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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苦难与命运中自我完成
——昌耀纵论

2013-03-20燎原

武陵学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昌耀诗人诗歌

燎原

(诗歌评论家,昌耀研究专家,教授)

在苦难与命运中自我完成
——昌耀纵论

燎原

(诗歌评论家,昌耀研究专家,教授)

编者按:昌耀是湖南常德籍的著名诗人,为了纪念昌耀在诗歌方面做出的贡献,推动昌耀诗歌研究,本刊特推出诗歌评论家、昌耀研究专家燎原教授的评论,诗歌评论家、首都师范大学张桃洲教授在南京大学的一次讲座记录稿,青海日报社社会文化专刊部主任、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马钧先生正在撰写的《时间雕像:昌耀诗学对话》的一个虚拟化的对话片断,以飨读者。

昌耀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2年了。12年来,他在这个世界引发的持久追念和怀想,似乎正应验了尼采的预言——“有些人死后方生”。

在他去世不久,厚达近一千页的《昌耀诗文总集》和关于他的纪念文集《昌耀,阵痛的灵魂》(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同时出版。接下来,43万字的《昌耀评传》(燎原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昌耀诗文总集·增编本》(作家出版社2010年)又相继出版。若干年来,诸多高校教师和研究生以昌耀为选题书写论文,已经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学术现象。2009年8月“第二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期间,由200多位中外诗人参加的“昌耀诗歌馆”揭幕仪式,在他当年的第一个流放地湟源县丹噶尔古城隆重举行。

我当然还记得昌耀刚刚去世后,全国各地报刊上铺天盖地的悼念诗文,此后一直至今,怀念他的诗文仍然持续不断。其中娜夜的《哀悼——给昌耀先生》,给人印象尤其深刻,那几乎是一次泪眼迷濛的书写:

他闭上眼睛/不像是生命的结束/更像是对生命的一次道歉/——低于草木的姿态/使草木忧伤//巢穴收回所有的鸟儿/那里俯冲而来又/弥漫开去的苍茫/为一个低垂的头颅/留下了/哀悼的位置

一个诗人死了,却让众多相识的和素不相识的人为之疼痛,为之在繁华浮世的巨大苍茫中“低垂头颅”,这在当代中国诗歌史上几乎是一个孤例。我曾长久地探究过其中的缘由,终而试图以这样的文字表达我的结论——深重的苦难感和命运感,来自青藏高原的土著民俗元素和大地气质,现代生存剧烈精神冲突中悲悯的平民情怀和博大坚定的道义担当,构成了昌耀在诗艺和精神上对于当代汉语诗歌无可替代的奉献,也成为他获得诗界普遍敬重的根本理由。

相信许多人都会对昌耀写于1957年的那首《高车》,留下深刻印象: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还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之轶诗。

所谓的“高车”者,不过是当年西北各地那种极普遍的大木轮车。但这种称谓的变换,却使之立时产生了一种陌生古远的意味。而事实上,北方草原上的突厥时代,的确有过一支以这种“高车”为自己命名的“高车部”这样一个部族。在对一个主体意象叠加了这样的双重意念后,他又以高车之于青海的强调,使阅读延伸出对于草原的联想。于是,在天低地旷的大高原,那恍然是从地球脊线下端逶迤而来,又缓缓而去的高车,一霎时被放大在整个天地之间。

这是一种完全脱离了那个时代文化语境的诗歌。假若我们一定要考察这种艺术能力和美学趣味的根源,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少年时代。

昌耀1936年出生于湖南常德乡下一豪门宅第,但那又是一个只为女人们留守的空城堡,这个家族的男人——也就是昌耀的父辈们,先后离家出走,在那个动荡之世去寻找自己的人生理想。他的父亲先是在北平读书,此后又去了延安军政大学。他的大伯父王其梅,此后的西藏军区副政委,1930年代便是在北平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五叔王其榘,此后则为中国科学院史学研究员。父辈们如此的人生向度,我们可以理解为这个家族的文化血脉。而秉承了这一血脉的空城堡中寂寞的昌耀,自小便对家中能够搜寻到的读物,怀有天生的好奇。在几十年后的一篇文章中,他曾专门谈及当年母亲房间中的一部《梁祝》唱本,留给他的阅读记忆。而这类夹杂着半文半白的、方言的、艺术的诸多元素特征的读物,应是他此后对语言文字持有特殊敏感的发韧。及至稍长,随父母从乡下迁居县城后,在父亲特意开设的一个具有公益性质的阅览室,他开始大量接触诸如《阿Q正传》、《浮士德》、《猫城记》等现代文学书籍和来自香港的进步文化刊物。1953年从朝鲜战场回国进入河北荣军学校后,他更是广泛涉猎了郭沫若的《女神》,以及莱蒙托夫、希克梅特、勃洛克、聂鲁达等大批中外诗人的诗作。特别需要一提的是,在他的童年时代,他的母亲以及佃农之女曹娥儿等,教给了他大量的儿歌和乡谚俚谣。几十年后,当我们在他的《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中,读到了西羌雪域,一个受难的五口之家在除夕之夜唱着“咕得尔咕,拉风匣,/锅里煮了个羊肋巴,/房上站着个尕没牙”这样的青海谣谚时,便会恍然明白,这种民间艺术之于昌耀的诗歌资源意义;当然,他少年时代浩瀚的文化阅读,更是其日后强盛语言能力和现代艺术理念形成的基础。

从1955年开始,在昌耀此后以时段和精神形态为板块的诗歌创作中,我们首先可以捋理出一条高原风情写生的主线。诸如《高车》、《荒甸》、《猎户》、《莽原》、《湖畔》、《烟囱》、《丹噶尔》、《鹿的角枝》、《湖畔》、《日出》……

——这是他笔下的荒甸莽原:“远处,蜃气飘摇的地表/崛起了渴望啸吟的笋尖/——是羚羊沉默的弯角”。而这群被现代文明、也被贪婪的猎枪所追逐的精灵,在仿佛是刚从天边躲过一场捕杀获得喘息的片刻之后,立时便忘了危险似的,重又“结成箭形的航队/在劲草之上纵横奔突/温柔得——如流火、金梭……”(《莽原》)。

——这是他笔下东方潮红中的日出时分,一片沙沙作响的天籁中却有着异样的静谧:“静谧的是河流、山林和泉边的水瓮/是水瓮里浮着的瓢”,“垭豁口/有骑驴的农艺师结伴早行”(《日出》)。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现代诗歌中,我们绝少见到过这样的作品。其边地异域的神秘绮丽,荒原“子民”们生命天性的幻灵幻美,以及固守于时光深处的古老超然,使之成为绝不接受时间磨损的诗篇。从其超然、纯粹的美学属性上说,它们是留在20世纪中国诗歌史上,以心灵与山河私语的唐诗宋词式的诗篇。

1957年,昌耀同无数的中国知识分子一起,栽入“右派”的罗网。随后开始了流放生涯。先后辗转于湟源县日月山下一藏族乡村,西宁南郊一劳教工厂,祁连山深处的流放营地,海南州荒原腹地的新哲农场。1973年,他在37岁时与当年藏族房东家的女儿结婚,而至生儿育女,领有一个形同难民的五口之家。

昌耀就是在这样长达22年的命运锤砸中,于1979年回到《青海湖》编辑部。他身材干瘦,语言木讷。似乎已向命运妥协。

然而,他就是在这种姿态中,以刊发于《诗刊》上长达500多行的《大山的囚徒》,让中国诗界认识了一位此前无法想像的诗人;继而以《慈航》、《山旅》、《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组成的“流放四部曲”,在当代诗坛拱起了一列浑莽峥嵘的山系。

从篇章构架和语言色彩上看,这四部长诗各自独立,但却以诗人的命运隐线相贯通。在《大山的囚徒》中,诗人借一位新四军战士出身的州委宣传部长形象,书写了身罹无罪之罪的自己,决不言服的抗争。以至虽然身陷流放之地,却要亡命徒般地逃向“红星高照的京城”,“去公堂击鼓”。《山旅》则通过一个被流放者大山腹地的生命之旅,传递出轰天响雷般的山河、历史和人民的震怒:在大雷雨中的夏夜,闪电的青光像一条银蛇,从山中骑者惊马的前蹄掠过,将崖畔的千年古柏,殛作一道通天火炷。但在雪霁月明之夜,则又是另外一番幽雅:长嚎的雪豹从深谷里踱出,灵巧的身子有如软缎,只轻轻一抖,便登上了河中的冰排,又悄然攀上对岸铜绿斑驳的绝壁……这山河秘境中一切的犷悍、粗涩和绮丽,无疑是生命在强大的震颤洞开之后,对大高原的摄魂!当一部诗歌获具了如此的原生性大地品质,我们的感觉正在向着一部高原史诗靠近。

《慈航》一诗近600行。其主体场景已走出祁连山流放地,切换至以日月山和新哲农场为原型的荒原。它所叙述的,是落难中独坐荒原,对未来陷入渺茫绝望的诗人,与一位纵马驱驰的“旷野的郡主”邂逅,继而被引领进其草原上的家族,再生性地成为这个家族“赘婿”。因此,这是一个有关“爱与死”、“毁灭与拯救”的主题。密布于其间的,是浓墨重彩的藏地民俗风情。

《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是“流放四部曲”的结尾,在《慈航》中结婚成亲的诗人,在“爱的繁衍与生殖”中,拥有了包括三个子女的五口之家。而故事的场景,也由游牧草原转入农耕场景。一个诗人的命运悲剧在此即将告一段落,这首诗歌中,也第一次升起了温馨大于苦涩的人间烟火。

这就是昌耀的“流放四部曲”。在与无数知识分子突然沦为大山的囚徒后,他先是坚决不服地拼死抗争,几近九死一生;继而是在大地山河的地气充注中还阳,与高原的魂魄同化;接下来是在善与恶的角力中,被草原民族宗教性的大慈大爱所拯救,走向了生命和精神的再生;终而是这位在漫长的苦难中拥有了五口之家的诗人,在梦幻般的高原古歌中,实现了生命的涅槃。

显然,这是一种为命运所造化的诗歌,为苦难所造化的诗歌,常规时代和常态人生无法产生的诗歌。这些诗作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有了大地性的诗篇,有了由大地、生命和苦难混成的精神史诗。

在结束了流放四部曲这一诗歌工程之后,在1982年至1985年这一时间区段,昌耀的笔下又出现了一个恢宏的“西部大地造型”系列:《河床》、《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等以副题“青藏高原的形体”所统摄的6首诗作,以及《旷原之野》、《巨灵》、《牛王》等等。

在这个系列中,昌耀将笔触从西部大地的此在,一直追溯到它汉唐时期的历史大时空中。当历史嘹亮的彼在同现实荒旷而强盛的此在相贯通,他看到了西部大地上的另外一种精神气象——达于极致的浩瀚与豪华。

于是,我们在他笔下见识了这样光焰万丈的一幕幕:《旷原之野》中“夫人嫘祖熠熠生辉的织物/原是经我郡坊驿馆高高乘坐双峰骆驼,由番客鼓箜篌、奏筚篥、抱琵琶,向西一路远行”的逶迤高峨;《河床》中“我一身织锦,一身珠宝,一身黄金/我张弛如弓/我拓荒千里”那种雄狮振鬣、气吞万里的张扬;《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中佩戴金虎符的女真和蒙藏贵族们大河寻源,统领江山的王者的武穆;各姿各雅山泉遥与大荒铜铃和铁锚海月相呼的旷阔绮丽。这是一片我们经验之外的西部大地。它“烈风、天马与九部乐浑成”的无数草原帝国大太阳下挥师争霸的雄豪,青藏高原和西域之族由古往今脚铃玛瑙雉羽长袖一路舞蹈而来的华彩,凸现出游牧民族鼎盛期那种大地型的力量和美学品质。其精力无穷的砍伐创造和滋育绵延的大气概,呈现着农耕的土地上所不具备的史诗气象,以及大地稳定的承托力。

大生命在大时代豪华的背景中前行。“宇宙之辉煌恒有与我共振的频率”,他因之以巨灵的声音高喊:“照耀吧,红缎子覆盖的接天荒原”(《巨灵》)!

然而,昌耀不会想到,这竟是他精神心灵最强盛、也是最后的好时光。

“静极——谁的叹息?//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许多人都对这首仅三行的《斯人》记忆深刻。然而,它却在1985年5月,发出了昌耀的精神形态从峰值向下回调的信息。那么,是什么造成了他陡然直下的这种心灵逆转?

从本质上说,昌耀是一个怀有理想主义和英雄情结的诗人。然而,当他胸中的大块垒在以上的写作中释放之后,命运却以平庸与虚无又一次堵截在他的面前。随着社会转型期金钱拜物教的畅行,所谓的理想主义也随之成了一个虚词。一些最基本的人生命题至此却成了不可解的死结:生命的意义何在,诗歌的意义何在,理想的意义何在?“行者的肉体已在内省中干枯颓败耗燃/还是不曾顿悟”(《晚钟》)。而一个在终极意义上作生命追问的思者,其精神上的百年焦虑,随之由此展开。这是笼罩在他1986年到1990年诗歌中的一些诗句:“大漠落日,不乏的仅有/焦虑”,“心源有火,肉体不燃自焚”(《回忆》)。“人生有不解的苦闷”,“无话可说/激情先于本体早死”(《生命体验》)。“死有何难?只需一声呜咽便泪如雨下”(《燔祭》)。为了从这种困境中自拔,他几乎费尽心思。先是借一些特殊的古代历史文化载体比如悬棺、跳丧,敲响“招魂之鼓”;继而以心灵与脚步的双重远旅,以获取大高原地气的重新灌注。他的写作中因此而出现了一批以“远离都市”为题旨的诗作。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则是在他的写作史上,与《慈航》双峰并峙的《哈拉库图》。

哈拉库图原本是历史上的一个边塞城堡,其下因之而得名的山村,则是昌耀1958年获罪之初的服役之地。而这个山村留在他记忆中的,却是处在时代乌托邦的幻想中,改天换地的集体主义狂欢。

但就在诗人重新到来的此时,其情景却形同经历了一场霍乱而一派凋敝——坡底村巷,一长溜倚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已经是日薄西山;当年光荣的哈拉库图城堡虽然还在,但却如“岁月烧结的一炉矿石”,残破委琐。村民们昔日挖掘的盘山水渠因为从来就不曾“走水”,此时更“衰朽如一个永远不得生育的老处女”。

而在这个村庄遥远的历史背景上,却是哈拉库图人令人匪夷所思的文化智能图像:他们的先祖在此卜居扎帐时,曾据《易经·天地定位》之章而风水罗盘以择址,简板木鱼以娱神。但如今,那令人沉醉的一切,却早已烟消云散。

那么,到底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昌耀给出的答案是——时间。并且,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说穿了一个被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们一再矫饰的事实:人类在与时间的对峙中只有失败。时间不仅会摧毁任何一个人的生命——“没有一个倒毙的猛士不是顷刻萎缩形同侏儒”;更会在人类那些精英们走过自己的鼎盛期后,开始蚕食消解他们的抱负和雄心。

这一切的描述都足以让人沮丧,但同样是在这个哈拉库图,生命却以另外一种形态而生生不息:“啊,你被故土捏制的陶埙/又在那里哇哇呜地吹奏着一个/关于憨墩墩的故事了。”若问那个憨墩墩为何人,干过何等不朽的大事业?歌者则一脸的高深莫测:“憨墩墩嘛至于憨墩墩嘛……那意思深着……/憨墩墩那意思深着……深着……深着……”在这个有点“智障”的歌者身上,昌耀看见了什么呢?他发现了生命另外一个伟大的秘密,这就是平民百姓生命的鲁钝皮实和喜乐精神。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对于苦难的麻木,更可以把它看作对于苦难视而不见的大智若愚。

现在,诗人视角中人生深重的灾难感和虚幻感,与平民百姓鲁钝皮实的喜乐精神,这两种完全相反的世界观,同时呈现在了他的面前。两者同样的真实,并从生命的认识论和生存的方法论上,同样抵达了本质。因此,它们在昌耀的精神世界不但不再发生冲突,并且还形成了合力——这是一位大诗人此刻所做出的反应;一位亲历了人生的痛苦、虚幻等复杂情感的诗人,此刻要整合这两种形态,要以后者的生存方法,对前者进行渗透和补充。我们在昌耀此后的一些诗作和他的人生行迹中看到:正是这种民间喜乐精神的融入,强化了他性格中固有的幽默与顽劣,使这位悲剧性的诗人时而生发出喜剧性的光晕。

进入1990年代后,昌耀的家庭已经破裂。在对于身体和心灵归属感的深切渴望中,随后发生的置他于烘烤状态的两场恋情,又使他在“被金钱打败”了的感觉中,以心灵的“流血不止”而收场。此时的他,不但成了文联某协会一间办公室里的寄居者,也成了身体和心灵都已无家可归之人。由此而在流离失所中,不时扮演一个“大街看守”的角色。这就是财富为王的商品主义时代,分派给一个清贫诗人的命运!而就在这种情境中,在他的笔下,也在中国当代诗歌的物象谱系之外,出现了一个带有“灾变异相”的底层人物谱系:边城黄风中推着婴儿车的老妇人;“以手掌代步浪迹国土”的残疾乞丐;深夜街头因“憋闷极了”而发出长嗥的“灵魂受难者”;马戏班场地外与蟒蛇对吻的小男孩;城市红灯区眼神复杂的三陪女……

在《地底如歌如哦三圣者》中,昌耀描述了由三个“异人”构成的一幅“异相”。

那是在以北京为原型的,“一座举世闻名的都会”的地下过街通道。此时正是日近黄昏,原本充满熙熙攘攘人流的地下过街通道,因着行人的各自回家仿佛突然被抽空。夕照在地表之上投射的金光,却对这“地下”通道形成了“强光之遮盖”,而使之恍若“隐者的洞窟”。

这样的日暮时分,世界上所有有家的人都已回家,或正在往家中匆匆赶路,仿佛只遗弃下了这样三个人:一个体魄高大的独脚男子,一个吹笛的盲眼青年,一个懵懂的流浪儿童。从各自的神情看,这是三个没有亲缘关系的人,他们被苍凉的命运之风吹撒在茫茫尘世,又被不可知的机缘吹聚在了一起,构成了一个显然是在独脚男子的主导下,经过磨合的小世界。因此,也就是在这一不无凄惶感的时分,他们开始了似乎是每天必修的精神日课:笛声响起了,看不见独脚男子的面部表情,但从他腋下架着拐杖站立的、那份“老军人般坚毅的背影”,可以想见他对笛声中的境界沉入之深。而相向而坐的盲眼吹笛者,“不时眨巴的布满云翳的眼窟神采飞扬”,“使人相信他决计将自己理解的对于艺术的真诚全数奉献于面前这位不可视见的至尊导师”。而那个小男孩,则根本不知道忧虑和不幸为何物一般,交替以两人为圆心,口中呜呜有声,舒心地奔跑欢叫着。

这样的三个天涯沦落者,他们被地表上的世界所抛弃,却在这座大都会的“地底”,以彼此心灵间的默契与仁爱,获得了置身于天堂般的怡然与自足,那是在“高山流水”的吹奏与倾听之间,被音乐化和天堂化了的境界。

与昌耀此前诸多的诗歌板块一样,这仍然是一个唯他才能“看见”的题材板块。是同为无家可归者的他,以自己深层的心灵信息,与这一群体相互映照、折射的结果。在探究这一群体顽强“活下去”的理由时,昌耀获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是爱和艺术拯救了他们,并拯救了人类。这又一次使他为大困顿中的自己,找到了自我拯救之道。

庞德曾经说过:艾略特是用自己的力量培养了自己。昌耀同样如此。

1998年,昌耀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一员访问俄罗斯归来后,写下了他晚期最为宏富博大的一首长诗《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这是一首具有交响乐华彩风格和恢宏气势的作品。

中国与俄罗斯,当年曾以“社会主义/人类大同之梦”为纽带而结盟,此时又都处于社会公有经济向着市场经济的转型期。因此,当这样两个大国的诗人握手聚谈时,除了必然的艺术话题外,还有什么当下的共同关注点?当莫斯科新贵率着保镖的车队从大街上呼啸而过,诗人们在地下室简朴的聚餐仿佛当年布尔什维克分子的秘密聚会,昌耀顺着俄罗斯诗人的话题尖锐地诉说着自己的观感:“看哪,滴着肮脏的血,‘资本'重又意识到了作为‘主义'的荣幸,而展开傲慢本性。它睥睨一切。它对人深怀敌意。”在此之前,我们很少见到过昌耀如此犀利的唇舌和时政思辨兴趣。

然而,这其实是潜伏在他思想中社会理想隐线的延伸。他不但早在14岁时,就汇入了红色的军旅洪流并走向抗美援朝战场——他此时将此视作投身于为了人人平等和社会民族公正的事业,并在1980年代之初,以《划呀,划呀,父亲们》等诸多诗篇,为中国的社会改革开放助威呐喊。

但随着社会经济转型中商品主义的泛滥,物欲的金牙向着社会平等的大同之梦龇出挑衅的豪笑,昌耀心头逐渐淤积起了沉郁的块垒。写于1993年元月的《一天》,便是这一块垒的释放。此诗缘之于他作为政协委员,参加“鼓号喧天,地毯铺红”的省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背景。继而在转述了宴会上“有人碰杯,痛感导师把资本判归西方/惟将‘论'的部分留在东土”这尖厉的调侃后,他又自问道:“但为何事我又梦历鸭绿江、清川江,奔赴三八线?”并进一步肯定了自己作为一个社会理想主义者的精神向往:“但在我的心际仍留有彼得堡飞雪的大街,/耶稣和十二门徒随着诗人勃洛克的红旗行进。”

数年之后,当昌耀终于踏上曾由勃洛克等苏俄诗人引燃了他社会理想的俄罗斯时,他所看见的,则是在财富分配上原本已人人平等(尽管是低水准上的平等)的这个国度,重又分化成了穷人和富人的两个世界,并且贫富之间的鸿沟正一再加宽。但此刻,经历了太多灵魂磨难的他已全然弃却了个人的悲喜,而以一派国际无产者诗人的品相申述人类之公义。在续接着蜷结在心中关于“资本”的话题,犀利深挚地陈述着“我一生,倾心于一个志士仁人认同的大同胜境,富裕、平等、体现社会民族公正、富有人情”的人生理想时,继而尽情铺展开他对另一个大时空中的俄罗斯——普希金的皇村落地的枫叶,拜占庭时代的双头鹰旗帜,大风雪中的猎犬、别墅,银色号角与钢琴和谱架……的沉迷与体认。他熟悉俄罗斯;熟悉那片辽阔大地上粗重辉煌的历史和磨难;熟悉由它提供给人类文学艺术史上那一长串响亮的名字——不惟是博大、宏富、悲悯的老托尔斯泰,更有与他自己同样历经了流放和人生屈辱的陀思托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们;也对这个伟大古老国度当下的困境感同身受。

他以一个诗人的名义与俄罗斯交谈,与俄罗斯的同辈诗人们交谈——历尽社会变革和个人命运沧桑的同道的聚谈,又何尝不是一次人生与精神的盛宴?这当是昌耀整个人生中最为酣畅、放纵的时刻。他无所不知地承接着聚谈中来自任何一个角度的话题,在诗人的国际主义圆桌上高谈阔论,纵横捭阖。参人类忧患之心,骋诗人天纵之才。那个清苦、悒郁、木讷的瘦诗人此时安在?

这是他终其一生最具华彩的时刻。其情状竟全然吻合了《神曲》中历无数重地狱之难,而终至天堂之澄明欣悦的那种大生命的图式。苦难、疲惫、紧张的一生徐徐松弛为人类大同梦境上空瑰丽的云朵:“看啊,这是太阳向着南回归线继续移动的深秋……在月明的夜空,天际高大、幽蓝。从波罗的海芬兰湾涌起的白色云团,张扬而上,铺天盖地,好似升起的无穹宫。而东正教堂的晨钟,已在纯金镶饰的圆形塔顶清脆地震荡。”

是如此的灵魂的澄明和欣悦啊,作为一个始终与苦难角力,又为苦难所造化的诗人,他的一生至此已经完成。

(责任编辑:田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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