还有诸多优秀的文化与文明,比如西方除了古希腊文化之外的希伯来文化,中东的伊斯兰文化,东方国家包括中国、印度在内的佛教文化,都有着其深厚而持久的魅力,衍生出了无数的精神杰作,丰富了人类的精神宝库。因此,一个开放的“世界文学”的观念应该包容对诸多优秀文化与文明的尊重与选择。
二、“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及“本原”的界定
如果说高建平从过程论的角度,将“世界文学”放在一个动态的图景中进行考察,着重拓展了歌德“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在实践层面上的价值空间,那么,2010年丁国旗发表于《文学评论》的万言长文《祈向“本原”——对歌德“世界文学”的一种解读》则是从目的论的角度,将这一概念拔升到了哲学的境界。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这两种解读使得歌德的“世界文学”获得了一种形式上的圆满。但是,笔者认为,丁国旗的观点似乎仍有值得反思的地方。
丁国旗认为,对歌德“世界文学”的研究必须与歌德的整个美学思想关联起来,才能获得一种更有说服力的理解。因此由歌德“美其实是一种本原现象”的美学思想,丁国旗提出歌德的“世界文学”是一种“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的观点。[9]
歌德认为,“美其实是一种本原现象(Urphanomen),它本身固然从来不出现,但它反映在创造精神的无数不同的表现中,都是可以目睹的。它和自然一样丰富多彩。”[10](p132)同时又以不同环境条件下橡树的生长为例,说明“任何自然物依其内在意图或目的全然实现于外部环境的情形都是绝对没有的”,但“人可以通过精神创造把他由心灵把握到的事物‘本原’形态努力实现在艺术中”。[11](p137)丁国旗指出歌德的论述着重表明了两点:“一,任何事物都有其内在目的,但事物在自然环境中的受限状态下的成长总是无法彻底表现出它的内在目的;二,虽然事物在自然条件下无法全然表现它的目的,但人可以通过‘心智’把握到它,美只有在一种‘理想状态’下才能实现。”[12]而这个“理想状态”是可以追溯到自古希腊始就被哲人们反复论证的一个话题,如柏拉图的“美本身”,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等。
丁国旗认为,这个“理想状态”的存在,使得人们能够“对照出现实的缺陷与不足,也就能够义无反顾地将生命与激情投注到对这个状态的不懈追求当中”[13]。而在文学的世界里,任何民族的文学都难尽完美,而达到“理想状态”,唯有走出自身经验的局限,多向其他民族学习,才有可能最终达到目标。针对当时德国民族分裂,及欠缺本民族优良文化传统的现状,歌德提出“世界文学”包含着德国文学发展超越民族文学局限的希望,同时也包含着关于德国文学“经典化”的期待。
但是,丁国旗指出,如果仅以走出民族文化的局限,并尽可能创造本民族的经典来理解“世界文学”的含义是不够的,“世界文学”是一个高于任何“特殊文学”的一个概念,它不是一个实体,“本身不是一个可以在现实世界中得以成全的东西,恰如橡树的美不能在现实中成全一样,它是一个在价值祈向上被悬升出的一个各国民族文学共同追求的‘本原’标准。”[14]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作为“本原”的标准提出的“世界文学”使得每一个民族都获得了本民族发展的真正动力。
在丁国旗的观点中,“世界文学”是一幅静态的图景,即文学实现了“本原”价值的最理想、最完善的状态。而这个“本原”在他看来就是美学或哲学意味上的“美”或“绝对理念”,是一个纯主观的绝对抽象,只能靠理性把握,而永远不可企及。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值得反思的是,“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到底应在文学理论的范畴内进行探讨,还是作为一个哲学上的命题进行研究?而仍需进一步追问的是,这里的“本原”也就是哲学或美学普遍意义上的“美”,它是对于包括文学在内的一切艺术最高精神本质的指向,将这一普遍意义上的美学追求作为“世界文学”这一在具体背景下提出的关于文学的概念的价值祈向,似乎就意味着将“世界文学”这一特殊概念等同于了“文学”这一普遍概念,其命题本身是否就应该是不能成立的?
三、文学“本原”的反思
文学实践和文学理论同哲学一样,都是一种精神实践活动,在这个意义上,文学的最高的追求应与美学乃至哲学融为一体,其追求的最高境界都是终极的美的理念,然而二者又是不同的,哲学活动的最终追求是处于唯有靠理性把握的抽象世界,而包括文学活动在内的审美追求,其最高境界绝不等同于纯粹哲学的最高理念,如柏拉图的“美本身”、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而是实实在在的理念,具体来说,就是对一切人性之谜的执着,从这个意义而言,审美机制是一种人性机制,而文学也可以被称为“人学”。
纵观世界文学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人突破种种感性直观的限制及其理性的迷障,不断向人性深处摸索前行的历史,文学史上留存的经典所展现的正是一幅幅五彩斑斓的人性图景。歌德提倡以“古希腊文化”为典范,因为“描绘的都是美好的人”,古希腊文化,如古希腊神话其经典的魅力与价值正在于对于人性的表现,它们呈现出的不是儒家文明教化出的道德意义上的简单的善与恶,而是几乎穷尽了人性之复杂。所以,歌德也许要表达的不是“美好”,而是“完满”或“丰富”。(这里的“美好”值得质疑是否属于翻译上的偏误,或者说德语的“美好”并不等同于中文的“美好”。)从这个意义而言,“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其“本原”不应该被悬设成一个纯主观的抽象的“美”,而应该指向人性的探索,指向人的心灵本身,那里看似一个小世界,然而随着认识的扩展与深化,呈现出的将是一个无垠与深邃的大宇宙。
“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将文学的发展引向了人性深处的探索,而这种探索作为一种主体主观的活动,显然需要在交流互动中才能得以深入与延展。从世界的范围来看,各个民族独特的历史背景与文化传统,使得其文学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各有其长处,也各有其局限。只有在交流中才能突破各自的局限,更好地发挥本民族优势,创造出真正的文学杰作。在这个意义上,显然又回到了高建平的观点。“复数”的“世界文学”指向纵、横两个维度的自由而平等的对话,它包容文化的多中心,及对文化文明的多种选择,它承认文学发展的多种方式与途径,然而,各民族、各地域文学的发展终究“殊途”同归,其最终指向的是“祈向本原”意义上的“世界文学”,而在此意义上的“世界文学”不是一个虚设的被架空了的理想,而是一个有着明确指向的体现着文学自身本质追求的动态图景。作为“复数”的“世界文学”与“祈向‘本原’”的“世界文学”这两种观点似乎为“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画了一个完整的圆,使之变得完整与圆满。
[1][3][6][8]高建平.马克思主义与复数的世界文学[J].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6,(7).
[2][4][5][10][11](德)爱克曼,辑录.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12][13][14]丁国旗.祈向“本原”——对歌德“世界文学”的一种解读[J].文学评论,2010,(4).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Dynamic Structure: Interpretation of the Two Opposing Views of “World Literature”
GU Lin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Research,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
Goethe’s “world literature” has been a hot topic in the area of literature theory. So far there have been many interpretations about it. Among them “the plural world literature” of Gao Jianping and “the pursuit of the origin of world literature” of Ding Guoqi have some representation. Both form one interesting correspondence, together building a dynamic picture of the world literature. The dimension of “plural” and the definition of “origin” are worthy of further consideration.
“the plural world literature”; the dimension of “plural”; “the pursuit of the origin of world literature”; the “origin” of literature
2013-10-18
顾林(1979-),女,江苏南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艺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
I106
A
1008-469X(2013)06-005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