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托尔斯泰娅短篇小说空间中的普希金*

2013-03-18

外语学刊 2013年6期
关键词:尼娜普希金暴风雪

孙 超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文学研究

托尔斯泰娅短篇小说空间中的普希金*

孙 超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80)

在俄罗斯后现代小说家那里,普希金的地位极其独特,这在托尔斯泰娅的文本中体现得尤为突出。托尔斯泰娅的小说经常引用普希金的诗歌话语,这些话语为理解小说全篇的创作主旨行使着不同功能。普希金创作的一些基本母题(如彼得堡和暴风雪等)贯穿托尔斯泰娅的很多创作过程,成为诠释小说思想内容的关键。托尔斯泰娅甚至改写普希金的生活历程,把他当成某种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化符号。两人文本之间的互文性昭示人类文明进程延伸的轨迹。

托尔斯泰娅;普希金;互文

1 对普希金诗歌话语的引用

对普希金作品的引用形式多样,有逐字逐句的直接引用,也有断章取义的部分引用,甚至拼凑引用,以及有含蕴在叙述者和主人公话语中普希金的经典话语等。它们在文本中为理解小说全篇的创作主旨行使着不同的功能。

在托尔斯泰娅的第一部小说《曾坐在金色的台阶上》(1983),作家就直接引用普希金作品中的话语。这部作品以小女孩的视角展开叙事,通过对邻里帕沙叔叔及其妻子维罗尼卡的细腻观察表达儿童对生活的独特感受。

文中对普希金的引用见于对维罗尼卡的描写上:“你们想要什么,孩子们?‘给点儿草莓吧’。俏丽女商贩的双手沾满了草莓残渣,红瞎瞎的,真吓人……她简直就是个女皇!这是世界上最贪婪的女人!/ 为她斟上外国的美酒,/ 给她品尝香甜的饼干;/ 周围站着威严的士兵…… 有一次,她就是摊着这么鲜红的双手从暗暗的木棚中走出,一边还微笑着说:‘终于把小牛犊给宰了’/ 肩膀上都扛着斧头”(Толстая 2004a:236)。这段文字中的4句诗词出自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1833)。在普希金那里,这是渔夫之妻在自己4次请求(要新木盆、要木房子、想当世袭的贵妇人、要作自由自在的女皇)被一一满足之后,特别是想当女皇的愿望实现后,出现在善良渔夫面前的倨傲神态。无疑,这段引文会使读者立刻联想起普希金笔下那个贪婪、狠毒的老太婆形象。在普希金笔下,渔夫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物形象,而他的老婆却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典型。为了满足老太婆的贪欲,渔夫不得不一次次地到海边央求金鱼实现老太婆的请求。但在故事的最后,面对老太婆想当海上女霸王的诉求,金鱼因为自己也将受到奴役而拒绝渔夫。于是,“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普希金 1999第四卷:513)。普希金借助童话这一独特叙事体裁讽刺并鞭挞藏匿在人性深处的贪婪本性。在小说中,托尔斯泰娅巧妙地引用普希金文本中的话语,不仅使文本生动形象,而且借此讽喻女主人公维罗尼卡·维肯季耶夫娜同渔夫老婆一样的贪婪本性,同时也暗示在以后的故事情节中她会像渔夫老婆一样遭遇不幸。在与小说讲述者母亲发生口角后,为了看护自己的家产,本就患有失眠症的维罗尼卡时常会深夜里游荡在家园附近,很快就意外死去。我们看到,这段摘自普希金童话故事的文字不仅间接刻画主人公的性格,而且有力地印证故事讲述者对人物命运的准确判定。

儿童是托尔斯泰娅钟爱的人物类型。托尔斯泰娅认为,孩子们的可爱之处就在于他们不仅生活在现实世界中,而且生活在自己主观杜撰的童话世界里。他们稚嫩、单纯、本真的世界观是一种观察生活的独特角度。这种视角的正确性令人深信不疑,因为孩子们的观点往往代表真知灼见。在《曾坐在金色的台阶上》中,正是通过孩子的叙述视角自然引入普希金的诗文。显然,这是作家精心设计的结果。小说《爱或不爱》(1987)的讲述者同样是儿童,作品以回忆方式刻画一对主人公对两个保姆的主观理解和接受,表达对爱与恨、生存的喜悦与悲伤的独特认识。文中对普希金诗文的引用则行使着另外一种功能。

玛丽娅·伊凡娜是女孩们的保姆,负责教她们法语。但这位请来的保姆却一直沉迷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怀念自杀的诗人叔叔、热心与邻里闲聊,从而忽略教育孩子们以及与她们沟通,结果遭到她们敌视与反感。这让主人公们想起她们的第一个保姆格里莎——民间传统和智慧的化身:“在她白发苍苍的脑海里珍藏着千百首关于讲人话的狗熊,关于夜半时分爬到烟囱上给肺结核患者治病的青蛇,关于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故事”(Липовецкий 1997:299)。正是她使小姑娘们结识普希金的诗歌世界。所以,在孩子们的意识深处一直把她等同于伟大诗人自己的奶娘阿琳娜·罗季昂诺夫娜:“和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受尊敬爱戴的格里莎保姆不懂什么外语,也好长时间都没有出来活动了,她腿脚不灵便。普希金也曾经非常爱戴她,为她写道:‘我的年迈了的亲人!’。可对于玛丽娅·伊凡娜,他却只字未提。如果要他写上两句,估计会是:‘我的肥硕的蠢猪!’”(Толстая 2004a:294)。这里引用普希金的诗作《给奶娘》(1826),模仿普希金口吻写诗,意在表明讲述者对两位保姆截然不同的主观态度。但小说后来的情节发展告诉我们,这种主观态度有失偏颇。原来,另外一个小姑娘却温柔地爱着这个“众人嘲笑的对象”(Толстая 2004a:301),视其为“亲爱的保姆”。当看到这一切时,主人公们很是诧异,这“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连玛丽娅·伊凡娜也曾经受到过别的女孩子的衷心热爱”(Толстая 2004a:294)。先前,在主人公意识中截然相对的两个形象遭到质疑,被“珍爱的奶娘”既是格里莎,也是玛丽娅·伊凡娜。甚至连小说的标题都或多或少说明人的“感觉的不可预测性和主观性”(Николина 2003:239)。作家认为,只有“用心去理解,就像野兽理解野兽、老人理解小孩,无言的动物理解自己的同类一样”(Толстая 2004a:303),人才能感受到生存的幸福和快乐。

小说《夜》(1987)以一个弱智人的视角讲述主人公与现实世界碰撞后得出的对生活的独特感悟。文中对普希金诗歌的引用用意独特。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始终生活在双重世界中,一个是外在现实世界,另一个是内在臆想世界。对于他来说,“外在世界”不真实、非理性,“糟糕透了的、不正确的”,而臆想世界(在他的脑海中存在的真实世界)是“在那里没有任何限制”(Толстая 2004a:195),然而它又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世界。任何一个外在的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干扰都能威胁它,摧毁它。为了坚守自己独特的心灵世界,主人公向周围一切寻求护卫。作家用意识流写作手法展现一个始终处在紧张内心独白状态中的人物形象。对于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来说,妈妈意味着一切,意味着世界和生活:“啊,妈妈,你是我的指路明星!金灿灿的!你会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你是那么睿智,会解开所有的乱线!”(Толстая 2004a:195)。如果妈妈也像别人那样将他遗弃,他就向普希金求救:

“亲爱的妈妈更清楚。我要听妈妈的话。只有她一个人确切知道世界上能够穿越密林的小路。但是如果妈妈要是离开我该怎么办……普希金广场。妈妈,普希金是作家么?

是。

我也想当一个作家。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只要你想,你就能做到。为什么不呢?只要想就能做到。拿起纸和笔,就可以成为作家。就这么说定了!

他要当作家。这太好了。晚上,妈妈坐在宽敞的转椅上,戴上眼镜,用低沉的声音读道:/暴风雪遮蔽着天空,/卷扬起雪花的旋风;/ 时而像野兽在嗥叫,时而像孩子在痛苦。

听到这,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心头感到一阵喜悦!他张着大嘴傻笑着,露出满嘴黄牙,一边跺着脚,一边兴高采烈地叫嚷着。/ 它一会儿像野兽在怒吼,/ 一会儿又像婴孩在悲伤。

他就这样一直把全诗念完,但所有的词语又重新回转,于是又念了一遍,并反复地重复……

太好了。它就这样怒吼:呜-呜-呜-呜-呜!”(Толстая 2004a:197-198)。

在小说中,作者将普希金的形象引进主人公的视野并借此引用普希金诗歌《秋天的夜晚》(1825)中的前4句诗词,并非偶然。普希金及其诗歌不仅是正义、和谐的象征,而且是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孤独、无望生活的求助对象,主人公希望在普希金那里得到心灵解救,获得理解和同情。然而,在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脑海中重新复制普希金的诗词中,虽然词语顺序没有改变,但韵法却打乱了,诗歌的节律也遭到无情破坏。作家以这种略显戏谑调侃的方式既证明主人公低能儿的现状,又巧妙预示小说故事情节的进一步发展。趁妈妈没有留意,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偷了邻居的钱,跑到大街上买冰激凌吃,结果遭到路人的一顿毒打。就像普希金诗歌说的那样,在寒冬的夜晚,他“抬起自己早已没有人样的脸看着天上的群星号啕大哭起来”。受到打击后,他顿悟到一个别人无法体会的真理:“夜”。最后,阿列克谢·彼得洛维奇只得重新回归自己独特的心灵世界,回归“自己温暖的小巢、舒缓的小窝,回归母亲银白翅膀的庇护下”(Толстая 2004a:200)。小说的名称和结构都说明主人公闭塞、无望的生存状态,象征着其生活的恒久孤独。这样,普希金的诗歌既表达主人公“一种对和谐的需求”,同时残酷的现实又让他意识到“不可能获得和谐”(Прохорова 2005:47)。

《诗人和缪斯》(1986)塑造一个普通女子在生活中追求爱情的经历。在经历一番痛苦和挫折后,35岁的医生尼娜试图找到一种“发疯,让人死去活来的爱情”(Толстая 2004a:150)。在一次诊病过程中,尼娜遇到格里沙,这个“几近僵尸的男子”立刻“俘获了尼娜那颗期待已久的心”(Толстая 2004a:152)。格里沙是扫院子的,平时住在门房里。他的屋子里不仅塞满各种垃圾和杂物,而且经常有一些“狐朋狗友”(Толстая 2004a:153)到他那里做客,他们把格里沙视为诗人、天才和圣人。为了将格里沙据为己有,尼娜使出浑身解数。她从格里沙身边清除丽莎维塔,使宾客日渐稀少,胁迫格丽沙与其结婚并说服他搬到自己那里住。尼娜的愿望实现了,可格里沙却失去作诗的灵感,整日以泪洗面,担心自己很快就要死去,被土埋掉,被人们永远遗忘。于是,格里沙将自己卖给科学院,以便不再躺在潮湿的土地里。尼娜对爱情的浪漫追求又一次宣告失败。

托尔斯泰娅称尼娜为缪斯,希望她能成为格里沙诗歌创作的源泉和灵感。但自从格里沙与尼娜一起生活,发生的一切恰恰相反,尼娜不但没有成为格里沙的缪斯,而且严重阻碍诗人的创作,成了他的绊脚石。无疑,这一切都是因为庸俗的尼娜,她单纯地认为只要提供温饱的物质生活就能帮助艺术创作。

在小说的结尾,作者以格里沙的口吻借用普希金诗歌《纪念碑》(1836)中的话表明自己的主题思想。当尼娜向格里沙询问其快乐的原因时,“格里舒尼亚又笑了起来,说,他已经以60卢布的价格把自己的骨骼卖给了科学院,还说他会比他的骨灰活得更久,而且身体还不会腐烂,说他不会像他原先担心的那样躺在潮湿的土地里,而会在整洁、温暖的大厅里站在人群中间,会拴上带子并编上号码,大学生们——快活的人们——将拍着他的肩膀,弹击他的额头,还会给他抽烟。瞧他把这一切想得多么美妙”(Толстая 2004a:162)。这里,托尔斯泰娅以反讽的语气辛辣地嘲笑庸人尼娜对诗人的无情戕害。要知道,普希金在自己的诗歌里预言自己诗作的永恒意义,可现实生活中的诗人格里沙却在与市侩尼娜的相处中丢掉创作的灵感,他只有选择极端的手段才能达到自己想要永恒的愿望。

2 对普希金创作母题的借用

在托尔斯泰娅的创作中,还有不少作品借用普希金创作的基本母题,并在其中得到进一步阐释。在互文类型中,这种对经典文本内部构成要素(如情节、叙述手段、各种结构要素等)的借用称为结构引用(структурные цитаты)(Михина 2008:9)。它主要表现在《奥凯尔维利河》(1985)和《林姆波波》(1991)这两部小说中。

短篇小说《奥凯尔维利河》讲述了一个故事:西缅奥诺夫是一个中年单身汉,生活中唯一的慰籍就是在孤寂中倾听昔日浪漫曲歌星维拉·瓦西里耶夫娜的那些旧唱片。在主人公的意念中,维拉早已不在人世,于是把她想象成栖居在彼得堡郊外奥凯尔维利河岸边的年轻女郎。当他得知维拉还活着的时候就决定拜访她。结果却发现现实生活中的维拉粗俗、平庸,与想象中的截然相反,梦寐以求的晤面不啻是一场恶梦。

在小说开篇,作家就把故事背景放置在初秋时节的彼得堡:“当时令转为天蝎座时,天不仅阴得早,而且时常刮风飘雨”(Толстая 2004a:244)。此时的彼得堡城变成一个“潮湿、流动、狂风不断敲打着窗帷的城市”(Толстая 2004a:244)。这短短几行文字不仅描绘彼得堡的恶劣天气,为小说奠定阴凉、悲戚的基本格调,也使它同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形成对照、对话关系。要知道,普希金的长诗正文恰是从类似的写景开始叙事的:“彼得格勒阴沉的天空/刮着十一月的寒冷的秋风”(普希金 1996:431)。水患描写也十分相似:“奔流到已经暴涨到令人恐怖的大海里的河水,倒灌流向城市……瞬间就淹没了博物馆的地下室,吞食着不堪一击的、被潮湿的沙土冲碎了的藏品、鸡翎羽毛做的萨满教面具、已经弄弯的奇刀异剑、珍珠睡衣,还有不怀好意的一到深夜就惊醒的员工们的青筋暴凸的双腿”(Толстая 2004a:244)。作者好像在有意强调《奥凯尔维利河》和《青铜骑士》之间的隐秘联系。略有不同的是,这场水患不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只是在主人公的潜意识层面产生的一种幻觉、一种本能的联想。

同叶夫根尼一样,西缅奥诺夫也是一个无法与强大的彼得大帝对抗的小人物。处在彼得堡恶劣的自然环境下,主人公竟然生活在一个“没有遮护、没有帷幔、窗口孤悬”(Толстая 2004a:244)的斗室。难怪彼得堡在主人公的眼中变成“彼得大帝的阴险预谋”,是“身材高大、双眼突兀、大嘴开张、尖牙利齿并仍在幽深夜色中双手高举造船的利斧不断追逐弱小且吓破了胆的臣民的工匠沙皇的报复”(Толстая 2004a:244)。

可以说,彼得堡城及其常年的水患对托尔斯泰娅笔下的主人公西缅奥诺夫的影响最直观、最深刻,他为自己创建一个关于昔日歌星的神话。所以,小说从彼得堡写起并非偶然。这与普希金《青铜骑士》反映的小人物的命运悲剧如出一辙。金碧辉煌的彼得堡拒绝叶夫根尼,可泛滥的天灾却“接受”了他,进而毁灭了他的梦想、击碎了他的命运,直至摧毁了他的生命。在当代作家托尔斯泰娅笔下,小人物西缅奥诺夫生活在一个主人公自己“杜撰的城市里”,生活在一个“满是幻影的城市”,生活在一个到处都是神话传说的城市。而在与现实的碰撞中,这种虚构的城市一下子被击得粉碎。但主人公为此并没有损失什么。要知道,“水患”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它只是主人公潜意识里的梦幻。梦碎后,他亲自毁掉奥凯尔维利河两岸,但这些所谓的建筑根本不曾存在过,它们只是主人公瑰丽想象的组成部分。所以,“河水又一次地找到新航道,楼房也仍然固执地矗立在废墟中”(Толстая 2004a:253-254)。

小说《林姆波波》是一部近似乌托邦的作品。主人公们生活在物质匮乏、精神受到高度压迫的苏联社会。在无望的环境中,期盼精神拯救成了所有人的共同心声。主人公们把诞生第二个普希金看成“清除乱世”的唯一希望。这个重任落到知识分子也是持不同政见者列涅奇卡和来莫斯科研修动物学的非洲女学生朱迪的肩上。显然,这个荒诞的想法不可能得到实现。在小说结尾,不仅诞生第二个普希金的愿望落空,而且所有参与这一计划的人几乎都死了,其中包括朱迪,甚至连她的墓地都因遭到政府的征用而被彻底清除。

托尔斯泰娅在小说里巧妙借用普希金在《冬天的夜晚》、《鬼怪》(1830)、《暴风雪》(1830)、《上尉的女儿》(1836)等作品中多次出现的暴风雪母题,对理解全文主旨非常重要。

小说的开头就描写暴风雪:“……去年是朱迪15周年祭,我……像往常一样,在这一天点起了蜡烛,把空杯放到桌子上,上面放了一块面包……蜡烛燃着,墙上的镜子注视着,窗外刮起暴风雪,但火光中一片寂静,暗色的窗将一切都堵在窗外,街上满是漫天飞舞的雪花”(Толстая 2004b:308)。无疑,暴风雪是神秘大自然的代表,象征着不可驯服的自然力,这同普希金诗歌《鬼怪》中出现的暴风雪很相似。难怪它在小说中同死亡和孤独等主题紧密相连。

朱迪就是在刮着这样的“暴风雪”、在“严寒异常的一月”来到莫斯科的。在列涅奇卡看来,朱迪的出现预示着一种希望、一种能够使生活中的一切彻底焕然一新的热盼,所以他将她看成一股能与暴风雪相抗争的力量:“朱迪的出现就像一种已然实现的反抗,就像对世上万物的挑衅,就像黑暗中的小碎块,就像暴风雪中的一块黑煤”(Толстая 2004b: 310)。面对如同暴风雪一样浑浊的现实,列涅奇卡坚信“普希金会出现的!我们一定会生出普希金!”(Толстая 2004b:316)。可见暴风雪同时预示情节的发展。残酷的生活正像无坚不摧的风暴,将诗人列涅奇卡的梦想击得粉碎。

在小说的结尾,又一次出现暴风雪形象。当讲述者和主人公们站立在普希金纪念碑前,作家引入暴风雪形象。但映入我们眼帘的只有“低垂着的、朦胧不清且泛着绿光的面孔,被和平鸽粪便玷污了的面孔……被莫斯科的暴风雪永远冻僵在冰冷金属套架上哀伤的下颚”(Толстая 2004b:365)。这里,暴风雪不仅仅是寒冷、忘却,而且成了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具有象征意义的是,就连不朽的普希金纪念碑也一并吞没,生存的无望和痛楚跃然纸上。

3 对普希金生平的重新阐释

托尔斯泰娅不仅将普希金的诗歌视为天才之作,就连诗人本人甚至诗人的生活轨迹都在作家笔下被“神圣化”了。这在她的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情节》(1991)重新阐释普希金的生平。作家力求阐释自己对历史、文化以及俄国未来命运的独特预见。小说的中心情节是把逃过决斗死亡命运的普希金看成一个能够改变历史进程的伟大人物。文中假定及幻想等手法大量使用。这种手法在小说开篇就让读者一目了然:“假如就在丹特士白嫩的食指即将叩动扳机的那一刻,自然界中一只非常普通、司空见惯的小鸟似乎突然间受到雪地上嘈杂声和脚步声的惊吓,在飞离枞树枝的瞬间将一泡屎‘啪’地一声拉在恶棍的手上”(Толстая 2004b:251)。作家认为,这种偶然发生的小事也许能彻底改变历史,避免悲剧发生。于是,在作者想象世界中,决斗的结果发生变化:丹特士被打死,而普希金只是胸部受到轻伤。在身体复原后,普希金由于参加决斗被流放到米哈伊洛夫斯克,终老在那里,享年80岁。

托尔斯泰娅为读者创建一个关于老年普希金的神话故事。作家不但没有千方百计地美化诗人,反而去掉笼罩在诗人身上的一切迷人、虚幻的光环。普希金与任性且有点神经质的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此时她的杨柳细腰早已不见踪影)过着单调无聊的生活。很拮据,孩子们也没什么出息。普希金的诗歌不再受到读者崇拜,他写的小说虽然感情真挚但内容空洞。总之,很多人说,“普希金已经才思枯竭” (Толстая 2004b:254)。他与同时代作家不仅很少联系,而且充满隔阂,因为他们对文学持有“不可忍受的实用态度”(Толстая 2004b:254)。

对于托尔斯泰娅而言,竭力塑造老年普希金不是叙事重点,最重要的是普希金存在这一事实本身。在作家眼中,生活中的普希金是正义、和谐和真理的代言人。为了续写普加乔夫史,普希金来到辛比尔斯克市收集资料。正是在这座伏尔加河畔小城发生普希金与列宁的历史会晤。淘气异常的小瓦洛佳·乌里扬诺夫狠狠地将冰块扔向普希金。为了还击,震怒下的普希金用手杖击打着“小恶棍那长着红色头发的脑袋”(Толстая 2004b:256)。作者用细节详尽描绘这个重要场景。先前,老年的普希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多年前决斗对手丹特士的名字,此时此刻,在这复仇的一刹那,他终于想起了对手的名字,记起了自己乃至整个俄国文化界曾经蒙受的巨大耻辱。他的意识在刹那间复活。他狠狠地捶打着小男孩,已然不是因为小男孩的小小过失而是“为了皇村,为了瓦涅奇卡·普辛,为了参议院广场……为了彼得堡……为了一切不能理解的事物!!!”(Толстая 2004b:256-257)。托尔斯泰娅似乎让普希金将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在小男孩的身上。自从遭到普希金的击打后,瓦洛佳·乌里扬诺夫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俄罗斯的历史也随之发生变化。这段故事构成小说下半部分的叙述核心。

作家在塑造弗拉季米尔·乌里扬诺夫这个形象时使用戏拟和调侃语调。在受到“过路的黑人”痛揍之后,瓦洛佳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不再调皮捣蛋,而是循规蹈矩,最重要的是,他成了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由此,俄罗斯的历史也随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Десятов 2000:199)。1918年与德国的大战以俄国战胜而告终,沙皇尼古拉二世也活到暮年,在帝国内务部长弗拉季米尔·乌里扬诺夫的精心维护下,君主专制体制得以保存。甚至连弗拉季米尔·伊利依奇最后的辞世都成为作家戏拟的对象。作为一个衷心拥戴君主专政的臣子,在尼古拉二世死后,弗拉季米尔经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很快也死去了。在小说结尾,作家简短地交待普希金与列宁冲突后导致的后果。为了探究列宁的脑部构成,医生打开后者的头颅:“一侧的大脑完好无损,呈灰色状,而另外那个被黑人击打的那一侧却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Толстая 2004b:262)。

对于托尔斯泰娅来说,普希金就是一个崇高理想的化身,就是一个能够彻底改变俄罗斯命运的伟人。正是普希金的一击清除了列宁头脑中的革命思想。可能基于这种认识,作家才会将普希金诗篇《纪念碑》中象征着永恒的诗词和勃洛克预示着后代人对普希金的无限感激之情的4行诗作为自己小说的引言。托尔斯泰娅深信,普希金“将永远能为人民敬爱”。而后人也会像勃洛克所说,“这就是为什么在落日时分/在漆黑的深夜/离开光灿灿的参议院广场时/人们肃穆地向他行礼的原因”(Толстая 2004a:251)。正像评论家利波维茨基所说,“托尔斯泰娅的短篇小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作者和自己进行的敞开心扉的对话,它们通过各种隐喻完成,这些隐喻仿佛能积攒精神经验,告诉我们怎样才不会被毁灭、如何内在地克服生活中无望的存在等问题”(Липовецкий 1997:222)。

4 结束语

在托尔斯泰娅文本的各个层面,如形象塑造、性格刻画、情节展示、思想表达等,都可以感受到普希金的存在。可以说,以普希金为代表的俄罗斯经典文化成为托尔斯泰娅创作上取之不尽的源头。这恰恰说明,在现如今席卷全球的后现代文化语境中,普希金蕴含的“和谐、人文、自由”等价值观依然具有旺盛的生命力。

同时,普希金与托尔斯泰娅文本间的互文性似乎昭示我们,人类文明进程除了发展,还存在着多维度(形象塑造、性格刻画、情节展示、思想表达等)传承;两者交互作用,缺一不可。

刘文飞. 普希金全集 (全10卷)[C].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9.

Десятов В. Клон Пушкина, или русский человек через двести лет (По страницам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прозы)[J].Звезда, 2000(2).

Липовецкий М. Русский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 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поэтики[M].Екатеринбург: Урал. гос. пед. ун-т., 1997.

Михина Е. Чеховский интертекст в русской прозе конца — начала веков. Автореферат дессертации на соискание учёной степени кандидата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х наук[R]. Екатеринбург, 2008.

Николина Н.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й анализ текста[M]. М.: Академия, 2003.

Пань Чэнлун. Творчество Татьяны Толстой в современной критике. Автореферат дессертации на соискание учёной степени кандидата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х наук[R]. М., 2007.

Прохорова Т.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 в русской прозе[M]. Казань: Казан. гос. ун-т., 2005.

Ролл С. Писание как прохождение в другую реальность. Интервью с Татьяной Толстой[A]. Постмодернисты о посткультуре. Интервью с современными писателями и критиками[C]. М.: Лия Р. Элинина, 1995.

Толстая Т. Не кысь[C]. М.: Изд-во Эксмо, 2004a.

Толстая Т. Река Оккервиль[C]. М.: Подкова (Эксмо-Пресс), 2004b.

PushkinintheNovelSpaceofTolstaya

Sun Chao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For the postmodern novelists in Russia, the position of Pushkin is extremely unique, especially in the texts of Tolstaya. The poems of Pushkin are repeatedly quoted in the novels of Tolstaya, and this has different functions for understanding the creative purport of the whole novel of hers. Some of the motifs that Pushkin has created (such as the motif of St.Petersburg, the motif of the storm, etc.) are throughout the creations of Tolstaya and they have become the key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of her novels. Tolstaya has even rewritten the course of Pushkin’s life to regard him as some sort of the cultural symbols that are of special significance.

Tolstaya; Pushkin; intertextuality

*本文系黑龙江省社科基金项目“俄罗斯后现代小说互文性研究”(13B042)、第54批中国博士后科学资金面上资助项目和黑龙江大学2012年度人文社科研究杰出青年基金项目的阶段性成果。

I106

A

1000-0100(2013)06-0132-6

2012-05-13

【责任编辑李洪儒】

编者按:文学或许是一种文化形态,因此文学研究也就是一种文化探索。文化如何存在,如何发展,都可以从文学作品中揭示。本期刊发两篇文章。孙超的《托尔斯泰娅短篇小说空间中的普希金》告诉我们:文学作品不是无根无基的现象,二是在继承与发展中产生,其继承的重要途径就是“文本间性”,这其实就是文化的存在方式和传承路径。陈云哲、傅羽弘则发现文化在空间上的发展和存在方式。

猜你喜欢

尼娜普希金暴风雪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暴风雪
编织的魅力
莎士比亚与普希金的《鲍里斯·戈都诺夫》
命悬一线
你是对的
冬日
我曾经爱过你
普希金的南方叙事诗中戏剧性故事情节
扮演普希金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