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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记忆与真实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传记艺术解读

2013-02-19都文娟高丽萍

关键词:奥斯特自传传记

都文娟,高丽萍

(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身份、记忆与真实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传记艺术解读

都文娟,高丽萍

(济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山东济南250022)

奥斯特在《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中对传记文学的两种主要体裁——他传与自传进行了革新性的实验。在基于传记性事实进行传统的历史解释和精神分析解释之后,对其有效性提出质疑,进而独辟蹊径,以独特的艺术形式探索了记忆解释的传记新策略。他不再追求传记事实的逻辑铺陈和作品结构形式的完整性,摈弃一切文学转化手法,力求客观摹写原初的意识、思维与记忆,终于“发现”而不是“创造”出自我的真实身份。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身份;记忆;真实

保罗·奥斯特的自传性作品《孤独及其所创造的》(The Invention of Solitude,1982),虽然是奥斯特由诗歌转向散文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却是理解整个奥斯特文学世界的标志性文本。[1](P16)该书包括相对独立的两部分:《一个隐形人的画像》和《记忆之书》。前者一般被认为是奥斯特为父亲写的传记,在追寻父亲身份的过程中回顾家族身世;后者是一部非典型性自传,是寻找作家自我的精神之旅。整部作品还对孤独、身份、偶然性、记忆等此后时常复现的奥斯特式主题进行了首度阐释,并剖析了这些元素在传记主体形成过程中的作用。可以说,《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不但从自我身份的确立、创作主题以及语体风格诸方面创造出了未来的小说家奥斯特,也是对作家这一特殊主体的诞生过程的真切解析。

由于创作时间较早,加之体裁的晦涩性,较之奥斯特后来的作品,《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引起的研究关注较少,少数几篇相关论述多集中于探讨该书在身份的不确定性、偶然性逻辑、孤独等主题的表现上与后来作品的联系。然而,笔者认为,《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在形式与内容两方面对传记书写的探讨与实验才是该作品的主要创作意图和价值所在。William Dow曾敏锐地指出《孤独及其所创造的》颠覆了“传主身份的确定性在传统自传中的核心地位”[2](P282),但此外鲜有论者关注该作品在传记研究方面的独特价值。本文旨在从传记研究的视角,分析《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对传统传记体裁的解构和对传记解释方法的创新。

对于传记作家来说,无论他多么努力地保持客观,都不可能仅仅记述传主的生平,也就不可避免地会对传主的身份或命运做出解释。“新传记”的代表,英国传记名家斯特拉奇早在1909年即指出:“没有解释的事实正如埋藏着的黄金一样毫无用处;艺术就是一位伟大的解释者。”①转引自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0页。传记作家如何解释传主归根结底取决于他们如何认识传主。20世纪之前的古典传记多从历史的角度,描述传主的人生轨迹,把身份、个性都看作是客观经历与环境的产物。现代心理学的精神分析方法为传记提供了新的认识方法,这种方法认为某些被压抑的无意识、童年经历或者幼时的性意识,对于传主个性身份的形成具有决定意义。杨正润先生总结指出精神分析方法是20世纪影响最广、使用最普遍的传记解释方法。毋庸置疑,这两种认识方法都产生了大量的优秀传记作品,在不同历史时期促进了传记文学的繁荣。但随着人类认识能力的发展,这两种方法也日益显示出其局限性。一方面我们知道了所谓历史仅是一种叙述,堆积史料的传记方法不仅无法达到客观,更无法展现传主的灵魂;另一方面把千差万别的各色传主的人格形成、个性发展及成年成就都归结为童年时代的某种特殊经历、俄狄浦斯情结或压抑的性意识,显得过于简单化和千篇一律。正是在这个困境中,奥斯特通过一部他传(为父作传)和一部自传的书写,揭示出传统传记解释的尴尬处境,并探索了摆脱束缚的新出路。

一、看不见的身份

在《一个隐形人的画像》中,奥斯特首先采用了忠于事实讲述的传统传记策略,但事实呈现越多,父亲的个性变得越矛盾、分裂、多元。传记作者是否能够描述出传主的唯一身份,这个身份是先在的、确定的,还是依赖于他者的凝视与阐释?

描述出传主的身份,实现身份的认同,是传记的首要任务。杨正润先生在《现代传记学》中指出:“传记作家为表现传主个性,首先要确定其身份。……身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所具有的地位和所扮演的角色的认定或自我认定。”[3](P105)典型传记作品通常以塑造传主主导身份为目的,完整叙述传主的生平,清晰地阐释出确定身份形成的原因。在叙述过程中,传记家们一贯秉承歌德的主体观:“人是一个整体,一个多方面的内在联系着的各种能力的统一体。艺术作品必须向人这个整体说话。”[4](P120)塑造典型统一的传主形象,是传统传记作者的首要任务,也是衡量传记作品成功与否的重要准绳。经典传记作品,如《富兰克林传》《拿破仑传》《贝多芬传》等,均是遵循统一性创作原则的典范。而奥斯特创作《一个隐形人的画像》的初衷也是欲为一向缺席的父亲画像,寻找证据、挖掘记忆,将一切付诸文字,找到那个真实的父亲,使看不见的人为人所见。但结果如何呢?

作为传主生活中最亲近的人之一,奥斯特了解父亲生活的细节,情绪特征,甚至心理状态。父亲去世后,作者回到和父亲共同生活过的房子,在一件件处理家庭物品、整理父亲个人用品的过程中,回忆父亲人生的点点滴滴,力求客观、全面地给父亲画像。这些客观证据证明:父亲的存在是“看不见”的。首先,他对身处的外部环境漠不关心。他最后单独居住了十五年的房子,被忽略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从未整理打扫,从不扔掉、也从未真正注意过任何物件。他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住在里面,走入其中,“你会感觉好像走进了一栋盲人的房子”[5](P10)。最典型的例子是:在搬离旧居近一周后,因为惯性父亲下班后又开车回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家居摆设的变化,径直上楼进卧室睡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被新主人发现。他的意识“不能对物理证据做出反应”[5](P9)。其次,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他从不会让关系变得深入和亲近,而是躲在自己坚硬的躯壳里,仅与他人维持最表面的联系。他生命最后十多年中的一位固定女性朋友,甚至“不知道关于父亲的哪怕一点点事”[5](P17),他成功地避开了她。在婚姻的狭小空间,有更多迫使他显露自我的时刻,但他总是可以逃离,把母亲留在她自己的孤独中。儿子和孙子出生时他仅付出几分钟的到访和一两句客气话。“看不见”的父亲留给作者的记忆首先是父亲的缺席,继而是深刻的父爱饥渴。而父亲对他的女儿——作者的妹妹的影响则更为明显,她异常敏感,有深刻的不安全感,最终发展成为精神疾病。妹妹的病情总算感动了他,“但只是令他处于一种彻底无助的感情之中”[5](P29),他陷入巨大的绝望中。于是奥斯特认为,“绝望”似乎是父亲心底那块“坚硬的核”,继而转向心理阐释的策略,通过追溯父亲的童年经历,来发掘造成这种状况的心理机制。

按照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童年的刺激或伤害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在遗忘的伪装下,潜入无意识,令人难以察觉地影响着成年后的心理和行为状况。父亲山姆·奥斯特最重要的童年刺激,是他父亲的死亡事件。山姆的母亲,一位红头发的激烈的小妇人,眼看丈夫要投入他人怀抱时,当着孩子们的面,在厨房里枪杀了他。随后的一系列审讯,孩子们轮流出庭作证,其他证人的讲述等均被媒体密切跟踪报道,让这家人成了当地报纸的核心人物。虽然这位五个孩子的母亲最后被陪审团认定无罪,但这件事让这个家庭从此不能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待。当新的邻居们开始了解他们的过去时,他们就会再次搬家。这种飘泊生活使得他们的生活中失去了具有持久性的东西:没有故乡,没有朋友,邻居、学校、同学随时会变化。于是随着失去父亲的那一声枪响,山姆与外界交流的可能和欲望消失了,情智的发展就此结束,他从此遁入一种认知的封闭状态,将自己囚禁,以保护自我。

除了冷漠与缺席,父亲的另一个个性特征,即他对待工作与金钱的奇怪态度,也可以在这段童年经历中找到根源。他每天早出晚归,生活中只有工作。可他并不真的喜欢工作,这只是挣钱的手段。他一生都梦想成为最富有的人,也确实变得相当富有,但却极为吝啬,害怕花钱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高价格会令他“大动干戈”“大发脾气”,“就好像他那大丈夫气概正受威胁似的”。[5](P59)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儿时的贫穷导致的无助感已经深入父亲的潜意识,成为最大的恐惧之源。飘泊生存状态必然导致贫困,童年时期的父亲饱受贫穷之苦,九岁就开始工作。凭着严苛的自律和艰苦的努力,父亲成年后生意做得不错,但金钱与财富对他而言不在于物质享受,他的物质需求极少,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保护他远离贫穷的噩梦,免受伤害。

对父亲童年经历的探索似乎让作者找到了理解父亲的一把钥匙,他的冷漠和孤独,他对工作与金钱的态度,都能够在童年经历中得到解释。父亲的身份变得明晰起来:一个疯狂的犹太小妇人的忠诚的小儿子,在无意识中用对整个世界的拒斥与漠然和经由执着的努力积累起来的金钱,给自己筑起钢盔铁甲,以保护自己免于再次受到伤害。“看不见的人”具有了看得见的身份与个性。传主的人生得到解释,形象得以凸显,传统的传记,会就此止步,因为它的人物画像已完成。可是奥斯特没有停止思考。“我”的记忆和发现组成了“这一个”父亲,可另一些事实也能证明“另一个”父亲,或者“另外几个”父亲的存在。

奥斯特对于以传记的形式为父亲画像这一任务的艰巨性其实早有认识,“我想摆出事实,尽可能直截了当地说出它们,让它们说出任何它们不得不说的东西”,但是“即使是事实,也不是总能说出真实的一面”。[5](P21)因为每当你讲出一个事实,就会有一个或几个与它相悖的事实出现,同一事实在不同的人眼中也会有不同的解释。与一贯逃避、漠视一切的个性相反,父亲在讲述年轻时在南美洲的探险经历时,表现出激情、浪漫和冒险精神;儿子眼中的父亲极端吝啬,租户们却感谢他仁慈大方,永远是他们心中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亲爱的山姆先生”;儿子感觉到的是冷漠和被忽略,而外甥始终感激他的细致关怀和慷慨庇护。于是奥斯特反思,是否因为自己不是一个好儿子,才贬低了自己的父亲。如果自己是“另一个”,或许父亲的传记就完全是另一种面目。

忠于历史的事实讲述和心理分析集中突出了父亲的一种身份,但奥斯特深知这其实将父亲简单化了。正如法国传记家莫洛亚所说:“我们时代的作家比起他们的先辈来在更大的程度上感觉到人的复杂和多变,而在更小的程度上感觉到他们的统一性。”[6](P24)奥斯特不得不承认,“不可能毫无保留地说任何东西:他很好,或者他不好;他这样,或者他那样。所有这些都对。有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正在同时书写三四个不同的人,每一个都清晰,每一个都是其余几个的对立面”[5](P68)。你看到的是哪一个,取决于你所看到的那部分事实,也取决于你的身份和视角。为父作传,作为一次认识论探索,让奥斯特认识到:为他人作传,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勉力为之,注定要面对自己的无能与无助。

二、我即记忆

为他人作传是无法完成的使命,为己作传又如何?

为别人作传之所以不可为,或许是因为你无法进入别人的孤独,但打破自己的孤独是否就毫无困难呢?在《记忆之书》中,奥斯特开始了自我追寻之旅:我是什么,我何以成为我?为避免《一个隐形人的画像》的失误,尽可能呈现出真实的自我,奥斯特没有像一般自传作品所做的那样按部就班地回顾自身经历,叙述前因后果,而是采取了两种措施:一是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视角,将自我客观化;二是将自我放逐,与世隔绝,遁入一个狭小的房间,如同进入记忆,拒绝任何时空顺序,让记忆片段以一种无意识的形式自然涌现,以接近记忆的本真状态。

记忆之旅的收获是这没有时空顺序,看上去更缺少逻辑联系的十三部“记忆之书”。这些零星、碎裂的记忆,如同杂乱的拼图碎片,连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它们会拼成一幅什么景致。阅读《记忆之书》,如同直接进入另一个人的大脑,直面其中的无意识印象,而不是听他自己讲述出来。因此读者需要自己整理这些片段,先找出其中有明显联系的片段拼出几个主体构图,再将诸多细节碎片穿插其间组成整幅图画。童年记忆是主体构图之一,主要涉及三个对象:父亲、外公与棒球。因为父亲的缺席与冷漠,父爱渴望是童年A的最强烈欲望,这种欲望进入潜意识,使得父子关系成为萦绕成年作者的重要主题。外公,一位极其乐观的业余魔术师,总在努力让周围的人快乐,为A的童年生活增添了乐趣。棒球是童年A表达自我的主要方式,“把他从童年初期的孤独处境中拉了出来。它使他融入了他人的世界,但同时他又可以对此秘而不宣”[5](P129)。棒球打得不错,让他感觉自己不是那么无足轻重,毫无希望。而棒球除了可以打,还可以看,可以谈论,与家人或朋友一同观看比赛或讨论棒球明星是他的重要娱乐。对于棒球的投入和热情,使得童年A的混沌日子有了寄托。“棒球的力量对于他而言就是记忆的力量。”[5](P130)棒球像一张网,将记忆串联起来,赋予记忆以清晰的结构,让记忆变得强大。棒球对他的个性形成以及认识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具有重要意义。

父子关系是记忆拼图的第二个主体构图。童年时期父亲的缺席,在A的心灵上留下了永久创伤,父爱渴望令成年的A仍在无意识地寻找具有父性的朋友。在与法国画家S的关系中,S填补了A父爱的缺席,A则代替了那位拒绝接受S生活方式的儿子,这种关系带给彼此以极大的安慰。与S相关的记忆恰好填补了童年时期的亏空,以致A后来一直不愿去确认S是否已离世,宁愿让他永远活在记忆中。A找到了一个父亲,而要自己成为父亲,还需要另一次拯救。儿子丹尼尔生病前后的一段时光在A的记忆中清晰而深刻,害怕失去儿子的极度恐惧让他认识到“孩子的生命比他自己的意味着更多”[5](P121)。这段经历让A掌握了自身的父性。与A对儿子的叙事形成互文性指涉的还有:关于伦勃朗为早逝的儿子提图斯画像的叙述,沃尔特·雷利爵士失去儿子后甘愿赴死的故事,马拉美失去幼子后写的一些断章。A对这些叙事的清晰记忆,证明了其自身父性的成熟。A与儿子都喜欢的匹诺曹的故事,以预言的形式揭示出儿子肩负着拯救父亲的使命。孩子是父辈的安慰,是世界的希望,因而儿童受苦,是人类的灾难,是最不能忍受的事。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对所有孩子、对世界的未来负有责任的父亲,是A对自己身份的初次认定。

A的记忆图景中,充满了诸多巧合事件:两次去看棒球都巧遇同一个少年;与妻子数次面对中央C的F键坏掉的钢琴;A和儿子丹尼尔看了朋友S的儿子导演的Superman,发现儿子胸前的衣服上也印有字母S;……但奥斯特认为现实中的巧合毫无意义,“要赋予关联以意义,只有在现实世界内部建造一个想象世界”[5](P166)。奥斯特认为故事是理解现实的方式,艺术的现实比真正的现实能够告诉我们更多。像集中营里的安妮·弗兰克,让A深刻地感受到现实的残酷与令人绝望,尤其是想到那些在世界各个角落里受苦的孩子们,这种感受就愈发真切。世界充满了偶然性、琐碎和无意义,只有以艺术的形式理解现实才能获得安慰。但纯粹的想象世界又离现实太远,于是A认识到自己的任务是“看见眼前的事物(即使它在他身体里),并说出他看见了什么”[5](P166),以保持艺术与现实的最大相似性,以艺术的形式理解现实。如同先知约拿得到上帝的旨意,必须说出自己的预言,以拯救堕落的尼尼微人,以免其被毁灭。A理解了世界的存在方式,也必须通过写作说出来,以拯救这个罪恶的世界。写作的条件是什么?孤独,就像《木偶奇遇记》里杰佩托在鲨鱼腹中,像《约拿书》中约拿在鲸鱼肚里,像《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克鲁索在孤岛上,像荷尔德林在塔楼,还有安妮·弗兰克的房间、S的房间、伍尔芙的房间……丰富的互文指涉使得文学中的孤独图景琴瑟和鸣、寓意深远,蕴含着无限的创造力。

作家的使命是在孤独中,用艺术的形式说出上帝的旨意,拯救罪恶的世界,如何完成这个使命呢?“我们踏进记忆空间的那一刻,我们走进了世界。”[5](P187)要在记忆中寻找那个真实的世界。而奥斯特认为我们对外在世界的记忆,又保存在词语中,语言是我们存在于世的方式,是一个复杂的有机体,每个词语都由其他词所定义。世界也不是所有事物的简单总和,而是一个相互关联的网络,单个事件没有意义,而巧合的事件就像语言的押韵一样建立起联系。心灵只有在发现世界的韵脚时,才会有所触动,跳出自身建立一个连接时间与空间、视觉和思想的节点,这便形成了记忆。“不只是韵脚,存在的语法包括了语言本身的所有样式:明喻、暗喻、换喻、提喻。”[5](P183)作家描绘出世界的这些关联形式,就揭示出了世界的存在状态。作家写作与记忆的运作方式相同:活着、观察形成记忆,在孤独中把记忆讲述出来,就像约拿讲出自己的预言。写作是作家对抗孤独的唯一方式,写作使作家进入他人和进入世界。

“‘我’是谁?”这个自传的核心命题,在《记忆之书》中逐渐由看似杂乱无序的一连串记忆图景拼接而成:“我”被赋予强大的记忆力量,“我”是一个儿子和一个父亲,“我”洞察人类的罪恶、遭受世事偶然性的侵袭,“我”甘于在孤独中,通过语言的建构,将真实的世界呈现在艺术形式中,拯救世界并创造世界。并且,这个颇具神秘性的身份不是自我选择的结果,是我的童年、成年经历,我的阅读与感受,我的所有《记忆之书》所决定的。记忆是我的过去、现在,也预示我的未来:“我”即我的记忆。

三、追寻传记性真实

真实性是传记文学创作的首要准则。英国现代传记作家哈罗德·尼克尔森认为“优秀传记的核心是真实”①转引自杨正润:《现代传记学》,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页。,而M H艾布拉姆斯对传记的定义是“对某人生平事实的相对完整的叙述”。他们均强调传记的真实性,可如何达到传记的真实,事实的真实性与艺术的真实性如何影响传记真实,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

奥斯特在描述自己的父亲时,尽量把与其有关的事实呈现出来,让事实自己讲话,包括大量引用报道父亲童年家事的报纸文章,从儿子的角度叙述父亲的工作、婚姻状况及离婚后的生活。这些事实组成了父亲人生的主要图景。但叙述的结果是,“看不见的人”仍然是看不见的,甚至变得更加难以把握,自相矛盾。由此奥斯特认识到,所谓的事实仅是他从自己的角度理解的事实。那么作者放弃自己的权威,不再一个人操纵话语权,让其他人参与讲述,会怎么样呢?于是租户眼中的父亲,外甥眼中的父亲,邻居们眼中的父亲,甚至成年A在巴黎见到的父亲都与作者心中的父亲形象相悖,而这些形象彼此之间也相去甚远。所以,事实说出的真实也是有限的,一个人眼中的事实在另一个人看来可能只是意外或者杜撰。他传文本《一个隐形人的画像》揭示出:传记作家以讲述生活事实为人作传的方式并不可取,叙述视角的单一决定了认识结果的片面性。

除了忠于事实的真实,《一个隐形人的画像》不自觉地遵循着艺术的完整性原则。“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体向世界说话。但这种完整体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3](P121)作者在创造一个文本时,为了达到理想的阅读效果,会不自觉地使用各种文学转化手法:语言的修辞处理、具有戏剧性的对话、叙事的逻辑顺序、以及典型形象的塑造等。《一个隐形人的画像》也是这些规则的产物。首先,叙述顺序总体而言比较传统,虽然由父亲的死亡写起,但很快回到童年时期,而后基本保持了清晰的时间线索,一直向前推进到离当下叙事最近的父亲的葬礼。其次,事件的发展也按照因果顺序,围绕突出传主的典型特征,一步步展开。整个文本给人一种清晰而确定的阅读效果。可是,这种对艺术的完整性的恪守,塑造出的传主形象却是虚幻而片面的,这种做法不但不能揭示身份的复杂性与个性的多面性,反而损害了传记的真实性,使其成为一个虚构物。

在自传体写作《记忆之书》中,自我书写的艺术成为奥斯特关注的重心。在《自传中的虚构》中,美国自传研究家埃金(Eakin)指出当代自传的晦涩性本质:自我的虚构性已被认为是一个传记性事实,记忆中的事实虽然是过去事实的集合,但外部事件会对人类意识产生影响,随着时间的改变事实记忆也会改变。[7](P14)外部事件主要包括记忆讲述者的现时身份、讲述的目的以及讲述过程强加于记忆相关事件的因果关系。为减少外部事件的影响,奥斯特采取了多种策略。首先是第三人称叙事。《一个隐形人的画像》证明确定的叙述视角不能通向立体的真相,于是在《记忆之书》中,奥斯特认为“需要做的是在自己与自己之间创造一种距离,如果你自己与要写的事情距离太近,视角就消失了,你就开始窒息,为了探索自己的主观性,必须将自己客观化。……这是一种观察自己思考的方式”[5](P319)。通过把自己变为一个陌生的他者A,作家放弃了温馨的确定性,完全隐退,坐到观众席上与读者一道审视舞台上的现实与自己。这种叙述手法,使叙述的自我与主体的自我分裂,割断了二者的利害关系、心理联系和难分彼此的感情色彩,令写作主体不再时刻用现在的我去衡量、判断和评价过去的我,而急于总结和解释。主观的、回顾性的讲述自我的故事变成了客观的、建构式的发现他人,从而不加修饰地揭示出自我主体的形成过程。

自传以记忆为基础,“传记同历史一样,是对人类记忆的组织”[8](P93),于是记忆的特点影响着自传。莫洛亚认为自传的内容可能不准确或者有错误的主要原因包括:记忆伴随着遗忘;记忆出于本能会对不愉快的东西进行修正或想象性补充;记忆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它能把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对生活的回忆改造成一件艺术品;记忆是理性的,会为本是不自觉、无意识的行为寻找原因。[6](P133-148)不完整、故事化、理想化和理论化,记忆的这诸种特性,使得客观的记忆原材料在回忆和叙述的过程中被不断改造。为了对抗记忆的这些特性,避免回忆和有条理的叙述记忆过程中对最初印象的损害,作者拒绝遵循传统的时间顺序或空间顺序,不再以有序地讲述生平事实的方法为自己作传。同时,为了沉入记忆的深处,甚至是无意识领域,挖掘出那些原始的记忆片段、模糊的初始印象或者凌乱的思维悸动,以避免在理性地选择、整理和进行逻辑讲述的过程中对记忆的篡改、美化或虚构,作者将自我放逐,隐入一个与世隔绝,没有任何多余物件的狭小房间,一个比自己身体大不了多少的空间,取消与外界的联系,完全遁入记忆的黑暗领地,进入“地狱一样的记忆……任由自己迷路……通过走向不知名的地方,以走向自己”[5](P95)。于是记忆片段以一种无意识的形式自然涌现,整体性和连贯性丧失了,任何事件的发生发展都摆脱了因果关系,前后事件也没有必然的联系,所有事件也并不构成一个确定完整的图景,而是有多种拼合方式,偶然性是唯一确定的规则。

写作者在自传中建构的自我通常具有一种文本外的自我所缺少的统一与连贯性,“自传是主体反射自己形象的镜子,这个形象是另一个自己”[9](P46)。因而自传常常不是一种发现行为,而是一种创造发明。奥斯特《一个隐形人的画像》证实了传记也无法“发现”传主,而是不自觉地“创造”了传主。但在自我书写时,奥斯特为避免创造自我而采取的各种客观化策略,在一定程度上挑战了格斯道夫的观点,“发现”了那个产生镜中形象的真“我”。如果说这个“我”在一定程度上仍是一个创造物的话,那么他并不是由自传写作,而是由那些未经改造的原初记忆所创造的。这个自我不是一个统一、连贯的艺术虚构物,它是碎裂滑动的,与真实自我保持了最大的相似性,是真实可信的。

《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作为一个整体展现了奥斯特对传记艺术的尝试与创新。前半部重生平书写,具有传统传记作品的细节刻画、心理描写;后半部重反思、感受,主要是散文式的记忆自然摹写,具有诗歌的意境,是作为诗人的奥斯特思维及创作方式的自然流露。文本有意摆脱模仿性的传记书写策略,逐步形成一种奥斯特自己的原创、独特的话语方式,出色地阐释了传记文学领域的根本问题与创作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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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东丽

I106.5

A

1671-3842(2013)06-0036-06

10.3969/j.issn.1671-3842.2013.06.06

2013-08-08

都文娟(1978-),女,山东安丘人,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后现代时期英美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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