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阿德勒关于梦的理论——基于与弗洛伊德梦理论比较的视角
2013-03-19华红艳
华红艳
(常熟理工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 (Alfred.Adler,1870-1937),奥地利精神病学家,现代著名精神分析学者,个体心理学的创始人,人本主义心理学先驱,现代自我心理学之父。1870年出生于奥地利首都维也纳郊区,1985年获医学博士学位,1897年到1898年回到母校维也纳医学院深造。在这一时期,阿德勒读到了弗洛伊德 (Sigmund Freud,1856-1939)的《梦的解析》一书而深为其折服,于是写了一篇捍卫弗洛伊德观点的论文。基于这一原因,1902年他被弗洛伊德邀请加入维也纳精神分析协会,不仅成为弗洛伊德最早的同事之一,而且当选为该协会主席,以至于后来不少心理学家将阿德勒看作是弗洛伊德的信徒和门生。但是,不久之后,阿德勒与弗洛伊德的分歧便日渐显露。
颇为有趣的是,从其生平来看,虽然阿德勒最初接触心理学是源于对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的深深折服,但在1932年前后其思想走向成熟,提出个体心理学派的梦理论时,却公然向弗洛伊德梦理论提出挑战。联想起最初的折服与思想成熟时的挑战,无法不令人费解。系统地研读阿德勒关于梦的理论,并在与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释比较的基础上,对阿德勒的梦理论进行评析颇有一定的必要与价值。
一、阿德勒的梦理论与弗洛伊德的梦理论内容比较
阿德勒一生中也许并未对梦进行过系统的研究,但关于梦这一潜意识心理现象,他同样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这些看法主要体现在他的著作《超越自卑》中。经由《超越自卑》一书,我们不仅可以比较完整地把握阿德勒关于梦的理论,而且可以从其思想体系内部进一步思考与寻找其梦理论背后所投射出来一些与梦本身无关,但可以帮助我们有效地解释他的梦理论的蛛丝马迹。从表面上看,阿德勒在提出其梦的理论时是颇为自信的,他说:“据我所知,解释梦的理论只有两种是最容易被人了解而合乎科学的。有两个声称要了解梦并解释梦的学派,是心理分析学派和个体心理学派。在这两者之中,可能只有个体心理学者才敢说:他们的解释是完全合乎常识的。”[1]然而揭开这种先声夺人的自信的面纱背后,却发现阿德勒的梦理论,无论在其体系结构方面,还是在其内容方面,与弗洛伊德的梦的理论相去甚远。就其结构来看,阿德勒的梦理论欠缺严谨的逻辑构架,似乎尚未形成体系,只是一些思想的简单拼凑;就其内容来看,主要涉及到了梦的起因、功能意义、梦与清醒生活的联系、梦的构成与方法四部分内容,总的来说并未脱离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中的内容范畴。
(一)梦的起因
在论及做梦的起因时,阿德勒认为:“我们只有在没有紧张而我们的问题也都有肯定的解决方法时,我们的睡眠才不会受到干扰,对平静安稳睡眠的干扰之一是做梦。我们可以说,只有在还没想出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的解决方法时,只有在睡眠中现实也不断压迫着我们,并向我们提出种种难题时,我们才会做梦。”[2]姑且不论梦对睡眠是否存在像阿德勒所说的“干扰”,尽管现代科学研究已经做出了与阿德勒截然不同的回答。就梦的起因来看,从阿德勒上述观点中可以看到,他认为做梦的起因有两方面:一是面临一定的问题且尚未想到解决办法;二是在睡眠中现实仍在不断压迫着我们。在这两个条件都存在的情况下,人就要做梦。
不难看出,与前人相比,阿德勒所揭示的上述两点原因表面上看是在另辟蹊径,但实质上并无超越。具体来看,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第一章“有关梦的问题的科学文献”中,可以看到早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问世之前,学者们在论及梦的刺激和来源时已经涉及到“外部感觉刺激、内部 (主观)感觉刺激、内部躯体刺激和纯心理刺激源”四个方面,[3]其中既有内因,也有外因,既有生理刺激,也有心理刺激。无论是从哲学的角度还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种分析方式无疑都是很合理的且很全面的。相比之下,阿德勒对梦的起因的认识则既不全面合理,也无创新,甚至可以说是弗洛伊德在其《梦的解析》问世的10年前,即19世纪80年代曾有过的观念的翻版,如在弗洛伊德与布洛伊尔合著的《癔症研究》 (1982)介绍埃米·冯·N夫人病理的脚注中,我们不难看到其关于释梦的最初观点。弗洛伊德写道:“在醒后的最初15分钟,我记起晚上所做的全部的梦,我不怕麻烦地把它们记了下来,试图去解决。我基于两个因素成功地追溯着所有这些梦,(1)必然会产生白天我们只是仓促考虑的各种想法,这些想法只是触及到而没有最后得到解决; (2)强迫性联系任何可能存在于意识中的想法。……”[4]从中可以看出,弗洛伊德提到追溯梦的两个因素与阿德勒后来提到的梦的两个起因“面临一定的问题且尚未想到解决办法”、“睡眠中现实仍在不断压迫我们”,基本上属于同一个问题的不同表述而已。因此不难推测,对于早年推崇并在相当长时间内追随弗洛伊德的阿德勒来说,观点上出现这样的吻合也许不能说仅仅只是巧合。
(二)梦的功能
在论述梦的起因之后紧接着,阿德勒提出梦的功能在于“应付我们面临的难题,并提供解决之道”。[5]认为如果一个人面临一个他不希望用常识来解决的问题或困难,而只想继续他不合时宜的生活方式,那么他会找出各种理由来维护他的生活方式,使它显得似乎已经足以应付问题一般,其中他就能够用梦引起的感觉来坚定他的态度。反之,阿德勒认为“有些不愿意被他们的感觉所欺骗的人,他们宁可依照科学的方法做事。这种人很少做梦或根本不会做梦。”[6]其他的人大都喜欢背离常识,他们不愿意用正常而有用的方法来解决他们的问题,这种人会频频做梦,他们怕自己的生活方式受到抨击,他们希望通过做梦来避开现实的挑战。
上述论断如果单单从逻辑上进行判断,倒也能自圆其说。结合前面阿德勒提到过的关于梦的两个起因,就可以指出梦的功能是“应付我们面临的难题,并提供解决之道”。同时,阿德勒还进一步指出有些人做梦,有些人则不做梦。在阿德勒的思想体系中哪些人不做梦呢?第一,是暂时没有难题或困难迫于眼前的人。第二,则是不有意借助梦引起的感觉来解决问题的人。反过来,那些面临困难且科学素养欠佳的、喜欢背离常识的、不愿意用正常而有用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的、甚至逃避现实的人才经常性地做梦。上述思想中揉合了阿德勒关于做梦的时机或起因,梦的功能与意义及做梦者的人格特点三大要素,从其内在的逻辑性来看毫无赘述,看似言之成理。但这里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现实性问题——梦是一种普遍存在的心理现象,即并不会出现像阿德勒所谓的“有些人做梦,而有些人则不做梦”这种差异。现代研究早已发现,每个人都会做梦,虽然有少部分人声称他们从来不做梦,但研究证明所有人都会做梦。[7]
此外,单独就其关于梦的功能的论述来看,与早于其三十多年的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关于梦的功能的论述相比较,我们并未发现任何超越,甚至在某些方面大有不如。如弗洛伊德在论述梦的作用或功能时,提出其著名的论点“梦是愿望之达成”,尽管被后世批评其主观性太强,忽略了梦在信息加工过程中所发挥的信息整理及思维酝酿的客观功能,但单就其主观方面的功能而言,“梦是愿望之达成”与阿德勒提出的“应付我们面临的难题,并提供解决之道”在本质上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且前者的概括范围要更加广泛一些。在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书中,所论及的“愿望”包括个体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普遍性的对最迫切需要之物的向往与期待,并非像后世批评者断章取义地认为的那样,“愿望的满足”仅仅只代表着“性本能愿望的满足”。[8]可见,在阿德勒的梦理论中,所谓到梦中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其本质上何尝不是在于满足一种愿望,只是对于个人来说,往往愿望的范畴要远远大于仅仅是解决一个或一些难题这样的少数的情形。因此,有理由认为,就梦的功能或梦的作用方面的认识来看,阿德勒不但未能超越弗洛伊德,反而仍然只是在三十多年前弗洛伊德提出的梦的理论范围内徒劳无功地拾人牙慧而已。
(三)梦与清醒生活间的联系
在阿德勒的梦理论中,同样论及梦与清醒生活间的联系,认为两者并非对立,而是一致的。阿德勒认为:“梦并不是和清醒时的生活互相对立的,它必然和生活的其他动作和表现符合一致。假使我们白天专心致志地追求某种优越感目标,我们晚上也会关心着同样的问题。”[9]至于梦的思想和白天思想之间虽然有差异,但两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认为两者间就象是左和右、男和女、冷和热、明和暗、强和弱一样,表面看似对立,实则是一件东西的变异。而弗洛伊德在论及梦的近期和无关紧要的材料时,也持类似的认识,“以我个人的经验观察梦内容中的各种元素的起源,我立刻就可以断言,它们在做梦前一天的经验中一定能找到接触点。这已被我所调查过的每一个梦所证实,无论是我自己的梦还是别人的梦。有时,只要记住这一点,我就可以通过考察做梦前一天的事件开始进行解释工作。……”[10]
从而可以看出,在论及“梦与清醒生活间的联系时”阿德勒与弗洛伊德同样认可梦与清醒生活是分不开的,只是两者在表达上有不同而已。不难看出,以上这两种观点相比并无本质上的差别,因此,在关于“梦与清醒生活间的联系”这一问题上,阿德勒与弗洛伊德相应梦理论相比,本质上无差异,同样亦无创新。
(四)梦的构成与梦的方法
在梦的构成方面,阿德勒明确表示赞成弗洛伊德的观点,即认为梦主要是由隐喻和符号构成。阿德勒将隐喻看作一种梦中常使用的方法,认为梦中经常会“把一个问题拿来,加以节缩精练直到只剩下原来问题的一个部分,然后用隐喻的方式把剩余部分表现出来,并把它当作原来问题来处理。”[11]与弗洛伊德不同的是,阿德勒认为梦之所以不用简单干脆的语言而是使用隐喻和符号来表达,“那是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避开常识,而在弗洛伊德那里,梦伪装是为了逃避潜意识的心理检查。”[12]此外,阿德勒与弗洛伊德都认为,对于梦中隐喻与符号的解释都应因人而异,并不像有些释梦著作所标明的那样有通用的法则,事实上,也正如阿德勒认为的那样,“我们不可能用一般的公式来解释符号和隐喻,因为梦是生活方式的产品,是从个人对他所处特殊情境的解释中得来的。”[13]
二、阿德勒对弗洛伊德梦理论的直接批判
阿德勒在提出自己关于梦的理解的同时,也对弗洛伊德的梦理论进行了直接的、旗帜鲜明的批判或攻击。批判一:在谈到梦与日间清醒生活的关系时,批判弗洛伊德的解释“假设在白天的心灵活动和夜晚的心灵活动间有一个间隙存在,意识和潜意识彼此相对立,而梦遵循着一些和日常思维法则迥然不同的定律”[14];批判二:认为弗洛伊德将梦的背景归于性,从而无法让我们看出整个人格是如何表现在梦里面的[15];批判三:在谈及梦的功能或目的时,阿德勒认为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梦是愿望的满足这一观点并未解释一切,认为假使一个人无法了解其梦,或忘掉其梦,便无满足可言。[16]
关于阿德勒提出的第一个批判颇令我们费解,仔细研究弗洛伊德所有关于梦的论述之后,并未发现弗洛伊德在公开出版的著作中明确提出上述“间隙”和“对立”的存在或类似的观点。反而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一书中提到“梦与清醒生活间的关系”时,明确提到应将白天的经验作为入梦的源泉,且认为梦在前一天的清醒生活中可以找到接触点。由此可以推测,在这一问题上,弗洛伊德不但并未否认梦与清醒生活间的联系,反而极为重视梦与清醒生活间的关联。另外,在谈到“意识与潜意识的对立”,笔者同样不赞同阿德勒的观点,笔者并未发现弗洛伊德曾提出此类说法。在弗洛伊德的《论潜意识》一书中认为潜意识、前意识、意识是心理活动的三个阶段,由此,阿德勒所说的“对立”因何而来,笔者不得而知。
关于阿德勒提出的第二个批判,即批判弗洛伊德将梦的背景归于性,无法使梦者在梦中表现出整个人格。这一批判同样也存在不少断章取义、以偏概全之处。首先,关于梦的背景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审视弗洛伊德梦理论中关于该问题的解析:一是关于梦的材料与来源,二是关于梦的动机或出发点。就梦的材料方面,弗洛伊德极为重视做梦近期的,尤其是做梦前一天 (由于不同语言表达习惯存在一定的差异,对应到中文表达中,应为做梦当日)的经验或材料,认为梦是由那些在白天确实让人感到兴奋的印象所引起的。除此之外,弗洛伊德还极为重视作为梦的来源的幼儿期材料,认为幼儿期材料与近期材料分别构成了梦的隐意与显意。就梦的来源方面,汇总已有研究成果,弗洛伊德提出梦除了上述两个材料来源之外,还有包括外部客观刺激、体内的感觉刺激及主观感受,如兴奋状态在内的躯体刺激来源。可见,无论是在梦的材料方面,还是在梦的来源方面,弗洛伊德丝毫未有夸大性本能的作用,并未看到如同阿德勒所批判的“将梦的背景归于性”一类的观点。就梦的动机或出发点来看,在弗洛伊德提出“梦是愿望的满足”,其中的“愿望”包括对生活资料、对情感关系、对自由、权力、地位及某些活动类型的向往与期待,并不是像某些研究者所理解的那样,“愿望”仅仅等同于“本能欲望”或“性欲望”。因此,完全可以说,在梦的背景问题上,弗洛伊德的剖析并未偏离常识,也并未显现出丝毫的“将梦的背景归于性”的倾向;关于梦中梦者的人格是否完整的问题,其实在“梦与清醒的生活间的关系”一部分中,弗洛伊德已有明确的分析。即梦与日间的清醒生活既然存在对应关系,而清醒生活中表现的必是个体完整的人格,故在梦中折射出来的也必然是完整的人格。由此可见,阿德勒所谓“梦者在梦中无法表现完整人格”的批判,同样缺乏起码的针对性。因此,阿德勒关于弗洛伊德“将梦的背景归于性”及“梦者在梦中无法表现完整人格”的批判更象是断章取义式的片面夸大,也许正是这种莫须有的批判“造就”了后世不少有关弗洛伊德思想的不加研究、以讹传讹式的诸如“泛性论”的评价。
针对阿德勒提出的第三个批判,即批判弗洛伊德关于“梦是愿望的满足”这一观点并未解释一切,认为假使一个人无法了解其梦,或忘掉其梦,便无满足可言。这一批判,首先从常识上便可看出其乏力可陈。阿德勒批判的理由是“假使一个人不了解其梦,或忘掉其梦,便无满足可言”。客观地说,人们不了解一个梦,不等于他们从这个梦上得不到满足,正如童年时代人们普遍经历过的尿床的梦,所有经历过此梦的个体均体会到了生理需要释放时的满足,但事实上,罕有个体了解此梦之缘由。可见,虽然当事人不了解这类型梦,但很明显的是,他们确实获得了与梦有关的相应的满足。此外,从逻辑上讲,是否了解、是否有记忆保持代表一种认知,而满足与否代表一种与特定需求得以实现相伴随的情感,两者属于不同的心理范畴,这两种心理现象虽存在一定的联系,但并非呈线性对应关系。可见,阿德勒的这一批判,不仅不合事实,且缺乏足够的针对性。
综上所述,对阿德勒梦理论的分析不难看出,一方面,他把弗洛伊德在《梦的解释》中所发现的众多梦的原则弃之如弊履,横加批判;但另一方面,正如弗洛伊德在其《自传》中,谈到阿德勒时指出的那样“他所抛弃的东西又被他以别的名义进行改头换面,然后又强行挤进他所设计的密闭系统中”[17]。这种前后不一致、矛盾重重的态度从表面上看,也许颇为令人费解,然而研读阿德勒的思想体系的形成过程,从阿德勒自身的理论体系中或许可以找到关于这种矛盾的最佳解释。在阿德勒的《超越自卑》一书中,提出个体发展的动力在于强烈的自卑感与摆脱自卑感的过程中对自卑感的超越。因此,关于以上矛盾的一种较为言之有理的解释,可能在于阿德勒本人在面对当时该领域的“权威”——弗洛伊德时,深感一种强烈的弱小感,而这种强烈的弱小感所导致的自卑感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内趋力,趋使其不断追求超越。本身这种追求超越无可厚非,但阿德勒却在这种追求超越的过程中,在主观上最终走向一种反向——建立起一种不真实的优越感,认为其理论最终真得超越了弗洛伊德的研究,故而有了以上似是而非的结论。当然,关于该种解释还有待于相关研究的进一步呼应与后续的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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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张海钟.考试前后的梦——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释梦理论之比较[J].河西学院学报,19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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