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及其审美评判

2013-03-23

关键词:野趣文人山水

卢 玉

(大连海事大学 公共管理与人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6)

《说文解字》云:“野,郊外也。从里,予声。壄,古文野,从里省,从林。”其中“壄,古文野”,是说“野”是生长林木的地方,从空间概念上,“野”是与城市相远离的,“山野”、“田野”、“村野”、“郊外”等有林有土但少有人烟的地方都属于“野”的范畴。随着“华夷之辨”和商品经济的出现,“野”走出了空间名词的限制,具有与官方雅文化和俗文化相对立的内涵,如“敬而不中礼谓之野”(《礼记》)和“野趣是生命形态所引发的情致”(《海栗话语》)即反映了“野”与正统雅文化和俗文化的不同。

趣的本义是“趋”。《说文解字》云:“趣,疾也。从走,取声。”“疾”就是“急”、“快”。“趣”由“走”和“取”组成,要急、快跑去取的东西一定是自己想要得到的,因此“趣”又引申出“心意所趣向”之意。“取”又由“耳”和“又”组成,“又”在甲骨文中像手之形,人们说话讲到意兴之处往往手舞足蹈,而听话之人亦是听得激动以至挥舞手臂,所以,“趣”又有乐趣、兴趣、志趣、旨趣等意思。“趣”在这里就超越了“趋”的行为本身,指向了审美感知层面,它是指人在心理层面上的伴随着心理的愉悦而具有的某种趋向性。

在“野”和“趣”的内涵基础上形成了人们对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的内涵界定。笔者认为,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是中国古代诗人在书写城市生活、城市市民、城市文化的诗歌中所表现出来的与官方雅文化和城市俗文化相补充的审美趣味,它是以山林探胜之趣和乡村田野之趣为主的审美表现形态,是一种带有空间意识和怀旧情绪并能给诗人在城市体验时带来情感寄托和身心放松的审美文化心理。这一内涵界定是从事“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研究的基点。

一、野趣在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的两种审美形态

中国古代城市诗歌所体现的野趣是丰富而复杂的,不同的历史时期,文人对野趣追求的程度、体现方式、表现内容有所不同,同一历史时期,不同的文人在城市书写中对野趣的观照态度和审美内涵也不同,只有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方面进行分析,以动态的眼光去把握,在历史性与必然性、稳定性与变异性的辩证统一的研究中,才能对野趣在古代城市诗歌中的体现有完整、客观的认知。由于本文着重于对古代城市诗歌的野趣进行美学评判,将不会对野趣进行历时性和共时性划分,仅挑选“山水探胜之趣”和“乡村田野之趣”这两种主要审美表现形态来说明野趣是古代城市诗歌普遍存在的审美趣味。

其一,山水探胜之趣。在古代城市诗歌中,会看到一种明显的“身居闹市向往山水,以山水否定城市”的审美趣味,这种趣味可以从诗人们在城市的相关描写中窥得一斑:

宿君石溪亭,潺湲声满耳。饮君螺杯酒,醉卧不能起。见君五老峰,益悔居城市。爱君三男儿,始叹身无子。余方炉峰下,结室为居士。山北与山东,往来从此始。(白乐天《题元十八溪亭》)

炎天何处可登临。须于物外寻。松风涧水杂清音。空山如弄琴。宜散发,称披襟。都无烦暑侵。莫将城市比山林。山林兴味深。(张抡《阮郎归》)

这种“山林兴味深”的情怀是野趣在古代城市诗歌中最明显的表现,它令城市生活中的李白“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令谢灵运踩着他的木屐流连于山水之间,令王勃兴发感叹“雅厌城阙,酷嗜江海”,令苏轼放舟石钟、雨中穿林,令陈师道也吟出了“早须置我山岩里,不是麒麟阁上人”,也正是这种野趣使得古代城市诗歌时时流露出山水探胜的奇异光华。

其二,乡村田野之趣。同“山水探胜之趣”相得益彰的是城市书写中文人对“乡村田野之趣”的感发。如王维的《偶然作六首》其二:“喧聒茅檐下,或坐或复起。短褐不为薄,园葵固足美。动则长子孙,不曾向城市。”又如姚合在《将归山》中所言:“野人惯去山中住,自到城来闷不胜。宫树蝉声多却乐,侯门月色少于灯。饥来唯拟重餐药,归去还应只别僧。”元代不忽木在《仙吕·点绛唇》中更是直言不讳地表达身居城市而对乡村田野的向往:“则待看山明水秀,不恋您市曹中物穰人稠,想高官重职难消受。学耕耨,种田畴,倒大来无虑无忧。”可见,在古代城市诗歌中随处可见一间间茅舍、一陇陇田埂、一处处别苑和一阵阵稻香,这些与城市意象截然不同的诗歌意象,是野趣在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存在的明显印迹。

二、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野趣的审美特征

野趣审美在古代城市诗歌中大量存在,使之成为一种独特的审美文化。作为审美文化,它有如下四个审美特征。

1.诗意的超越性

古代诗人在城市感怀中所体现出来的野趣追求含有感受生命、反思生存、品味人生的意味。虽然在个别历史时期,个别文人对山水、乡村的钟爱抱有“沽名钓誉”或“医治困顿”的现实目的,但是从时代总体和文人总体来讲,无论是纵情山水,还是依恋田园,这种野趣审美总的来说是超功利性的,诗人对野趣的追求普遍是由情感去感受,以思考去反思,是把生命自身置于生活的一种体验。这种追求,相对于城市生活中难以抵挡的物质化、功利化、实用化的追求,具有精神化的特点。它能把诗人从对社会的征服、对人生的欲望中超脱出来,从物质满足的追逐中提升出来,而主体通过这种追求更懂得了生命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主体的生命也因这种追求而圆融。这种在现实世界之上所建构起的心灵世界和精神家园,使野趣具有诗意的超越性。

2.体验的整体性

古代诗人对野趣的体验并不是主客分离的世界,而是“躯体之我”和“精神之我”一体化的世界。在常规生活当中,人们总喜欢用“异己思维”去对待客观对象,将客观对象视为异己的力量加以认识和改造。这样,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就有了二元之分,体验的主体也有了“躯体之我”和“精神之我”的区别。但是古代城市书写的诗人在野趣的体验当中,常规意义上的体验主体和客观对象的对立已不复存在,体验因此具有“得鱼忘筌,得兔忘蹄”的审美境界。比如,当古代城市书写的诗人将眼光投向自然山水时,往往会消解人生诸多的失意而在精神上与自然和谐融合,而当他们以回归的姿态描绘田园时,他们往往不是只把暖村茅舍当做生活的环境,而是使自己的心灵沉静在暧暧烟火与人际和谐当中,在遥远的村庄找到诗意的精神归宿。在这种体验当中,主客体不再是对立的关系,而是主客体合一,体验的方式是得其意,而体验的感受又往往是忘其言。

3.生命的灵动性

无论是诗意的超越性,还是体验的整体性,野趣都最终指向热烈活泼的人性,它使生活于社会规范、生存压力之下的城市人体验到灵动不息的生命力。正如梁启超在《美术与生活》一文中所言,“趣是生命能量的富有,是生活的朝气与灵机”。野趣较之其他之趣,更是体验主体生命智慧的流露,是真率活跃的生命能量、生命向力所迸发的情致。与城市文明相比,野趣别有一番朴质、粗犷、原始、奔放的情致,这种情致带给人们的是最大限度的解放了的生命力。“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在山山水水之间,在遥远的旷野当中,人们体验到的是洋溢的热烈灵动的生命活力,体验到的是没有虚伪矫饰的人性本真,“绿水边,青山侧,二顷良田一区宅,闲身跳出红尘外”(马致远《恬退》),由此,山林野地便在城市之外成为诗人心灵的一片源泉,流淌出让诗人们生生不息的艺术创作甘泉。

4.明显的怀旧性

古代城市生活的文人之所以选择山水、乡村作为自己理想的生活环境或人生归宿,除受现实的政治、诗人儒释道心态、传统审美机制、城市文明利弊等因素的影响外,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农业文化的长期熏陶使得他们早已习惯于乡村生活的模式与节奏,从根本上缺乏城市竞争的自觉意识与城市交往的必要能力。这种先天不足导致他们在入城后普遍有力不从心、难以招架的感觉,外在的行为追求与内心的松弛状态难以调和,痛苦之感时常涌现,因此在城市生活中的他们在繁忙求仕、酒席宴飨的同时,不自由的心灵和有心无力的落寞使得他们不断向山野回望,向往自然界中悠游自在的生存状态和恬淡幽静的环境,留恋乡村中单家独院的生活和鸡犬相闻的生活方式。从本质上讲,这种野趣的追求与城市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是背道而驰的,作为对城市文化的一种反动,野趣在这里就显示出明显的怀旧性审美特征。

三、中国古代城市诗歌中野趣的审美评判

从野趣审美特征中可以看出,野趣对文人心灵的净化、情感的释放、精神的救赎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人们以审美的眼光对古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进行价值评判时就会发现,古代诗人在对野趣概念的理解上、对野趣追求的动机上、对野趣追求的实际效果上,还存在着许多问题。只有认识到这些问题,才能对当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进行审美上的提升。

1.符号化

在城市生活中的古代文人对野趣的追求当中,有一种现象值得注意,那就是一些文人对野趣的追求不是出于审美情趣的满足或是真心欣赏,而是出于对个人形象的包装和对名士时尚的追逐。他们美其名曰走进自然和田园,实际却是叶公好龙,只为了跟随名士之风,与名流相交或是追赶潮流,标榜自己。比如西晋潘岳就曾抒发过“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的田园高情,但实际上,现实中却是个谄媚小人,甚至会在路边拜倒在权贵贾谧的车尘之下。这样的诗人对野趣的追求显然是有名无实的,他们只是活动地点选为山水田园,或者只是披着名士之风的外衣,对精神的追求甚少,在这里,追求的对象成为一种符号,追求者的审美和野趣实质大相径庭。

2.功利化

野趣的追求本该是关注自然田园本身的乐趣,但中国古代城市生活中的文人却往往把野趣当做实现功名利禄的手段来追求。南朝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就揭露和批判了那些悠游山林以求利禄的文人。又如宋代的陈恬,诗文写得很好,隐居于河南省禹县的涧上村,颇有隐士风范,但在徽宗大观年间,却做了朝廷的校书郎,但仍以清高自许,因此被曾经一起隐居的晁说之写诗讥笑。又如《新唐书·卢藏用传》记载:“(藏用)始隐山中时,有意当世,人目为随驾隐士,晚乃徇权利,务为骄纵,素节尽矣。”当然,即便是没有明显的求仕动机,古代文人对野趣的追求也因为摆脱不了政治的干系而具有功利性。不愿卷入严酷动荡的政治斗争、对龌龊腐败的现实深感失望、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而避祸保身均可看做是古代文人追求野趣的实用目的。这种野趣追求超出了对这一审美趣味本体关注的层面,都属于功利化的范畴,都是对野趣的一种异化。

3.保守化

受儒家文化和专制制度的影响,中国古代的男性除了在女子面前可以表现出阳刚之性外,其心灵深处无不套着一具阴柔的枷锁。虽然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古代男子力求实现的人格标准,但封建专制制度又使他们丧失这种人格标准。因为古代文人的人生理想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要治国平天下就只能仰赖于君王,但在至阳至刚的帝王面前,他们只能属阴。这样,古代文人就陷入一种尴尬的处境:一方面,以阳刚为美,另一方面,除专制君主以外的任何男子都不能实践这种美。这种阴柔的人格心理令绝大多数古代文人难以为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执著去抗争。当城市生活的诗人们在个性自由、心性纯洁不能实现时,在对黑暗腐败的政治处境感到失望时,他们往往无力抗争,而将视线转移到城市之外的自然和乡村,由此来缓解内心的痛苦。野趣在这里是对专制制度的麻痹和逃避,它因为消解了古代城市生活的文人的斗争意识和反抗行为而显出了保守化的特点。

在当代社会,野趣已由文人审美情趣发展为大众审美情趣,野趣带来的美感、感性体验已远远多于理性的思考,但古代城市生活的诗人野趣追求所反映出的对自我生存状态的关注、对提升心灵空间的渴望、对城市文明的反思,乃至对和谐生态的构建,对今天依然具有重大的启示意义。当然,对古代城市诗歌中的野趣进行美学评判,意在对当代审美进行趋利避害的引导,避免当代野趣审美追求的符号化、功利化和保守化,这也是古代城市诗歌野趣审美文化研究的现实意义。

[1]许 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黑格尔.美学:第1 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3]于 民.中国古典美学举要[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4]叶 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猜你喜欢

野趣文人山水
长城野趣
爱在一湖山水间
古代文人与琴棋书画
山水之间
文人与酒
夏日荷景
一处山水一首诗
文人吃蛙
咏钓
《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