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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词结构漂移的语篇及物性阐释*

2013-03-31

关键词:物性句法介词

林 忠

(1.上海外国语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上海200083;2.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400065)

一、问题的提出

通常认为,古汉语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呈S+V+PP格局,而现代汉语介词结构常常位于主语后动词前,为S+PP+V格局[1]。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为什么现代汉语还会出现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呢?Li &Thompson认为,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要受音节和动词复杂性的影响,比如:

(1)a张三睡在床上。

b张三在床上睡觉。c*张三睡觉在床上。

所以,现代汉语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是古汉语的遗留。但问题是,为什么只是某些介词结构遗留下来,某些介词结构即使动词为单音节也不能位于动词后呢?如:

(2)a张三在床上哭。

b*张三哭在床上。其次,我们觉得(1c)并不是不能说,跟(1a、b)相比,其差别主要在于自由度,也就是说,双音节动词后带介词结构跟其前带介词结构相比,是不自由的,是严格受到条件制约的。这些条件主要是话语方面的,不是句法方面的。王还也指出:“‘在+宾语’如放在动词后,动词就不能和补语式宾语结合”[2],如“他写字在黑板上”。然而范继淹却指出,“在+宾语”位于动词后时只是不能跟单纯的宾语名词同现,当名词前有数量词时,结合就很自由了,如:“他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他写了个名字在黑板上、和我写个名字在黑板上”[3]。即使是单纯的宾语,如“睡觉”(汉语中的离合词)在一定的语用条件(如有标记、强调的或对比的结构)下,给它加上一个后续成分,句子就合法了。比如:

(3)张三睡觉在床上,读书在板凳上。

现代汉语介词结构在句中的分布,特别是动词后介词结构的分布,“遗留”说很难给以圆满的解释,从音节的角度也难以概括所有的语言事实。

对“在”的讨论,通常认为“在”在“连谓结构”里可以前置,也可以后置,如“在椅子上坐着”和“坐在椅子上”。朱德熙认为后置的“在”语音已经弱化为“de”[4];结构上最好分析为“坐在/椅子上”。同时他也指出有些前置介词结构可以转换成后置的,但有些却不可以,如“在床上咳嗽”就不可以转换成“咳嗽在床上”,“在食堂里吃饭”就不可以转换成“吃饭在食堂”。他的解释是,可以转换的结构是因为“在”表示人或事物的位置,不可转换的是因为“在”所引导的处所表示“事件发生的场合”。但问题是,朱先生没有给出为什么“在”表示人或者事物的位置时可以前置或后置,而表示事件发生的场合时就不可以后置。

汉语中还有些“在”介词结构,只能后置,不能前置,比如“他总是考在前三名”,不能转换成“他总是在前三名考”[5],这又是为什么呢?吕叔湘先生从语义的角度给予了解释:“在前三名”是“考”的结果,先有“考”而后才有“在前三名”,因此语序不能颠倒。

那么,所有的表“结果”的介词结构都后置吗?不表“结果”义的介词如“于”,又为什么也后置呢?这些语言现象后面究竟有什么共同功能驱动?

张伯江以动词“掷、扔”为例,证明了“掷/扔+方位短语”的及物性略高于“方位短语+掷/扔”[6]。这里的方位短语,其实就是我们要讨论的介词结构,如“向、到、进”等构成的介词结构。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认为,介词结构的句法位置跟及物性具有很大相关性,当句子及物性高时,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反之,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

二、语篇及物性及及物性假说

及物性是功能语言学分析语言事实的基本概念,及物性是语言句子层面的一种复杂现象,对句子的结构至关重要。

Næss认为及物性是一种语法关系[7],这种语法关系编码句子所描述情形的参与者之间的区别。及物性同时也指某种句法组配(syntactic configuration)和一组与这种句法组配相关的语义特征,前者叫作句法及物性,后者叫作语义及物性。这里的句子指的是由谓语(predicate)和一定论元(arguments)构成的句子,不包括由两个名词组成的句子(系词可有可无)。

句法及物性指在句子里由谓词核心决定的论元数量和类型。通常,谓语的核心是动词,但有些语言中不及物动词句子的谓语核心可能是一个名词或者代词。句子通常可以分为两种:不及物句子和及物句子[8-9]。不及物句子由一个不及物谓词和一个充当主语功能的核心论元(S)组成;后者通常由一个及物谓词和两个核心论元组成,其中一个充当主语(A),另一个充当宾语(O)。及物性关系(transitivity relationship)是大多数语言(可能是所有语言)语法过程解释的核心。

功能语法认为,及物性是句子的一种整体特征,即从施事到受事动作行为的实施(carried-over)或者传递(transferred)。及物性是语言中一种重要关系,在语法上具有许多跨语言的可预测性。

及物性不仅涉及动词宾语的有无,还包括一系列成分,如:动词的瞬时性、有界性,施事名词的施事性,宾语的指称性和受动性等。及物性是语言使用的中心特点。

及物性必然涉及两个参与者,同时动作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有效性。Hopper和Thompson概括出下面十大及物性因素,这些因素影响从一个参与者到另外一个参与者动作传递的有效性(下面括号内的为低及物性因素)[10]:

A.参与者 二个或者二个以上的参与者(一个参与者)

B.动作性 动作动词(心理动词、状态动词)

C.体 完成体(非完成体)

D.瞬时性 瞬时性(非瞬时性,如活动动词、状态动词等)

E.意志性 施事的生命意识性(第三人称,非生命物主语)

F.肯定性 句子具有肯定性(否定性则低)

G.现实性 现实(假设、条件、时间句)

H.施事力 高施事力(无生命的低施事性)

I.宾语的受影响程度 完全受影响(不受影响则及物性低)

J.宾语的个体性 宾语个体性高(非个体则及物性低)

这十个及物性特征将句子及物性构成一个连续统,及物性越高,越具有上述特征,因此及物性是一个典型范畴(prototypical category)。然而,传统语法认为,句子只有及物和不及物两种,不能解释同为及物性的动词组成的句子差别,如:

(4)a Mike likes beer.

b Mike knocked Sam down.现在用及物性假说就可以将二者合理地区别开来:虽然都有两个参与者,但后者的及物性在动作性、瞬时性、完成体、宾语个体性、宾语的受影响性五个方面比前者呈现出更高的及物性。

同时,传统语法认为,不及物动词句子比及物动词句子及物性低,可是语法事实并非如此,比如:

(5)a Tom left.

b Jerry likes beer.这两个句子尽管前者在参与者方面比后者及物性低,但从及物性假说来看,前者具有的及物性特征仍然比后者多:动作性、完成性、瞬时性、意志性。因此,(5a)比(5b)及物性高。

上述十大及物性特征之间是什么关系呢?对此,Hopper &Thompson提出了句子及物性假说[10]。及物性关系的组成特征具有系统的广泛互变性(co-vary)。当句子的形态句法或者语义出现两个及物性特征必然配对的时候,“这两个成对的及物性特征总是在及物性高低的天平上处于相同的一方”[10]。

不难看出,及物性是通过句子整体结构获取的一种关系,其表现不限于句子单独的一个成分。因此,显性宾语只是及物句子的一个特征,它同时与其他核心特征共存,比如施事性、动作性等。

三、动前介词结构与及物性

及物性假说认为,句子的某一结构成分具有低及物性特点,在其他方面一定也具有低及物性的句法表现。根据张伯江的推测,介词结构位于动前应该是具有低及物性特点,下面我们一一验证考察介词结构在动前与十大及物性因素的相关性。

(一)与动词相关的及物性特征

Hopper &Thompson认为,跟动词有关的低及物性的句法表现有动作性、瞬时性和完成体[10]。我们发现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时,句子在动词方面表现出的及物性较低。首先,句子动词多为非动作动词。

(6)a他在家是个好丈夫。

b小王在哪里都乐于助人。

c当地人向我们表示热烈欢迎。在上面三例中,谓语动词都是非动作动词,a为联系动词,b为形容词,c为必须带动词作宾语的谓宾动词,它们都不是典型的动作动词,不能跟典型动作动词具有的“着、了、过”同现。同时,这些句子的主语也不是典型施事,a、b两例为系事(theme),c例为施事,但由于非定指性,其施事特点还是不典型,整个句子的及物性很低。因此,动前的低及物性介词结构与谓语动词的低及物性是一致的。如果将介词结构置于动词后将产生不合法句子。试比较:

(6)’a*他是个好丈夫在家。

b*小王乐于助人在哪里都。

c*当地人表示热烈欢迎向我们。其次,句子的动词多为非瞬时性动词,不含有内在的终结点(atelic)。在这方面,活动、状态类动词最为明显。

(7)a李兆昌用手巾擦着嘴。

b出嫁前她在家整整哭了一个月。

c王冕从小时候就开始画画。

d阿Q沿着河岸往前跑。

上面例(7)中,“擦、哭、画、跑”都为活动情状(activity situation)动词,动作可以无限地持续下去,句法上的证明为这些动词都可以与时段/频率(duration)共现,如:擦了两次嘴、哭了一天、跑了一上午等,因此为非瞬时动词,这也是跟动词前的介词结构及物性低相一致的,如果将介词结构置于动词后,将产生不合法的句子。如:

(7)’a*李兆昌擦着嘴用手巾。

b*出嫁前她整整哭了一个月在家。

c*王冕开始画画从小时候。

d*阿Q往前跑沿着河岸。

再者,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时,整个句子的及物性低,因此根据及物性假说,动词如果有体的形态标志的话,通常为非完成体。通常认为,现代汉语完成体的标志为“了1”。这样一来,如果非要出现体标记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进行体标记“着”和经历体“过”。

(8)a他在桌上摆着一大束玫瑰。

b突然她不敢再往深处细想下去。

c你从最开始想想。

d上中学时,胖子对同桌产生过好感。例(8)中,a例为持续体标记“着”,b例为延续体“下去”,c例为动词重叠形式尝试体,d例为经历体“过”。这些体标记可以说都跟完成体标记“了”构成对立互补分布(complementary distribution),这些低及物性特征与动前的低及物性的介词结构一致。这时,如果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将会产生不合法句子。请看:

(8)’a*他摆着一大束玫瑰在桌上。

b*突然她不敢细想下去再往深处。

c*你想想从最开始。

d*上初中时,我产生过好感对同桌。最后,在十大及物性特征中,肯定(positive)和语气(mood)也与动词有关,因此我们在这里一并考察。从传递信息的角度看,陈述句主要叙述事件的进展,不断提供新情况;否定作为一种言语行为,不提供信息,而是“否认或反驳听者或者读者可能持有的信念”[11]。如果句子是肯定的,则及物性高,否定由于具有非实现性的动作,因此及物性低。语气是指情状的现实性,假设、条件、时间句由于具有非现实性,因此及物性低。我们发现,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的句子常常出现在否定或者假设、条件、时间句中。

(9)a要不是跟您,跟别人从来没这么说过。

b我就按照这样一个时间顺序说吧。

c你昨天在街上走的时候,看见过阿Q吗?

d 如果你不在本子上做,就在书上做吧。

例(9)中,a例介词结构出现在动词前,整个句子为否定句;b例为祈愿句,动作行为尚未发生,及物性低,与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一致;c例“在街上”出现在时间状语从句中,而且谓语动词为非完成体动词,及物性也很低;d例的“在本子上”直接位于否定辖域(negative scope)。

上面我们讨论了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与句子动词有关的及物性特征的关系,发现二者在及物性上相互印证:某成分及物性低的时候,一定也有其他相关成分同样具有低及物性特征。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时,动词常常表现为非动作性、非完成性、非瞬时性以及非现实性等低及物性特征。

(二)与论元相关的及物性特征

Hopper &Thompson认为,如果宾语具有强受影响性,则及物性高[10]。在有形态变化的语言中,最为明显的是宾格和部分格(partative)的编码。芬兰语(Finnish)中如果宾语使用宾格(强受影响),则句子的动词则使用完成体;如果宾语用部分格,则句子动词为无界(atelic)或者非完成体。如:

(10)a Liikemies kirjoitte kirjeen baliokunnalle.businessman wrote letter(ACC)committee-to

‘The businessman wrote a letter to the committee.’

b Liikemies Kirjoitti Kirjetta valiokunnalle.Businessman wrote letter(PART)committee-to

‘The businessman was writing a letter to the committee.’

(10a)中由于宾语使用了宾格,其谓语动词使用了完成体,而(10b)宾语使用部分格时,谓语动词则为非完成体。在英语中有一对经典例子:

(11)a He sprayed paint on the wall.

b He sprayed the wall with paint.

不难发现,(a)句与(b)句的差别在于前者“wall”编码为旁格,同时宾语为非定形式,因此及物性较低,后者将“wall”编码为直接宾语,而且为有定,整个句子的及物性较高,因此“wall”有完全受影响的解读。

我们发现,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时,由于及物性较低,宾语可能完全受影响性较小。根据及物性假说,宾语可能独立性较低,定指性较弱。

首先,我们来看宾语的指称性。通常认为,定指的、生命度高的名词短语个体性(indivaduation)强,根据 Hopper &Thompson的解释,个体性强的宾语具有高级性特征。我们发现,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时,句子的宾语常常为类指、不定指甚至无指①陆丙甫认为,名词的指称性是由名词的修饰语和名词短语的句法位置决定的,在这里,我们的判断标准为名词的修饰语。详细情况请参看陆丙甫:《从语义、语用看语法形式的实质》,《中国语文》,1988年第5期,第353-367页。。

(12)a孔乙己从口袋里摸出几文钱。

b老师用仿宋字写下了几个大字。

c我们对社会主义前途充满信心。

d阿Q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人”字。

e小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

f他在体育课上摔断了腿。

上例(12)中“几文钱”、“几个大字”、“一个‘人’字”为数量短语(quantification phrase),“信心”、“足球”为光杆名词短语(bare noun phrase),这两种名词短语都不具有定指性:前者为不定指,后者为无指。最后f例中由于宾语跟主语是领属关系,因此受事性弱,当然该句子施事也很弱了。因此,介词结构位于动前时,句子的及物性低。根据及物性假说,句子的其他成分也可能及物性较低。我们发现如果将上述例子中的名词短语指称变为有定(definite),句子可能变得不合语法。比较:

(12)’a?孔乙己从口袋里摸出来这张纸币。

a’孔乙己把这张纸币从口袋里摸出来。

b?老师用仿宋体写下了这个字。

b’老师把这个字用仿宋体写下了。

c?阿 Q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个“人”字。

c’阿 Q 在黑板上把这个“人”字写下了。

d?小学生在操场上踢那个新足球。

d’那个新足球小学生们在操场上踢呢。

(12)’中a?、b?、c?和d?之所以不能成立,是因为动词后的宾语具有有定性,属高及物性,与动前低及物性的介词结构不一致。要使句子成立,可以采用将宾语状语化,如a’、b’、c’三例,或者话题化,如d’例,这样句子的及物性降低了,与动前的介词结构低及物性一致。

再次,生命度(animacy)是名词一个重要的语义特征,生命度也是一个典型范畴,从第一人称“我”到“无生命名词”构成一个连续统(continuum):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指人专有名词>指人普通名词>有生动物名词>无生命名词。名词这种语义特征对句法形式比如主宾语敏感。跟这里有关的是,如果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面,句子的宾语通常在生命度等级上处于较低位置。我们仍然以(12)为例,为方便行文,重新编号为(13):

(13)a孔乙己从口袋里摸出几文钱。

b老师用仿宋字写下了几个大字。

c我们对社会主义前途充满信心。

d阿Q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人”字。

e小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

不难看出,这里的名词短语核心“钱”、“字”、“信心”、“字”、“足球”都为无生命名词,从及物性的角度来说,它们因为生命度低,所以受影响性(affectedness)低,也就是说及物性低,这也是与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低及物性特征相一致的。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主语施事性(agency)。及物性理论认为,施事性越高,更能有效完成动作的传递,比如“the picture startled me”比“Tom startled me”的及物性低,因为前者纯粹是个内部心理状态,而后者却是一个可以感知的事件,带有明显的可感知结果(consequence)。在这方面,汉语里的存现句(existential construction)最能说明。

不过,施事性概念虽是语言学家最感兴趣的话题,但也是最没取得一致意见的一个范畴。其实汉语的施事“无论从名词的角度还是从动词的角度,都不足以确定地预测施事,施事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语用作用的结果”[6]。

主谓宾句容纳弱施事成分的能力,跟“把”字句和“被”字句相比要低得多,后者的施事常常体现出缺乏意愿性(volitionality)。比如:

(14)a?阴雨困住了远道的客人。

b阴雨把远道的客人困住了。

c远道的客人被阴雨困住了。

我们完全赞成这种观点。从及物性假说来看,跟(14a)相比,(14b、c)都是低及物性句子,施事性很弱,意愿性低,因此句子中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同时,我们还发现这类句子的受事也具有低及物性特点:类指或无指、个体性低、受影响性低。从这个角度来说,“把”、“被”字句的使用是句子低及物性编码的结果①注意,前面说Hopper &Thompson(1980)认为汉语“把”字句属高及物性,而张伯江(2009)认为“把”字句具有低及物性,二者看似矛盾,实际上二者对该句式是从不同角度观察的,前者着重于宾语的受影响性,后者着眼于施事的意志性,这正是及物性理论对句子的解释:句子的及物性特征不是一个成分决定的,而是一组典型特征决定的。。再比如:

(15)a自行车被人骑走了。

b小草从地底下钻出来。

c钥匙被他弄丢了。

(15c)的例子最为明显,“弄丢”的施事“他”通常情况下不是“故意”(intentionally and volitionally),故施事的及物性低,因此,说话人才用了“被”字句,同时将介词结构编码在动词之前。

上面我们讨论了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的及物性情况。总的来说,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时,整个句子及物性低。

这里有一点需要强调,我们认为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跟句子及物性低的关系,是一种大致的趋势,并不排除有些高及物性句子也将介词结构编码在动词前的可能,功能主义对语言现象持典型范畴观,原因也就在此。

四、动后介词结构与及物性

通常认为,介词结构很难位于动宾之后。在现代汉语中,动词之后强烈排斥介词结构。极少数从古汉语遗留下来的成分能位于动词之后,这些介词结构一般表示动作或行为的结果。但“遗留说”并不能完全解释为什么只有动作或行为结果的介词结构留在句尾。

这些表示动作或行为结果的介词结构,我们认为它们具有使动作有界化的作用。从及物性理论来看,该句子通常应该为高及物性句子。

(一)与动词有关的及物性特征

Hopper &Thompson认为,跟动词有关的高及物性的句法表现有动作性、瞬时性和完成体[10]。我们发现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时,句子在动词方面表现出的及物性较高。首先,句子动词多为动作动词。

(16)a阿 Q将笔甩到地上。

b小王把电话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c大伙将花瓣撒向天空。

这些语例中的动词“甩”、“摔”和“撒”都是表示跟“手”有关的动作,后面的介词结构“在地上”、“在桌子上”和“向天空”都表示动作作用下受事改变的处所或者方向,也就是受事明显具有“受影响性”,因此句子的及物性高。下面的例(17)转引自张伯江:

(17)a 将你的耳朵掷给我!

b门开了,一个日本兵拿来姑娘的衣服,扔给青年。

c她还没开口,敌兵已由屋中出来,把一根皮带子扔给了白巡长。

d假若孩子们吵得厉害,他便扔给他们一把零钱,大声的嚷着:“都滚!”

e有工作人员上来扔给主持人一块红布,然后急忙退出。

上面的例子大多出自老舍的《四世同堂》,作为话剧,不难想象,事件的交代中表示动作有界完成的最为有效编码就是将动作的结果置于动词之后。

其次,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时,动词通常在瞬间完成,具有瞬时性(punctual)的特点,这一特点也是高及物性特征的表现,经常提到的例子是:

(18)a在马背上跳

b跳在马背上

(18a)中的动词“跳”为活动类动词,没有终点,即无界活动类动词。(18b)中的“跳”为瞬时动词,动作的起点和终点在时间轴上重合,Vendler称之为达成动词(perfective)[12]。句法上的证明为,活动类动词可以和时间段或时量(duration)共现,而完成类动词不能。

(18)’a在马上跳了三个小时

b*跳在马上三个小时

注意,我们这里的(18’b)跟汉语中的“挂在墙上三天”有区别。后者的“挂”只能理解为动作结束后存在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天”。

接下来我们看看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的句子中动词的体的情况。动作的体指动词内部的时间视角[11]。汉语虽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形态表现,但在动词的语法范畴内部,“体”还是表现较为明显的,常见的有“着、了、过、起来、下去”以及重叠等形式。根据及物性假说,表示处在动词后的高及物性的介词结构可能和表示完成体的动词一起出现。如:

(19)a阿 Q 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

b那么,你是叶儿,我是那微风,我曾爱你在枝上,也爱你在街中。(戴望舒文集·残夜之歌)

c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郁达夫小说集·沉沦)

d但《雨丝》今年特别碰钉子于南方,仿佛得了新境遇,这又是什么缘故呢?(鲁迅全集·扣丝杂感)

上面(19)的4例,介词结构出现的句子中核心动词有些带了明显的完成体标记,如a、c;例b和d虽然没有带上明显的完成体标记,但我们能感觉到句中的动词都为完成体,比如,b中有表示过去意义的时间副词“曾”,d中的后续句子出现了“了”,这完全可以推出前面的句子为完成体。

范继淹指出,当“在+所处”位于动词后时,整个句式不表进行,通常只表已然[3]。但汉语中也有“你写个名词在上头、咱俩坐在这儿”。这两句中的“体”表现为光杆的未然形。不过,“汉语中动词的光杆形式表示未然,是汉语句法的通则”。既然光杆未然动词形式出现在介词结构出现的三种句式中,可见,它并不与我们这里所得出的结论相矛盾。

最后,在十大及物性特征中,肯定(positive)和语气(mode)也与动词有关,因此我们在这里一并考察。

(20)a他把书放在桌子上,一溜烟地走了。

b 苛政猛于虎也。

c王老师送了本书给我。

d阿Q一口气跑到了静安寺,推开门,冲了进去。

例(20)的4例中,没有一例是否定句,b例中形容词作了中心动词,这个句子的末尾语气词“也”正是整个句子表示肯定的标识。我们发现,这些句子如果改成否定形式就不能成立。同时,这些句子都是现实性的句子,它们都不能出现在假设、条件或者时间状语从句中。

我们发现上面这些句子要成立的话,有一种补救措施,那就是将介词结构置于动词前。这样,表示否定的低及物性就和动前介词结构的低及物性一致了,或者让这样的否定句子出现在时间、条件、假设句中。如:

(20)’a他没把书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b如果他没把书放在桌子上,就不给他发通行证。

c王老师没送了本书给我就离开了。

d阿Q还没跑到静奄寺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通过上面的讨论,我们发现在动词有关的及物性方面,动词后介词结构的确与动词前介词结构的及物性相反[13]。前者具有高及物性特征,在句子中与动词有关的及物性范畴也呈高及物性特征,二者组成“无标记组配”状态[14],符合Hopper &Thompson所提出的及物性假说。

(二)与论元相关的及物性特征

与名词有关的及物性特征有施事性、意志性、受事的受影响性以及受事的个体性,下面我们分别讨论。

世界语言证实,施事和受事属典型范畴[6]。李临定将施事分为三种:指人的、指动物的和非生物的[15]。句法上的证明标准有两条:主谓句的正反疑问句和否定答句。如:

(21)a哥哥修自行车:哥哥修不修自行车?/哥哥不修自行车。

b老黄牛撞了我一下:*老黄牛撞不撞我一下?/?老黄牛不撞我。

c树枝划了我一下:*树枝划不划我?/*树枝不划我。

这说明,“哥哥”、“老黄牛”和“树枝”的施事性由高到低具有差异,哥哥>老黄牛>树枝。下面我们用这三组名词来看它们在句子中与介词结构的共现情况。

(22)a 哥哥漂向了河中央。

a’哥哥漂不漂向河中央?

a’’哥哥不漂向河中央。

b 老黄牛漂向了河中央。

b’?老黄牛漂不漂向河中央?

b’’?老黄牛不漂向河中央。

c树枝漂向了河中央。

c’*树枝漂不漂向河中央?

c’’*树枝不漂向河中央。

例(22)a、b、c三例中主语的施事性由强到弱递减,在陈述句中似乎与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的高及物性不一致,但比较a’、b’、c’和a’’、b’’、c’’两组可以发现,尽管疑问句和否定句的及物性很低,因为它们并不报道一个事件,但由于主语“哥哥”的施事性高,和动词后介词结构的高及物性一致,因此句子仍然能成立。c’和c’’的句式及物性低,而且施事的施事性也最低,因此整个句子及物性低,这与介词结构位于动后的高及物性相矛盾,因此句子合法性最差。

施事名词的意志性(volitionalitity)也是决定及物性高低的一个因素。Comrie(1989)提出,人类经动物到无生命这个等级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生物学上的生命度。

在“人类>动物>无生命物”连续统之下,这个等级还可以进行细化,“从最抽象的事物到最具体的第一人称说话者,几乎每种名词都可以是某种意义上的施事”[6]。我们取张伯江先生施事连续统的两端:最抽象事物“噪音”和第一人称说话者“我”,再取中间的“蚊子”来观察。

(23)a 我消失在夜幕中。

b?蚊子消失在夜幕中。

c*噪音消失在夜幕中。

可以看出,例(23)的a合语法,b不太合语法,c完全不合语法。我们认为这是因为施事在三句中的施事性存在差异,与位于动词后的介词结构的高及物性不一致,不符合及物性假说。有人会说,这三句中“消失”决定了三个施事的施事性都不高,但问题是,我们如果去掉动词后面的介词结构,句子立刻变得合法了。比较:

(23)’a我消失(了)。

b蚊子消失(了)。c噪音消失(了)。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将(23)不能成立归因于动词后面的介词结构与前面的主语在及物性特征上不满足及物性假说的原因。

接下来我们看看跟受事有关的受事性跟动后介词结构的及物性关系。首先我们来讨论动后介词结构与宾语共现的情况。通常认为,汉语为SVO语言,即无标记情况下宾语处在动词后。这时,如果修饰动词核心的介词结构处在动词后的话,通常情况下句子不能成立,如:

(24)a*阿 Q吃了一个柿子在路上。

b*阿Q发现了敌人在屋顶上。

c*阿Q挑了一桶水从水井里。

例(24)里三个句子都不能成立,原因是在汉语中,宾语与作补语的介词结构不能同时位于动词后。从类型学的角度来说,副词性介词结构与动词的宾语如果同时位于动词一侧的时候,可以有四种语序[16],同时这四种语序都受语义靠近原则和可别度领先原则的支配。在这方面,英语属于宾语和介词结构同在动词后的VOPp型,这种语序既满足了语义上的接近原则(宾语比状语更靠近动词核心),又满足了可别度领先原则(宾语的指称性比无指的状语高)。

汉语动词宾语和介词结构通常不能处在动词的同一侧,这种情况下,汉语常使用“把”将宾语编码在动词前,将介词结构编码在动词后,这样至少满足了可别度领先原则①注意,这里语义靠近原则不一定遵守,原因是“把”字短语与动词之间还可以出现方式状语,如:把他狠狠地打一顿。具体情况参见陆丙甫:《从宾语标记的分布看语言类型学的功能分析》,《当代语言学》,2001年第3期,第253-263页。。比如:

(25)a小轿车把老人刮倒在地上。

b小猫把花生米打翻在地。

c北风把大雁吹到了南方。

我们这里举的“把”字句的主语其实都不具有高施事性,它们都只是事件的“致使者”(causer),属于事件的使因,但我们这里要考察的是宾语的受影响性与动后介词结构的及物性关系。传统语法通常认为,“把”字句表示处置,沈家煊提出,“就把字句而言,说话人移情于一个处置事件的参与者,常见的结果是,在说话人的心目中,施事成了责任者,受事成了受损者”[11]。他认为,“把”字句的意义是“主观处置”。

语言本身就是说话人的一种陈述,句子的视点(perspective)不同,就会有不同的表述[6]。一句施事居首的陈述句,一方面它是对施事所做行为的一种描述,另一方面也是说话人态度的表现。句子的视点主要取自施事者和说话人。“把”字句中受事为移情的对象,所以常常表示受影响性大,即使客观上影响不大,由于说话人的主观移情,故常产生强影响性的理解。

因此我们认为,当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时,宾语可能表示强受影响性而与其高及物性一致。句法上证明“把”宾语的强受影响性如下,请比较:

(25)’a*小轿车把老人刮倒在地上,但没倒。

b*小猫把花生米打翻在地,但没倒完。

c*北风把大雁吹到了南方,还有一些没飞走。

例(25)’中句子不合法的原因是后续句子与前面的“把”字句中“把”宾语的完全受影响性相矛盾。

总之,根据及物性假说,我们发现,与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前相比,介词结构位于动词后使得句子的及物性增高[17]。以前的介词结构研究仅仅关注介词可以介引哪些参与者角色,如与事、工具、处所等,现在我们从及物性的角度,较合理地解释了介词结构在动词后的分布情况。

五、结 语

句法结构的分布到底受哪些因素的制约,目前语言学界的研究还只能是看到了冰山一角,因为句法、语义、语用三者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语义对句法具有恒定决定作用,语用对句法又具有临时改变作用,不同的句法形式反映不同的语义、语用功能。笔者从句子及物性这一综合句法语义特征入手,考察并证明了汉语介词结构分布跟句子及物性具有高度相关性。

介词结构在汉语句子中的分布,在及物性特征上具有较清晰的分布特征:当介词结构位于动前时句子具有高及物性特征,位于动后时句子具有低及物性特征,我们的考察也印证了张伯江的推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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