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秀随笔
2013-03-10四川省绵阳市委政策研究室陈霁
四川省绵阳市委政策研究室 陈霁
映秀随笔
四川省绵阳市委政策研究室 陈霁
Informal essay on Yingxiu town
A.
十年前第一次去映秀。
那是初夏,我开了一辆从朋友处借来的三菱越野,从九寨沟、松潘、红原,一直跑到若尔盖,然后经理县、汶川返回。那时,我自我感觉还非常年轻,在李娜《青藏高原》的激情歌唱声中,我的车子开得极快,一路洒下我的快乐。米亚罗、古尔沟、鹧鸪山、刷金寺、桃坪羌寨。它们是浪头,并且一浪高过一浪,将我冲击和拍打。过汶川,林木更加葳蕤,景象更加郁郁葱葱。尤其是到了映秀,更觉眼前一亮:左边滔滔岷江,右面连绵大山,组合成了泼墨泼彩的大山水。
一个一个的梯级电站,一个一个的峡谷平湖。峡谷幽深,湖水黛蓝,湖光山色令人心醉。这是与阿坝高原不同的异质风景。这时,就觉得映秀这个地名,透出古色古香的典雅,成为这一方水土的点睛之笔。那时我刚刚开始写作,在映秀这种地方,就很容易让我的激情汹涌起来。那个中午,在岷江边的一个农家乐吃饭,土鸡、冷水鱼和一小杯包谷酒,让我无比满足。一大片樱桃、苹果,掩映着我一小段最快乐的时光。在一棵硕大的苹果树下,我在一个旧信封的背面,写下了我第一篇散文《九曲黄河》的第一个字。接下来一段时间,我还写了《红原苍茫》、《被佛抚摸的土地》和《贡嘎在上》。它们像是多胞胎,同时受孕于映秀那一片明媚的土地。这些文章,一字一字,似乎都具有很高的热度。因为,我写作的欲望被映秀所激发,引爆,我真诚地为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人抒情。这些文章,除了在大陆刊物发表外,后来还被我父亲的同学—— 一个台湾国民党老兵兼文学发烧友带去台湾,几乎是以连载的方式在一家报纸上发表。我一直搞不懂,我那些太感性的文字,怎么可以见容于台湾媒体?这是后话。
B.
今年二月,第二次去映秀。严格地说,是路过。我这次是到阿坝州工作考察。从成都去马尔康,映秀是必经之地。也就是说,阿坝高原这一部大书,映秀就是它的封面。从前印象的美好,还有更重要的是5·12大地震,让这个美丽的小镇一夜闻名天下。在那些揪心的日子里,它是全球关注的焦点,是悲情的中心,所有善良的人们都感受着它传递而来的剧烈痛感。现在,我有N多理由该去看看映秀。但是,那场灾难太深重,5·12即使已经过去5年,映秀虽然仅仅是一个地名,至今,只要一提及,对我依然有针刺之痛。当“映秀”的标牌出现在都汶高速路边时,它更像是一个不祥的按钮被触动,令人伤痛的意象联翩而来。车子进入岷江峡谷,被掩埋的老317国道,兀立的断桥,插在河心的巨石,路边比比皆是的巨大塌方体,像是血淋淋的伤口,被重新撕开,对那场人间大难进行现场解说。天气也与此相呼应。进入阿坝境内就天昏地暗,高山之巅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映秀镇”三个红色大字却格外耀眼,像是浸透淋漓的鲜血。雪继续下着,零星雪花在这里也渐成纷纷扬扬的大雪。我无比惊讶,因为我半个多小时前还在成都,在成都恢弘现代的新会展中心,细雨蒙蒙中的城市妩媚动人;才隔了几十千米的距离,景像如同进入了另外的世界。驱车疾进,我与映秀擦肩而过。我不是对它没有兴趣没有感情,是行程太紧,更是因为我不愿意再去触碰伤口,消化那些难以消化的东西。我要尽快,将阿坝这最沉重的一页翻过去。
后来才知道,我遇上了阿坝州一年里最大的一场雪。这样的天气,在我看来,像是苦难映秀特意的布景,更像是关于它的一个隐喻。
C.
离开了映秀才感到对它是多么的牵挂。牵挂曾经吃过饭那家农家乐的主人,牵挂媒体报道过的那几位标志性的映秀人物,牵挂劫后余生的所有映秀人。
10天以后,具体地说是今年3月4日,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再次直奔映秀而来。
依然是阴雨连绵。到了都江堰紫坪铺还是密雨浓雾,但是车子刚刚钻出都汶高速那个长长的隧洞,天空骤然裂开,现出灿烂的阳光,像是老天爷有意的优待。
但是,曾经的映秀已经死了。明媚的阳光下,经历了沧桑之变的新映秀,现代、漂亮,连细节都做得一丝不苟。在形象特征上,我已经很难看出它与老映秀的血缘。我更无法再次光临当年那个有果园的农家乐,找到老板——那个让我牵挂的有络腮胡子的汉子。
此前我已经去过太多灾后重建的小镇。擂鼓、曲山、陈家坝、南坝、茶坪、遵道、虹口……中西合璧的建筑加羌元素,完善的基础设施,先进的学校医院配套,高标准的绿化景观,成为它们的共同特征,使它们看起来酷似一个妈生的孩子。因此,我更愿意跳开这些,深入映秀寻常百姓的生活细节,了解一个更加真实而有个性的映秀。
虽然是星期天,但是崭新的映秀行人稀少。也许是雨雪阻挡了人们的脚步,也许是游客们已经匆匆回返。
站在没有游客的“游客中心”,远远地,我欣喜地看见几个盛装的羌女,像一群花蝴蝶翩翩而来。但是,她们脚上的皮靴、脖子上的胸牌暴露了她们导游的身份。那个叫保罗.安德鲁的设计师,以前设计的是戴高乐机场、开罗机场和上海机场,现在他为映秀设计了抗震救灾国际学术交流中心。这个中心外观像一个超级大瓮,看不见里面的人,所以我不知道瓮里究竟盛了些什么。两个老人在街头相遇,伫立良久,问答中,表情复杂。我相信,映秀的每一个家庭都有撕心裂肺的遭遇,还可能有感天动地的故事。这些,也许只宜于自己消化,不宜他人涉及,我只好默默从他们身边走开。“嘉绒客栈”门前冷落,一个姑娘在风中站着,似在候客。生意过于清淡,我目不斜视,径直走过。我不忍浪费她的表情。
时间到了中午,一家挨一家的饭店都还关着门。敲开一米阳光食府,进去,颇惊喜。里面的廊柱包着树皮,屋顶吊着玉米和红辣椒,老砖土墙,粗粝桌凳,像是羌族山民温暖的火塘。和同伴要了水煮鱼、老豆花、铺盖面。姓钟的女服务员曾经在绵阳公安校读过书,她热情得像一个真正的老乡,向我们推荐了“总理回锅肉”。小钟说,温家宝总理视察映秀时曾经亲临这里,并且亲自掌勺露了一手厨艺:炒回锅肉。后来,店里依法炮制,推出招牌菜“总理回锅肉”。现在,盘子里半透明的五花肉,还有切成小方块的面皮,配以绿辣椒、红辣椒、葱段儿、蒜米和姜片,色香味诱人。这是个真实故事,还是他们自创的传奇?搞不懂,但我还是真的为温家宝感到高兴,因为由此而清楚地看到了他在老百姓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饭后出门,一个老人提着一袋蔬菜,沿街健步走来。他满头银发,半尺多长的须髯飘然胸前,仙风道骨。老人的神采让我心动,立刻产生了类似面对父亲的那种敬意。于是,我将他拦住,问他年龄,身体状态。他说,84岁啦,至于身体嘛,你看呢?说完,微笑,目光炯炯,直视着我。
哦,父亲的同龄人!我觉得他以超乎凡俗的风姿,在映秀这个曾经人间大难的小镇出现,宛若神迹。我觉得,他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每一根胡子都长着故事。我拉着他合影,但还是忍住没有去叩动他的往事之门。
祝福并告别老人,我马上就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接电话不方便,问候了几句,服侍在他身边的叔叔就接过去说,陈燕(妹妹)和志强(妹夫)刚才给他买回一辆轮椅,我正推着他在小区转,他好高兴呢。
但是哪里知道,这是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天,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
是的,我应该感谢映秀,感谢与父亲同龄的这位映秀老人,因为是他的启发,我才有了与父亲这价值无与伦比的通话,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听到了儿子对他的问候和祝愿。
一辆三轮摩托改装的清洁车,带着很夸张的响声隆隆驶过。几个上工的民工扛着榔头铁锹匆匆走下河堤。楼上阳台,一位老太太带着花镜,在绣着什么。街边,一位中年妇女蹲着,点起一堆火,烧烤着黑乎乎的腊肉和腊蹄髈。我知道这是四川山区的老百姓习惯的吃法:将肉皮烧糊,然后水泡,刮去表层,再煮熟食用。在这个崭新的小镇里,住着崭新的房子的人们,依然延续着传统。
我终于找到了几位可以陪我的映秀人了。这是一组雕塑:妻子推磨,丈夫掌勺,粗糙的土木桌前坐着裹头帕、穿羊皮褂子的汉子。这几个不领一分钱工资的映秀“老乡”,永动机一样,永远在街头忙活着,向客人展示昔日映秀的日常生活,令人感动。于是,我上前与他们一一拥抱,与他们耳语倾谈。我的加入立刻引来了一群花枝乱颤的美少女。她们也一拥而上,搂脖子的搂脖子,揽腰的揽腰,照相机嚓嚓直响。似乎,那些雕塑,也因此顿时活了,眉开眼笑起来。
漩口中学雕塑时钟
映秀是5·12大地震的震中,立有纪念碑。我还知道,震塌的漩口中学教学楼前,巨大的雕塑时钟,碎裂着,时间永远停留在2008年下午2点28分。
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保罗·安德鲁对映秀抗震救灾国际学术交流中心的设计理念:为了忘却的纪念。
于是,我过漩口中学而不入,更没有去震中纪念碑,我径直重返高速公路,直奔绵阳。
——我希望所有的映秀人都像我一样,从今天开始,把5·12这沉重的这一页,彻底地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