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化进程中的文学*
2013-03-31李直飞
李直飞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4)
在当下的中国文化中,没有哪一种文化现象像文学这样英雄气短了:曾经作为社会精神的中心辉煌一时,在长达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波澜壮阔,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人神往。但20世纪90年代之后,文学边缘化或文学终结的论调越来越响亮,尽管文学以世纪末盛大的狂欢走向市场,也没有因此赢得人们乐观的看好,反而被认为是文学终结前的回光返照[1]。文学不再作为社会的中心而存在,这位曾经行走在茫茫大地上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匆匆中迎来了美人迟暮的沧桑。文学,似乎正在无可奈何中走向边缘化甚至走向了终结。
一、销量和点击率:文学载体的生命线
至少在近代以前,文学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神圣的光环会有黯淡的一天。从孔子的“不学诗,无以言”到曹丕喊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学的地位不断攀升。进入科举时代,文学在政治的庇护下,与官员的仕途扭结在一起,诗词成为士子应举的重心,无论是庙堂之上的鸿儒还是青楼之下的女子,“出口成诗”使文学一派呈现欣欣向荣的景象。在政治权力的干预下,文学从来不用担心她的读者,事实上,那个时代的文学也不需要太多的读者。在文学成为晋身的阶梯之后,人们更看重的是什么人在读文学,而不在乎有多少人在读。读书人渴望的是权势阶层对他们作品的关注,并在不意有多少普通老百姓在看。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文学的边缘化其实从科举废除、报刊杂志兴起之后就开始了。废除科举,使传统的读书人在仕途上的晋身之路希望大减,文学家逐渐远离了统治阶层,诗词不再与政治前途息息相关。当文学变成一己之文,它头上的神圣光环便在一点一点褪色。报刊杂志的兴起,让从政治战场上退下来的文学家找到了舞文弄墨的舞台。在这一场地里,文学与政治的联系减弱了,宽松的环境使文学放任自流,文学家由古典时代的入仕者实现了向以卖文为生的商人的华丽转变。这一转身就意味着文学的某种溃败,自此以后,文学家面对的不再是政治的前程,而首先是经济效益;文学的阅读对象不再是某个目的明确的政治对象,而是一个个面目逐渐模糊的无名读者。正是这些无名读者,变成了报刊杂志的生命线,也变成了文学家的生命线。在封建大一统时代,作为官员的文学家,国家的奉养解决了他们的后顾之忧;卖文为生以后,报刊杂志的销量直接影响到需要面对经济生活的文学家,成了杂志社的头等大事,写作迎合读者的作品就成为文学家不得不考虑的问题。曾几何时,多少满怀着政治豪情的文人折戟在杂志的销量上,因为销量不好而被迫倒闭的报刊杂志成了市场竞争的常态。
网络写作开启之后,在那片虚拟的空间中,网民的关注度成了文学网站脱颖而出的关键因素,也是维系一个网站的生命线。报刊杂志的出现使文学写作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从以作者为中心转向了以读者为中心;网络的出现使文学的写作方式发生了巨大变化,网络门槛的降低,白话文的成功推广,诗体的解放,使得只要稍懂文字的人都有了写作的可能性。在信息、符号泛滥的当下,人们欣赏的敏锐感在大幅下降,文学面临着极为尴尬的状态:我们不缺少文学家,而是缺乏读者。
于是,无论是网络写作还是实体写作,文学边缘化的表征首先从读者的胜利大逃亡开始。上世纪80年代中期,一般的文学刊物都有十几万的发行量,起印数都在万册以上。现如今,全国最具权威的文学订户也不过十余万,一般纯文学刊物最好也只有三五千份。网络写作同样哀鸿遍野,表面上一片繁荣景象,网络作家层出不穷,网络话题推陈出新,从“玄幻”到“清穿”,网络文学引领着一个又一个写作势头,却掩盖不了网络文学写作的随意性、情绪化宣泄以及没有底线的恶俗化。网络文学的产出每天都以千篇计算,但被认可的精品极少,至少在许多评论家眼里,网络文学还得不到他们的认可。
二、防止被边缘化:观念的较量
大众媒体兴起以后,文学的边缘化与防止被边缘化就展开了拉锯战。从社会的整体思潮来看,文学显然是逐渐走向了社会的边缘。对一份文学杂志而言,边缘化就意味着不被读者认可,意味着销量的下降,意味着生存的艰难,于是,杂志从诞生起,就在自觉地抵抗着被边缘化。文学杂志要防止被边缘化,就必须考虑读者市场,所持有的文学观念也要与读者的相一致。文学杂志间的销量竞争就表现为文学观念是否与读者所持有的文学观念相贴近的竞争。还记得著名的《小说月报》的改版吗?诞生在20世纪初中国社会转型期的《小说月报》,其早期撰稿人主要来自于清末的旧式文人[2]。那时候的读者大都还沉浸于旧有的文学观念中,抱着“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的观点,处于将小说看作是消遣品不登大雅之堂的阶段,随便翻开已显发黄的《小说月报》,其上一则广告有云:
惟一无二之消夏品:夏日如年,闲无事求,所以愉悦性情,增长闻见,莫如小说,本馆年来新出小说最多,皆情事离奇,趣味浓郁,大足驱遣睡魔,消磨炎暑,兹特大减价,为诸君消夏之助。
在这里小说成为了驱遣睡魔的消夏品,考虑到《小说月报》在当时文学杂志界的显赫地位,它所持有的这样一种文学观念,实际上也代表着当时一般文人看待文学的态度。从当时那么多小说作家除了有名的几位,要么不署名,要么署别号就可以看出,其实在当时文人的心里,小说是微不足道的。这样一种文学观念仍然是古典文学时代的文学观念,而这种文学观念恰好与当时读者的文学观念相符。于是我们发现,早期的《小说月报》行销一时,销量不断攀升,高的时候每期过万,在民初的文学杂志中独放异彩。然而,任何一种观念都会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改变,特别是读者的漫不经心的阅读态度极易随着外部条件的变化而变化,到了“救亡”与“启蒙”相继诞生的“五四”时代,文学成为了一种革命工具,陈独秀在《新青年》发出“三大革命”的呼声,胡适提出“文学革命”的主张,在那个充满激情与青春的激进时代,面临着“救亡”的现实,读者的观念一夜间就从文学消遣人生转变为文学救国救民。在这场观念大转变中,《小说月报》的观念显然落后于时代,于是,在“五四”的大潮中,我们看到发出时代强音的不是老牌的《小说月报》,而是后起的《新青年》。原本属于《小说月报》的大量读者纷纷被《新青年》、《新潮》等杂志抢走,它的销量一度跌至两千份,面临着被商务撤销的危险。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面前,商务印书馆对其旗下包括《小说月报》在内的杂志从主编、编辑理念到发行模式进行了全面革新,茅盾对被讥为是“鸳鸯蝴蝶派”大本营的旧式《小说月报》改头换面,将其带回了为人生而艺术的新文学轨道上来,使其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主要阵地。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改,《小说月报》的销量又飙升至每期上万。在这一场争夺读者的无声战斗中,背后隐藏的显然是观念之间的较量。
回顾这场90年前的文学事件,我们不难发现,文学就是在各种观念的较量中变革着;民国时期革命文学与三民主义文学之间的较量,上世纪50至70年代的社会主义文学与地下文学的互长,80年代以来精英文学与大众文学的对抗等,它们都是在各种各样的对抗中,巩固实力,努力争取“话语权”,防止被边缘化。如果我们将这个观念延伸,不难发现,不只是文学之间,人类所有的思想文化的进程,都是各种观念的较量,都是一场边缘化与防止被边缘化的较量。任何一种商品的开发,包括杂志的发行在内,都是对其潜在目标公众的争取,为了防止被市场边缘化,其设计、发行都必须把好目标公众的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是在这样的边缘化与对抗边缘化的过程中,产生了这样那样的观念;就是在这样的对抗中,人类的观念包括文学观念才得以演进。
三、强迫的中心:文学如何成为社会思想的中心
如果我们以处于社会中的地位为标准对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画一条曲线的话,近代以前,曲线应该是一直处于上升阶段;近代以后,文学的发展曲线则是波浪形地前行,一段时间处于社会的边缘,一段时间又处于社会思想舆论的中心。如果我们再仔细考察处于浪尖上的文学的话,我们又可以发现,每当文学处于社会思想舆论中心的时候,文学往往是借助外部力量特别是政治力量来实现这一过程的。
科举废除之前,文学素养成为考察入仕者是否合格的标准之一,文学“不朽之盛事”的显赫地位是借助国家的政治力量来实现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成为国共两党政治宣传的工具,处于舆论宣传的前哨,诗歌、小说、戏剧无不被打上政治宣传的色彩;新中国成立后,文学成为新生共和国“颂歌”的喉舌,一直到了80年代,文学依然是思想解放的先锋,是推动国家改革的动力之一。直到今天,文学还是没有摆脱政治的束缚,身上留有或多或少的政治烙印。
文学有自身发展的轨迹吗?按照文学自身的审美性来说,不但有其固有的发展规律,而且不受外界影响。遗憾的是,中国文学在其前行的过程中,背负了太多本不属于它自身的包袱,承担着原本属于政治、思想、哲学、新闻等的重担。每当文学成为社会思想的中心时,我们很容易发现附在她身上的多功能化特征,如政治宣传、党派斗争、经济利益集等。文学恰似一位多变的“魔鬼”,时而是一位满脸正派的君子,时而是一位冲锋陷阵的将士,时而又是一位放荡风尘的女子,她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以真面貌示人。文学,这个超尘脱俗的西施,弱小的双肩,如何扛得起吴越两国的江山!?
四、边缘化与被边缘化:进退维谷
当下的中国文学似乎毫无疑问地处于社会边缘,但其自身似乎又有些不甘心。自从美国汉学家希利斯·米勒的《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发表以来,犹如一粒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在中国的文学研究界和创作界引起了不小的恐慌,仿佛文学终结的日子到了。于是,争论的硝烟纷起,悲观者从现实出发,引出种种例证宣告文学的终结,反对者从人的情感出发,认为文学的边缘化才是文学发展的常态。或进或退,文学似乎都找到了其合理的理由,这也显示了文学尴尬的处境,在整个社会中的一种可有可无的境地。
曾几何时,当海派作家借助现代传媒大发“文学财”时,身处北京的沈从文正做着他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的梦,鲁迅批评“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3]。当时文人的牢骚在于文学的附加功能太多,处在众人注目下的文学家似乎不曾担心过文学边缘化的问题,反而担心文学太过引人注目而丧失了文学性,寻求的是一种主动的边缘化。
半个多世纪后,文学的发展迎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文学家开始担心文学有没有人关注,担心文学成为文学家关起门来自说自话。让今天的文学家或文学研究者感到震惊的是,人们对文学敏感度的飞流直下,在充满物欲与功名欲望的当下,文学显示出了它的软弱性,人们发现了它无用的一面,本身不具有的功利性让人们一夜之间抛弃了它。转变的速度之快,离弃的程度之深,让文学惊悸不已,文学自身没有一点准备就被抛弃了。
文学进不想去过多地承担原本不属于她自身的重担,退又不甘心在一隅默默哭泣,在冷寂孤清中枯死。这犹如一位怨妇,刚刚度完蜜月就遭到了抛弃,回去不是离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站在路中央。
五、物质社会:我们需要文学吗?
为什么文学被边缘化了?文学边缘化到底是什么被边缘化了?人们很容易把责任归结为物质社会的到来。本身不具有任何功利性的文学并不能给人们带来直接的功利,于是,它理所当然地被边缘化了。那么,在拜金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每天穿行于城市物质森林中的人们还需要文学吗?在图像一统天下的时代,我们还需要文学吗?
物质化社会浪潮的到来,将一切非功利性的文科打入冷宫,书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代只能留在曾经的记忆里,而在艺术领域里,电信技术的飞速发展让大众传媒日新月异,似乎大众传媒的每一次进步都向着文学大众化普及的方向迈进。报刊杂志的出现,作者头上的神圣光环黯然失色,电视、电影特别是网络的出现,让读者变成了作者,使文学真正可以普及到每一个个体身上。大众传媒犹如一头怪兽,打破了艺术森林自身的宁静。图像化时代打破了“审美需要距离”的常规,使大众与审美之间的距离变成零,图像化的定格,电视电影直接告诉你审美的结果[4],让人们省略了想象中的那个缤纷世界,而那些个性化的想象世界,正是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得以精彩呈现的生命线。视频技术在现实生活中的大量充斥,审美过程的大量省略,使得人们思考、审美的惰性大增,人们不再依靠自己独立的思考,不再相信自己的审美判断,因为电视电影早已把结果都给你准备好了。当人们把思考、审美的功能全部交给图像化后,严重依赖图像艺术,须臾不可分离的时候,一个拟象的世界开始形成,最终反控了现实世界,现实与拟象发生了严重错位,人成了一个苍白的单向度的人[5]。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面,人们在极度追求高物质的同时,心智极端萎缩,审美、情感越来越苍白,冷漠随之增加。看看今天依靠暴力、情色来刺激人的眼球的节目,除了感官刺激,没有审美可言,我们便可以发现这些技术对艺术带来的伤害。
文学本身是不具备功利性的,她满足的仅仅是人们的情感与审美需要,而情感与审美的需要,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群体的标志之一,这就决定了人类须臾不可或缺它们。尽管许多时候,人类将情感与审美需要隐藏得很深,但人类的特性决定了它们将始终与人相伴。特别是在错综复杂、光怪陆离的物质社会里,在充满图像化与符号化的社会里,人类的情感大幅萎缩,人类其实是更需要文学的。在当前复杂的社会里,也许文学就像一抹夹缝里出现的绿色,偶尔刺痛着人们弱小的神经。
六、反思与终结:一个新的起点
文学似乎离人们的日常生活渐行渐远,文学似乎又始终在我们身边,一句“爱拉芳,爱生活”的广告词时刻提醒我们被肢解的文学元素正在融入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学似乎是神圣的又是低俗的,她是人性异化的矫正者,是人心的抚慰者,却要时时刻刻迎合大众的口味。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一份子,既要有着为大众提供精神动力和智力资源的高傲姿态,又要时刻警惕自己离开大众独自前行。文学的边缘化与被边缘化在当前技术与人性变异的双重夹攻下显得那样孱弱,与文学蹒跚的是人类精神中的心灵情感需要。在一路慢行的过程中,内心的渴望必将与文学择其善者而行之,不能与心灵前行的,就让它们边缘化或者被边缘化甚至终结吧。当灯红酒绿的世界过于嘈杂时,蓦然回首,或许文学正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1]陈晓明.不死的纯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
[2]栾梅健.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发生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25.
[3]鲁迅.“京派”与“海派”[N].申报·自由谈,1934-02-03.
[4]金慧敏.媒介的后果——文学终结点上的批判理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73.
[5]杜书瀛.文学会消亡吗?——学术前沿沉思录[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