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米族丧葬习俗文化内涵探究
2013-03-23纳张元
纳张元,高 娜
(1.大理学院文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2.云南师范大学,昆明 650500)
“给羊子”是普米族独特的丧葬仪式,也是普米族最重视的仪式之一,普米语称“史布融比”或“冗肯”,意为“送亡灵到祖源地方”。相传人死之后,亡灵需要白绵羊引路才能返回祖源地,故有此举〔1〕。学术界目前虽有对“给羊子”的研究,但对其文化内涵探究仍然较少。随着社会生活的变革与民族融合的不断增进,许多传统仪式已失去了原有功能,正在慢慢简化改变,有的已消失殆尽。“给羊子”至今仍是少数普米族地区保留较完整的传统丧葬习俗,并在族群的精神文化以及物质文化的传承上担任着重要角色。
一、丧葬礼仪中嵌合的“礼物流动”
(一)礼物流动的特点
形式多样性与单一性相结合、时空限制性、地缘局限性与偿还固定性是丧葬中礼物流动的特点〔2〕。
葬礼中礼物的表现形式是多样性与单一性相结合,多样性表现在既有物质形式,如花圈、猪全套(即猪头、猪肚、猪肠、猪尾、猪蹄组成一套)、酒、粉丝等,也有非物质的表现形式,如劳动力。这两种形式互补,献祭礼物总量大约相等,并且主人家会将不同形式的礼物记录在册。单一性是指在所有的礼物中,猪全套是每家必须拿出的,也是最重要的。另外,随着时代变迁,礼物也被赋予新的时代特点,如花圈,但是献祭礼物的形式和类别在当地具有普遍的地缘特点,如猪全套、酒、饮料、粉丝、劳动力等都是当地普遍的礼物内容。
丧葬礼物流动时具有极其严格的时空限制。献祭礼物的时间和空间是固定的,仪式在晚上太阳落山之后举行,并且严格按照程序执行,所有献祭者必须到场(或家中派人代表),到大祭这个环节,唢呐响,上祭。所有上祭者,皆拿礼物猪全套、酒及一些粉丝上供,由师毕及其副手喊名上祭,上祭者敬香三柱、敬茶酒、三拜九叩。女子叩拜,男子行礼,五指撮拢成空心状,手指相对,左右各放于眉前。此过程中来客依次按户上祭,直到送礼物名单上的人全部念完才结束,故此过程时间很长(一般会到天亮)。
仪式具有地缘局限性与偿还固定性。“赠礼的意义是表达或确立交换者之间的社会联结。赠礼与回礼便赋予参与者一种信赖、团结、互助的合作语言”〔3〕。丧葬礼物的流动是以死者为核心,基于地缘和血缘向其所在区域内辐射,通过礼物维系一个具有特殊地缘和社会关系的社区。“给羊子”仪式一般以村子为单位举行,在大羊村,也有其“一村一社一大姓”的特殊性。丧葬仪式中礼物的偿还是阶段性的,根据“人情录”和“孝簿”记录的数量,作对等回赠,这种偿还性质的礼物回馈看似是具有时空上的确定的,但实则只是偿还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包括两小部分:首先,丧葬仪式完毕后主人要摆宴答谢客人,主要是举行丧葬仪式中帮忙的人(杀羊、招待来客等)、“给羊子”的神职人员(包括副手、唢呐手等),以及村中高寿老人。其次是“还礼”,还礼对象主要是帮工、岁数在逝者年龄之上的老人,以及送礼的人,还礼的内容是一半猪全套,即将每个部分各割一半加上一些酒水,作为还礼。而还礼的第二阶段是不固定的,当送礼者家中遇到同样状况的时候,被送礼者便会在那时以另一种方式偿还。
(二)丧葬中礼物流动的文化意蕴
群体的维系、道德的传承是丧葬礼物流动中的文化内涵。礼物还形成了以家庭为基本单位和中心,以血缘和地缘关系为半径的社会结构和族群意识。礼物的“意义在于他们背后的传统和风俗所赋予的社会力量,它给这些礼物以特别的价值,使它们笼罩着浪漫的光环”〔4〕。“村民们把随礼作为一种既表达道德义务,又表达诸如关心、爱慕、感激和悲伤等情感工具”〔5〕,“薄礼重情”是普米族的重要人生信念,他们看中情意,更珍视礼物所带来的情感认同与维系。还礼是一种仪式,既完成了情感需要,也表演了关系的维系。同时,宴请村中高寿老人,并给他们还礼,寓意为应让老人在暮年之时得到厚养。将孝道注入了生死之礼,是普米族尊老的体现。
二、丧葬仪式中的“色彩”
(一)青色——生命与自然的赐予
普米族对青色是敬畏的,青色,代表了生命与自然的赐予。在“给羊子”丧葬仪式中,青色是常见的颜色。
在“给羊子”中,逝者家要在庭院搭青棚以作灵堂,青棚用青松做梁,松木架成,以木板搭成青门,当地普米族无论红白丧喜都要搭建青棚,青棚设置有青门,一般朝向家门外与自家的方位,用松枝搭成,两侧挂上木板,贴上对联。在每个棚梁及青门上插上青松枝及竹子(以寓意吉祥),丧仪中青门上贴挽联,青棚上盖青布,停棺。除设置灵堂外,青松、杨柳、竹子、杜鹃花(树叶)也都是送葬中常用的。仪式开始要在家门岔路边烧一抱茶花树叶与青松毛,师毕(即主祭司,着皮革大褂以示身份象征)与副手们将祭祀用具、白绵羊及祭品依次拿到火上熏(祭具中,竹竿用来给死者指引灵魂之路,竹制的弓箭给死者开路之用),熏表示洗净,可以在接下来的仪式中使用。河西乡普米族在丧葬各个环节都有运用的经词,在此环节,祭师与帮腔边熏净器物,边唱诵经词——《洁净经》。其中,记载经词摘段如下:
在高山丫口,在“卓干代嘎”(路口名字),用青松柏的烟气,用黑蒿枝的烟气,用山茶叶的烟气,反复熏陶洁净。带上的东西要洁洁净净,留下的意愿要吉吉利利〔6〕420-421。
整个仪式中,用青枝熏陶洗净才是干净圣洁的。青色,也代表着生命的传递。出生,到死亡,再到出生。在仪式最后(即下葬完毕),所有人过烟洗净往回走,另外在地上插一根茶花树杈,将鸡蛋放在树杈上,把系有羊毛的白线栓在鸡蛋上,下山时将鸡蛋向西方踢,代表不能阻止人的死去,逝者已矣。而生命又开始另一个轮回。在普米族流传久远的许多著名史诗中,我们都可以找到普米族种种崇敬青色的证据。比如普米族的著名英雄史诗《支萨·甲布》以及流传在兰坪县河西乡一带的普米族著名史诗《金锦祖》。在史诗中将青山比喻作母亲生命的乳汁,青树比喻作生命的希望。普米人就是这巍峨青山中葱葱郁郁的青林。据记载,普米族送葬要用松、杨、杜鹃花等青枝〔6〕374,也出自于《支萨·甲布》。
普米族经历过历代千山万水的迁徙,他们看似居无定所,而青山绿树却一直滋养着整个民族。它给予他们生命,给予他们希望,更给予他们坚韧的灵魂。青色,是普米族生命与自然的赐予。
(二)白——诚善与洁净的恩赐
崇白尚洁是普米族根深蒂固的人生信念。白,是普米族精神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白色,也代表洁净纯挚。
在“给羊子”中,白绵羊是仪式的核心角色。用雪白绵羊引路,也来自于世代流传的“给羊子”传说。从前有两兄弟去取经,取经回来,经过一片竹林,这里的动物很险恶,蚊子跳蚤都会吃人,这片竹林很奇怪,当太阳朦亮时,竹林便随着阳光慢慢打开,而到了日落西山,竹林便随暮光闭合。天色渐晚,兄弟俩便在此休息。弟弟躲进了竹林,哥哥没来得及进去,便在外过夜。太阳落山了,起初,弟弟在竹林中还可以听见外边射箭之声和丢木棍的声音,到了下半夜,声音便渐渐没有了,天亮竹开,弟弟迫不及待地钻出竹林,却发现哥哥已被蚊子跳蚤吃得只剩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了,弟弟悲痛地掩埋了哥哥的尸骨,带着经书返回家。但奇怪的是,无论弟弟走多远,怎么走,还是会走到哥哥的坟前,弟弟明白是哥哥舍不得他走,心里十分难过。后来,弟弟遇到了青海高原上放牧的老人。老人问弟弟为何如此伤心,弟弟把事情告诉了老人,老人听后,很同情兄弟二人的遭遇并给了弟弟一只炫亮的白色绵羊,弟弟返回把哥哥尸骨从坟中挖出,将其与经书一起放在羊身上,在羊的引路下,顺利回家。到家后,弟弟把哥哥埋在祖坟里,并杀了那只羊祭给哥哥,让羊子给哥哥做伴,于是,到了后来,便有了人去世后要“给羊子”的习俗。羊作为死者的指路者,又是逝者的同伴。普米先民是戎羌,据大羊村“普米文化活化石”和跃跟老人说,河西乡一代普米族祖先几乎是从青海的高原一带迁徙过来的,祖先世代过着游牧的生活,因此,羊是普米祖先诚挚的朋友,白绵羊的诚善与白色的洁净也渗透到普米族世代传承的信念中。除了仪式以白绵羊引路之外,丧葬经中许多经文都暗含了普米族对洁白的崇敬。比如:
白色的路是阴间的路,白云聚集的地方,是你要朝向的地方;送给你的哟,是神圣洁白的一只头羊;在白色的叉口,在绿色的丫口,在生死交接的地方,白的归白的,黑的归黑的,牙齿求的是白净,眼睛求的是雪亮,山神接您到白色的大路上,祖宗接您到安乐的阴间里〔6〕414-416。
在丧葬仪式中,普米族是非常讲究洁净的,所有祭祀器物、给死者的东西以及白绵羊都要经烧过的松柏枝熏过才能用。仪式完毕,所有上山的人也要经青枝熏陶才干净。祭师也告诫逝者,走路要走白色的路,盖被要盖白色盖毡。在经词中也称自己的民族为“白人”。可见这种崇白的意识,无一不是对外物净化的追求。这种追求是心灵净化的外观。互为表里,互为因果,相辅相成。
三、《丧葬经》的族群建构意义
(一)族群集体记忆的唤醒
普米族源于古代游牧民族氐羌支系。他们原属于居住在青藏高原川青边一带的游牧部落西番,随后南迁至川滇边境,逐水草丰茂之地而居。“宋宝佑元年(13世纪中叶)忽必烈率蒙古兵攻征大理国,西番头人归附并同蒙古军南下,西番兵骁勇善战,大获忽必烈赞赏。先期进入兰坪的普米族当为这一部分随蒙古大军应征南下进入滇西北‘世守其地’的部分西番兵”〔7〕166。普米族在历史上经过了多次迁徙,可考证的最先迁入兰坪的原因为战乱,其祖先为元初奉元太祖命守戍边疆的西番军。至明清,有的因依随水草随牧而迁;有的因阶级和民族之间发生冲突战争,为避灾而迁。“普米族迁入境初期,以氏族为单位,选择无人居住之地,开始时仍是聚族而居、随牧而迁”〔8〕40,而后定居建设家园,“早在普米先民生活在青藏高原江河之源的时代,即由许多氏族联合成四个部落,四个部落又联合成为普米族,今兰坪县普米族中绝大多数属古代四支部落中的‘布你岁母贡’部落的某几个氏族的后裔,而后又受白、汉文化影响逐步采用汉姓”〔8〕40。
河西大羊村有着七百多年历史,在这悠悠几百年里,普米先民迁入之后,又有不同地方,甚至不同民族的人们来到这里,与当地人不断融合。而无论时间如何更替,文化如何交融,现如今这儿的普米族都有着强烈的族群认同意识,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远在青海的高原上,也清楚地知道他们经过了多少座山,多少条河,多少个坝子,多少条沟,遇到了什么神,碰到过什么妖。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中,山川阻隔,普米族已经无法追寻先祖足迹,但普米族的先民通过《丧葬经》中的《指路经》使亡魂北归途中的江湖名称得以一代代传承。并在一次次仪式中,伴随着音乐和舞蹈的传承,唤醒这些专属于普米族人的集体记忆。
(二)人生观与生活方式的渗透
崇白。普米人很重视心灵的自我净化,《丧葬经》是对死者最后一次教导、勉励,也是最后一次的净化。丧葬仪式是一种集体行为,也是一种集体表演,一种不容抗拒的渗透式教育。它是意义上的指路,也是生者精神的引导。
敬老。普米族村寨是祥和的,老人在这里受到极高的尊重,并得到赡养,家中一般留有一个儿子照顾老人。小孩出生,便开始教其长辈称谓,在普米族家中最神圣的火塘边,老人永远坐在最受尊敬的位置上,并且小辈不能够轻易逾越。在丧葬习俗中,“头七”期间,逝者家属在还礼时,也要给大于逝者年龄的老人同样的礼,以示让他们颐养天年。《丧葬经》中,祭师告诫逝者,“如果祖先问到,你要诚实回答,向祖宗交代”;亡魂离别众生,应当“坐在爷奶怀里,活在爹妈身边”。千叮万嘱,都体现了普米族尊老敬老,常侍奉长辈左右的精神信念〔6〕415。
诚实。经词中反复强调“不要说没看见,不要说没听见;祖先问起,你要诚实回答”。说一不二、坦荡直言、诚实坦率,不善掩饰,是普米人典型的民族性格特征之一,因为诚实直率,普米人也始终秉承明辨是非,善恶分清的行事风格。在《丧葬经》中,反复提到要分清白与黑“白的要归白的,黑的要归黑的,洁要归洁,脏要归脏”〔7〕278,这教育了普米族要嫉恶如仇、分清善恶、从善如流。
勇猛善良。普米人的坦率与正义的人生信条,也让他们敢于与恶势力作斗争,顽强抵抗,不屈服。在《丧葬经》中,反复强调,逝者应该不要害怕,遇到什么妖,要用什么方,遇到什么怪,要出什么法。善待他人,团结友爱。羊是死者魂归的陪伴,也是死者的引路人。其中,《教导经》与《指路经》多次告诫死者,“启程莫忘牵手羊,它是您哟,起时起的伴,坐时坐的伴,忙时忙的伴,走时走的伴;出门上远路,您有作伴羊,羊绳要拉稳,形影不要离”〔6〕425。
汉族古语有云:“慎终追远”,也是举行葬礼和祭礼的最根本目的。水有源,树有根,葬礼和祭礼最直观的目的其实也就是对祖先的崇拜。
“给羊子”传递的不仅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更是一个民族的魂魄。作为一个地域与社会关联的场域,它是一个复合的宏观的价值体系,也是普米族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承受载体。它经历了文化的自然选择与摒弃,不论作为与外界相通的“合适的文化”〔9〕,还是祖先崇拜的直接表现形式,对于现代社会来说,它也是一个群体面对成员死亡,以精神重组强调认同群体记忆的重要生存策略。它实际要比它本身宏大得多。“给羊子”不仅仅是作为贮存传播文化记忆的媒介,更是精神重组与族群记忆认同的中心。普米人深信,灵魂终将永远回到同一圣洁的归路。
〔1〕池州宗教局.普米族〔DB/OL〕.(2012-01-11)〔2013-03-03〕.http://old.chizhou.gov.cn/czzjj/contents/3450/81335.html.
〔2〕郭志合.丧葬中嵌合的礼物流动〔J〕.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12,4(1):77-78.
〔3〕陈庆德.经济人类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264.
〔4〕马凌诺夫斯基.西太平洋的航海者〔M〕.梁永佳,李绍明,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2:304.
〔5〕阎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212-213.
〔6〕普米族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普米族歌谣集成〔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
〔7〕兰坪县志编纂委员会.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志〔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
〔8〕政协兰坪白族普米族自治县委员会.普米族〔M〕.潞西:德宏民族出版社,1999.
〔9〕万建中.民间文学引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