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昶古文论
2013-04-02潘务正
潘务正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马其昶有桐城派殿军的美誉,在当时的文坛上,他被人称为第一作手。林纾在评其《南山集序》一文时写道:“除夕与陈弢叟(宝琛)谈当今作手,叟首推先生。信乎!叟之知人也”[1]卷四。对于陈宝琛的意见,林纾是完全赞同的。当然,在民国初年的文坛,林纾是不会称道以章太炎为首的魏晋文派,也不会称道被革命政府视作政府秘书的骈文派[2]192-194。缘自和桐城派的关系,他推崇与之有密切交往的马其昶是自然的事。但是陈宝琛为何如此推重马氏(此处的陈宝箴乃闽县人,非义宁陈寅恪之祖。曾为湖南巡抚的陈宝箴已卒于1900年)?就是马其昶,其在桐城派中的地位,有人认为“远不及湘帆(赵衡)、刚己(李刚己)、献群(张瑛)诸公,其著书具在,世有深于此事者必能察而知之”[3]。林、陈二人推崇马其昶,显然不是因为缺乏眼光;林纾对马其昶的称道,恐怕也不是仅仅因为他们之间密切的关系。
林纾与陈宝琛身份上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均为前清遗老。林纾曾多次谒皇陵,黄侃称他此举“忠贞可肖顾亭林”①。逊帝赐书“贞不绝俗”予以勉励,林纾“九顿伏地,呜咽不止”,并以死后墓碑上表以“清处士林纾墓”示其不忘清廷之心[4]。陈宝琛在辛亥革命之后一直为逊帝之师,任太保太傅,林纾将他比作南宋末年的陆秀夫[4]。二人在对前清的态度上有共同的立场,而这种立场使他们欣赏文章时趣味相近。
马其昶对世变有着较通变的看法,他认为“自古无不亡之国”,“不必同出于死之一途”[1]卷五。袁世凯拟弃共和称帝,马其昶上书云:“近者都中忽有筹安会之设,大旨以共和政体不宜于中国。共和之不宜于中国,固不待讨论而知。然今既以共和为名,建立未久,国基未固,无端而动摇之,则其所关利害甚巨。其昶虽愚,不敢漫然附和”[1]卷八。基于这些认识,马其昶不像林、陈二人那样至死眷恋清廷,但并不能就此认为他非前清遗老,马其昶文章中所流露出来的深深的失落感和浓重的悲哀之情,源于自身所赖以存在的文化氛围的丧失,他常将个人的遭际与国家的兴亡联系起来,在衰落的时代大背景中咀嚼那份失落和悲哀。加之其古文艺术上的成就,使得其文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王树枏称“其思深,其辞婉,其言虽简而意有余,往往幽怀微恉,感喟低徊,令人读之,有不知涕泗之何自者”[1]。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正因如此,林、陈均不约而同地推举马其昶的文章。
以激起他们推崇之意的《南山集序》为例。发生在康熙中后期的戴名世《南山集》案,所宣称的罪名是他在《与余生书》中使用了明季三王年号,又引用了方孝标的《滇黔纪闻》。据《清史稿·戴名世传》载:“赵申乔劾奏《南山集》语悖逆,遂逮下狱”[5]卷四。 八四《赵申乔传》载:“劾编修戴名世所著《南山集》、《孑遗录》有大逆语,下刑部,鞫实坐斩”[5]卷二六三。 但据研究,《与余生书》虽用永历、隆武、弘光等年号,且提到《滇黔纪闻》,但无所谓“悖逆语”[6]470。马其昶在分析了戴名世的行迹和当时君臣的情况,已经提出疑问:“先生(戴名世)虽轻世肆志,而雅尚儒术,尤喜推大忠孝之节,既为清臣,复何所不足而致其怨望?赵公(申乔)号为名臣,又上值仁圣之主,区寓乂安,群萌被泽,先生乃独以文字受祸如是之烈,其故何也?”不能过于苛责马其昶对同乡和前朝的回护心理,重要的是他对此案产生原因的认识:“天下初定,文儒学士议论之向背,足以移易世风民情,易荡而难靖。”他又将戴氏之死置入社会发展规律中进行考察:
行之而可久者道也,势则有时而穷,势之既穷,则前之抑者愈甚,而后之动而反也愈力,固不如大同壹纳于道者之无所于競也。夫道与势之胜负必要其终极而后知,而当其始固未暇恤一人之冤,坐贻宗室倾危之祸,而先生不幸遂罹其殃也,悲夫!
马其昶看来,道可久,而势有穷,阻势之穷必在其萌。故而戴名世案虽中有冤情,但为了国家的前途着想,在上者不能顾忌太多。戴名世适当其冲,成了这个特殊时代的牺牲品。这样,马其昶将这一事件上升到历史悲剧的高度进行思考,从中发掘出震撼人心的悲剧内涵。不仅如此,作者还将戴氏一案同现实联系起来:“观近者种族革命之说兴,而累世之基涣于一旦,则当时君相必严惩之以遏其萌者,诚计深虑远,而有所不得已也”[1]卷四。这种考虑,又适合遗老们推原前朝兴亡之故的兴趣。林纾读后感叹道:“古今世变,数语括尽,其行文精爽,纯是昌黎家法。”此文辗转多变,一波三折,颇具六一风神。总之,该文从清王朝的兴盛和衰亡来看待戴氏的悲剧,在情感力度和关注主题上都和遗老口味相合。
此前稍早的邵懿辰曾得到一本《明清廿八科进士履历》,当马其昶看到邵氏的《半岩庐题记明清廿八科进士履历》时,敏感的心灵受到了触动[1]卷五。受此激发,马其昶为之作序时写道:“士之生于其时而登第者,何其有幸有不幸之殊也。夫自古无不亡之国,然为之臣民者莫不有其自靖之义焉。不必同出于死之一途,而至于辱身以求生,固不可也。”正如王树枏所说:“先生每发一论,辄与国家治乱兴亡之故三致叹焉,是之谓言有物”[1]卷五。
的确,处在民国新环境中,似乎每一件事都能激起马其昶的盛衰兴亡之感。这种感情还常常流露在为前清人物所写的记传性篇章中。方常季评其《清山西布政使张公墓志铭》曰:“即国变生情感,吁处蕴藉深至”[1]卷一八。陈宝琛评其《清故出使义国大臣许公墓志铭》曰:“清遒深婉,感喟无穷,庐陵学韩有此风力”[1]卷一九。 林纾评其《泗州杨公神道碑》曰:“气味醇美,而无意中流出悲音,此六一所长也”[1]卷一四。欧阳修的文章摇曳生姿,感慨多端,林、陈二人将马文和欧文相提并论,足见他们的钦佩之情。正是这种感情上的共鸣,才使他们在一个除夕的夜晚得出马其昶为当今第一作手的结论。
马其昶文之所以能获得林纾和陈宝琛的高度评价,不只是由于文中流露出来的浓重哀感,其在艺术上所取得的成就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首先,从情感的表达上来说,马其昶善于言情,特别是后期,处在民国的环境中,一方面满怀对前朝的依恋,另一方面这种感情又不能直接陈述,于是只能借助各种手法来曲折表达,从而形成“辞尽意不尽”乃至“词意俱不尽”[7]490的含蓄风格。他对《史记》于言议之表传情达意深有体会。在读 《鲁仲连邹阳列传》时,他领会了太史公将二人同列一传的苦心:“入世者譬游弈之彀中,兹邹阳之所为发愤而道也。虽在缧绁,气不抑挠,与鲁连类,讽其辞伤其遇,故连类书之,世之论人者徒执成败之迹,岂足语夫孤怀旷识,成一家言如史公之书之恉,有寄于言议之表者哉”[1]卷二!追求言议之表、一唱三叹的艺术效果,使其文别有一番滋味。如其应姚永概之邀为《慎宜轩文集》作序,这本非难事,但马其昶和姚氏兄弟为避嫌起见,曾相约互不为序。此时马其昶既不能背前约又不好却眼前之请,只有另择他径。于是序文极力不涉及姚永概文章,而是言与姚氏兄弟及范当世的交往,这给了他一个施展抒情才华的机会。文章开始先描绘了一个翁婿相得、诗酒流连的场面。其后叙永概父死兄丧,姐夫范当世被病,又遭天子蒙尘,一切变故陡生,气氛猛然跌落。他们“感触身世之际,凄然苦语穷朝暮”。范当世索马其昶文,观未及半而去。范死后,姚永概为其编诗文集而徵序于马其昶,后者以“吾辈数人暱好,世所闻也,称心而言,人疑其党”为由而推辞并相约互不为序。当他读范当世诗文,不禁生出无限感慨:“世曷尝无人?有之而不与吾接,则等于无矣。幸而并生一域,又托为骨肉亲爱,当其生不知其难得也。及其既逝,彼此志业所期,或颇未倾写,犹不若后人读吾书者之我知,宁非憾邪?”经过这一层层的转折,最后落到为姚永概作序的事上来:“肯堂(范当世)殁,余未有纪述,叙叔节文感而思焉。若夫叔节才美不后肯堂,同为吴先生所激赏,其名声已自能显于世,余故不暇以详,仍前志也。”正如王树枏所说:“先生善于言情,左萦右绕,低徊欲绝”[1]卷三。为文集作序区区一小事,马其昶却从中感受到世变之亟与人事代谢,作者任情感的流动运笔,读后余味无穷。林纾论文有十六忌,首忌直率[8]89。他极推归有光与方苞、姚鼐文章,就是因为三者之文“往往于不经意处作缠绵语,令人神往”,认为马其昶之文正是“深得此法”[1]卷一五。
文笔摇曳多姿是马其昶文之特色。“所谓情韵不匮者,以旁支多也”[9]。马文最得此法,不论是叙事、抒情还是议论,行文中往往横生一笔,飘荡开去,产生无尽意味。《桐城耆旧传·自序》中论明清两代桐城人才之盛,忽然插入以下这段:
吾尝暇日陟栲栳、投子之巅,望西北曾峦巨岭隐然出云表,而湖水迤逦荡潏于其前,因念姚先生所称,黄、舒之间,山川奇杰之气蕴蓄且千年,宜其遏极而大昌;又窃怪今者风流歇竭,何前后旷不承邪?岂不以师友之渊源渐被沦而日薄,士或问其先德,噤不能言,闻见孤陋,不足感发兴起之与[10]?
以山水之奇丽作陪衬,令文章疏宕,同时插入感慨,自有一种盛世不在的哀婉意绪。又如《书张廉卿先生手札后》,作者在叙述和张先生谈文论艺时,笔锋一转:
一日棹小舟招其昶游妙相庵。登台观落日,诵杜公出塞诸什。回顾钟山云气滃起,须臾弥满,雨甚,侵夜及晓。庵内一室祀曾文正公,相与危坐其下。先生为述文正轶事,慨今者之无其人,天下幸终平治矣乎[1]卷三?
钟山迷濛的云气,正如不知能否平治的时世。作者“念往感来,情辞悱恻,极似欧公。”(王树枏评语)可以说在言情的方法上,作者得力于欧阳修者甚多。 欧文“善用纡徐”[11]61、“来得柔婉”[11]75, “吞吐抑扬”,“令人欲绝”[12],马其昶学欧深有所得。
文章技法是和内容不可分的,王镇远对此有精彩的论述:“其文(马文)低徊顿挫,颇富情韵,追求文外之旨。……马氏的文章保持了桐城派文章雅洁醇厚的传统,同时情韵深长,颇有一唱三叹的特点,这正是末世文人幻灭抑郁心理的表现”[13]。这种心理,以及表现这种心理的技法,都让林纾和陈宝琛二人感叹流连,他们评价马文,用得最多的就是这一类的词语。由此不难理解林纾和陈宝琛二人推马其昶为当今第一作手的原因。
马其昶在当时不仅得到遗老们的称赞,就连曾是革命派人物的章太炎对其文也赞不绝口。凭章氏的性格,他称赞马氏之文绝不是因为后者在自己被袁世凯软禁时为其说项②。在此之前,他就称赞其文“能尽俗”,[14]所谓能尽俗即易读易懂[15]142,乃“寻常语”[1]卷一五,不追求险怪。其文描写王先谦晚年的生活道:“家有小园,蓄一鹤一汉铜镜,古书名画,参错几席,抚孤孙吟啸其中,人事之纷乘犹不得不降其辞色。与后生少年通殷勤款语,俯仰今昔,数十年间,世运之变迁,乃如隔千岁,故宜其见于诗者愤婉而不平也”[1]卷三。形同白话,而人物精神情趣毕现。语言通俗并不代表毫无余味,“词质而意浓”[1]卷一八,“寻常语乃独深至”[1]卷一五是其语言最大的特色。
为了能做到通俗易懂,马其昶文章中还善用比喻。他要说明唐之宰相欲结吐蕃以攻回纥,势必造成吐蕃的骄气而受其祸这个问题,就将其譬喻为分盗以财:“今有分盗以财匄其生者,财不尽,盗之欲不止。何则?彼所以窥吾之隙而生其欲利者,固不仅如是遂己也。”分财予盗,盗必竭其财;吐蕃一旦强盛,必然会“手揉而掌玩之”。论“穷天下力以逞志假狄,则仁人所不忍为”时,又譬喻道:“蝮蛇窟于深山人迹不接之区,必趋往以尝其毒,则可谓大惑矣!”顺着这个比喻,他又以“与蝮蛇并处将为其所噬啮而不知也”来比“使天下制于夷”的后果[1]卷一。且不说其见识的正确与否,只就比喻使用的效果来说,确实是形象生动的。马其昶的议论性文章中还喜欢使用博喻,《风俗论》中就有这样的一段比喻论“戒惧于隐微,绝恶于杪忽”的重要性:
人之情惟其未有以倡之也。而后有所惮,而不敢鼠之窃,狐之淫,众人者贱之,宜其惮而不敢犯,然而天下之淫且窃者何多也。两骖载路,一马奔踶,群马皆逸;两军对垒,一卒奔溃,百卒从靡;千畦之稻,不能无莠,千夫之村,不能无顽。众人之所不敢犯,苟有一人焉犯之,则继之者靡然起矣。孔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诚痛之也。是故食取充饥,稻梁非不具也,进以庶羞,则山海珍错不足于口,衣取蔽寒,布帛非不完也,被以文绣,则白縠薄纨不足于体。节之则情淡而日损,纵之则蹈欲无穷,不陷滔天之奸不止。故君子戒惧于隐微,绝恶于秒忽,委曲烦重不敢偷为壹切,岂好为是拘苦哉[1]?
无非君子慎独、天理人欲一类的意思,马其昶用一系列的博喻生动形象地表达出来,可谓深切著明。
章太炎对马文中的一些警句常常赞不绝口。比如上文提到的《南山集序》中“行之而可久者道也”一段,章氏赞叹道:“道可久而势有穷,斯论足为千古龟鉴。立言微婉,亦与良史同符,可谓蕴藉深厚之词矣”[1]卷四。该处显示了马其昶对历史的认识。又如在《宣统二年上皇帝书》中有“四民至穷者农民,百官至穷者亲民官”一句,章氏赞叹道:“语之痛切,必非京朝清望之士所能言也”[1]卷八。从章太炎所摘录的这些语句中,我们也能看出马其昶并非只是一个迂腐的道学家,他亦关心时事,同情人民的疾苦,其文集中还有歌颂爱国主义的篇章,《赠太仆寺卿南昌知县江君(召棠)家传》就是这样一篇经常为学者提到的文章。
马其昶在当时已成了桐城派的象征性人物。林纾说:“吴先生逝后,世之所仰桐城者,必曰:是马通伯先生,当世之能为古文者,承方、姚道脉而且见淑于吴先生!”[16]张舜徽说:“论者目为桐城派古文之殿军”[17]634。夏敬观说:“今士之习为文者,无能不能,率自标榜,曰:吾文受桐城义法于吾师者,马先生又以文名天下”[18]。就连与之有隔阂的吴汝纶之子吴闿生也不得不承认马其昶“负当代文章大名……无敢有异议者”[3]。马文摇曳多姿,感慨无端,能被遗老认同;而能尽俗的特点,又获得了新文化运动以外读者群的青睐,因此称马其昶为当时古文第一作手并非完全是溢美之词。
注释:
①朱羲胄编《林琴南学行谱记四种·春觉斋著述记》卷三附录,世界书局1965年版。黄侃为林纾做的挽词说:“小说与文章关键相通,著书满家,博雅直过洪野处;匹夫以天下兴亡为责,谒陵九次,忠贞可肖顾亭林。”
②关于马其昶为章太炎说项一事,见马夷初(叙伦)《我在六十岁之前》。民国三十六年(1947)铅印本,第57页。
[1]马其昶.抱润轩文集[M].民国京师刊本,1923.
[2]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3]吴闿生.吴门弟子集[M].保定:莲池书社,1929.
[4]林纾.林琴南文集·畏庐三集[M].北京:中国书店,1985.
[5]赵尔巽.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6.
[6]杨向奎.清儒学案新编[M].济南:齐鲁书社,1988.
[7]陈衍.陈石遗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
[8]林纾.春觉斋论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9]姚永朴.旧闻随笔[M].民国铅印本,1919.
[10]马其昶.桐城耆旧传[M].合肥:黄山书社,1990.
[11]刘熙载.艺概 [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12]姚范.援鹑堂笔记·文史[M].清道光姚氏刻本,1826.
[13]王镇远.论桐城派与时代风尚――兼论桐城派之变[J].文学遗产,1986(4).
[14]章太炎.章太炎全集(四)[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15]王镇远.桐城派[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6]林纾.林琴南文集·畏庐续集[M].北京:北京市中国书店,1985.
[17]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8]叶玉麟.灵贶轩文钞[M].铅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