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不易”的当代价值
2013-03-19张韶宇
张韶宇
(1.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2.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贵阳550002)
“易”之“不易”的当代价值
张韶宇1,2
(1.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2.贵州省社会科学院,贵州贵阳550002)
据《易纬》及东汉郑玄《易赞》,《周易》之“易”涵摄“变易”、“易简”和“不易”三义。然而,对于“易”之“不易”义,历来学人见解歧义迭出。追根溯源以明“易”之三义,剖析“易”之“不易”义的二重化倾向有利于开拓其当代价值,即维护社会和谐、稳定、有序的功能,给艰辛生活的人们以灵魂安顿和生命慰藉。
“易”;“不易”;秩序化;本体化;价值
司马迁曾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1]认为学要通达天人横贯古今。中国的学问究其实就是以此为原点的;不仅如此,这也成为了几千年来中国学人安身立命的基点。而在这当中,《周易》则常常被视为中国学人透视天人的根据和源头。换言之,《周易》就是中国的天人之学。正是由此,《周易》被誉为群经之首、大道之源。然而,后世学人对《周易》之“易”义的训诂和解构却是仁知纷呈,由此导致“易”之“不易”义的分歧。是以我们首先有必要对“易”义加以重诂,并藉此揭示“不易”之本源及其当代价值。
一“易”之“不易”溯源
对于“易”字,《说文解字》解释说:“蜥蜴。蝘蜓,守宫也。”“日月为易,象阴阳也。”[2]以“易”为一种动物,善于变化,并提出“日月为易”,用以象征阴阳二仪。这是对“易”字义的界定。而《易传》在对《周易》经文的诠释当中,对“易”义则进行别样解说。首先,《易传》认为《周易》就是讲变化的书,“易”具变化义,所谓:“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宜,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其次,又以“易”具“易简”义,即“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简而天之理得矣”,“易简之善配至德”,“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周易·系辞》)。最后,《易传》不仅认为易位具有不可变更性,强调天地人伦秩序的确定性,此即“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周易·系辞》),而且揭橥了“易”作为本体的特质,强调“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周易·系辞》),这可谓是对“易”义的经典诠释。但《易传》当中并没有明言“易”一名而涵“易简、变易、不易”三义,至于《周易》之“易”一名而涵此三义之说,则是出自后世。
在易学史上,明言《周易》之“易”一名而涵三义首出《易纬》。《易纬》曾说:“孔子曰:‘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管三成为道德苞籥。’易者,以言其德也,通情无门,藏神无内也。光明四通,俲易立节,天地烂明,日月星辰布设,八卦错序,律历调列,五纬顺轨,四时和,粟孳结。四渎通情,优游信洁,根著浮流,气更相实,虚无感动,清净炤哲,移物致耀,至诚专密,不烦不挠,淡泊不失,此其易也。变易也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五行迭终,四时更废;君臣取象,变节相和,能消者息,必专者败。君臣不变,不能成朝。纣行酷虐,天地反;文王下吕,九尾见。夫妇不变,不能成家;妲己擅宠,殷以之破;大任顺季,享国七百。此其变易也。不易也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者也。故易者,天地之道,乾坤之德,万物之宝。至哉易,一元以为元纪。”[3]于此,《易纬》作者假孔子语,认为“易”具有三义,明确提出“易者,易也,变易也,不易也”,这成为后世解读“易”义的经典依据。并且,《易纬》对此三义分别进行解说,最后指出“不易”就是“位”不变,即“不易也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者也”。所以,在《易纬》作者看来,天地、君臣、父子的“位”是天经地义固定不变的,这就使“不易”具有秩序化的倾向。其后,东汉郑玄在《易赞》中也提出“易”一名而三义,并引《易传》加以印证和解说。他说:“易之为名也,一言而涵三义。简易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缊耶。’又曰:‘易之门户耶。’又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曰:‘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此言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言张设布列不易者也。据兹三义而说,《易》之道广矣大矣。”[4]这里,一方面,郑玄化“易简”为“简易”,统二者为一,并对简易、变易进行诠释;另一方面,郑玄又引《易传》以解读“不易”,认为“天地”、“尊卑”、“乾坤”、“贵贱”、“动静”、“刚柔”等的次序张设布列是不可变更的。很显然,这是对《易传》和《易纬》思想的承继和肯定,也反映了郑玄对“不易”之秩序化的态度和立场。至李唐,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进一步论说“易”之三义。他说:“夫易者,变化之总名,改换之殊称。自天地开辟,阴阳运行,寒暑迭来,日月更出,孚萌庶类,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故圣人初画八卦,设刚柔两画,象二气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5]“易”的基本义就是变化,天地万物的“新新不停,生生相续”都是资借“易”的变化之功,而此变化之功则在于“阴阳二气”。这是以“变化”界定“易”义。进而孔颖达还援引《易纬》和郑玄《易赞》、《易论》及他人之说论“易”之三义,实际上也肯定了“易”之三义说。因而,孔氏在肯定了“易”总变化的基本义之后,对《易纬》和郑玄《易赞》、《易论》的“易”之三义亦趋相同见的。不过,孔颖达又进一步加以条分缕析,对“易”之三义进行分析辩难以确诂其义,强调“易”就是事物不变的永恒常体,事物千变万化的背后根据,从而昭示宇宙万物在迁流变化中的规律性。孔氏说:“盖易之三义,唯在于有,然有从无出,理则包无。”“故《乾凿度》云:‘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乾坤安从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5]这里,孔颖达认为,“易”之三义置根于有,而有出自无,无才是“易”三义的本根。在孔氏看来,“有”以“无”为本,即所谓“有从无出”。而此“无”实际上就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的“易也”,也就是万物得以生发的始基。换言之,此“易”就是亘古不变的永恒本体,即“易”之“不易”。这不仅是对《易纬》和郑玄“易”三义说的一次超越,也是对“易”义的一次形上超拔。由此,“易”之“不易”一方面是对当下自然规律和社会秩序的一种肯定。另一方面,由孔氏“有形者生于无形”而又“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的“易”就使得“不易”呈现一种摄有终极关怀意义的本体化倾向。
二“不易”的二重化倾向
在《易传》看来,宇宙就是一大生命体,宇宙的不断进化就是宇宙生命的不断自我完善过程。同样的,宇宙间天地万物无一不是处于创新与生化变动之中。这既展现为事物在时间上的流动性和变动不居,又昭示了事物于空间上井然的秩序性,从而表征事物在时空上的条理、变异和规律特质。据此,《易传》进一步推论,生于宇宙间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和宇宙一样是生命本体的外在张扬,人的生命与宇宙生命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的。但作为万象流变的“变易”以及作为功夫的“易简”,只是告诉我们变化的现象,呈现给我们一个色彩绚烂的世界,即一个大化流行的境,而没有明示变化的“所以然”。此“所以然”就是变的根据,也就是“变易”、“易简”的背后支撑。这个支撑其实就是宇宙万物得以生发的本源和“生生不已”、“苟日新日日新”的生命本真,也就是“易”之“不易”。因而,“易”之“不易”就构成了“天人合一”的基点,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一”,由此形成对“易”之“不易”的形上超拔。这样,“易”之“不易”就蕴有“秩序化”和“本体化”的二重化倾向。
(一)“不易”的秩序化倾向
不论《易纬》亦或郑氏《易赞》还是《周易正义》,在对“不易”的诠释中往往依于《系辞》而有一种秩序化倾向,认为“不易”就是《易传·系辞》中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等,给天地万物固定以自然的秩序,强化天地万物地位恒常的不可变易性。并且,由原来的天地自然秩序进一步引申到人的日用伦常之中,强调人的尊卑地位秩序不可变易,赋予人伦以先天本有的自然属性而加以神性化,用天道之理来规范人伦日用,取法天道以定人道,且以人道上合天道,从而使天道与人伦“合一”,藉此以楷定现实社会秩序的天然合理性。对此,孔颖达曾说:“盖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而“作《易》所以垂教者,《乾凿度》云:‘孔子曰:上古之时,人民无别,群物未殊,未有衣食器用之利,伏羲乃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故易者所以继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是以画八卦,建五气,以立五常之行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度时制宜,作为罔罟,以佃以渔,以赡民用。于是人民乃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生和洽,各安其性。’此其作《易》垂教之本意也。”[5]究其实,这就是,不仅要为现实的一切寻找一理据,借以宣扬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且要人尊天奉道,不违天道之行,借以为彰显人的道德伦理价值的合理性以及提升人之为人的德性铺陈一道形上的根据。换言之,就是借“神道设教”以教化人伦。
而且,出于“神道设教”的理念,《易传》认为“易”的功用不可限量,具有无限性,“故能弥纶天地之道”而“知周乎万物”,能够“范围天地之化”而“曲成万物”。由是则有所谓“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周易·系辞》)。不仅如此,《易传》还认为易已达乎极致,能够成就圣人崇高的德性和广大功业,即所谓:“易,其至矣乎!夫易,圣人所以崇德广业也。”(《周易·系辞》)因此,其后的学人往往借之用以教化群类,宣扬“天人感应”,从而形成后来所谓万世不变的“三纲五常”,强调“天不变,道亦不变”[6]。这就赋予了“不易”由自然到人文的价值主体色彩,使其由“天道”的自然属性下滑到“人道”的道德理性。由此,人世间的一切就具有了不可侵犯的神圣性。当然,这种秩序化的倾向对于社会的稳定与和谐是必要的,但如果仅强调秩序而忽略变化,那么社会很快就会失去应有的生命活力。所以,我们在强调不变的道的同时,也不要忽视瞬息万变的现实世界,这才是“生生之谓易”的真义。因而,“不易”的秩序化也就成了一把双刃剑。
(二)“不易”的本体化倾向
尽管《易传》、《易纬》等对“易”义进行了不同的界说,但“易”一名而涵三义则是其所认同的,由此而使之得以明朗化和确定化,而且其中有关“易”之“不易”的秩序化解读也几乎是众口一词。然而《易传》、《易纬》等对“易”之“不易”的形上义解说过于简约,以致于在后来的易学史发展过程中,易学家们对“易”之“不易”的本体化诠释存有很大差异,由此就使得在“不易”的本体化倾向中存在着“心”和“理”两条基本路径。
1.“不易”之心。《易传·系辞》有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吉凶,吉凶生大业”以及“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这里,“易”作为世界的根本,也就是“不易”之体,是“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然而又“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换言之,“易”之“不易”境界是不可思议的,内绝诸虑,外息诸缘,与天地自然万物之体浑然相一,然而它又不是一个充满冷性的物,而是“感而遂通”,以成就万物。因此,“易”之“不易”,因自身“无思也,无为也”的清净无染特质而又不守自性,使得“易”在具有内在的超越性并借以成就天地之极致的同时,在现实层面凸显其生化天地万物的现实性一面,即所谓“感而遂通”的宇宙天地万物生命得以生发的历程。这既昭示了“易”之离言绝相的真实,又凸显了其生发天地万物的自然本性,从而具有无限的创生功能。因而可以说,这里的“不易”也就是能生发万物的本心。
至北宋,邵康节亦提出先天易为心、后天易为迹的观点,认为心为易体,是天地万物的根本,万物有变而此体不变[7]。随之,陆王心学及其后传开“心学易”一脉,径以“易”为“本心”、“良知”。而明末四大高僧之一智旭则直言:“盖‘易’即吾人不思议之心体。”[8]强调十法界不出于一心,以心为万事万物存在的内在根据和本源。智旭还说:“易有太极,易理固在太极之先矣。设非吾人本源佛性,更是何物。既本源佛性,尚在太极先,岂得漫云天之所赋。然不明言即心自性,但言易者,以凡夫久执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断断不能理会此事,故悉檀善巧,聊寄微辞。当知易即真如之性,具有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之义,密说为易。而此真如,但有性德,未有修德,故不守自性,不觉念起而有无明。此无始住地无明,正是二种生死根本,密说之为太极。”[9]在智旭看来,“易有太极”之“易”是一切事理本源,即“吾人本源佛性”,也即“易即真如之性”,而且具“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之义”。这里,“易”之“变易”即“随缘”,“易”之“不易”即“不变”,是以天地万物均由此出。换言之,由于“易”之“不易”、“不变”,亦即“易”之“无思也,无为也”而开显了生命主体内绝诸虑、外息诸缘的价值德性,同时又由于“易”之“变易”、“随缘”,也就是“易”之“寂然不动”而成就价值主体的自我天地万物,并以“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实现天人的通达、万物的生发。因此,人与宇宙同处于一大生命体当中,宇宙生命就是人之生命,人之生命也就是宇宙生命,二者交互通泰,实现了天人直接的合一。而这一“合一”的根源就在于生生不已大化流行的“不易”之体,由此不仅展现了“变”当中的“不变”、“易”中之“不易”,而且使得生命主体在现实层面实现了自我超越,理想的而又不背离现实,内在的而又是超越的,从而开出现实即超越、超越即现实的天人境界,亦即程颐所言“体用一源,显微无间”[10]。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有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1]那振聋发聩的呼声。
2.“不易”之理。在易学发展史上,以“理”作为天地万物的本源,启“易”之“不易”为理本论之端的是程朱理学一派。程颐认为:“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12]强调万物之象数根源于理,理为象数之本。所以,程颐说:“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其为书也,广大悉备,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物之道也。”[13]在程氏看来,“易”为“变易”,然而“随时变易”只是遵从“不易”之“道”体。这里,“道”也就是程颐所谓的“理”。程颐还依“易”有“不易”之义而倡导阴阳定位说,宣扬“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形上观,认为顺天理而行则得福,逆天理而行则遭祸,强调“易”之“变易”动静必合循于天理,从而最终建立起理本论的易学哲学体系。对“不易”之“理”,近哲马一浮先生说:“气是变易,理是不易,全气是理,全理是气,即是简易。”[14]这里,马一浮以“理”界定“不易”,以“变易”为“气”,以“不易”为“理”,二者相即不离。显然这是对程朱易学的继承和开拓。而且,马一浮还强调在变动不居的事物当中寻求理,即要在千变万化的事物中开显出“不易”的本体。对于“变易”和“不易”的关系,马一浮指出:“只明变易,易堕断见,只明不易,易堕常见。须知变易元是不易,不易即在变易,双离断常二见,名为正见,此即简易。”[14]43“法尔双离断常,乃显真常不易之实理。”[14]204这即是说,要双离断常两边见,在千变万化之中把握不变的理体,同时要立足于不变的理体以应千变万化的变易,从而得以呈现不易的真常实理,实则以“理”为本。
对于“易”的本体世界,成中英先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认为“易”的本体世界不是一个决然超越变化现实的神秘世界,因之也不是一个孤立绝缘的本质世界,甚至也不是一个纯然对象化的世界,因为它是与主体的人的心灵密切相关的天地人的共同根源。而且,人不能用有限的静态结构概念理解与认知它,却可以思考它,可以用行为或行动来参与主体之活动,这是由于人的行为也能改变事物,故具有本体的意义。事实上,本体世界是包含着本源、实体与活动的真实,而非一个静止的状态。随之,成中英先生进一步指出:“本体的重心是在生与生生,故包含了生之原始、生之过程、生之作用与生之实体等意涵。是以本体世界就其连续性讲是包含一切现象与活动的整体:现象是本体的现象,变化是本体的变化,过程是本体的过程,生命是本体的生命等等,也是此等事物发生及持续之所系。”[15]这就是说,“易”的“变易”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充满变幻的此岸世界,“不易”的本体则昭示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彼岸世界,但不论是人的心灵世界,还是天地万物的客观世界,它们同根同源。因而我们所要成就的就是在现实世界的变化和幻相中把握真实与永恒,在真实和永恒中适应变动不居的当下。正是由此,“易”之“不易”的当代价值才得以开启。
三“易”之“不易”的当代价值考量
单就以“神道设教”为特色的“易”之“不易”的秩序化和本体化倾向而论,尽管先贤的初衷在于以“天道”与“人道”相互印证,以“天人同构”立言立说,关注人生与人性的终极旨归,为当时统治者统治的合法性与社会秩序的现实合理性给予论证,因此具有精神鸦片的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思想无疑也具有维护社会和谐、稳定、有序的功能,还能给予艰辛生活的士人们以灵魂安顿和生命慰藉,使他们能安居乐业。即使在今天看来,“不易”的这种二重化倾向仍不失其现实意义和价值。
(一)“不易”的秩序化倾向对和谐社会建构的启示意义
追求和实现社会和谐一直以来就是人们的美好憧憬和向往;构建和谐社会、和谐世界也成为当今世界人民越来越普遍的共识和良好愿望。尤其是当代中国所倡导的构建和谐社会既是对人类和谐文化特别是中国传统和谐思想的利用、借鉴、继承和发扬,也是对当代社会发展的新认识和新见解。正如成中英先生所指出的,追求和谐化是中国哲学中包括《周易》哲学、儒家哲学与道家哲学共同具有的价值取向[16]。其中,《周易》哲学以形而上者之道为宇宙本源,以对天道和人道的深刻理解以及天人关系的各种形态的可能性之优劣比较与选择为出发点作为其建构世界观的主要脉络,强调人的存在意义与价值可由其自身之努力与创造以“参赞天地之化育”(《中庸》),即与天地的存在意义同样伟大,最终达到以“天人合一”为极致的治世理想,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和谐。因而,“易”之“不易”的二重化哲学思想不仅对当代世界与中国和谐社会建设具有重要借鉴意义,而且与和谐社会的建构在基本价值取向上有相当程度的内在一致性。特别是“不易”的秩序化倾向既强调以人道附和天道,勿以人灭天,以人与自然相互和谐为鹄的,又不断表明人类只是茫茫无限宇宙中的一个极为有限的存在物,决不可以人的无限贪欲去挑战自然的威严,更不可越位或越俎代庖,否则最终遭受惩罚还是人类自身。
在对待天人关系即人与自然关系方面,当今之世人们热衷于以高度发展的科技征服和掠夺自然,以工具理性抹除道德价值、宣扬人类中心主义。中国的先哲早就告诫我们,人类只是无限宇宙和天地万物中的一个有限存在,人与自然是息息相通的一体,这是中华民族几千来的核心思想与精神实质。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根本观念之一的“天人合一”,既强调天人同构,宇宙自然是大天地,人是一个小天地,又强调天人相应相通,即人和自然在本质上是相通的,一切人事均应顺乎自然规律;既表明人类生生不息、法天、希天、求天、同天的完美主义和进取精神,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关于世界观、价值观上思维模式的全面性和自新性。而《周易》“易”之“不易”的秩序化强调天地万物与人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是休戚与共的。它启示我们在开发利用自然的同时,要保护、养育自然,尊重、善待自然,按照自然的规律办事。因此,“易”之“不易”的秩序化所倡导的“天人合一”观念及其所追求的人与自然和谐的思想对于我们贯彻可持续发展的战略思想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周易》的这一“天人合一”思想,与我们当今所倡导的生态环境保护的理念十分契合,其所折射的人与自然协调的生态伦理对构建和谐社会无疑具有重要理论价值。
(二)“不易”的本体化倾向对重铸当代人文精神的借鉴价值
随着现代工业和经济的不断发展,人类将自身置入严重的社会危机之中。尽管人们可以享受到现代化带来的各种成果,但现代化并不一定带来人们幸福感的全面提升。一方面,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价值系统,有自由、平等、效率、创新、开放等特性,这较中古社会的权利本位、停滞、封闭、守旧是一种时代性跃进;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在“看不见的手”———价值规律和利益的推动下,利己心和对财富的贪欲,正左右着社会的演进。这既激发了现代社会的活力,又使人产生强烈的疏离感、无力感,泯灭了宝贵的灵性[17]。可以说,现代化恰似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在给现代人带来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同时,也带来了难以克服的“现代病”,这种“病”的重要表现就是人“物”化,人不再是人自身,而是沦为经济动物。人们利用所掌握的现代工具理性,不约而同地患上急功近利的短视症,导致对终极意义关怀的缺失、道德滑坡、人性泯灭和价值理性丧失,人之为人的灵性苍白化乃至精神家园失落等。因此,我们在强调经济发展的同时,当务之急就是加强人文精神培育和建设,匡扶人心,重塑信心。《周易》本体化的“不易”之“心”或“理”对此可谓一剂清凉剂。《周易》的“变易”、“易简”和“不易”思想促使人在现实中实现心灵的超越和人格的升华;《周易》远不止是一种脱离苦海获得自我解救的精神胜利法,还是一种清醒的人生态度和境界,促使人们觉悟。
在《周易》看来,“不易者”的自在世界相对于为我世界更真实、更内在、更合理,人类只有把自己融化于天地大化之中,才能真正找到自我生命的本真。尤其是《周易》“不易”以“心”或“理”作为世界和人类及一切生命之源,其实就是对人性的一种回归,唤醒人类不再迷失自我,重塑人的价值理性和道德理性,避免其成为工具理性的奴隶。此种“内在的善”构成了现实生存世界的价值本体和基础。由于人性中存有与生俱来的弱点如嫉妒、贪婪、恐惧、私欲等负面因素而导致现实世界的不尽如人意,但《周易》的伟大之处在于其不仅洞悉这种种负面因素,而且能从人的情感和心理层面将其升华为一个人人都可以用心性去领悟的哲学范畴———“心”或“理”,并以此作为天地自然的生命本真和万物存在的根据。因此,《周易》以本体具有心灵之境界而彰显了一种人生境界的超越精神。
显然,这当中所蕴含的“以理化情”的高超人生智慧对重铸当代人文精神具有重要借鉴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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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群喜)
B221
:A
:1674-9014(2013)04-0010-05
2013-04-26
张韶宇,男,河北魏县人,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研究人员,贵州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为道教、佛学和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