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座山

2013-03-10四川省绵阳市文联竖琴

城市与减灾 2013年3期

四川省绵阳市文联竖琴

一个人一座山

四川省绵阳市文联竖琴

One person, one mountain

千佛山的夜空像一块硕大的紫水晶幽幽地泛着光，天上又没一丝云，那月光便像个被娇宠坏了的小姑娘，不管不顾地冲着群山纵身而下。结果，弥天的月华穿过密匝匝的树杈和荆棘，落到草坡上便碎成满地星星，怎么看都有点儿像小姑娘的泪珠子。李大爷就坐在窝棚门坎上，静静地瞅着地下这些闪烁的泪珠子。月亮一寸寸往天心走，那珠子便一寸寸朝他脚下凑过来，看看要滚到草鞋边，老人便把腿往阴影里缩一缩，再缩一缩。他怕把泪珠子踩疼了。老人的背本来就佝偻，渐渐地整个人便缩成了一个球形。

每次我们离开，大爷总会遥遥目送，久久不舍离去

只要不吹风下雨，李大爷晚饭后总会久久地坐在这条用旧屋檩做的门坎上守月亮，直成把自己守成一个球形。

白天也想坐，可没时间。白天要忙着干活呢。药山得锄草。杂草性子野，一坡的药苗苗没哪一样能长得比它快，上坡还没扯完，下坡又长满了；收下的药得晾晒烘制。川芎啦、甘草啦、黄芩啦，好几味以茎块入药的却得进烘炉，干湿的拿捏可大意不得；药苗怕旱，像今年这样几个月不下雨，坡边滴水岩早已干涸，得去沟底背水浇地；盆盆罐罐里的油盐米面也用得快，十天半月得下山买一趟……这么多的事儿像鞭子一样，把李大爷白天的日子赶得跳钻钻地往前跑，除了三顿饭还真难得闲暇。于是，夜里长坐便成了他的习惯，感觉很是享受。李大爷不识字，不知道有“天籁”这个词儿，但是他喜欢听天上月亮星星们的声响，林子里鸟兽树木的声响，溪涧里水草鱼虫的声响，而且它们知道他在听，于是便这样静静地、心安理得地踡屈在阴影里聆听。

李大爷叫李永康，今年67岁，孤伶伶一个人住在这座山上。山上没电没水，一个窝棚是他两年前挪着残腿自己动手搭成的，不到六平米。

山叫老王沟山，不小，有气势，也美。古木参天，林泉处处，一面宽敞的阳坡上几十亩各色药树药草，四季花开姹紫嫣红，浑似挂在天地间的一座七彩画屏，但是在五百里龙门山脉浩瀚的峰海峦洋中，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折皱，没人在意。要说明显点的地标，要数隔壁显赫一时的国家级风景区千佛山。可这个风景区现在己经没了，从地球上消失了。

那是五年前的5月12号下午2：28，农历四月初八丑时未刻。

千万年来硬朗得钢浇铁铸似的大山突然瘫软成面条，被一支无形的手抻起来一阵乱抖。大地成了一只大锅，咕咚古咚地翻滚沸腾，“面条”便乱蓬蓬凌空扑腾下来……当时李大爷正在坡上，躺在草药丛中缩成一团，惊恐万分，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后来知道，到那边去的光是千佛乡就有数百乡亲。而连同风景区在内的这片山岭己被堰塞湖封住出口，成了“孤岛”。

老王沟山住有五户人家。五座“长三间挂两厦”的青瓦小院敞敞亮亮错落在半山腰，一条便道越过山涧连通去乡场的碎石路，摩托车呀小拖拉机呀都能开到各家门口，站在门前能把两里地外的场镇看个一清二楚。那场大地震把老王沟山人家的日子彻底毁了。路毁桥断，五个院子没剩下一间屋，五户人家没一户没死伤。是村长领解放军上了老王沟，在大雨中搜寻幸存者。再后来，邻居们在政府的扶持下择地重建家园。

如今，偌大一座个老王沟只剩下李大爷一个人。

一个人一座山，首先要解决的是路。

便道被埋了，还有条小路勉强可以行人。那是先前的邻居们挖药打猎以及上山顶给野蜂放蜂箱踩出来的，从后山绕过来一直到山顶。李大爷放弃大部分路段，只截用其中大约200米的一段路。李大爷腿脚不行，打猎割野蜂蜜都干不了，再说山间雨水多，一场大雨过去不管大小道都会出些状况，他一个人也顾不过来维修。他给自已重新设计出了一条路：下机耕道，沿乱石下到涧底，涉水过涧，顺着迎面竖立的山隙攀沿百余米，用两棵树作梯步接上那条小路，沿路上，到家。这就行了。

5·12后灾民都住上了新房。为啥李大爷没有去处？

因为李大爷的情况特殊，发生特殊情况那年李大爷才16岁。那时乡亲们都叫这个年轻后生的大名——李永康。李永康16岁干活时被塌下的岩石砸碎了右脚，自此成残。大山里的男子四肢健全讨不上老婆都不罕见，更何况瘸子。没能成家立业的李永康一直跟父母过，父母去后便跟着哥嫂。后来哥哥又去了，侄子们成家、分家，门户里就剩下叔嫂二人，嫂子是户主。再后来嫂子改嫁到关口，却没迁去户口，所以李大爷的家长仍然是嫂子。每次卖了药他会把钱交给嫂子，嫂子也会让家里盐米不缺。再说侄子、嫂子们虽在别地有住处，可承包地和林地仍然在老王沟，李大爷照料药山忙不过来、林地要砍树的时节大家会上来帮忙，来了自然住在院子里。二十几年的日子都这样过，在李大爷心目中，这就是一家人。

5·12后李大爷与幸存的邻居们一道被救下山，住进解放军给搭建的临时板房。再后来政府发钱补助灾民建新房，他便随嫂嫂去了关口——因为补助费在家长手里，而嫂子把钱交给了丈夫，于是一幢带门面的新楼房在关口乡场边竖了起来。住了一段时间，嫂嫂说兄弟啊山上的地不能没人守，你还是回去罢。嫂嫂说嫂晓得我兄弟听话。

李大爷一直很听嫂嫂的话，虽然67岁的人了。

就这样，李大爷回了老王沟。

村委会也曾协调过：动员他嫂子把补助费退一半，村里再想办法帮忙给老人建个房。可嫂子不同意，说没钱，李大爷本人也不坚持，村里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老王沟坡上荒无一人。椽檩瓦砾间的野花野草在风中颤颤巍巍，一副被过度惊吓的样子。李大爷将能用的砖瓦一块块择出，能搬动的椽檩拖出废墟齐齐锯好，靠近自家药山开始建房。拖着残腿没法爬得太高，所以棚子显得矮了点。没有水泥沙石没法抹灰勾墙缝，便拿散砖厚厚围上三圈。最后将从山下捡来的塑钢瓦彩条布之类通通铺上屋顶。虽然窝棚昏黑得不透一丝天光，可老人很满足：不漏雨，墙也不会因再大的风倒塌。屋里大型家俱计三件：棺木一口、门板一张代床，地震时被砸缺一只角的碗柜。农具放在屋外，锅碗瓢盆、不能淋雨的就堆放在屋里，留下的空隙可容一个瘦子通过——李大爷个头很瘦小的。

除开地震埋掉的半边坡，满山药草又长出来了。这让李大爷心里有了着落，感觉日子又踏实了。

让李大爷心里踏实还有一节，就是能和老邻居常常见面。

通往乡场的碎石机耕道成了水泥路，侄子和旧日邻居们集中建房的千佛新村沿路排开，俨然成了一条半边街。每次卖药路过半边街，老邻居们都会热情地招呼他进屋，老人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笑着摇摇头，要一直走到侄子家才停下脚来，但心里却充满着满足和感激。侄媳端出板凳让幺叔歇气喝水，询问他卖药的价钱后会照例惊呼，说幺叔啊你又遭挨刀的贩子给坑了，你咋不弄醒豁行情再出手哟！李大爷笑着说，叔醒豁，他每斤压了我一角多嘛。侄媳扳着指头：一斤一角钱，十斤一块钱，你总共才卖得二十来块钱，凭啥让他贪你几大块？李大爷也不回答，只嘿嘿地笑。侄媳无可奈何，便嗔他：吃亏了还乐，就没见过你这么老实的人！李大爷还是笑。

刚开始知道窝棚的事村长有些担心，一是怕上面查到挨批评，二则担心李大爷找村上麻烦，因为李大爷属于乡上在册的“五保户”，从究竟里说这事儿是村上没给搁平。

结果居然无事。

李大爷偶尔也会走进修得气派堂皇的村委会探头探脑看上几眼，或是放下背篓坐在阶沿上歇歇脚，却从来满脸笑容，没找村干部诉过一句苦。而无路可通的老王沟山也从来没有吸引过上级的目光。日子长了村长的担心和疚歉也就淡了，直到那一天。

那是5·12两周年纪念日。

一群当初不顾自身生死援救乡亲的志愿者突然造访千佛山村，发现新村里缺了曾经被他们轮流背下老王沟的李大爷。他们还清楚地记得大爷是个瘸子，背他下山时身上好几处伤。面对曾经为挺进“孤岛”援救乡亲险些丧命的恩人，村长如实相告。并自告奋勇作向导，带他们探访老王沟。

一行人气喘吁吁爬上山，果然见到了李大爷和那个传说中的窝棚。

虽然和这群年轻人已是生死交情，接过他们送去的慰问品时李大爷仍然有些羞涩，端午节棕子则坚持不要。将仅有的两条小凳子放在门前凹凸不平的地上，又从围墙上取下砖头上搭上木板，用袖子一一反复拭干净，自己则佝偻着坐在门沿上，听任这群人在废墟间穿来穿去地唏嘘着又是拍照又是放鲜花。一年多了，李大爷是第一次在山上和人说话，觉到有些不习惯。慢慢地健谈起来，聊他的药山、聊当初建棚房、勘路的细节，语意毫无怨尤，甚至还有些快乐。还从窝棚拿出当年志愿者们给他拍的照片，照片被过塑，所以保存完好。见上面有一大块污迹，李大爷赶忙拿来湿毛巾，说屋里灰大，前两天还拭擦过。问到身体，说还行。之所以不要棕子是去年冬天落下了胃病。不但糯米类不敢吃，连猪肉也不能吃，吃了会拉肚子。除了胃病还有关节炎，膝关节部位已经变形。但不碍事，还能干活。只是这年龄大了，力气不如从前。村长说力气不如从前那是你伙食太孬了。连肉都不舍得吃哪能有力气？问吃什么药，他说街上的药太贵还不顶用，扯些草药胃疼熬了喝，腿疼就捣碎敷一敷。村长正色地说，李永康你就是不懂科学，明天我就叫会计买药给你送上来。老人嘿嘿地笑，说不要不要，这几天也不疼。村长说告诉你个事，你那个贪心的嫂子遭报应了。她不是把你的建房补助拿去关口了吗？因为房子修得太好，惹得后夫两个儿子眼馋，如今要赶她走。老头病了已镇不住儿子，家里吵得一塌糊涂。前几天在县城里碰见了她，还对我抹眼泪说要回千佛村。李大爷一听，眼睛顿时睁大了，说那怎么办？你是村长你得管管呢。村长呵呵一笑，说以为我是县长能管那么宽？几个志愿者也开玩笑说村长只能称霸千佛村，出了关口跟你大爷没两样！望着他们，李大爷嘴巴蠕蠕地说不出话来。半晌，他鼓足勇气打断大伙儿的话头，说村长要不把这个棚子给我嫂子，我这棚结实，离滴水岩也近。对面山上杜老表的房子没塌完，剩得一间，我去那儿住。村长怔住了，看着他摇摇头，说李老汉呀李老汉你让我咋说你呢？好些事你不懂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