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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多重变奏
——丁玲后期作品析论

2013-03-19苏敏逸

武陵学刊 2013年4期
关键词:启蒙丁玲革命

苏敏逸

(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台南)

“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多重变奏
——丁玲后期作品析论

苏敏逸

(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台南)

“启蒙”与“革命”可以说是丁玲作品中最重要的两个元素,对她而言,“启蒙”所代表的个性解放和独立自主与“革命”所代表的社会参与和自我实践是她生命、思想中最重要、不可偏废的两个部分。建国之后,丁玲的作品大致可区分为“革命”系统、“个人自传”系统和旅外散文作品等三个方面,在这三个方面的作品中依然可看到“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多重变奏。

丁玲;后期作品;启蒙;革命

一丁玲作品的核心精神──“启蒙”与“革命”的辩证思考

丁玲的创作生涯大致可以以1949年建国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丁玲创作的发展期,后期可以说是对前期创作、思考的延续和深化。

从20世纪20年代末发表《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等作品,在文坛崭露头角,到40年代末期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基本上完成她的文学发展历程。在此过程中,她始终勇于面对女性自我实现中的种种问题,从创作之初,她的情感书写即表现出敏锐而强烈的社会现实感,而这样的社会现实感终于使她走上社会最前端的革命之途。她的创作内涵及发展基本上可以以“女性”、“启蒙”、“革命”三个元素来概括,这三个元素的内涵在不同时期略有调整,又时时相互牵制、影响、增生,在丁玲创作的每个阶段各有偏重。丁玲创作最初期的作品看似聚焦在“女性”与“启蒙”的议题上,但此时的“启蒙”又具有文化改造和思想革命的意味,她一方面展现“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后的女性知识分子的生命困境,透过对女性生命困境的描写呈现启蒙思想与现实社会的脱节,一方面更执着地探求女性自我实现和参与社会的方法,企图追寻新女性真正独立自主的生命之路。对她来说,“启蒙”所带来的个人解放是要让女性在获得独立思考、判断的主体性后能自主地选择自己的生命道路,更能积极地加入由男性所主宰的社会和体制,如此才有可能从根本改变女性与社会的关系。尽管她创作最初期的关怀聚焦在“女性”和“启蒙”这两个元素上,但也可以看到她之后走向社会“革命”的潜在性格。她在20年代末期来到上海之后,受到上海革命文学风潮的影响,其小说中的“革命”意涵将追寻新女性独立自主之路的思想、文化革命,与外在的社会集体革命结合起来,在参与社会革命的过程中,实践、彰显女性可能的生命意义和社会功能。此后,在丁玲的文学作品中,“启蒙”有时意味着个性的张扬和精神的独立自主,有时意味着以“革命”的概念反省知识分子内在的精神弱点,同时唤醒蒙昧的群众;而“革命”则同时意味着为小我个人的生命困境和社会集体、民族国家艰难复杂的历史处境寻求出路。可以说丁玲的文学是以女性作为感觉主体,思考“启蒙”与“革命”所涉及有关个人与集体、知识分子与群众、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与社会实践、建构民族国家与历史进程等问题之间复杂的关系。如何为其间的复杂纠结寻求平衡之道,是她一生努力的目标,也是她的人生和文学所以矛盾和复杂的原因①。

1949年建国时,丁玲45岁。丁玲在80年代曾追述当年的心情:

四十年代末,我随着革命大军凯旋来到京城。鞭炮响彻了天安门。人们的心呵!像飘游在碧空的五彩红云。光明在前面,希望在前面,幸福在前面,人民的心结在一起,人民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我愿在党的指引下,继续做好一名小号兵。[1]

做党的“一名小号兵”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建国之际到1955年,丁玲的政治生涯继延安时期之后再一次到达巅峰,先后担任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全国文协)副主席、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中央文学研究所主任、中共中央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人民文学》副主编等文艺工作的重要职务②。如同30年代初期担任左联机关刊物《北斗》主编到延安时期的各种工作,丁玲的文学才华与革命工作再一次获得高度的结合。

然而就在她活跃于文化、政治舞台之际,1955年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之后,随即展开对“丁玲、陈企霞反党小集团”的批判,经过两年多反复的政治审查,丁玲在1957年12月6日被划为右派分子,遭到开除党籍的处分③。1958年丁玲自请下放黑龙江劳动,从这时起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在长达20多年的时间里,丁玲因思想问题先后在北大荒汤原农场、宝泉岭农场劳动、工作,1968年关入北大荒的“牛棚”,1970年关入北京秦城监狱,1975年转移到山西长治嶂头村生活。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丁玲于1978年摘掉“右派份子”的帽子,1979年回北京,1980年1月恢复党籍、政治名誉和工资级别,但对于她南京被捕经历等若干历史问题的审查,则一直到她去世的前两年──1984年7月14日由中共中央组织部发布《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④才获得全面的、正式的平反⑤。

建国后有关丁玲的20多年政治问题的纠缠,让丁玲承受生命艰难又漫长的磨难,丁玲晚年的作品和言行也因此一直与革命、政治等议题纠结在一起。有意思的是,丁玲在“文革”结束后复出并获得政治上的平反后,并没有为自己20多年所受的磨难提出控诉和责难,反而在80年代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坚持四五十年代以来的革命信仰和政治立场,成为改革开放后不合时宜的“左派”。面对这个现象,李陀以为这代表丁玲经过40年代以来“毛文体”及其意识形态的洗礼和改造之后,进入了新的话语规范和秩序[2]。贺桂梅以《至死未解“革命”情意结》来描述丁玲晚年不愿顺应时代潮流的态度,认为她是以左倾的言论和表态来为自己平反,并由此出发追溯丁玲的知识分子主体与革命、群众之间的复杂关系,企图解释丁玲生命中无法以“革命”包容、涵纳的,包括性别、知识分子批判意识等种种情感与思想元素[3]。张永泉则关注丁玲晚年的政治灾难及其与周扬之间的政治恩怨对其精神、作品产生的干扰和影响,他认为:

晚年的丁玲或者由于对农民的情感态度的变化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融了自我,或者由于周扬的无理压迫而不能不敢坚守自我。她的性格与精神受到严重的消磨与侵蚀[4]。

然而,丁玲在1984年写给聂华苓的信中,曾坦率地说明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对自己永远无法摆脱政治评断和纷扰感到厌烦和无奈:

这几年我已经被人说成“正统派”了。还有人说我“左”,真可笑,真是“左”、“右”都由人说,“左”、“右”都由人骂,好在我是骂不倒的,也打不倒。我以前是怎么的,现在还是怎么。只是实在是因为有人“左”时,他说你“右”,他“右”时,又说你“左”。我想你是绕不清的。我还是谈点别的。[5]

这段文字显示丁玲即使经历了20多年的政治磨难,仍然保有“五四”启蒙思想赋予她鲜明直率的个性与独立自主的思考判断,而且生命力更加强悍、坚韧,同时也说明她思想上的一贯性。思想上的一贯性影响了丁玲在建国后的作品,即使她的创作曾经被迫中断,但她写于1949年至1955年间的作品与“文革”后复出的作品在意识形态上并没有产生断裂,将之放在丁玲自20年代以来的文学发展脉络中,有其一脉相承的连续性,也仍然具有“启蒙”与“革命”思想内涵相互影响、渗透、增生的丰富意涵。

纵观丁玲在建国后的作品,除了大量的杂文、书信、日记,大致可分为三个系统:其一是50年代的《粮秣主任》以及原稿在文革动乱中散佚、“文革”后重写的《杜晚香》和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这些篇章可以看做丁玲的政治实践,是属于“革命”系统的作品;其二是丁玲的自传性散文,包括追述南京被捕经历的《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和北大荒劳动与“牛棚”时期的《风雪人间》(上卷《到北大荒去》,下卷《“牛棚”小品》),这些作品彰显丁玲坦率独特的鲜明个性;其三是《欧行散记》和《访美散记》等两本旅外散文集,这类作品则同时可看到丁玲的工作纪录与文化反省和思考。本论文将透过对此三个系统作品的分析,论述丁玲在后期的作品中,如何呈现“启蒙”与“革命”思想的多重变奏。

二文学书写与政治实践──“革命”系统的作品

丁玲在建国之后写作的“革命”系统作品,都与她40年代延安时期的作品有密切的继承关系。其中,写作过程非常曲折、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是《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⑥,《粮秣主任》和《杜晚香》则可看作40年代《田保霖》等新时代人物志的延续。这些作品描述农村底层群众如何从旧时代的压迫中走出来,在新时代奉献自己的劳动,积极投入建设祖国的行列。这类作品可以看作丁玲的政治、革命实践,透过文学书写呼应新中国包括建构革命历史、实行农业改革与工业现代化、歌颂劳动、建设边疆等各个面向的建国蓝图。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与《在严寒的日子里》是一组鲜明的对照,前者描述共产党农村土地改革政策及其实践过程与成果,后者描述共产党的革命斗争历史,两者都是建构共产党建国历史最重要的主题。这从“建国十七年”长篇小说主旋律聚焦在“革命历史题材”与“农村题材”两方面可见其端倪[6]。同时,小说题目也有鲜明的意旨,“太阳”和“严寒”既点明小说背景的自然时间,一为盛夏,一为严冬,也以自然时间暗喻共产党曲折的革命历史进程: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土地改革运动的成果让暖水屯在经历了闷热压抑的酷暑之后,在秋天明亮爽朗的太阳下感到光明的革命前景;而《在严寒的日子里》中,果园村的农民即将面对如严寒的冬夜般艰苦黑暗的国、共斗争的革命历程。但在《在严寒的日子里》,除了呈现敌我僵持的严峻情势和诡谲又压抑的气氛外,还特别强调经历共产党启蒙而觉醒、动员而改造的群众将以坚定勇敢的态度和耐力度过最严厉的考验,如同现有小说第二十四章末尾,丁玲描述独自被留在果园村的万福娘的心情:

亲爱的儿子呵!你该回来看看了。村里已经不再像前一晌那样充满欢乐、美和希望。她再回头望望西下的太阳,儿子的那副粗眉大眼,刚强自信,勇敢无畏的脸孔,显现在她的眼前,萦回在她的脑际。她坚定地整了整衣服,自语地说:“放心吧,娘经得住狂风暴雨。”随后,她去关了大门。[7]

《在严寒的日子里》强调的不仅仅是严酷艰难的革命历程,更强调沉着坚定的战斗决心。

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在严寒的日子里》创作手法的转变,可以看作是丁玲创作过程中,从传统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过渡。《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可说是丁玲对土地改革运动的整体性描写,透过对土改运动过程的完整呈现,突显农村阶级与人际网络的复杂性,并透过革命运动内、外盘根错节的权力关系,来显现革命实践的艰难⑦。而在《在严寒的日子里》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描写的复杂的阶级问题与人际网络被鲜明的敌我矛盾所取代,人物形象更为善恶二分,历史发展道路更为明确,其写作风格更接近从周立波的土改小说《暴风骤雨》到赵树理《三里湾》、柳青《创业史》等作品中对农民“动员-改造”[8]的“启蒙-革命”历程,以及对新一代革命者(农民)的建构过程。

因此,在《在严寒的日子里》中,丁玲在国、共内战的激烈斗争中,着力于表现贫农出身的新一代共产党革命者的启蒙成长之路。例如小说描写主人公李腊月如何从地主李财家的长工蜕变成坚毅果敢的村领导人,在革命情势危难之际透过广播向村民发表演说,一方面藉由梁山青被袭事件激起群众的义愤之情,一方面透过革命激情的抒发感召群众团结一致,坚定老百姓对共产党的信仰和信心;也描写李腊月的革命同志、干部刘万福、王大林、郭正洪、吴德法、孙炎等人过往的艰难生活和如今的革命信念与才干。同时,也描述善良受苦的老弱百姓,例如老羊倌张大伯、周大爷、万福娘、陈满母女等人如何因启蒙而觉醒,一方面为革命干部做秘密连络、掩护、支持、接应等工作,一方面帮忙照顾村里的老弱妇孺,使革命队伍无后顾之忧,为革命工作发挥不可或缺的功效。此外,在小说第十七章中,铁旦、刘万喜、小学教员程得志等年轻人的成长,说明新一代农民主体性的建立与革命队伍的扩大。

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在严寒的日子里》可以看到丁玲对“人”的重视,对“人”的重视可说是丁玲作品中最鲜明、深刻的“五四”启蒙精神的印记。从早年《莎菲女士的日记》在女性的生命困境中追求自我主体的建立,在经历了“启蒙”与“革命”思想的碰撞和揉合之后,丁玲的眼光转移到农村中尚处于蒙昧状态的“个人”的生命处境与其建立主体性的可能,因此《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强调“个人”阶级成分的复杂性和特殊性,而《在严寒的日子里》则强调农民个人主体性的建立过程,这使得丁玲在“革命”系统的作品中依然闪现着“启蒙”精神:群众如何透过革命的历史进程,在翻身之后摆脱蒙昧无知、任人摆布的处境,获得主体性的建立,从而在社会参与中实践、展开个体的生命意义和价值,这是丁玲在经过40年代延安时期的革命实践和思考之后所关注的重要议题。因此,不仅仅是《在严寒的日子里》,在《粮秣主任》和《杜晚香》中,也同样具有启蒙群众/群众启蒙的意义。

以丁玲复出后的重要作品《杜晚香》为例,主人公杜晚香的原型是丁玲在北大荒宝泉岭农场认识的生产队女标兵邓婉荣。小说中的杜晚香出身旧社会的穷乡僻壤,在土地改革运动的过程中受到共产党的政治启蒙,1958年跟随曾经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丈夫转业到北大荒支持边疆建设。杜晚香在积极、主动、辛勤的劳动和学习中,蜕变成在政治活动中独当一面的女工干事。尽管杜晚香“新中国劳动模范”的人物形象与建国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人物塑造方法相互呼应,但其中仍有丁玲独特的思考。

杜晚香的形象可以说是为丁玲40年代作品《夜》中何华明妻子的生命困境找寻可能的出路。《夜》以农民出身的革命者何华明作为小说叙述的视角,描述何华明难以兼顾革命工作与日常生活的无奈,而使他感到矛盾、痛苦的根源之一,就是被他嫌弃为“落后、拖尾巴”的乡下妻子。丁玲在这篇小说中,一方面透过参与革命的何华明内心的纠结和痛苦,如实地表现革命的复杂与艰难,一方面也关注被经过启蒙而思想改变的丈夫嫌弃落后的农村妇女的生命困境。而在《杜晚香》中,丁玲转而书写农村妇女建立自我主体的可能性。杜晚香也是一个来自偏僻山村的农村妇女,她随着丈夫初到北大荒时,也仅仅被丈夫和邻居视为“家属”,丈夫李桂并不想帮她找工作,和她也没有话说,杜晚香不禁想:“他老远叫我来干什么呢?就是替他做饭,收拾房子,陪他过日子吗?”[9]303杜晚香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不满足,于是默默地以自己的方法参与各式各样的劳动工作,连丈夫也没有发现她的成长,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累积,杜晚香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成绩,把个人的发展与国家建设的目标结合起来。从这个角度来看,杜晚香的成长何尝不是一个乡下的劳动妇女在社会主义的生活环境下,积极发展自我的方式之一。如同20年代末期到30年代的丁玲先后透过“写作”和“革命”的方法为自己的生命找到“发声”的途径,在经历了40年代革命工作的洗礼以及北大荒时期积累的农村、群众经验,丁玲也找到了农村妇女追寻个人生命价值的方法。对于个人生命意义和价值的重视,使丁玲书写“革命”的作品依然具有鲜明的“启蒙”精神。

黄子平曾透过丁玲笔下的莎菲(《莎菲女士的日记》)、陆萍(《在医院中》)和杜晚香画出丁玲小说的女性人物从“五四”新女性到社会主义女劳模的发展脉络,也由此说明文学的发展进程[10]。尽管黄子平强调《莎菲女士的日记》与《杜晚香》人物的基本精神的差异,而这三个人物中,前二者是知识分子,杜晚香是农村妇女,人格特质和社会位置并不相同,但丁玲在形塑杜晚香时,却依然保有塑造莎菲和陆萍时的特色。莎菲和陆萍最引人注意的特质是独立不群、鲜明坦率的个性,而这种个性使她们总是与现实产生疏离、隔阂之感。当杜晚香初到北大荒时,寂寞和无聊累积成一股清怨,即使单纯朴素的心也感到骚乱不宁,因此她企图为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寻求改变的可能,而她所能凭借的就是自己的劳动能力。当杜晚香透过生活实践来建立自己生命的价值,即使她的丈夫没有发现她的改变,左右邻居对她的劳动付出习以为常,城市里来的知识青年甚至轻视她是个“半文盲”、“土包子”,她依然用自己的方式坦率地面对自己的生命。在杜晚香身上,展现了与莎菲和陆萍一脉相承的、旺盛的生命力和独立鲜明的个性,因此丁玲以“一枝红杏”的形象来象征杜晚香:

不管风残雨暴,黄沙遍野,她总是在那乱石墙后,争先恐后地怒放出来,以她的鲜艳,唤醒这荒凉的山沟,给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着他们去作向往光明的遐想。[9]290

怒放的“一枝红杏”不仅仅用来形容主人公杜晚香难以扼抑的生命力,从丁玲的生命经历和创作《杜晚香》的过程来看,“一枝红杏”具有更为丰富的意涵:回顾《杜晚香》的创作过程,这部作品历经原稿散佚,“文革”后重写的曲折过程,终于在文坛绽放,成为丁玲晚年的重要作品;而丁玲本人历经20多年的政治灾难,仍然坚毅勇敢地活着,不改其坦率洒脱的个性。曾被丁玲赋予编辑文学期刊《中国》之重任的诗人牛汉在回忆录中,叙述丁玲晚年简朴的生活和通达、活泼、大而化之、充满生命力与人情味的性格,他说:“她的文章跟她的人一样,没有框框,很洒脱。”[11]203-206。不论是杜晚香这个人物、《杜晚香》的创作过程或丁玲本人,都未尝不是短石墙头蓬勃又自在的“一枝红杏”。同时,丁玲以“一枝红杏”赞颂“压不住,冻不垮,干不死的春天”[9]289,这“压不住的春天”意味着十年动乱终告结束,充满希望的春天即将到来,这是丁玲在面对复杂而曲折的历史道路时,仍对生命抱持的无穷热情和信心。

三情感抒发与意志锻炼──“个人自传”系统的作品

与“革命”系统的作品相互对应的是丁玲“个人自传”系统的作品,包括《魍魉世界——南京囚居回忆》和《风雪人间》,这两部作品记录丁玲一生中两次重大的政治磨难,它们一方面展现丁玲坦率独特的鲜明个性,另一方面也说明丁玲面对革命、政治时的严肃态度。

透过书写个人的政治磨难,丁玲细腻地追述南京被捕经历与北大荒劳动时期的复杂心情,其中包括痛苦、脆弱、消沉、牵挂、屈辱、抑郁、不确定感等各种身心折磨。在这类书写个人政治磨难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丁玲自莎菲时期以来最擅长的、面对个人生命困境时的精神剖析和情感宣泄。然而相较于莎菲时期的虚无、颓废和苦闷,经历过三四十年代革命工作洗礼和磨砺的丁玲,总能以辩证性的思考去面对身心交迫的恐惧、消沉与压力,试图振作精神,而不使自己永远沉沦在无尽的绝望与痛苦中。

早在30年代初胡也频过世时,丁玲就曾在《从夜晚到天亮》、《莎菲日记第二部》中描述自己如何在丧夫离子之恸中打起精神,坚定自己的理性和意志去努力工作。而到了40年代,丁玲在《我在霞村的时候》中,描写女主人公贞贞在面对村民的流言蜚语和父母情人的情感重荷时,仍下定决心到延安去学习和工作,追求属于自己的未来;《在医院中》的女主人公陆萍因对革命阵营不满而产生对革命的动摇与困惑,在经过老同志的恳谈和劝慰后,陆萍终于体会到革命的艰难,也由此激励出坚强的斗志:

新的生活虽要开始,然而还有新的荆棘。人是要经过千锤百炼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成长。[12]

而在《“三八”节有感》中,丁玲更坦率地指出女性的精神弱点,并对女性同胞提出“强己”的四个精神和方法,其中包括:爱护自己,节制地生活,不让自己生病;保持进取战斗的精神,读书和做有意义的工作,让自己的精神愉快;用脑子,有理性,才能独立判断;要有为人类的大抱负,并且下吃苦的决心,坚持到底[13]。因此白露在《〈三八节有感〉和丁玲的女权主义在她文学作品中的表现》一文中,也特别注意到丁玲自早期《在黑暗中》的作品即强调女性意志与感情的斗争:

丁玲作为一个女作家,很喜欢提醒读者:她和那些女主人公的思想觉悟都具有两面性。但是她同时又认为妇女应该能够克服感情和意志之间的矛盾。[14]

这种锻炼意志以克服情感弱点的基本精神持续到建国之后,使她在漫长的政治磨难中保有直视情感弱点的勇气和清醒的反省能力,并以此焠炼出坚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力,在痛苦屈辱之中,产生强韧的,与不幸命运搏斗、对抗的战斗精神。

也因此,《魍魉世界》和《风雪人间》尽管坦率地书写自己在命运未卜的惊惶中种种无望的心绪,却也不断地自我安慰、自我教育和自我勉励,例如1958年判决确定之后,她在恐慌的心绪中安慰、鼓励自己:

我只有相信党,我想总有一天党会搞清楚的。我一定要等到这一天,我应该活着耐心等到这一天。[15]117

当她决定到北大荒时,她又鼓励、教育自己:

于是我下了决心了。什么都不说,不问,带着这张“通行证”,壮胆下去,沉在人民中间去,胼手胝足,卧薪尝胆,和人民在一起,总有一天能和人民一样光明磊落地生活。[15]128

在命运的重击之下,丁玲除了不断对行将崩解的自我进行精神重建,此时她还幸运地拥有外在的坚强支撑,在《风雪人间》中,许多片段描写她与丈夫陈明相互扶持、鼓励、温暖而深厚的情感。在北大荒和陈明重逢时,陈明鼓励她:

共产党员,能上能下,什么事不能干?……你应该快乐地活下去,而且写文章。我们不背包袱,白手起家,从零做起,从负数做起,我们要在这里共同走出一条路来。[15]142

在《风雪人间》下卷《“牛棚”小品》著名的“窗后”、“书简”、“别离”等章节中,描述了隔着丁玲独自被关押的铁窗,陈明投去的安慰、温暖的眼光,或写满了希望和鼓励文字的纸条。别离之际,陈明叮嘱她:“我们得准备有一天要迎接光明。不要熬得过苦难,却经不住欢乐。”[16]12当她离开小小的牛棚,准备移送到二十一队劳动时,她看到陈明送行的身影:

我看见远处槐树下的井台上,站着一个向我挥手的影子,他正在为锅炉房汲水。他的臂膀高高举起,好像正在无忧地、欢乐地、热烈地遥送他远行的友人。[16]12

这些饱含情感的段落读来都让人动容。而正是从这些描写中,看到了丁玲成熟而智慧的生命态度,她的目光并不仅仅局限在个人生命的痛苦与困顿,而能在巨大的政治磨难中直视自我脆弱的情感,不断进行意志的磨砺与锻炼,并拾掇人间尚存的美好情感,来激励自己对人生抱持热情和信心。

尽管丁玲在《风雪人间》等个人传记作品中直抒痛苦、混乱的复杂心绪,以及巩固自我精神与意志的努力,但在面对个人的生命困境之外,她始终保持对“革命”的历史道路清醒的反省和思考。对丁玲来说,“革命”是她认真思考后自主的人生选择,是她参与社会、实现自我的方法,她也曾在三四十年代为革命工作付出心血和努力,因此她并不因为个人的政治灾难而全盘否定“革命”的道路。一方面,她说服自己面对、承担革命集体与历史道路的复杂性:

在漫长、曲折、复杂的航道上,有时她可能会偏离大方向,有时甚至会被某些坏人操纵,但整个党和党所追求的理想、事业总是不断向前发展的。……总有一天,理想终会要实现的,也许要经过几代人的艰苦斗争。[15]130

另一方面,她不断以“真正的共产党员”来自我鼓励和鞭策,这是对自我的交代,也是对历史的证明:

现在,我的党籍任人开除了,但一颗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心却仍是属于我自己的,任何人也不能拿走。……现在我不是一个党员了,但我应该继续为党工作,要比一个党员工作得更好。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党员,在逆境中也应该符合一个党员的要求。因为我不是糊里糊涂跑进党来的,我在党内受过党的长期教育和培养。我应该用我的一生,证明我没有辜负党的教育和人民的培养,我是一个经得起严峻考验的共产党员。我也要明白告诉那些人,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丁玲决不是一打就倒的虚弱的、纸扎的、泥糊的人。[15]130在此不但能看见丁玲独立自主又倔强的个性,也依然可以看到丁玲如何以革命理念和革命者的自我要求反过来强化对自我意志的锻炼,这是丁玲作品中“启蒙”思想与“革命”精神高度融合、增生后的成果。

此外,北大荒劳动时期的经历也改变了丁玲与群众的关系。40年代,丁玲的革命工作让她接近群众,并深刻地思考知识分子与群众之间的关系,在丁玲的表述中,她自觉地思考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位置和问题,因而写出《入伍》、《在医院中》等反省知识分子精神弱点的作品。而在北大荒时期,丁玲的生活则完全融入了群众之中。丁玲曾提到她初到北大荒时担心别人认出她,知道她是个“右派份子”,没想到“好像没有人想追究我是谁,只要是到这里来的,就都是农垦战士,各个农场都正需要大批的人手哩。他们一视同仁,把我当成他们中间的一个。”[15]137群众毫无芥蒂和隔阂的爽朗态度使她安心,让她更顺利地进入群众的生活。而当丁玲决定在北大荒“安身立命”、“重新作人”之后,为了不与社会隔绝,她主动提出参与劳动的要求。养鸡队的劳动起初让她年迈的腰腿痛苦不堪,但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她甚至对自己的养鸡技术感到自豪⑧。80年代后她不只一次生动而具体地描述她在北大荒感受到群众的温暖人情、体贴与照顾,这些经历使她更真实地认识农村群众最朴素、单纯的面貌⑨。她也多次对亲人、读者提到小说《杜晚香》的原型人物邓婉荣对她的影响,使她在政治压迫的屈辱和义愤中平静自己的心灵,她在平凡的农民身上看到谦卑随和却又不可扼抑的生命力,由此获得重生的力量⑩。因此“个人自传”系统的作品不但纪录了丁玲面对生命困境时的痛苦脆弱与挣扎搏斗,彰显了丁玲鲜明而倔强的个性,也如实地反映了丁玲对革命更复杂的思考,对群众更深刻的认识。

将丁玲“革命”与“个人自传”两个书写系统对照来看,前者尽管也取材自现实(包括“土地改革运动”与“农村劳动模范人物”等),但却可以说是丁玲对于“革命理想”的书写,在作品中寄托对新中国美好蓝图的希望与想象;而后者则是对“革命现实”的纪录,革命道路曲折漫长、艰难复杂,又充满错谬,作为一个革命的知识分子如何在痛苦的逆境中自处、反省并坚持下去,这是命运对自我严峻的考验。尽管“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如此之大,但坚持理想又面对现实,这是丁玲的胸襟与气魄。当於梨华对丁玲因政治灾难而荒废写作感到同情、悲伤和惋惜时,丁玲反过来安慰她:“看到农民的生活很苦,总是愿意首先把老百姓的生活搞好。北大荒是一个垦区,我能参加这样一个重要的垦荒工作,我觉得很高兴。写作只是我生活里面的一部分嘛!不是我的全部。”於梨华反问她:“一个作家,写作不是全部是什么?”丁玲回答说:“你不能光写自己呀!不能只写自己的小天地吧!”[17]丁玲从20年代末期书写女性个人困境时,便着重于女性与社会的关系,在经历了一辈子的雨雪风霜之后,她把生命中所遇到的种种问题,不管是个人的或国家社会的,都尽纳于己,因此她说:“要到生活中去,到群众中去,不是旁观,不是做客,而是参加战斗。没有比改造社会、改造世界更豪迈的事业了。”[18]也因此诗人牛汉说出他对丁玲晚年的整体印象:“她太深广了”,“丁玲比较复杂,中国的大人物都如此”[11]203。

四工作纪录与文化思考──旅外散文作品

在“革命”与“个人自传”两类作品之外,丁玲还有《欧行散记》和《访美散记》两本旅外散文集,这两部作品可以说是丁玲的工作纪录与文化思考,也可以看到丁玲的政治高度。

《欧行散记》写作于50年代,这是她在1948年作为“中国妇女代表团”团员到匈牙利参加由国际民主妇女联盟召开的“世界民主妇女第二次代表大会”与1949年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参加“世界和平大会”的工作与见闻纪录,因此这部作品也可以看作是丁玲政治实践的产物。时值内战情势逐渐明朗,中国共产党建国时程已然在望,而这两次会议参访的又是意识形态一致、关系友好的苏联、匈牙利、捷克等国家,因此这部作品的文字展现了乐观、昂扬、兴奋的情绪,以及对于兄弟之邦真诚热烈的赞美。而在《法捷耶夫告诉了我些什么》、《西蒙诺夫给我的印象》、《〈旗帜〉杂志编辑部给我的鼓励》、《苏联美术印象记》、《塔娜莎娃的〈安娜·卡列尼娜〉》、《乌兰诺娃的〈青铜骑士〉》等篇章中,可以看到丁玲在出访的过程中,对其他国家的文学、艺术的关注、欣赏和喜爱。友邦国家的文化成就一直是丁玲作为知识分子最重要的关注焦点。

可以和《欧行散记》公开性的文字相互对照阅读的则是丁玲的日记,在《从哈尔滨到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四日》中,丁玲如实地写下了她对自己所属的中国代表团最真实的感受和思考,其中不乏直率的批评和不满,例如她感到代表团无人领导,表现散漫,批评的同时她也自我反省:

我知道有人瞧不起我,讨厌我,我没有主动的去消除别人对我的成见,我只是消极的应付。当然,我极力埋头,不突出,是对的,但为怕引起别人的意见就什么也不上前是不对的,我对自己的磨炼未有勇气。[19]353

在莫斯科时,她观察到朝鲜代表很活泼很有生气,“而我们则痴坐如佛,不知像一群什么”,“我们不像一个代表团,像被管着的一群童养媳,这种作风如何是好”[19]360。旅途中团员的谈话也很乏味:“我厌烦这种生活,我厌烦周围的人,大家都谈不出什么道理,也很少趣味。”[19]361同时,她也感到自己在“革命队伍”中身份位置的边缘性:

我了解了我的地位,我的渺小。整风以后,本来就毫无包袱了,但有时也还以为自己能写一点书。现在我明白了,我在党内是毫不足道的,我应该满足,我当了一名代表,我站在后边,充数,打旗的任务是了不起,我了解了我工作的渺小,我了解了许多人为什么改行。只要会说两句英文就比一个作家有用得多,被看得起得多。而且人们是势利眼,我学会了忍受一切冷淡、不尊敬。我以前也能忍受的,但我现在已经不只是忍受而是安然处之了。[19]364

这些段落包含了几个层次的意涵:首先,经过多年的革命工作,丁玲的日记依然保持自莎菲时期以来敏锐易感、不吐不快的率性作风,她警醒地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的差异和隔阂,与此同时,她也已经学会如何面对这样的隔阂——“极力埋头、不突出”,对于别人的讨厌或冷淡“安然处之”,尽管这也许并非真正的“安然处之”。其次,她依然保持对革命阵营内部的批判和反省,如同40年代的《在医院中》和《“三八”节有感》,但当她批判代表团“懒散”时,她也批评自己过于消极和缺乏勇气,没有做到改善代表团形象的努力。第三,政治工作使她具有代表国家的自觉意识,因此她对于代表团的形象非常敏感,面对朝鲜代表团的快乐和活力,她对自己国家的表现感到羞愧。将《欧行散记》和日记合观,凸显政治工作使丁玲对发言的分寸掌握得更为谨慎和纯熟,同时也看到“启蒙”与“革命”的思想精神在她生命中的融合和开展。

《访美散记》写作于丁玲经历政治磨难,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这是丁玲在1981年应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主持人聂华苓夫妇之邀,赴美写作访问所得的观察和随感、随想。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丁玲作为一个历经苦难的中国革命知识分子,面对意识形态迥异的美国时的态度。

这些篇章显示丁玲对于自己作为革命知识分子的政治功能具有高度的自觉,当她面对美国人对共产主义国家体制的诸多质疑时,她一方面尝试作为双方沟通的渠道,不但不谈个人的苦难,还耐心地向美国人及华裔美国人解释中国复杂的历史问题和未来的发展道路,努力消弭外国人对中国的误解輥輯訛。另一方面她也反省、思考中国人应该发扬自己独有的文化特色,例如她在《中国周末——我看到的美国·之十》中对于在爱荷华大学交流的北京舞蹈学校教员许淑英努力整理、保存中国各种少数民族舞蹈的努力感到激动和敬佩[20];又如她在《纽约的苏州亭园──我看到的美国·之十六》中透过苏州亭园说明中国艺术的特色,认为“地道的民族的、传统的形式,和生动活泼、富有时代感的反映人民的生活的作品”[21],才是中国文艺应走的道路。这两方面的思考和态度都与她经历革命实践之后的政治高度有关。

同时,她也坦率地书写她对美国生活的种种观察。她以开放的态度感受美国文化、生活的新奇与美好之处,她喜爱爱荷华城的宁静与优美[22],她赞叹美国超级市场的物品齐全、服务周到和方便[23],从美国人看橄榄球赛的热情感受民族的年轻勇猛、精力充沛、乐观健康[24]。但她也书写双方思想上的隔阂,承认她对美国人的某种生活方式并不认同輥輰訛,并对资本主义商品、消费文化的生活形态与社会现象,包括过度消费、贫富差距、高度机械化生活的隔膜与冷漠、现代化城市生活的精神空虚与孤独等等有所批判輥輱訛。这些社会思考和批判不仅仅对于当时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就是对于今天经济蓬勃发展的中国社会,都深具意义。由此可知,即使在丁玲的旅行散文中,依然可以看到她作为革命知识分子的政治实践,以及“五四”启蒙运动带给她的珍贵遗产——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坦率直言的鲜明个性。

结语

“启蒙”与“革命”可以说是丁玲作品中最重要的两个元素,对她而言,“启蒙”所代表的个性解放和独立自主与“革命”所代表的社会参与和自我实践是她生命、思想中最重要、不可偏废的两个部分。建国之后,丁玲的作品大致可区分为三个系统,在“革命”系统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她试图建立农民主体性的“启蒙”精神;在“个人自传”系统的作品中,她直抒苦难中混乱的心绪,也思考“革命”历史道路的复杂性;在旅外散文作品中,则同时包含她对外国文化的观察与对自我文化的反省,而这些观察和反省,又与她兼具“启蒙”与“革命”思想的视角有密切的关系。

丁玲在逝世前的自叙作品《死之歌》輥輲訛中,以“死亡”贯串她的一生,以父亲的葬礼象征封建旧社会的黑暗与绝望;以表嫂守活寡的经历描述封建时代女性悲苦的命运;在寡母艰难坎坷又坚毅强韧的一生中,她看到女性独立自主的典范,也认识了为革命牺牲的秋瑾。在辛亥革命亲戚被清兵所杀与宋教仁被袁世凯暗杀带给她的战栗中,感受到民国的动荡和革命的激动。之后,“五四”运动影响了她;刘和珍的惨死、李大钊的就义震撼了她;向警予的牺牲刺痛了她。再之后,胡也频也牺牲了,丁玲真正感觉到:“生,实在是难啊!”“生是难的,可是死又是不能死的。”[25]在胡也频牺牲之后,她自己更经历了国民党的绑架,并为她往后带来巨大的政治灾难。这篇文章笼罩着个人与国家民族的死亡黑影,但却压抑不了丁玲对于生命,对于国家、人群的热情,在种种死亡的威胁与逼迫之下,她以启蒙之后觉醒的革命信仰和精神,在复杂而崎岖的革命历史道路中艰难前行,直到重新恢复名誉,她说:

我现在想到的,是要争取多活几年,多写文章,敢写文章,多做事情,敢做事情。……如果我不能工作了,最好就完了。所以我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还能工作的时候,无所畏惧地工作下去。[26]

这段表白与自我勉励所展现的坦率与坚毅,正是“启蒙”与“革命”精神带给丁玲的珍贵资产。

注释:

①有关丁玲前期作品中对“启蒙”与“革命”内涵的辩证性思考,可参见拙作《女性·启蒙·革命──丁玲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对应关系》,台北学生书局2012年版。

②参见王增如、李向东编《丁玲年谱长篇》上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1、253、271、276、292页。

③有关丁玲50年代后的政治遭遇,可参见李向东、王增如《丁陈反党集团冤案始末》,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④1984年7月14日中央组织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全文,可参见《丁玲全集》第十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版,第101-103页。

⑤丁玲在建国之后的经历,可参见:丁玲自传《风雪人间》(《丁玲全集》第十卷),王增如、李向东编《丁玲年谱长篇》(上、下卷),周良沛《丁玲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秦林芳《丁玲的最后37年》(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等书。

⑥丁玲曾自述在1947年写《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便开始构思《在严寒的日子里》,1950年准备动笔,但因建国后公务繁忙,无暇写作,直到1953、1954年间多次重回桑干河,才开始写这部长篇小说,1956年曾发表前八章。“文革”期间,《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原稿丢失,丁玲于1976年3月起开始重写,至1978年3月共写出现有可见的二十四章。1985年原计划住在桑干河畔完成这部小说,但因生病住院而作罢。见丁玲《风雪人间》,载《丁玲全集》第十卷第119页;丁玲《在严寒的日子里》书前“编者按”,载《丁玲全集》第二卷第315页;王增如《丁玲办〈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10-213页。

⑦有关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传统的现实主义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间的过渡性意义,以及丁玲如何对土地改革运动进行整体性书写,可参见拙著《女性·启蒙·革命——丁玲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对应关系》第六章“历史的转折:丁玲、周立波的‘土改小说’及其文学史意义”。

⑧丁玲在1979年与作家於梨华的谈话中提到她在北大荒养鸡队里劳动时,每天都想着如何发展养鸡业,她对自己的养鸡技术非常自豪,当时她的鸡舍比别人的干净,鸡产蛋率比别人高,别人的鸡生病了交给她养,她养了两个星期就恢复健康,她还专门照顾原本将被埋掉的病弱小鸡,成活率是百分之八十,“人家就说,老丁这个养鸡就是和人家不一样”。见丁玲《与美籍华裔女作家於梨华的谈话》,载《丁玲全集》第八卷第28-31页。

⑨参见丁玲:《与美籍华裔女作家於梨华的谈话》、《解答三个问题》、《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等文(均收于《丁玲全集》第八卷与《风雪人间》“李主任”、“青年诗人”、“远方来信”等节)。

⑩参见:丁玲《关于〈杜晚香〉——在北京图书馆组织的与读者见面会上的谈话》,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99-207页);在1975年8月20日给儿子、媳妇蒋祖林、李灵源的家信中,她提到:“我觉得品格高尚的人大有的是。这些人要到工农兵群众中去找。”接着便详述她和邓婉荣的相处过程,以及在“文革”期间,邓婉荣对丁玲的帮助和照顾(《丁玲全集》第十一卷,第159-161页)。

輥輯訛参见丁玲:《芝加哥夜谭——我看到的美国·之八》、《中国周末——我看到的美国·之十》、《一九八一年的新问题——我看到的美国·之十五》、《伊罗生》、《於梨华》、《People杂志的采访工作──我看到的美国·之十七》等文,均收于《丁玲全集》第六卷。

輥輰訛丁玲在《养鸡与养狗——访美散记》中对于美国太太们把小狗当成儿子一样照顾,每天给她洗澡、梳毛、穿衣、打扮感到不可置信、无言以对。见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第148-151页。

輥輱訛参见丁玲《超级市场——我看到的美国·之五》、《约翰·迪尔——我看到的美国·之七》、《中国周末——我看到的美国·之十》、《曼哈顿街头夜景》、《纽约的住房——我看到的美国·之十三》等文,均收于《丁玲全集》第六卷。

輥輲訛这篇文章根据丁玲1985年7月至9月在协和医院的口述录音,经刘春抄录、陈明整理校定而成。见《丁玲全集》第六卷,第312-3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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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丁玲.从哈尔滨到匈牙利──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四日[M]//丁玲.丁玲全集:第十一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0]丁玲.中国周末──我看到的美国·之十[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94-196.

[21]丁玲.纽约的苏州亭园──我看到的美国·之十六[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59-260.

[22]丁玲.爱荷华──我看到的美国·之一[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52-153.

[23]丁玲.超级市场──我看到的美国·之五[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66-168.

[24]丁玲.橄榄球赛──我看到的美国·之六[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71-174.

[25]丁玲.死之歌[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320.

[26]丁玲.党给了我新的生命[M]//丁玲.丁玲全集:第六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87.

(责任编辑:田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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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3)04-0070-09

2013-05-18

苏敏逸,女,台湾花莲人,台湾成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及台湾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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