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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语言的音乐性特质研究

2013-03-18贾荟册

武汉纺织大学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叠音音乐性辞格

贾荟册

(成都市职工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张爱玲小说语言的音乐性特质研究

贾荟册

(成都市职工大学,四川 成都 610000)

张爱玲在20世纪40年代以小说集《传奇》走红上海文坛,她的小说语言极富音乐美——这成为张爱玲区别于其他作家、独步文坛的独特语言特质。其语言传递出苍凉的基调,叠音、摹声的手法和新式标点的运用使小说语言呈现出抑扬顿挫、和谐辉映的韵律美;反复、排比和顶真等辞格组合出参差的旋律美;长短相间、整散交错的句式形成气势贯通又灵动跳跃的音韵美。

张爱玲;小说语言;音乐性;叠音;摹声;修辞

早在19世纪末,康拉德就曾说过,小说“必须尽量具有雕刻的可塑性,绘画的色彩,和音乐的有魔力的暗示——而音乐乃是艺术的艺术……”[1]。张爱玲正是一位将文学和音乐巧妙结合的作家,她深谙汉语的声律节奏,与张爱玲同时期的女作家苏青曾感慨道:“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段也会感动起来。”[2]在她的作品中,其潜在的语言节奏,“抑扬顿挫”的声韵,往往让我们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极具音乐性的细腻表现,抑扬顿挫的节奏赋予作品独特的审美感受,在富于变化的旋律中,展示了女作家独有的内心世界和人生体验。

一、苍凉的基调

张爱玲在散文集《流言》中《谈音乐》一文里有着这么一番自述:“我不大喜欢音乐。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之所以说“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显然带有她个人成长经验和浓厚主观色彩的印记,是她内心感情基调的一种体现。

张爱玲的母亲是一位思想开明的新式女性,因不满于张爱玲父亲的遗少式的做派,在张爱玲4岁的时候,便以出国留学为理由离开了家庭。从此,张爱玲对音乐的感觉也发生了陡然的变化,同样是在《谈音乐》中,她回忆道“以后我从来没有自动地去听过音乐会,就连在夏夜的公园里,远远坐着不买票,享受露天音乐厅的交响乐,我都不肯。”缺席的母爱和畸形的家庭形成了她心中残缺的旋律,即便经过成长的蜕变,她笔下流出的语言反反复复吟唱的也是心底忧伤哀婉的基调。

如何用语言传递出苍凉的基调呢?在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中,主要的实现方式是通过汉字声调的平仄形式[3]。平、上、去、入是古汉语字音的四声。唐代的《元和韵谱》道:“平声哀而安,上声厉而举,去声清而远,入声直而促。”可见,平声具有悲怆哀婉的特质,传递出的感情凄婉苍凉。历经了从古至今的流变,古代汉语的中的平声字大致对应现代汉语中的阴平调和阳平调。例如:

他的新娘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她的头发的波纹里永远有一阵风,同时,她那蜜褐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第二炉香》)

其中平声字54个,非平声字38个。这一段文字写的是当天下午即将迎娶心目中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的罗杰的一段心理感受,单从声调上看,占多数比例的平声字的使用,就已经营造出一种缓缓的哀绪,低低笼罩。于是,在罗杰的热情与兴奋之中,掺入了不和谐的分子,透出冷冷的悲哀,似乎给这一段即将成立的婚姻定下了阴冷的基调,预示着它的最终归宿。

在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中,从语音上来看,较多使用平声字,奠定了悲哀的基调。

二、小说语言音乐性的表现形式

(一)叠音词和词的重叠形式

汉语历来讲究音韵之美,叠音是汉语音韵修辞最古老的手法之一,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鹿鸣·采薇》)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声声慢》),声调上循环往复,尽显汉语言独特之美。张爱玲在小说语言中广泛使用了叠音的手法,在其作品中,叠音词和词的重叠形式有下面几种情况:

1. 动词的重叠

(1)动词的重叠:AA式。

小寒点点头。(《心经》)

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十八春》)

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着,听听音乐。(《十八春》)

我们——我们谈谈!《(封锁》)

(2)动词的重叠:AABB式。

两人只得摸着黑,挨挨蹭蹭……(《心经》)

海立还有点疑疑惑惑地道:“你真的……”(《心经》)

老远看见一个表嫂……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鸿鸾禧》)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十八春》)

曼璐就这样哭哭啼啼地走了……(《十八春》)

说说停停,看看已经天色微明了。

2. 形容词的重叠

(1)形容词的重叠:AA式。

他用一只手臂紧紧挟住她的双肩……(《茉莉香片》)

他静静站着……(《茉莉香片》)

小寒高高坐在白宫公寓屋顶花园的水泥栏杆上……(《心经》)

小寒轻轻用一只食指……(《心经》)

小寒……缓缓走到阳台边上。(《心经》)

(2)形容词的重叠:AABB式。

剩下的一群中,零零落落也有人说句把话。(《封锁》)

弯弯扭扭最难找的小胡同……——一个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封锁》)

不过景藩是从从容容的……(《小艾》)

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封锁》)

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第一炉香》)

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植树……(《第二炉香》)

(3)形容词加双音后缀:ABB式。

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心经》)

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心经》)

屋子里黑洞洞的(《心经》)

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心经》)

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心经》)

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心经》)

动词和形容词的重叠形式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的广泛使用,增加了语言的音乐美,它们灵动呼应,音韵和谐,在起伏错落中流淌出泠泠的旋律,能够很好的增强语言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取得良好的美感效应和表达效果。

(二)反复、排比和顶真的妙用

1. 反复

反复是同构同语的叠加,在张爱玲的笔下,也成为了其音乐性语言形成的一种重要语言手段。例如:

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金锁记》)

七巧道:“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同上)

七巧身为姜家的二奶奶,守着一具病病哼哼的肉体,患骨痨的丈夫给不了她正常的婚姻生活,然而七巧毕竟是个年轻的、正常的、鲜活的女性,她的高度压抑的情感和欲望,她的痛苦,都表现在这反复的语音里了,凄苦无告的心痛转化为强烈的复调语言,如泣如诉。

2. 排比

排比是同构异语的推排,在排比句中,结构相同或相似,音节数量相近,句与句之间音节整齐匀称,使语言具有节奏感和声韵之美,如:

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倾城之恋》)

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烟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心经》)

3. 顶真

顶真是将上句结尾的词语做下句的开头,或前文的末尾作下文的开头,使相邻的语句、片断、章节首尾顶接,蝉联而下,主要用于整齐句子结构,贯通语气,突出事物之间的环环相扣。

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倾城之恋》)

嘹亮无比的音乐只是回旋,回旋如意,有一种黑暗的热闹,简直不像人间。(《创世纪》)

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实实虚虚,虚虚实实,极其神秘。(《花凋》)

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金锁记》)

4. 几种辞格的套叠

在张爱玲的笔下,体现音乐性的修辞手法并不一定是单独出现的,更多的时候体现为几种辞格的套叠,共同组合出一组组参差的旋律,如:

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成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成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子,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第二炉香》)

这是《第二炉香》中罗杰与愫细在教堂结婚,愫细一步步走向罗杰的那一段,这段话中使用的辞格有:排比、反复、顶真。这些辞格的使用,使句子与句子之间音韵粘连呼应、盘桓复沓,辞格的套用使这段文字形成了优美的音乐旋律和音乐般朦胧梦幻的美。[4]

(三)句式丰富、波澜跌宕

张爱玲有着娴熟的驾驭语言的能力,她别有匠心极其注重句式的选择和搭配,常常是长短相间,整散交错。在句群中,又能做到整散互见——整句形式整齐、气势贯通,散句灵动跳跃、富于变化。我们试看句群中多种句型的同时使用: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七巧扶着头站着,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撞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金锁记》)

季泽找七巧重叙旧好,却被七巧发现是冲着她的钱来的,七巧暴怒之下将其扫地出门,此刻她的内心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齐上心来。叙述句、感叹句、疑问句、反问句、整散句、长短句各种句式错综杂糅,比喻、重叠、排比、递进、对比等多种辞格交映生辉,文字调制出跳跃跌荡的音乐,弹奏出七巧舍弃内心中压抑多年的情欲以成全金钱欲望,从此披上黄金的枷锁时的矛盾、痛苦、无奈、绝望的纷乱复杂的内心旋律。

(四)新式标点在表现语言音乐性中的作用

中国宋以前的古书多数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因此对于分句和句的判断依靠意义和语音的停顿,宋朝以后汉语中出现了“句”、“读”两种标点符号。从《新青年》1918年第一号起,选刊的译文和创作开始全面采用白话文和西文标点。新式标点的使用在内容表达上使语言明白畅达、简明易懂,同时,从语音的角度看,标点符号又具有调节声律的松紧张弛、体现节奏的变化和弹性的作用,使语言呈现出参差错落、快慢徐急总相宜的节奏美,朱光潜先生也曾说过:“声音节奏在科文里可不深究,在文学里却是一个最主要的成分,因为文学须表现情趣,而情趣就大半要靠声音节奏来表现。”[5]如:

七巧只顾将身子挡住了他,向春熹厉声道:“我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三茶六饭款待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欺负我女儿?你那狼心狗肺,你当我揣摸不出吗?你别以为你教坏了我女儿,我就能不捏鼻子把她许配给你,你好霸占我们的家产!我看你这混蛋,你还想不出这主意来,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教的!我把那两个的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老混蛋!齐了心想我的钱,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金锁记》)

我们试分析上文以短句为主的对话,频繁出现的点号表达了急如快板的节奏。五个惊叹号,表达了句末尾的停顿和强烈的语气,在句调上呈降抑调;两个问号,表达了疑问和反问的语气,在句调上呈升扬调。惊叹号和问号的交错使用,使句调呈现出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参差错落而又和谐辉映的音乐美,使读者受到强烈的声韵感染,从而如临其境、如闻其声。

(五)摹声

摹声又称拟音,是有意地运用语言文字把声音原状摹仿出来的一种修辞手法,使语言具体、形象,给人一种如闻其声的音响效果和如临其境的实感。

张爱玲作品中拟声之处多得惊人,拟声词亦十分丰富,能极其细致入微的摹写出同类声音的细微差别,表现不同人物的性格、思想情绪以及同类事物在不同情境下的区别。我们下面看看她是怎样用不同的拟声词展现同类事物的不同特质的,例如,对笑声的摹写:

七巧:“格格”;曼桢:“嗤嗤”;娇蕊:“噗嗤”;祝鸿才:“嘻嘻”;曼璐:“哈哈”;叔恵:“呵呵”;小寒:“格吱”

各种汽车的声音:

军用卡车:“轰隆轰隆”;公交车:“轰隆轰隆”;夜晚的卡车:“嗤溜溜”;电话里听到的汽车喇叭声:“啵啵”;雨中的汽车:“泼喇泼喇”、“铺啦铺啦”

各种脚步声:

娇蕊:“踏啦踏啦”;梁太太和薇龙:“咕吱咕吱”;徐太太:“吱吱格格”;罗杰:“磕笃磕笃”

另外还有其他各种声音:

老上海街上的声音:拨浪鼓“不楞登不楞登”;包车:“叮叮”; 汽车:“叭叭”

香港被轰炸的声音:飞机:“营营”、“孜孜孜”,“吱呦呃呃呃呃”,“砰!”,“哗啦啦”

电话铃声:“噶儿铃……铃!噶儿铃……铃!”

燃烧的声音:壁栗剥落

女人讲话的声音:哗栗剥落

每读到拟声处,仿佛那声音就在耳边响起,真切绝妙,形象逼真。张爱玲高妙的语音修辞使她的语言脱除了书面语的严肃拘谨,再现了口语灵动活泼的风貌。

三、结语

语言是文学的载体,索绪尔说过:“语言可以比作一张纸,思想是正面,声音是反面。我们不能切开正面而不同时切开反面,同样,在语言里,我们不能使声音离开思想,也不能使思想离开声音”。[6]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不仅注重挖掘语义功能,而且将文学语言的语音效果作为表现小说主题意义和美学价值的重要手段,体现了现代小说对语言运用的开拓。叠音词、摹声词,反复、排比、顶真等辞格的使用以及丰富的句式和新式标点的运用使张爱玲小说语言呈现出灵动的旋律,从而在现代文坛中具有了鲜明的个性化特征。

[1]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M].申雨平,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10-11.

[2]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80.

[3]唐跃,谭学纯.小说语言美学[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148-150.

[4]李新亮.论现代小说的音乐性[J].兰州学刊,2010,(10):147-148.

[5]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20.

[6]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158.

Eileen Chang's Novel Language Music Characteristic Research

JIA Hui-ce
(Chengdu University of Staff, Chengdu Sichuan 610000, China)

Eileen Chang in nineteen forties with stories of" legend", became popular in Shanghai literary circles. Her novel’s language is very musical, this is a unique language characteristics which made Eileen Chang different from other writers. The language conveys the tone of desolation. Using reiterative locution, onomatopoeia means and the new-style punctuation makes the novel language present a rhythm. Repeatedly, parallelism and string style of combination of melody. Repeatedly, parallelism and string style of speech combine melody anisometropia. The long-short staggered, which present the sentences’ beauty of phonology.

Eileen Chang; Novel Language; Music; Reiterative Locution; Onomatopoeia; Rhetoric

H051

A

2095-414X(2013)04-0066-04

贾荟册(1981-),女,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影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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