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拉马佐夫兄弟》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儿童形象
2013-03-28郭菲
郭菲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儿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一直占有一个很重要的位置。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写到儿童时笔下就极具温柔和怜悯,展现出一种特殊的情结。在其夫人的回忆录中,有许多地方写到作家热爱儿童的细节。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9年7月给费洛索福娃的一封信中说:“你们有孩子多么好啊——他们使人的生活具有最高意义的人情味。孩子就是痛苦,可是又必不可少,没有他们生活就没有目的。可是欧洲的一些社会主义者始终在宣传保育院!我认识一些心灵高尚的人物,他们已经结婚,可是没有孩子,——结果怎么样呢?尽管非常聪明,心灵美好,可是他们总缺少点什么(这是千真万确的),在生活的崇高任务和种种问题上他们似乎始终是有缺陷的。”[1]他还在一封信中说:“我正在研究他们,一生在研究,而且非常爱孩子……”;“从生存的最高涵义来讲,他们就是人类的希望……没有他们,生活也就失去了目的。”[2]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儿童问题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因此,本文将选取《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几个儿童形象进行解读,并将这些儿童形象分成了三类:早熟儿童形象、受苦受难的儿童形象和美好的儿童形象。
一、早熟儿童形象
柯里亚在小说中是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孩子。他性格固执,胆大而富于进取精神。他博览群书,受到同学们的崇拜。他自尊心很强,讨厌别人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在一群孩子中总表现得像个大人,对小孩子们讲话也是用专制的口吻。他使伊留莎像奴隶一样地臣服于自己,执行他的命令,不允许他有一丁点儿的反抗。柯里亚不顾伊留莎在重病中的苦苦哀求迟迟不来看他,把茹奇卡藏在家里,将它训练成彼列兹汪,在伊留莎病危时去看望他,先用言语刺激使他想起用大头针害死的茹奇卡,再把它当做惊喜送给他,如此这般扭曲的关爱令伊留莎痛苦不已。
在柯里亚与阿辽沙的谈话中,小小年纪的他就已经在思考上帝存在与否的问题了。他认为,尽管自己不信仰上帝,但为了维持世界的秩序,需要把上帝造出来。他甚至说到:“我是个死也不回头的社会主义者。”[3]623他认为,如果基督活到现在,简直会参加革命党,也许还会起显著的作用。可见,他所读的书里那些时髦的理论成了他盲目追随的对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独立、有主见甚至有些激进的小男孩,作者借阿辽沙之口表达对他的担忧:像他这样优秀的个性,还没开始生活,就会被这些愚蠢荒谬的言论引入歧途。
透过柯里亚,我们看到的是当时社会的强权和专制对儿童潜意识的影响,儿童也学着去用专制影响旁人,要求别人对他服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年代是一个动乱的、信仰缺失的年代,社会被各种拜金主义、理性主义等西方新思潮所充斥,人们在其中迷失了自己。社会的罪恶和污浊腐蚀了儿童幼小的心灵,将他们内心处于萌芽时期的真善美扼杀在了摇篮里,只剩一副冰冷的面孔。
二、受苦受难的儿童形象
伊凡说自己是某一类事件的爱好者和收集者,而且已经收集了不少了,他向阿辽沙举了以下几个关于孩子的事件:土耳其人折磨孩子,当着做母亲的面把吃奶的幼儿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老爷用树枝揍他那年仅七岁的亲生女儿;一双有教养的父母对他们五岁的女儿棒打,鞭抽,脚踹,直到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更甚的是,她的母亲竟逼她吃自己的粪便;一位富有资财的地主,仅仅因为一个八岁的农奴的男孩在玩耍时用石头误伤了他心爱的猎狗的腿,竟当着孩子母亲的面放猎狗去追赤身裸体奔跑的小男孩,当场就把他撕成了碎块。
以上所有在我们看来惨不忍睹、不可思议的事情全部出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他都是用极其冷淡平静的口吻来描述的,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内心早已暗流涌动。然而这些都是发生在现实中的真实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友人的信中证实到:“我所寄手稿中主人公(这里指的是《卡拉玛佐夫兄弟》中的伊凡·卡拉玛佐夫)所说的话在现实中都是有根有据的。所有种种关于孩子的荒唐事都曾经发生过,存在过,在报刊上披露过,我甚至可以指出刊登在什么地方,我一点没有杜撰。那位用狗残害儿童的将军以及整个事实——都是真实的事件,似乎刊登在今年冬季的《文献》杂志上,许多报纸都曾转载。”[1]“一个五岁小女孩夜间不能叫大小便,其父母虐待她,用她的粪便抹在她身上。……这件事取材于当今的刑事审讯。”[1]
陀思妥耶夫斯基将身边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变相写在了自己的作品中,犀利的文字拷问着自己,拷问着成人的世界,也拷问着整个社会的良心。在折磨读者灵魂的同时也引发读者深入地思考,孩子们的柔弱、无助引诱着虐待者,小孩子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诉的,他们天使般的信任心却使虐待者卑贱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最纯净的灵魂却遭受了最深的伤害。从这个意义上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确堪称“残酷的天才”。在这些如电影画面般的描写中,我们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孩子们的痛苦,感受到他在经受着比孩子们更为巨大的痛苦。孩子们流出的泪,渗出的血刺痛了他的心,他怀着无比的仇恨控诉着这些罪行,同时也在思索导致这一切的根源。在这群受苦受难的孩子身上,传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上帝的质疑和对儿童成长深深的忧虑。
在伊凡·卡拉玛佐夫列举出了一系列无辜儿童受难的事实后,他问基督教忠实的信徒——阿辽沙·卡拉玛佐夫对那个唆使狗去撕咬八岁小男孩的将军是否应该枪毙时,“带着失神的”“把脸都扭曲了的惨笑的”阿辽沙·卡拉玛佐夫低声却又肯定地回答:“枪毙!”这一回答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他终于做了别人行为的审判官,他再也说不出那苍白无力的“宽恕”二字[4]。这些受苦受难的儿童令阿辽沙的信仰发生了动摇。
基督教认为,人生而有罪,罪须受罚。但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种罪只是针对“偷吃了禁果”的大人,小孩们什么也没有吃,所以小孩并没有罪,又怎能让他们受罚,自我救赎呢?孩子们在受苦受难的时候那个宣称与子民同在的基督又在哪呢?这些问题困扰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他对上帝产生了质疑。
陀思妥耶夫斯基十分强调儿童在童年时期所受的教育,认为“最好的教育是家庭的教育”。童年时受到虐待的孩子将来会变得残忍、无情。很难想象,幼时被父母虐待的孩子将来会没有报复之心。因此,陀氏呼吁人们关注未成年儿童的成长,为他们创造健康的成长环境。
三、美好的儿童形象
在整部作品中穿插着小男孩伊留莎的故事。伊留莎,不过九岁。他本性善良,却因斯麦尔佳科夫的教唆用裹着一根大头针的软心面包喂了一条看家狗茹奇卡。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而当他看到彼列兹汪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悲喜交加。他紧紧地抱住它的头,依偎着它,深深地将脸藏进它那长长的毛里。因为此刻他心头的负罪感终于可以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在柯里亚出头替他教训了那帮欺负他的高年级学生后,伊留莎将柯里亚视为唯一的知己,像奴隶般忠心,执行他的命令,但尽管如此,“却也会突然瞪起眼睛”反对起柯里亚来,甚至与他争论不休。在伊留莎的心目中,柯里亚·克拉索特金有着十分重要的位置。因为伊留莎在病中,发烧说胡话时,嘴里念叨的总是柯里亚·克拉索特金的名字。所以,当柯里亚·克拉索特金带着彼列兹汪出现在他的病床边后,伊留莎整个人都轻松了,舒坦了。
他心中充满着爱。他的爸爸被人瞧不起,被人揪住像“树皮擦子”一样的胡子在地上拖,他为此极其伤心和气愤,甚至自己也被叫做“树皮擦子”,同学们都向他扔石头。他为了爸爸忍辱负重、打抱不平,而在家的时候怕爸爸担心却不敢表露出来。他自己不畏惧死亡,但却担心死后爸爸会为自己的死难过。于是他安慰爸爸说:“爸爸,你不要哭,……等我死了,你可以再另外弄一个很好的男孩子,……你可以从所有的男孩子中间,亲自挑选一个好的,管他叫伊留莎,像爱我一样爱他……”[3]632
在对伊留莎的描写中,最引人深思的一点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详细地描绘了殡葬时伊留莎的样子:“伊留莎交叉着双手,阖上眼睛,躺在蓝底白边的棺材里。他消瘦的脸庞完全没有变,奇怪的是尸身几乎没有发出一点气味。”[3]862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连受人尊敬的佐西马长老的尸体都会“腐烂并发出腐臭气味”,这种强烈的对比也就折射出伊留莎的不寻常之处。阿辽沙对小孩子们发出的号召:“永恒地纪念死去的孩子!”“正是那个善良的孩子,亲爱的孩子,我们一辈子感到宝贵的孩子!我们永远不要忘记他,对于他的永恒的、美好的纪念,从今以后将永远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里!”所有的孩子们都用响亮的嗓音喊了起来:“是的,是的,永远的,永远的!”[3]870良好的教导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正印证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的卷首语:“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3]1孩子们就像一粒粒善的种子,在阳光下生根、发芽、长大,为世界带来无尽的美好。这种情感与人们对基督的感情多么的相像。字字句句透露着陀氏对伊留莎的赞美之情,再次证明了:只有像伊留莎这样美好的人才能进得天堂,沐浴在上帝之爱中。柳比莫夫在1880年4月12日给陀氏的信中评论《小男孩们》说:“这部分,您写的很出色(您非常喜欢孩子们)。我相信,它将产生强烈的印象。”[5]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眼中,儿童与成年人有着天壤之别,他们的纯净和无邪,是处于天堂的人的最初的完美的映射。孩子们是无罪的,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基督”形象的显现。伊留莎的故事告诉我们,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儿童的尊敬并非指人类最初的幼稚和懵懂,他看重的是儿童特有的坦诚、博爱和智慧。对儿童的喜爱,体现了作家对堕落的成人世界的不满和抗议,以及对纯朴人性的向往。
正如《少年》中所说,儿童是“天堂射下来的光芒……是神对未来的启示”[6]。因此人的理想就是回归孩童。阿辽沙最终在孩子们的欢呼中找到了理想。如果说基督是人类的最高理想,那么这最高理想又蕴含在孩子们的身上。人向童年回归,即是向基督靠拢。可以说,孩子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就是基督的变体。我们可以从他对孩子的看法中得到解释。他一直对孩子有这样一种信念:只有通过孩子才能治愈心灵。
四、结语
通过对以上三类儿童形象的分析,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儿童形象的内涵是极为丰富的。通过对早熟儿童形象的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展开了对当时社会的不良风气以及教育现状的批判;通过对受苦受难儿童形象的描写,陀氏表达了对上帝的质疑和对儿童未来的担忧;通过对美好儿童形象的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人们宣扬了自己的宗教观——“爱”和“宽恕”。总而言之,陀氏对人性的审察包括对儿童天性及其成长环境的关注,是其深度人道主义的体现,其引发的思考在当代社会仍有巨大的现实意义。
参 考 文 献
[1] 陀思妥耶夫斯基.书信选[M]. 冯增义,徐振亚,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393.
[2]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M]. 马占芳,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467.
[3]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M]. 耿济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7.
[4] 沈敏. 论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中的宗教意识[J]. 外国文学研究,1997(2): 16-18.
[5] 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第三十卷第一册[M].列宁格勒:科学出版社,1990: 332.
[6]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M]. 文颖,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5:4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