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词学与罗振常、樊炳清之关系
2013-04-07彭玉平
彭玉平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275)
王国维以词学批评名世,但一直以来,论者多认为王国维之词学乃由个人兴趣发展而成,因缺乏与主流词学的交流而在当时僻居边缘。此从整体而言,自无问题。当晚清词学在朱祖谋、况周颐等人领导下席卷南北之时,王国维的身影确实显得孤单。但王国维的词学虽疏离在主流词学圈之外,却同样有其渊源,至其与周边友人的往还商榷、疑义相析,稍加梳理更是清晰可辨。其中罗振常、樊炳清二人对其词学的影响至为明显。
一、罗振常的《人间词乙稿序》批注及其与王国维词学的离合关系
罗振常与王国维乃东文学社同学,辛亥之后,又同寓居日本京都。1916年,王国维从东瀛回国定居上海期间,罗振常开设的蟫隐庐书店,是王国维踏访最多的地方。王国维编纂的《词录》一书即持赠罗振常,罗振常并为其补充不少版本资料。①关于罗振常批注、补充王国维《词录》一书的情况,可参见拙文《王国维〈词录〉考论》,《文学遗产》2010年第4 期。王国维曾将自己亲题书名并附有圈记、批校的《草堂诗馀》以及手批《箧中词》等也一并赠与罗振常,两人词学交往之密切于此可见。正是因为他们多同出处,罗振常对王国维诗词创作背景及相关史实多有了解。如《人间词甲稿序》的作者问题,就因为罗振常亲见王国维从苏州将序撰好寄至上海,并与樊炳清“开缄共读”,其中援引王国维信云:“序未署名,试猜度为何人作?宜署何人名则署之。”又说樊炳清读竟大笑,“遂援笔书己名”。如此关于《甲稿序》的作者问题自然得以彻底澄清了。②参见罗振常为《人间词甲稿序》专门撰写的跋文,转引自陈平原、王风编:《追忆王国维》(增订本),北京:三联书店,2009年,第15 页。王国维去世后,罗振常曾编《观堂诗词汇编》一书,其中不少批点多缘于亲见亲闻,颇具参考价值。罗振常长女罗庄雅擅诗词,词艺更精,为王国维赏识,“称异者再”,③罗振常:《初日楼续稿序》,转引自《追忆王国维》(增订本),第355 页注。并欲为其词集作序,罗振常曾令其拜王国维为师。
罗振常曾批注过王国维的《人间词乙稿序》,因系手稿,且长期为次女罗静保存,知者不多,虽经陈鸿祥披露,①罗振常:《人间词乙稿序》批语,以下所引罗振常四处评语均转引自陈鸿祥:《王国维与文学》,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92 页。似仍未引起学术界的足够重视。其实,罗振常的批语正可见其当年与王国维切磋词学的具体情形。离合之处,颇堪玩味。譬如关于《乙稿序》对文学意境说以及“意”与“境”结合的不同形态的分析,罗振常批曰:“此皆精确之论。”于此可见,意境说不仅是王国维与樊炳清共持此论,当时王国维周边友人看来大都赞同此说。这种群体的理论支持显然对王国维坚守并进一步深化意境(境界)说及其体系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此外王国维对周邦彦和姜夔的评价可能也部分受到罗振常的影响。《乙稿序》持意境说评骘词史时论及周邦彦云:“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人之词者,有意境也。”②王国维著、彭玉平评注:《人间词话》,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40 页。以下引用王国维词话文字,除特别注明外,均出此本,不再一一标注。王国维论意境是非常讲究深浅的,只有意境深者,才能契合王国维心志,此处只言周邦彦“有意境”,其实是有言外之意的。稍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也说周邦彦“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又说“美成能入而不出”,所以欠缺“高致”,等等。这些都可以说是对《乙稿序》简言周邦彦“有意境”之言外之意的一种意义补充。罗振常在这一节文字上批曰:
公作《甲稿》时,服膺美成,与六一并列。余谓:美成虽有意境,然乃刻意为之,未能浑化,殊欠自然。及后公批《词辨》,乃屏去美成,且谓较欧公有人为与天然之别,实获我心矣。
所谓“《甲稿》”实指《甲稿序》,而所谓“服膺美成,与六一并列”其实就是《甲稿序》中“君之于词……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一节话。而在《乙稿序》中则既明确说“《珠玉》所以逊《六一》……意境异也”,将欧阳修词的意境置于晏殊词之上,又在论及周邦彦时,先之以“始以辞采擅长”,继之以“终不失为”的语气,勉强之意确实可见。在关于周邦彦词“人为”与欧阳修词“天然”的话题上,王国维后来撰述的《人间词话》确多类似的体认,如说周邦彦“言情体物,穷极工巧”,这“工巧”二字便含有批评其词人为色彩浓厚的意味,而论欧阳修词时称其《少年游》咏写春草上阕是“语语都在目前”,称之为“不隔”的典范,其实正是称赞其“天然”的风韵。
当然王国维不可能完全受罗振常想法的束缚,所以《人间词话》对周邦彦《青玉案》中“叶上”数句便极致赞赏,认为是“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同样能看到周邦彦在“人为”之外的“天然”之处。此后他又在《清真先生遗事》中接受了陈振孙对周邦彦词“浑然天成”以及强焕“模写物态,曲尽其妙”的评价,这些都明确与罗振常有着较大的分歧,由此可见王国维词学思想的自我修正。而在《人间词话》手稿中,言及“词之最工者”,周邦彦仍是与后主、正中、永叔、少游五人并列的,亦可见出王国维对周邦彦的纠葛心态。
按照罗振常的自述,王国维对周邦彦词的这种前后不同评价乃是受到其词学观念的影响。但罗振常的这个批语其实也是有问题的。罗振常说王国维批点周济《词辨》曾完全屏去了周邦彦,这是符合事实的。王国维在《词辨·跋》中说:“予于词……于北宋喜同叔、永叔、子瞻、少游,而不喜美成。”③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14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27 页。“不喜美成”四字果然赫然在目。何以不喜呢?王国维在《词辨》的眉批中说:“美成词多作态,故不是大家气象。若同叔、永叔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矣。此天才与人力之别也。”④王国维著、彭玉平评注:《人间词话》,第233 页。这两节文字应该是罗振常批语中所谓“及后公批《词辨》,乃屏去美成,且谓较欧公有人为与天然之别,实获我心矣”数句话的本原所在。对勘王国维的眉批与罗振常的批语,两者的精神果然极为一致,如王国维说周邦彦词多作态,罗振常说是“刻意为之,殊欠自然”;王国维认为欧阳修词有自然生趣,得天才之心,罗振常也说美成与欧公“有人为与天然之别”。以此可知,罗振常在批点《乙稿序》时曾仔细揣摩过王国维在《词辨》中的跋文和批语,所以才能绾合成说。
但王国维为批点本《词辨》作跋的时间是“光绪乙巳十一月”,时在1905年,不仅早于《乙稿序》,更早于《甲稿序》。如果这些批点都作于作跋之前,则罗振常所谓“实获我心”倒是合乎情理的,但就与罗振常将王国维批点《词辨》的时间置于《甲稿序》后形成了矛盾。王国维对周邦彦的态度虽然中有曲折,但总体应该是从“不喜”到“喜”,至《清真先生遗事》以“词中老杜”许之,则堪称造其极致。那么在这其中罗振常究竟担当了怎样的角色呢?也就令人困惑了。或许是彼此切磋的时间是持续的,而罗振常的批语毕竟是事后追忆,因而造成了时序上的错乱,但他们商榷词学的情形应该是真实的。另据罗振常的批语,其讲究自然、追求浑化、反对雕琢的词学主张,也完全合乎王国维后来在《人间词话》表述的基本词学观念的。
《乙稿序》论及姜夔时云:“白石之词,气体雅健耳,至于意境,则去北宋人远甚。”罗振常对此批曰:
白石词,笔端逸气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其独到在此。至于意境,不独不能比稼轩,甚至龙州亦尚未逮,无论北宋诸家矣。
罗振常此语虽是批注在《乙稿序》上,但实际上也时时兼及《甲稿序》的内容。如其中言姜夔词意境不及辛弃疾,原因当是《甲稿序》有“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一句,乃是并列辛弃疾与姜夔二人,罗振常的批语则认为此二人不足与并,甚至认为姜夔连陈亮也比不上。罗振常的这一观点很可能与王国维有过交流,而王国维也大致吸收了罗振常的看法,所以在《乙稿序》中,王国维转说为“南宋词人之有意境者,惟一稼轩”,而接下言及姜夔,也与罗振常的所谓“笔端逸气”相呼应,侧重言其“气体雅健”了。后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更说:“南宋词人,白石有格而无情,剑南有气而乏韵,其堪与北宋人颉颃者,唯一幼安耳。”“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依然在强调着姜夔因为不重视意境的锻造而与辛弃疾不宜并置的理由,可见在《甲稿序》之后,姜夔的地位才开始真正下降,其中与罗振常的观念当有一定的影响。而《人间词话》对姜夔词格调的赞许其实也可以与罗振常所谓“笔端逸气”联系来看的。
罗振常另有一节批语书于《乙稿序》中王国维自赏《甲稿》之《浣溪沙》(天末同云)、《蝶恋花》(昨夜梦中)与《乙稿》之《蝶恋花》(百尺朱楼)这部分内容之上。其语云:
此三首意境两忘,一片浑沦之气,古人如此者亦不多。 《人间词》中欲再求一首,亦不可得。无已,“六郡良家”一首聊可附庸。
由罗振常这一节批语,可知关乎王国维词“意境两忘”的评定不仅有樊炳清,也有罗振常,或许还有刘大绅等。这意味着,王国维周边友人对其词的玩味涵泳确实带有常态的意义,而且对其词时有超越古人之誉,至对于其中具有典范意义的作品,诸人的意见也颇为一致。这大概是缘于王国维不仅在代笔的《人间词乙稿序》中不避自我标榜——因为王国维周边的友人都知道序乃王国维代笔,更在此后撰成的《人间词话》中再度引用,以强化此说。他在而立之年所撰的《自序二》中说:“余之于词,虽所作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①《王国维全集》第14 卷,第122 页。今再得罗振常补证,可见王国维的自许在一定范围中也确乎带着“公论”的色彩。值得注意的是,罗振常觉得《浣溪沙》(六郡良家)一首也差可附庸在前揭三首“意境两忘”词之下。录此词于下:
六郡良家最少年。戎装骏马照山川。闲抛金弹落飞鸢。 何处高楼无可醉,谁家红袖不相怜。人间那信有华颠。
何以在王国维众多词作中,罗振常特别关注此词呢?就字面意义上来说,此词不过写京城良家翩翩公子骑马冶游之事,而《乙稿序》所举三首乃皆关乎人生哲学之思者,似乎意之大小颇有不同。罗振常是熟悉王国维词事及心境之人,他在这里特为提出,当非无由。我认为上片歇拍“闲抛金弹落飞鸢”一句很值得注意。不妨对勘另外一首《浣溪沙》: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宵欢宴胜平时。
这是为王国维、樊炳清、罗振常共同欣赏的一首词,其中“陌上金丸看落羽”与“闲抛金弹落飞鸢”在意象和情境上都十分相似。“天末同云”一首以“孤雁”为核心意象,其实是表现在险恶的社会环境中个人命运的孤独无助甚至面临无谓牺牲的局面,生命的脆弱、尊严感的失去深刻地凸显出社会不平等的残酷现实。周策纵认为此词无非是表现“飘零无归之状”与“生存竞争之险巇与苦痛”,①周策纵:《论王国维〈人间词〉》,台北:台湾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1年,第47 页。我认为是契合原词词境的。以此而知《浣溪沙》(六郡两家)一首写贵游公子的冶游表象很可能有其更深的底蕴,应该也是侧重在表现生命的不平等现实以及“人间那信有华颠”的生命短促感。二词的主题虽略有不同,但毕竟也有交叉。这大概是罗振常认为此词可勉强列入“意境两忘,一片浑沦之气”之列的原因所在。
但罗振常的意思在当时似乎并未为王国维所接受,王国维后来撰述《人间词话》虽然大体转录了《乙稿序》中这一节评述文字,但在序称的三词之外悄然增入一首《蝶恋花》(春到临春),可见在“开词家未有之境”的问题上,王国维对相关的作品并非限于《乙稿序》提及的三首,而是可以增补扩充的,但罗振常可能“推荐”过的这首《浣溪沙》 (六郡良家)却依然未入王国维的青眼,此可见两人词学的分歧之处。但1918年,王国维受沈曾植嘱咐编选《履霜词》,将此前所作一百余首词“痛删”至24 首,这首《浣溪沙》 (六郡良家)则入选其中。三年后,王国维编辑《观堂集林》,存“长短句”共23 首,即大体将《履霜词》删去一首《应天长》 (紫骝却照)而成,《浣溪沙》(六郡良家)依然入选,可见王国维后来对此词还是颇为重视的。
从罗振常的《人间词乙稿序》的批点文字,可以见出罗振常与王国维词学的离合之处,其实这种离合不仅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很可能也包含着周边其他友人的意见在内。就这四则批语可知,意境说(包括后来的境界说)应该在王国维的周边友人中获得了广泛的赞同,自然、浑化的观念也是在王国维与友人特别是罗振常的讨论中逐渐清晰的。而对姜夔、周邦彦词的评价与定位实际上涉及到王国维词学的基本取向问题,从罗振常的批点来看,王国维周边友人确实对王国维的词学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只是罗振常留下了这些重要的追忆文字,而其他友人相形之下,似乎变得“口说无凭”了。
二、樊炳清在王国维词学中的特殊意义
如果说,罗振常与王国维的词学交流是消隐在相关著述背后的话,樊炳清则以评论王国维词的角色数度出现在王国维的著述之中。除了《人间词甲稿序》、《人间词乙稿序》之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手稿本第26 则又撮述其语云:
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②彭玉平:《人间词话疏证》,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64 页。本文引用王国维《人间词话》手稿本文字均出此本,不再一一标注。
这一段话本于王国维代樊炳清所作的《人间词乙稿序》,但文字略有调整,原序只是称赞此数词“意境两忘,物我一体”,而且不包括词话中提到的“春到临春”一阕。而在词话中,王国维不仅增入一词,而且变换原话语,改为“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一语。原序只是围绕意境而论,而词话则逸出“意境”语境,重点强调此数词在词史上的开创意义。
在王国维而言,东文学社同学数人中与沈纮、刘大绅虽多诗词往返,大体不过记一时交游之乐而已。而樊炳清的意义可能就显得特殊了。王国维在托名樊志厚的《人间词甲稿序》中说:
余与君处十年矣,比年以来,君颇以词自娱。余虽不能词,然喜读词。每夜漏始下,一灯荧然,玩古人之作,未尝不与君共。君成一阕,易一字,未尝不讯余。既而暌离,苟有所作,未尝不邮以示余也。然则余于君之词,又乌可以无言乎?
按照《人间词甲稿序》所云,樊炳清与王国维多年的共同读词论词经历在王国维的词学思想中显然更具意义,故《人间词甲稿》初成,王国维认为最合适的撰序人选应该是樊炳清。因为两人多年灯下共赏或商榷文字的情形,不仅在具体的作品赏读或交流方面各有受益,而且这种彼此商讨应该对王国维词学观的最终形成具有一定的影响。据罗振常回忆,王国维先是致信樊炳清,告知其《人间词甲稿》将写定,嘱其作序,樊炳清应之,只是因为樊炳清笔性疏懒,迟迟未下笔,王国维才代其拟写。①参见罗振常:《人间词甲稿序·跋》,《追忆王国维》(增订本),第15 页。今观《甲稿序》开笔即云:“王君静安将刊其所为《人间词》,诒书告余曰:‘知我词者莫如子,叙之亦莫如子宜。’”再读罗振常跋文,才知果为实情。虽然王国维在将此序撰成后寄给樊炳清,让樊炳清决定“宜署何人名则署之”,但此前既已函请樊炳清作序,而代撰后又寄给樊炳清,则序中所记其实必然是以王国维与樊炳清两人交往之实形为基础的,故序中所谓与樊炳清十年间或读古人词,或商榷王国维词之事,当系实情;否则,以王国维之实诚性格,不致如此杜撰。罗振常虽然只是补充说明了《人间词甲稿序》的撰述经过,但《人间词乙稿序》的撰述同样可以放在罗振常的语境之中。《人间词乙稿序》开头云:
去岁夏,王君静安集其所为词,得六十馀阕,名曰《人间词甲稿》,余既叙而行之矣。今冬复汇所作词为《乙稿》,丐余为之叙,余其敢辞!
两序虽均为王国维代作,故其文字不免略有狡狯,但两次函请樊炳清作序之事当可确信,甲稿序既得罗振常佐证,乙稿序亦可据此类推。
如此,两序中所阐述的词学观念便不能不考虑樊炳清的接受问题。换言之,序中的基本立场应该能得到王国维与樊炳清的共同认可,王国维方能挥写无碍。王幼安曾说:“此二序虽为观堂手笔,而命意实出樊氏。”②王国维:《人间词话》(与《蕙风词话》合刊),徐调孚、周振甫注,王幼安校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257 页。按,王幼安即王国维三子王高明,又名王仲闻。这个按语注意到樊炳清之“意”在两序中的重要性,自是别具眼光,但似亦强调过头。按照罗振常事后的追记,樊炳清毕竟未曾先将自己的意思函告王国维,所以将两序的命意简单归诸樊炳清,应该有欠合理。只是王国维根据两人长期以来读词论词的经历予以概括表述而已,其中当然包含着对樊炳清思想的猜度与提炼,如此才能在序中郑重写下“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的话。
但两序写法略有不同,《甲稿序》重在揭词史之弊,故从南宋以后说起,认为元明词困于雕琢而气脉局促,嘉道以后则竭于模拟而流于浅薄。所以雕琢、模拟、敷衍、浅薄是南宋后词不振的根源所在。《甲稿序》在评述这一段词史后特别提出“其持论如此”,乃是将王国维推到前沿,而将自己隐在此后的。只是在接下来评述王国维词时,樊炳清才以主角的身份出场。将王国维词的特色归纳为“观物之微,托兴之深”,并认为此缘于其过人之天赋,堪与古人之词相提并论。《乙稿序》则不仅系统总结了“意境”理论以及其不同的表现形态,且并非就词论词,而是上升到“文学”的高度来建立学说,然后才持此意境理论来考察古人词之得失。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对词史的源流考察之后,《乙稿序》特别提到“余与静安,均夙持此论”,则将王国维与樊炳清并置为此理论的持有者,《甲稿序》中作为理论隐遁者的樊炳清终于在《乙稿序》中站到了前台。所以,考察自称“不能词”却“喜读词”的樊炳清究竟在哪些方面对王国维的词学取向产生过影响,此二序应该是最充足的材料,王国维显然认同樊炳清对自己词学的助益意义。
这是从王国维的相关文字中来勘察樊炳清的词学思想,虽然与王国维的思想夹杂着,但大体也可看出端倪。王国维去世后,樊炳清曾撰《王忠悫公事略》略述其行迹,文末云:“炳清往岁与公同学,相交垂三十年,知公深。”③《王国维全集》第20 卷,第226 页。这一句“知公深”并非妄言,相知之中自然包括词学。
樊炳清的学术建树长期被冷落在学界边缘,其实他的诸多著述、编译不仅有其一己之特色,而且颇多堪与王国维之思想彼此参证之处。1914年,樊炳清在《东方杂志》第6 期发表《说反》一文,提出“美生于适”的重要命题:“联字以为句,人之所同也,而声色厚重异焉;合五官以为貌,人之所同也,而嫱施盐嫫殊焉。是美生于适也。”所谓“美生于适”,其实强调的就是人与物性的高度契合、均衡适宜,其论颇为切理。
关于境界说,王国维自1908年在《国粹学报》刊出《人间词话》64 则后,影响寥寥,而樊炳清可以说是早期的呼应者之一,他以“余箴”的笔名发表在《教育杂志》1913年第6 期的《美育论》一文说:“人之理解文字,有诉诸推理者,有诉诸想象者,有诉诸感情者;于是有明理之文,有叙事之文,有写景之文,有抒情之文。夫读书作文之用,本以陶冶心力为归;陶冶心力不当偏于一方,故谓读文章自不宜囿于一体。至以文字价值言,写景、抒情之作,转有过乎明理、叙事之文者,以其有境界、有韵味,故其入人也深。”文中无论是对境界、韵味的强调,还是对写景、抒情的重视,都与王国维的理论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呼应,其彼此之间的切磋之功也可以从这些地方看出来。
由以上之论说,可见王国维的词学确多沾丐不少周边同人之益。在辛亥之前,这种交往大体是未曾中断的,彼此既有共识,也有分歧,所以说王国维的词学带着当时周边友人一定程度的群体特色,也有相当的合理性。但王国维词学的深度开展及其体系建构,毕竟更多地来自其自身对词体观念、词史发展的独特认知。如果把周边友人的彼此商讨看成是对王国维词学观的一种催生、调整的话,则王国维的这种从商榷中擢拔出来的高远见解,就不是他的友人们所能企及的了。只是对其早年的词学生态应有更多的了解,以作知人论世之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