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箕的应酬诗与明末文学生态
2013-04-02章建文
章建文
(池州学院 中文系,安徽 池州 247000)
应酬诗是诗人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因娱乐、联络、劝谏、送别、庆贺、哀挽等交际之需要而创作的诗歌,常以分韵、次韵、和韵、联句、赠答、题跋等方式出现,作品数量蔚为大观,是中国文学特有的现象。然而到了明代,如吴乔所说:“诗坏于明,明诗又坏于应酬”[1]。虽然明代应酬诗文学价值不高,但应酬诗是诗人之间各种关系的艺术书写和历史记录,除了文学价值之外,还有重要的社会学和文化学价值,近年来引起了学界的关注,以至有人提出构建酬唱诗学[2]。
吴应箕是明末社会活动家,在长期的社会活动中,他写下大量的应酬诗。据续修四库全书本《楼山堂集》和《楼山堂遗文》[3]附诗统计,吴应箕存诗凡587首,其中应酬诗至少有218题262首,占存诗的近45%。他的应酬诗是他人际交往的真实记录,从中可以梳理出人际生态的生态链和由此而形成的文人生态,从而为描述明末的文学生态提供鲜活而典型的案例。
1 吴应箕的应酬诗与明末文人的人际生态
从诗体来看,吴应箕的应酬诗有五言古诗31题45首、七言古诗15首、五律58题70首、七律96题109首、五言排律5首、五绝2题5首、六绝1首、七绝8题11首、联句1首,分别占应酬诗的17.2% 、5.7% 、26.7% 、41.6% 、1.9% 、1.9% 、0.4% 、4.2%、0.4%。这基本上反映了应酬诗的诗体生态,应酬之作多以律诗为主,因为律诗具有一套固定的程式,短时间可以成型,“七律齐整谐和,长短适中,最宜人事之用,故自唐至明,作者愈盛”[1]。余恕诚先生也说:“七律则有严格的程式……这样,一方面固然是难,而另一方面由于七律的程式化,低能者经过平时反复训练和创作时的苦吟,在通过程式这一关之后,有七律的声调对偶等所谓 ‘空壳套子’掩护,偶尔也能瞒过俗人的眼睛而鱼目混珠。所以律体或许又可能遮人之短,似乎能在诗中把人的才能拉平”[4]267。五七言古诗,在形制上,最无限制,创作主体可以发挥的余地很大,因而多以内容与气势见胜,宜于叙事与描写人物,所以如果对应酬对象不熟悉,一般是很难在较短的时间里写出长篇来。绝句由于篇幅的限制,叙事抒情不能展开,难以显出才情与技巧,往往需要小中见大,借端托寓[4]271,所以应酬之作相对于古诗、律诗要少些。
当然罗列这些不仅仅要揭示应酬诗诗体生态,更重要的是通过诗体生态来观照当时文人的人际生态,下面我就以吴应箕的应酬诗为例来观照明末文人的人际生态。
以五七言古诗作应酬诗相对于其他诗体是要作者花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创作的,一般来说交往对象或是非常熟悉的朋友门生,或是非常敬重的(包括看重的)名宦时贤,也就是说作者对交往对象有较为深入的了解,或情谊深厚,或同气相求,一般不纯为应酬而作诗,而是作者非常看重这些交往对象而精心结撰的。
吴应箕应酬诗中的五言古诗凡45首:(1)《初夏齐山示王子兄弟(王心睿、心介)》;(2)《寄李达、丁煜、 刘城》;(3)《得蒋臣书却寄》;(4)《同诸从春郊》;(5)《寄罗文止》;(6)《与刘伯宗城共泛玉镜潭》;(7)《西湖赠张天生玄、冯千秋延年、袁则学师孔》;(8)《别姚子云元台、韩姬命如璜、陈士业弘绪》;(9)《答去非闻礼见赠》;(10)《游颍谷分韵得石字》;(11)《和周仲驭十四哀》(14 首);(12)《乌龙潭山亭同沈眉生》;(13)《南京闻易曦侯道暹骂贼死》;(14)《哭韩姬命如璜》;(15)《过茅山乾元观喜晤张受先采时仲驭暂归不值》;(16)《九月寄刘伯宗》;(17)《悼吴门》(2 首,序云:“悼吴门者,悼文相国湛持震孟、姚学士现闻希孟之亡也。 ”);(18)《寄徐虞求石麒先生南京》;(19)《陈定生贞慧见顾赋赠》;(20)《朱云子隗、叶圣野襄、华方雷渚集佛慧庵用慧字》;(21)《和顾子方杲有为作》;(22)《和顾子方论交诗》;(23)《同子方谒道南祠过东林废址》;(24)《寄定生子方》;(25)《寄仲驭兼致眉生》;(26)《除夕前一日子方遣信至并得定生书却寄》;(27)《池阳郡斋集桐城诸子分韵一东》;(28)《赠答何次德亮功》;(29)《赠答周农夫岐》;(30)《当涂赠吴宣伯韩起明府》;(31)《善射世所贵行示内侄李男蛾时》。其应酬的对象主要有四类:(1)同邑名士:刘城(字伯宗)、丁煜(字介之)、李达(字行季)。 (2)门生:王心睿(字公俨)、王心介、吴氏诸从“延陵七子”、李时(字男蛾)、吴闻礼(字去非)。 (3)同社友人:周镳、陈贞慧(字定生)、顾杲(字子方)、沈寿民(字眉生)、韩如璜、张采、桐城诸子(方以智、方文、钱澄之、周岐、左子直、左子厚等)、罗万藻(字文止)、陈弘绪(字士业)、蒋臣、朱隗(字云子)、叶襄(字圣野)、华渚(字方雷)、姚元台(字子云)、吴韩起(字宣伯)等。(4)名宦时贤:文震孟、姚希孟、徐石麒、何亮功、易道暹等。
七言古诗凡 15 首:(1)《婆护歌》(婆护,舆父小字。序云:“伯宗佳儿甫九龄能诵伯宗诗,并能诵余诗,且呼余伯也,因许以赠以长篇,伯宗以许代报焉。 ”);(2)《报仇行赠黔中陆生》;(3)《集蓝园赠两吴子 (子含去非)》;(4)《吴去尘拭寄诗西湖并所制墨》;(5)《王侯歌》(序云:“参宪王达卿建和先生于里中营野凿池,池固有石,凿成而石出蔽水,大避象躯,小摊鹄翮,奇形诡状,不可殚述。先生乐焉,构亭其上。既自为记,又以额使予书之因赠。”);(6)《与周仲驭》;(7)《泾上行赠顾子方》;(8)《阳羡歌为陈其年维崧作》;(9)《渔隐图为陈青溪贞达水部题》;(10)《折槛行》(序云:“南京成宝慈勇侍御以言事被逮,友人周中驭、陈定生、顾子方、梅朗三朗中、麻孟璇三衡、沈眉生其予祖之京口,予远不及赴,因作此。老杜曾有此行也。”);(11)《方密之以智画天柱峰图相赠作此还答》(12)《我来行赠侯朝宗方域》;(13)《食土行(同伯宗作)》; (14)《答赠余澹心怀》;(15)《大风行简周仲驭狱中》。其应酬的对象主要也是四类:(1)同邑名士:王建和、刘诚。(2)门生:刘廷銮(字舆父)、吴文英(字子含)、吴闻礼、陈维崧。(3)同社友人:周镳、陈定生、顾杲、沈寿民、梅朗三、方以智、侯方域、余怀(明末曾入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幕府,名虽未列入吴应箕《复社姓氏》中,但参与了1642年复社虎丘大会)等。(4)名宦时贤:陈贞达(陈贞慧三兄)、吴拭(字去尘,制墨名家)、陆起鹍(鬻家赎弟,为父报仇)。
在他60首应酬古诗中,除去同作、分韵之外,有52首是直接写给交往对象的,这些对象中同邑名士(3首)和自己的门生(6首)应是吴应箕非常熟悉的,而同社友人中周镳(19首)、顾杲(6首)、陈贞慧(4 首)、沈寿民(2 首)、方以智(1 首)、侯方域(1首)等也是他接触最多的,关系最为亲密的。至于文震孟、姚希孟、陆起鹍等名宦时贤,其人其事也多为时人熟知,多为道义上的同声相应。总之从吴应箕这些精心结撰的应酬古诗,我们可以基本判定,同邑王建和、刘城、丁煜、李达等,门生刘廷銮、王心睿、王心介、李时、吴文英、吴闻礼、陈维崧等,同社周镳、顾杲、陈贞慧、沈寿民、方以智、侯方域等,显然是吴应箕交往生态中的核心圈中的成员。考察吴应箕交游,这一判断基本上是符合历史事实的。
在184首应酬律诗中,我们可以将之分为两类:一类是创作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的;一类是有时间限制,须完成于当场的。显然没有严格创作时间限制而创作出来的应酬律诗,如不是比较熟悉,以律诗酬答,应酬的意味似乎要更浓些。而有时间限制,须完成于当场的,吴应箕有作于宴游雅集、留别送别之时的应酬律诗65题78首,占应酬律诗总数的42.4%,具体诗题如下:(1)《斋中夜雨同刘城得清字》;(2)《友人泛舟至齐山》;(3)《十六夜共子相诸从小饮》;(4)《阻荻港集杨子仪守备幕府清音亭》;(5)《半塘小饮沈圣符应瑞舟中同赵我完自新、吴扶九》;(6)《游澹石园同诸吴友分韵得奇字》(3首);(7)《范异羽先生雨中招聚鸣鸠亭分青字》;(8)《虎丘同仲驭眉生》;(9)《雨中过丘天民民瞻留饮同陈百史名夏、陆履常坦,用侵字韵》;(10)《夜饮杨维斗兼言别》;(11)《杨中翰招游锡山》;(12)《八月十五夜与定生看月南岳》;(13)《住南岳三日矣十七夜吴问卿复移具看月再用前韵》(14)《腊月八日同刘舆父廷銮过相公墩因观所作新堤》(2首);(15)《贾家园同梅惠连》;(16)《重阳风雨饮伯宗藜亭》;(17)《明日同诸子饮丁介之煜斋中次韵》;(18)《同王公俨兄弟宿雨梅心驿》;(19)《光州公廨有林亭竹石吴使君留饮移日》;(20)《阊门舟中华亭二杜集朱宗远、周勒卣、杨维斗、张草臣、朱云子、李仲木、陈卧子、张友鸿、吴扶九、沈圣符、彭燕又诸子》;(21)《杭州诸子集同李源常西湖共泛》;(22)《杨龙友文骢集雨花台甘露阁》;(23)《宜兴访陈定生》;(24)《九日项氏兄弟集同朱云子、钱吉士禧、朱望子陵游上方山至山足游人万众舟不能进夜月反棹云子趋予共作》;(25)《与云子、吉士泛舟横塘过君和宅未登》;(26)《宿灵隐同舒芑孙、沈昆铜、吴时可、羽吉分之字》;(27)《罗季先尚甲载酒招妓自五云庵至齐山同刘伯宗、 王公俨》(2首);(28)《吴日生易招杨维斗夜饮酒间论事有感》;(29)《陆履常坦招饮西郊草堂其尊人子垂先生所藏古砚见示》;(30)《蒋赤臣之绂舟中用流字》;(31)《次韵顾子方饮虎丘寓中》;(32)《李仲木舟中集同诸子分波字》;(33)《许孟宏元博招饮因观其藏书令子孝酌在坐》;(34)《次韵邢孟贞昉见访》;(35)《次韵颜方平同周仲驭、张天如、孙孟朴、沈圣符、吴扶九、振六见访》(2首);(36)《彭殷源雅集西岩将有雁宕之行》;(37)《同刘舆父登郡楼有感赋赠》;(38)《周勒卣、杨龙友集子方兼山堂分得十四寒》;(39)《胡修能学博于尊经阁集同子方及同官陆孟凫》;(40)《武进马培原嘉植明府见顾并招饮予以半夜去未报谒复贻此》;(41)《饮梅惠连寓中兼言别》;(42)《蔡香君太守招饮芙蓉亭》;(43)《郡邸度岁王达卿大参连日见招因索鄙句》;(44)《冯跻仲京第寓户部园郭孟白万程招同涂石丈世琳移尊亭上》;(45)《当涂陶氏兄弟假馆授餐作此谢之》;(46)《雪中鲍曼殊、胡胡之饮于邸舍,刘比部、程广文及陶氏诸友并移具,召姬度曲,用前韵》;(47)《九日高座寺集楚豫诸友次侯朝宗韵》(5首);(48)《重阳雨夜饮弟发若抱观堂》;(49)《方孩未先生见招兼惠诗扇酬八韵》;(50)《宣城留别沈眉生寿民、治先寿国兄弟》;(51)《应试南都伯宗祖别清溪》;(52)《次韵仲驭将游黄山留别虎丘》;(53)《得梅惠连之熉书因送王在明都俞归麻城并寄》;(54)《留别陈百史西岩》(2 首);(55)《次韵留别定生》;(56)《送傅元之如圭应荐北上》;(57)《酬别李叔则楷西归》;(58)《送涂德公南吉兼问黄石斋道周先生》;(59)《送方尔止文赴安庐蔡宪副之招》;(60)《芜湖别吴起之元来时为其和受甘来给谏请恤归》;(61)《送孙硕肤计部赴武选内诏》;(62)《将往无锡答方尔止诗言别》;(63)《送杜于皇浚北上》;(64)《次韵送范大司马质公先生谏谪归里》(4首);(65)《自南京归留别所知》。从这些诗题,我们可看出,刘城、刘廷銮、王心睿、吴氏诸从、周镳、陈贞慧、顾杲、沈寿民、侯方域、朱隗等仍是吴应箕应酬律诗中的主角,这也为我在前文对吴应箕交往生态的核心圈的判断提供了佐证。同时我们注意到在明末下层文士群体意识、结盟意识较强的背景下,宴游雅集中,诗人都非常重视以诗会友,赋诗言志,拓展自己的交际圈,而朋友离别之际,送别留别,赋之以诗,系之以情,都说明这些交往对象是诗人比较重视的朋友、师长等,鉴此,我们大致可以将他们视为核心圈之外的中心圈。而其他106首中所涉应酬对象除去前两圈的可视为中心圈之外的外围圈(包括绝句所涉对象)。
吴应箕在诗题中,甚至在小序、题注中将应酬对象的姓名字号一一点出,不仅为我们运用统计学方法来揣测他们与诗人关系的亲密程度提供了依据,还可以从称谓中来透视诗人与交往对象的人际关系。在诗题中称呼对方姓氏加上官位的有23题28首,只占262首应酬诗的10.7%,而且写给这些官员应酬诗中,也有不加官位的,如写给方震孺(字孩未)侍御的五言排律《方孩未先生见招兼惠诗扇酬八韵》称呼先生,写给陈贞达水部的七律《闻陈青溪殉难》直呼其号。还见有官位而直呼其字的,如写给周镳(南京礼部主事)的多直呼其字“仲驭”。直呼其号与其字,表示对朋友的尊敬与亲近。吴应箕的有明确对象的应酬诗绝大部分直呼其号或直呼其字,这说明吴应箕的交往对象要么是在创作诗篇时未在官府任职,要么虽已在官府任职,但关系很熟,交情匪浅。由此可见,吴应箕与他们的交往在动机上已难见干谒的成分,多是下层文人志趣相投的平等相处,演绎他们的风流雅事,这也无疑有助于强化文人的群体意识,容易结成文人社团,形成一股势力。
2 吴应箕的应酬诗与明末社会的舆论生态
舆论生态是“各种舆论形成的人际环境和促进舆论有序发展的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的状态”[5]122,一定空间人们的相邻密度和交往频率对舆论的形成有很大的影响,“相邻密度越大、交往频率越高,形成舆论的可能越大”[6]。可见,人际交往与舆论的形成与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么中国古代文人以文会友的交往方式和诗意的生存方式就一定会使应酬诗成为中国古代文人舆论生态的有机构成部分。鉴此,通过应酬诗,我们可以了解舆论主体、舆论客体、舆论领袖之间的互动情况以及舆论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从而进一步理解应酬诗与舆论的关系。
明代舆论特别活跃,明末东林党人掀起了明代“清议”的高潮,对当时的政治、学术产生了重大影响。崇祯初,复社成立,扛起“昌明泾阳之学派,起东林之绪”的大旗,主要以讲学与选文为手段,聚拢了一大批应举的士子,活动多围绕科举来展开。崇祯六年(1633),依附于阉党的温体仁任首辅,开始培植逆党,铲除东林,箝制复社。崇祯八年(1635),周之夔作《复社或问》攻讦复社。此时,国内农民起义军不断发展壮大,国外有后金虎视眈眈,面对内忧外患,朝廷苦无良策,又用人失策,阉党余孽伺机而动,复社面对形势的变化与各方的压力,内部又开始分化,吴应箕为代表的下层士子站在道德的高地,高标东林精神,倡导忠君守节,掀起了新一轮“清议”高潮,这显然是对于形势压力的反弹,是对生存困境的突围。下面我们在复社掀起的这一忠君守节的思潮下以其中的吴应箕为首的士子反阮大铖舆论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为例来论述应酬诗与舆论生态的关系。
崇祯改元后,阮大铖升任光禄卿,但御史毛羽键劾其党邪,魏大中之子魏学濂也上书称阮实杀其父,于是钦定逆案,永不叙用,罢官归里。崇祯八年,阮大铖因桐城民变而移居南京,南京当事者多与游,“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希以边才起用。惟时白门流寓诸生多复社知名士,闻而恶之。”(钱澄之《皖髯事实》[7]434)崇祯九年,冒襄与魏学濂于南京桃叶渡大会赴乡试的东林死难遗孤,观者如堵,魏学濂出血书、疏稿及孝经共展,齐声痛哭阮大铖,吴应箕作《之子(非注:阮大铖也)》:“之子何纵横,华轩耀通都。童奴妖且妍,宾客竞承趋。谈笑有机伏,高会逞雄图。昔时既炫赫,恭显相持扶。时易不自戢,意气益腆膴。寂寞道傍士,觌面邈羌胡。名节道所贵,君子慎廉隅。一朝苟失足,高陵荡若汙。所以鹄与蝇,趋舍不同途。”总的说来这第一次正式反阮带有明显的家恨特点,未能形成强大的社会舆论。此时阉党伺机活动,招蓄亡命,不断窃据要害部门,复社形势恶化,内部开始分化,吴应箕与姚瀚等又三举国门广业社,作《国门广业序》,激励复社士子进行反抗,又上书同邑刑部尚书郑三俊,求其解决复社困境:“复社一事,窃恐究意不知所底,不独不肖辈之不能免也。夫今名士即不敢望三君八顾之列,然论文求友亦何负于国家?而小东之号,其为当事者切齿如此,即如娄东二张,此老先生所深知者,而今以为结党把持,此不过借以箝天下之口,而尽空善类耳……昔人谓善人在患,饥不及餐,当今不得不以城门校尉之策望之老先生矣。”(《楼山堂集》卷十三《上郑太宰玄岳书(丙子)》)此一困境到崇祯十年六月温体仁罢相才稍有缓解。
崇祯十一年(1638)二月,沈寿民上书《劾杨武陵疏》,疏曰:“乃纶扉无见于平章之义,而覆辙是踪;铨镜大媿于通要之称,而贤路终阻。司言者多卷舌,经国者乏远猷,鄙劣充朝,奸邪营进。霍维华赍恨以圽,而冯铨招蓄亡命,尚横据于襟喉;吕纯如失望堪怜,而阮大铖妄画条陈,犹鼓煽于丰芑。岂筹兵必需此辈?实逆类巧为借端靖,其有人庸令至此,又何惑乎嗣昌之忠孝两溃而在廷无一人指参者哉”[8]29-30!反对杨嗣昌夺情起用,并认为杨的起用可能导致阉党势力的进一步壮大,所以发出了“霍维华、吕纯如虽败,冯铨、阮大铖堪忧”的告诫。六月,吴应箕游梁溪,谒道南祠,过东林废址,很可能是为了弘扬东林精神而来的,他在《道南集序》中说:“崇祯戊寅予至梁溪,与顾子方谒道南祠、过东林废址而叹焉……呜呼!此其废兴之故难言矣。子方曰:‘子之来也,亦有意于此乎?’予曰:‘此生于梁溪者之事也,箕也何足以承先生之后?然诸先生之本末尝闻焉,请与子言子之先世,可乎?”(《楼山堂集》卷十七)在与顾杲的唱和诗中也反复勉励要继承东林精神:
达节圣云难,介性俗所摈。举世风草偃,意气谁独振?不耻万年卑,殊伤元礼峻。悲哉何靡靡,疾雷不能震。君子亦有言,道或恶其尽。含垢是为君,川泽纳不吝。所以勇者廉,俯首能屈蔺。亦有范通哲,片言寤王浚。守钝非吾徒,识时贵杰俊。毋徒美巷伯,用壮壹不慎。此身匪徒然,小物何足殉?(《和顾子方杲有为作》)
同展道南祠,心伤东林址。东林何负国,草生已及纪。不见崔魏时,金碧连云起。巍巍九千岁,蓬虆安所倚?万古此东林,子无忘所始。(《同子方谒道南祠过东林废迹》)
君不见锡山道南已不朽,天地生人必有耦。且令大雅自君还,富贵其于尔何有。(《泾上行赠顾子方》)
一个多月的唱和,与顾杲结下了浓厚的友谊,集成《梁溪唱和集》、《道南集》,完成《东林本末》。其间(七月末八月初),陈贞慧访顾杲,三人相见,陈贞慧出示沈寿民弹劾杨嗣昌夺情之疏,吴应箕作五律《定生以沈眉生疏草相示》:“怀忠必我友,羁旅直批鳞。贾谊真先辈,罗伦恐后身。临风同一读,相对语艰辛”。此疏的怀忠直言不正是吴应箕与顾杲所反复称道的东林精神的具体体现吗?有感于东林死难之惨,有感于阉党余孽之伺机而动,有感于复社内部分化,有感于沈寿民怀忠直言,一个月徜徉于东林历史中所形成的话语场,激起了吴应箕与顾杲的斗志,沈寿民疏草中所提到的阉党余孽阮大铖也就自然成为了他们弘扬东林精神的最好靶子,吴应箕七律《秋兴》(其三)就说:“南京鲸鳄波犹动,东国麒麟道未衰。政好诛锄勤载笔,敢言刺舌是明时。”于是“次尾灯下随削一稿,子方毅然首倡,飞驰数函,毗陵为张二无,金沙为周仲驭,云间为陈卧子,吴门为杨维斗,浙则二冯司马、魏子一,上江左氏兄弟、方密之、尔止、仲驭。”然复社内部对此意见分歧,“卧子极叹此举为仁者之勇。独维斗报书以铖不然之灰,无俟众溺,如吾乡逐顾秉谦、吕纯如故事,在一乡攻一乡,次辈窘无所托足矣。”(《陈贞慧防乱公揭本末》[9])没有得到张溥、张采、吴伟业等复社领袖支持,几近流产,遂发出《答友人论防乱公揭书》,并回乡鼓动士子声援,又分别致书与寄诗顾杲、沈寿民、陈贞慧等,反复申述东林精神,巩固反阮同盟:
足下正性朗识,度越俦伍,顷布唱和之词,腾防乱之檄,敝乡人士即号称愿朴,俱视子方如天上人,而一二先辈有识者,则亦愿在下风矣……弟尝谓留东汉之天下者,气节也;留南宋之人心者,理学也。而为是二者,非皆高官尊第之人也……今之名士操三寸之管便可号召天下,此昔顾厨所未及也。其立身行事不足为顾厨之厮养,弟实痛之。而有足下同志,弟益自此有所侍矣。(《楼山堂集》卷十五《复顾子方书》)
留东汉之再世者,气节也,魏晋贱守节而汉亡;留南宋之一隅者,理学也,韩侂胃禁伪学而宋亡。且自古至今,上无直节之臣,则下必有怀忠之士。故季世之风声议论即盛世之法度纪纲,其有关系一也。顾子方偶一举事,而群疑众议,不可枚举……敝乡士气朴陋委靡,虽呼之不振,然各有本心,而三吴则地大物盛,难以齐一。尔来文章气谊,一唱众唱者,惟贵邑耳。昔之宣城举为世戒,今之宣城则为物宗,汤司成之流毒已深矣,而今何如?则推陷廓清,功比武事,足下今日之谓矣。(《楼山堂集》卷十五《答沈眉生书》)
深山多寒林,亲人余鸟雀。贻书及远人,如至云中落。缄穷感慨增,英词何愤薄。所悲大道荒,长痛士气弱。吾皇自神武,鄙夫徒枘鑿。郊垒耻者谁,近畿况列幕。蹇予虽区区,言之中心灼。尺寸未能乘,饮嗟而食愕。微勇鲁以存,连奋秦引却。茫茫天地间,意气徒双托。愿一驰军死,宁甘老沟壑?《楼山堂集》卷二十二《除夕前一日子方遣信至并得定生书却寄》)
谔谔谁能争,后先有同禅?忠信岂必寤,精能天地变。所愿报圣明,何辞遭诛谴。(《楼山堂集》卷二十二《寄仲驭兼致眉生》)
这不正是他为吊东林死难诸君而写的 《吊忠赋》(《楼山堂集》卷二十)中所表达的“子不可以教贰,臣不可以怀欺。虽刀锯鼎镬之必蹈,无天地日月之或移,况夫天有扶概,人执褒讥。吾其彰往而著后,谁谓忠臣不可为”的怀忠守节的思想吗?
崇祯十二年正月,池州、桐城诸子在池州城参加台试,吴应箕会集诸子,唱和时作五古《池阳郡斋集桐城诸子分韵一东》:“雅颂不可作,周道今已东。我生困行墨,忧思日忡忡。自结诸君子,寄托有微同。涉江纷射策,文笔凌苍穹。怀酒适相造,持以宣素悰。驰驱满皇路,谁能煽道风?顾各厉秋翮,飞扬气独雄。毋为聚今夕,而忘起沛丰。”并作五古《赠答周农夫岐》:“披褐溷都城,而慎中怀守。大道知者稀,高名俗必诟。谁能亲德邻,婚媾而匪寇?愿各秉素心,忘我饬固陋。”放在反阮斗争的语境下,吴应箕此时举雅集,作诗文,显然是就《留都防乱公揭》的署名进行的一次动员。从署名的情况看,参加此次集会的十五人,除吴应箕外,有左国材、左国林、方文、周歧桐城四子署名。八月乡试,士子会于南京,吴应箕等又进行了动员,143人署名的《留都防乱公揭》[10]才刊布于世。同时四举国门广业社,以咀嚼阮大铖为乐,于是形成了巨大的舆论攻势,致使素来廉正的士大夫与之断绝了往来,阮遂避入牛首山,闭门谢客,有所收敛。
通过梳理,我们发现:(1)舆论客体的变化。如果说崇祯前期,复社成员致力于科举,主要从学术上继承东林的实用思想,那么崇祯六年以后,国家的内忧外患,阉党的伺机而动,复社政治形势的恶化,内部也开始分化,吴应箕等下层文士与东林子弟则从政治上以东林所践行的忠君、守节精神为口号,号召复社成员要敢于与阉党余孽作斗争,挽国家于危难。所以,从舆论的视角,我们可以理解吴应箕等人的反阮斗争不应看成是个人恩怨,也不能说是对东林的声援[11],而是在复社面临困境之下,吴应箕等人以东林精神为旗帜来凝聚人心,通过反阉斗争来摆脱困境,并由此而掀起的一场舆论战。正是在此背景下,反阮斗争一步一步地从家恨上升到社事、国家的层面,从而凝聚了更多的共识,并由此而形成了一股忠君守节的社会思潮,对明末抗清与清初遗民产生了重要的影响。(2)舆论主体的变化。一开始反阮斗争的主体是东林子弟 (揭中有20人署名[12]),除此之外,吴应箕应酬诗中列出名字的有40余人,并通过这40余人发展到143人署名,在南京乡试时在士子中间产生了较大的辐射能,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场。然而我们考察舆论形成与发展时发现,吴应箕、顾杲、陈贞慧与沈寿民在唱和中累积了情谊,凝聚了共识,成为了舆论领袖。这四位舆论领袖也通过诗文的形式与雅集的方式,以弘扬东林精神为目标,对复社士子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在这些的舆论动员之下,出于道德与情感的压力,出于对东林精神的景仰,士子们慢慢地聚拢起来,甚至连不太愿意署名的杨维斗也署名了,形成具有一定规模的舆论主体。由署名的情况看,复社的分化表现得变非常明显,复社发展也出现了历史性转折。通过这场舆论,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吴应箕在复社的困难时期,改变了舆论的方向,领导了复社士子践行了东林精神。总之,从舆论的形成与发展来看,人际关系是舆论形成的主体基础,舆论的发展又与舆论领袖的推动与动员密切相关的,而这一切又依托了应酬诗文来展开,所以我认为,应酬诗在舆论生态中不仅能联络舆论主体,凝聚共识,还能起着舆论动员、推动舆论发展、引导社会思潮的作用,正如吴应箕自己所说的:“吾党所先者,道也;所急者,谊也;所讲求者,异日之风烈事功;所借以通气类者,此文艺;而假以宣彼我之怀者,此觞聚也。(《楼山堂集》卷十七)借以通声气的文艺在明末的舆论生态中显然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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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沈寿民.姑山遗集:卷一[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19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9]陈贞慧.陈贞慧防乱公揭本末[O]//刘世珩.贵池二妙集·楼山堂集:卷首.贵池先哲遗书本.
[10]吴应箕,等.留都防乱公揭[O]//刘世珩.贵池二妙集·楼山堂集:卷首.贵池先哲遗书本.
[11]扈耕田.晚明复社《留都防乱公揭》事件新议[J].史学月刊,2011(8):128-131.
[12]柴德赓.明季留都防乱诸人事迹考[J].北平师范大学史学丛刊,19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