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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城市边沿
——阎连科小说的城乡抗争悲歌

2013-02-19

关键词:阎连科乡土生活

陈 学 智

(河南科技大学 学报编辑部,河南 洛阳 471023)

在当今世界,城市与乡村是人类栖息的两座码头。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封建社会政治、经济体制的长期束缚,造成了我国城市化进程非常缓慢。新中国建立以后,基于当时国际国内形势,政府又制定了“城乡分治”的治国方针,城市与乡村界限愈加明显,“城乡差距”成为有中国特色的一个社会名词。许多乡村人把能到城里生活做一个城市人作为人生奋斗的目标。为此,他们不得不奔波在这条从乡村到城市的拥挤小道上,在城乡之间漂泊也就成了很大一部分中国人的生存与精神状态。从鲁迅开始,一批批身处这种漂泊状态的作家,一边体验着这种漂泊感,一边用心地把它内化为文学创作的意识与冲动,用文字来反映他们身处城乡两种文明对立冲突中挣扎的灵魂,现当代文学由此多了一种乡土文学的叙事传统。当代作家阎连科堪称这些作家中的一个独特存在,他就像一位游走在城市边沿的落寞过客,书写着令人惊叹的城乡抗争悲歌,并表现出不断探索并走向深入的情状,为我国从乡村文明向城市现代化迈进过程提供了一种独特视角。

一、逃离乡土的迫切心结

现代乡土文学,既有以鲁迅为旗手的富于现代启蒙色彩、展现乡村愚昧落后的乡土叙事,又有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描绘淳美风俗人情的乌托邦叙事,还有1949年前后赵树理、柳青等人代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大旗的农村题材小说,而阎连科的早期乡土小说则较多关注乡村物质生活的贫困与生存的艰难,偏重于一种形而下层面的叙写,写法上也基本是传统现实主义中国化的叙事策略,但因为有坚实的生活质感,仍然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较为成功地树立起自己乡土人情主题歌者的形象。他小说的发生地多是河南伏牛山区偏僻、闭塞、贫穷、落后的角落,比如“耙耧山脉”“瑶沟村”“受活村”等地。学者陈晓明曾感叹: “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像他那样执著地描写中国农民的生活。”[1]作为当代文坛为数不多的写苦难的高手,阎连科不但写尽了乡土生活各式各样的苦难,还展现了人们对残酷生存环境艰苦卓绝的宿命性抗争。《情感狱》是他最珍爱的一部长篇小说,具有较强的自传性和写实色彩,包含了《瑶沟的太阳》《瑶沟人的梦》等 6 部中篇。阎连科记录了身处瑶沟的高中生连科在求学、求职之路上的苦苦挣扎,穿插着贫穷与爱情的复杂纠葛,展现了农村人充满困窘、屈辱、辛酸和无奈的残酷心路历程。贫穷可以说是当时社会生活的代名词。由于贫困,过年吃一顿白面饺子都成了奢望;由于贫困,长辈因没钱给拜年的晚辈压岁钱而选择紧锁大门;由于贫困,连科没有500元钱而不得不选择退学;由于贫困,没钱给生病的大姐治病,二姐也差点嫁给比自己大几十岁的残疾男人……贫困的乡村生活甚至让人丧失了享受别人祝福的权利,更甭提谋求自身发展的机会了。小说结尾以 20 岁的连科用无尽的屈辱为代价,换来入伍指标“逃离瑶沟”落幕。“逃离乡土”心结在这组小说里得到原生态表达。瑶沟虽然是阎连科生命的摇篮,却也堪称他“情感的炼狱”。因为它表达了受不了乡村贫困的乡民对走进城市生活的锥心向往。至于阎连科随后创作的“和平军人系列”小说,虽然写的是军人,但实际上是一群穿军装的农民子弟走进了和平年代的军营,他们更多考虑的是改变自身的农民命运,为此他们拼命地表现、极力地挣扎、辛苦地钻营,以或丑陋、或可悲、或可叹、或可笑的言行诠释着“逃离乡土”或成为乡村上等人的心理动因。就像有的论者直接指出的那样: “其实,他们的目标并不高远,只不过是想当个营官,解决家属随军,彻底地‘逃离土地’——能让老婆孩子进厕所用上卫生纸也就对得起这一世人生了。”[2]相应地,越是卑微的愿望不能被满足,就越会爆发出实现愿望的强烈动力。

随着阎连科创作的日益成熟,他对农村生活苦难的揭示不再停留于表层展示,而是凭借自己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和文学感知天赋去揭示乡村人生命中深层的苦难。在被誉为“中国的《老人与海》”的名篇《年月日》中,千年不遇的大旱袭来,村民纷纷逃荒以求活路,只有72岁的先爷和他的盲狗留下来守护着一棵玉蜀黍,守护着村民们生存的希望,与干旱斗,与饥饿斗,与鼠斗,与狼斗,与死亡斗,最后先爷用自己的身躯做肥料换来了这棵玉蜀黍的存活,收获了七粒玉米种子。而到了被称作中国魔幻现实主义扛鼎之作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中,生存环境愈发恶劣,三姓村人陷入因犯“喉堵症”而活不过40岁的生存宿命,他们用广种油菜、多生孩娃、深翻土地、引灵隐渠水悲壮地对抗宿命,同时也不得不对抗天灾的袭扰。阎连科叙写饥饿带给人触目惊心的恐怖。蝗灾过后是三年旱灾,为了让村里的青壮年活下来,不得不把各家有残疾的孩娃抛弃,饿死他们,再用他们的尸体引来乌鸦,接着打乌鸦吃,村里甚至发生了吃掉自家孩娃的惨剧。在饥饿面前,平等生存的机会丧失了,人性残忍的一面彻底暴露出来。阎连科描写了农民的日常贫困和饥饿,但“没有什么比这种饥饿令人感到耻辱和痛苦,他完全是生存层面上的。但是也没有什么耻辱比这种饥饿的耻辱更真实”[3],可以说“是生存本身逼出了种种恐怖气象”[4],让读者“具体地体验了‘基本生存需要’,由此感到生而为人的屈辱,也就同时回到了‘人’”[5]。尽管阎连科有些作品也写到了自给自足、充满田园气息的乡村生活,比如《受活》,比如《寨子沟,乱石盘》,但这些生活也因为外界政治势力或自身乡村权力意识的渗入而被推入悲剧境地。相对于城市的繁荣、物质生活的富足,乡下人大多被置于另一个世界中,长期与闭塞、贫穷、落后、苦难相伴,阎连科抓住了苦难现实最本质的东西——他们生存的基本需要难以满足这一点,表现他们希望摆脱这一境遇的挣扎,到城市去就成为他们最切近也最实际的选择。

二、走进城市的可怕梦魇

城市相对于乡村,显然代表着一种更为高级的文明,是“现代化程度的象征”[6]。城市文明作为一种先进的、现代的生活方式的代表,居于现代文明的中心,相对来说,乡土文明则代表着落后的、传统的生活方式。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个显著表征就是城市化进程的速度,它伴随着工业化步伐一路走来。城市人可以优先享受现代文明成果,享受便利的经济、医疗、教育及居住条件。对于乡村居民来说,城市就是繁荣、优越的港湾,是一片充满希望和诱惑的圣地,是生活的理想之所,对乡村人有着强烈吸引力。这是阎连科笔下人物逃离土地心结的根源。

然而,城市生活并不像人们憧憬的那样美好。对于走进城市的大多数乡村人来说,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在城市有口饭吃,通过自己的勤奋和努力立足于城市,不受城里人歧视,然而这样的愿望都难以满足。他们只能作为城市的边缘人存在,做最基础、最低级的工作,而无法进入城市的中心地带:《情感狱》中的连科去洛阳打工,做的是一名搬运工;《行色匆忙》里的禳比较得意的工作也只是做饭店采买;《鸟孩诞生》里的鸟孩只能和凤子住在腥臭的金水河边,靠捡拾垃圾为生;《柳乡长》写到的椿树村村民挤进城市,干的却是偷盗、抢劫或卖淫的勾当;《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人到九都,为了获得所需的金钱,男人靠卖皮,女人靠卖身。尽管如此,他们却觉得自己找到了摆脱贫困的方式、方法,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再回到那穷困的家乡的。需要指出的是,阎连科笔下也有一位进入所谓城市上层的人物,那就是农民出身的清燕大学副教授杨科,他怀着美好的憧憬求学、求职到京城闯荡,伴随学术成功的是妻子与当权的副校长通奸、自己被当做精神病人送进医院,最后在“学术”与权力、金钱与性的城市畸形关系网中遍体鳞伤败下阵来,成为精神萎缩、人格分裂的社会“多余人”,但又远不是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所说的以“局外人”“业余者”“边缘人”身份敢于“搅扰现状”和“对权势说真话的人”[7],说到底,他仍是一个想靠努力打拼却又窝窝囊囊游走在城市边沿的农村人。

近现代文坛确实不乏以描写淳朴乡村民风、乡民之间互助互爱为题材的乡土文学作品,然而面对城市,许多作家感受到的却是水泥森林所遮挡不住的冷漠与自私。逃离乡土的迫切心结,让那些城市外来者不得不选择以损害自身为代价“向城求生”,宁愿卑贱地屈身城里。城市不仅吞噬着乡村的物质财富,享受着乡村为自己服务的权利,还要让这些城市外来者以付出爱情、道德、身体健康以及精神健全为代价,承受城里人精神上、肉体上的侮辱和损害。不要说什么征服城市,连自己的乡土价值观念也无形中被吞噬或被畸形地改造。斯宾格勒曾这样概括:“乡下人是一种植物性的生存,而城市人是一种动物性生存。”[8]也就是说,城市是建立在一种利己价值观之上的,城市人习惯于弱肉强食,为了一己私欲他们可以牺牲道德与人格。禳是一个虽有点好高骛远却又充满自信与活力的农村青年,本想带着女友叶子在城里打拼安家,然而城市美女红唇的蓄意诱惑让他迷失了自我,背叛了叶子的爱情,丧失了做人的良知,最终上当受骗赔上一切。城市人还有国人普遍存在的看客心理,哪怕是面对丑恶,比如《鸟孩诞生》中凤子在广场被傻男强奸,聚集围观着一群城里人,谁也不制止。这样的事情只是“为都市的生活,凭空增添了许多红红绿绿的乐趣。说来,凤子那女人的躯体,也委实对得起忙碌的都市人。她给他们的闲情之中增加了些许的逸致,也总是没有让都市的垃圾白白养了几年”[9]。字里行间是阎连科讽刺的语气,表达了他对于城市人道德沦丧的厌恶。对于身陷罪恶与己无关的他人,城市人乐于旁观欣赏,而对于比自己弱小的人群,他们则又表现出强横的一面,《日光流年》里司马蓝带着自己一帮小伙伴第一次到教火院卖人皮,遭到打着“革命”名义的红卫兵欺骗,血淋淋的人皮换来的只是几本“红宝书”。《受活》中的残疾人绝术团用血腥、残酷的表演取悦世人挣来的钱,最后却被一帮“圆全人”横蛮地抢走了。阎连科对乡村人遭受城里人双重压迫的表达方式,并不是横眉立目地指斥,而是不露声色地娓娓叙述,把自己对农民的悲悯之情、对城市以及城里人的批判立场隐藏在文字背后,物质层面对城市的崇拜不知不觉转移为精神、道德层面对城市的鄙视,这是身为农民之子的阎连科表达城乡抗争的独特方式。

早在20世纪20年代,美国社会学家R·E·帕克便断言:“城市与乡村在当代文明中代表着相互对立的两极”,“城与乡各有其特殊的利益、兴趣,特有的社会组织和特有的人性”[10]。新中国建立以后,城市迈向现代化的步伐尽管有波折,但总体仍呈不断加快的趋势,而广大乡村并没有跟上这一前进步伐,乡村与城市日益呈现出两个极端的发展态势,改革开放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表现尤为明显。加速工业化、追求现代化的城市与停滞不前的前现代乡村之间呈现出两种文明层次的对立,不仅有地域上的,还有劳动分工上的,混沌的后现代化进程让徘徊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的人们无所适从,迷失在寻找所谓现代物质文明的旅途中。《日光流年》里灵隐渠的水本是清莹透彻的,但三姓村人千辛万苦、费尽心力引过来时却是污浊不堪的黑水,这是对城市工业化的生态批判;《受活》里的受活庄人怀着对入社的美好憧憬加入城里人的体制,结果带来的却是“黑灾”“红难”“黑罪”“红罪”等可怕梦魇,最后的戏剧性“退社”历程是对当代权力体制的尖锐反讽;《丁庄梦》里的丁庄人争相卖血,是出于看到别村暴富而产生的致富冲动,是为了换取与城市同样的“繁华”,非正常地卖血消耗着他们的本体生命,虽然换来了青砖绿瓦和殷实的生活,接踵而来的却是“热病”(艾滋病)的蔓延,“热病连阴雨样落下来,卖过血的人他就都染着热病啦。死个人就像死条狗,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了”[11]。通过描写丁庄人的悲剧,作者从一个特殊视角对新时期农村致富神话进行了有力解构。可以看出,阎连科新世纪以来的几部长篇明显表现出反乌托邦特征,“小说揭示出中国本土的世外桃源、共产主义的乌托邦实践以及商品经济的消费乌托邦诸种形态的纷纷幻灭,展示了中国乡土社会深刻的历史性危机以及当代文化理想和社会理想的阙如状态”[12]。这样,在作家现代化人文理性的审视下,对城市的崇拜濒临崩溃,走进城市在阎连科的笔下不再是乡村人生存的第一选择,那里似乎成了乡村人可怕的梦魇。

三、城乡抗争的原因探析

阎连科深爱着生他养他的那片乡村土地,但又因那里多向度、多层次的苦难而锥心向往着城市生活。但当他把目光投向城市,城市人的冷漠、自私、贪欲、欺骗等恶的一面又让他心生怯惧与疑虑。他笔下的城市与乡村就这样处于一种对抗与不均衡中,难以找到一个平衡点,何以如此?这可以从他的创作心理与文学追求谈起。

作家创作离不开生活积累,20来年的农村生活是阎连科不竭的创作资源,而记忆尤其是儿童时期的记忆在其创作历程中又起着巨大的潜在作用,因为“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艺术家,多半是在童年时代记忆的摇篮中便形成了他们自己独特的个性”[13]。生活在贫困、闭塞乡村的阎连科,对于贫困所导致的生活压力感受颇深。小时候去过的最大地方是洛阳。繁华都市与贫弱乡村的巨大反差使他很自然地产生了对城市的向往,他曾直言不讳地表明自己的城市崇拜意识,说小时候就有“进城当一个城市人,娶一个城市姑娘做老婆”[14]的强烈愿望。同时,小时候所见所闻村干部颐指气使、滥用权力的情景,使他内心早就有一种对权力的恐惧和向往。随着自己从乡村走入城市,生活阅历增长,阎连科对城乡关系的认识也逐步深入。在中国城市向现代化大步迈进的时候,他看到广大乡村却依旧在前现代的泥淖里停滞不前。阎连科清醒地看到了这些,他没有被城市丰富的物质生活所迷惑,没有沉迷于对城市的单纯迷恋和向往,创作观念悄悄发生着转变。他更加喜欢用逼视的目光去面对现实,逼视现实成为他秉持民间立场进行写作的基调。尽管他也主张“一个作家没有爱和恨就写不出大作品”[15],但又觉得“爱生活和爱生命不是一回事”,自认“对生活没有任何太多热爱的情感”[16],所以他看到的是生活丑陋、浅薄、人性恶的一面,甚至是令人仇恨的东西,对城市的描摹也逐渐偏离了儿童时期的记忆,崇拜变成了批判,理性思考代替了表面化褒贬,由此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构筑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通观阎连科的小说创作, “城市”在他笔下实在是一个特殊的写作对象,虽然没有写作直接以城里人为主人公的作品,但城市与乡村的抗争却是他许多作品隐含的线索,借此含蓄而真切地表达了对农民的同情与热爱,对城市、城里人以及城乡关系的深入思考。

四、回望乡土的无奈选择

找到了阎连科小说城乡抗争的主体原因,那么表现在客体上又是什么状况呢?他是如何在作品中处理这种城乡之间的对抗呢?答案是:回望乡土。

人类有一个最古老、最温馨的命运寓言,那就是——“从世界外面走了回来”。只有故乡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回到乡土,沐浴故乡的阳光,追寻最初的生命记忆。这样的诱惑对于漂泊在城市边沿的游子来说怎能抗拒?这或许也是常年在外的阎连科潜意识里所向往的归宿。他近30年的创作似乎都逃脱不了这一底色和归宿的诱惑。2009年他花大价钱在北京近郊买下一座荒园,过起耕田、种菜、养花草、与虫鸟为伍的生活,短暂地实现了自己的都市田园梦,这也许可以看作他回望乡土的现实挣扎(可惜仅仅3年即被城市改造的车轮摧毁)。而在作品中,《日光流年》以“回家”为题代后记,春风文艺出版社版《受活》封面题写“回家吧,那里有我们需要的一切”,《风雅颂》最初以“回家”命名,从这些不难管窥阎连科似水般净、如酒般醇的家园之恋。乡土世界的德性、爱心等符号是大多数作家追寻与皈依的共同情感指向。阎连科在谈到《风雅颂》时说:“这部小说的土壤,就是多少年来‘回家的意愿’。甚至,小说原有的名字就叫《回家》。”[17]主人公杨科“离乡——漂泊——返家——离乡”的心路历程所表露的家园意识,内在地构成了《风雅颂》鲜明的回家主题与旋律。“回家”实际上是身为农民之子的阎连科在看透城市与乡村抗争之后尽显无奈的“文化乡愁”。

阎连科生长在农村,又曾挣扎在农村,农村生活沉淀于他的骨髓里,城市生活对他来说总是显得陌生而遥远,让他难以把握,他试图去捍卫一切美好的乡村事物,抱着对农民的深刻理解与同情去表现他们遭受的伤害。于是,他巧妙地在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封闭的乡土世界,让其中的人们自在、自足地生活。不管是《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还是《受活》中的受活庄,都不具有地理学意义,而只是满足虚拟现实需要的一个节点,作者在那里安排了非常明显的对立——“世界外”和“世界内”的对立。当“受活人”在“世界内”遭到非人待遇,受尽“圆全人”世界卑劣与狡诈的欺负之后,选择了回到属于“世界外”,实际上也就是回到最具原型意义的“家”中,脱离制度内社会政府的管辖,重新去过早先“闲散自在、丰衣足粮” “自由着、自在着、受活着、舒坦着”的“散日子”,回归生命的自然状态。县长柳鹰雀在权力梦想破灭之后自断双腿回到受活庄的一朝顿悟,也具有同样的“回家”含义。有论者认为,《日光流年》 “不仅仅是对农民的苦难以及抗争苦难的叙述,它似乎更加绝望地呈现出乡土中国走向‘现代’的屡屡惨败的历程”[18]。到了《丁庄梦》,虽然作者尝试着融进一丝宗教救赎的意味,但它并没有成为作者的心灵还乡之旅,反而带来了作者自叹的“写作的崩溃”与“刺心的苦痛”[19]。阎连科所构思的耙耧山脚下这一个个关于回家和不能回家的故事,显示了一种足以留给读者和历史的行走姿态与象征,那就是回望乡土,不断地寻找、回忆人类原初的目的和意义。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不屈不挠地活在这个人世、社会和土地之间,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生命,面对自己、面对世界而不太过迷失”[20]。

五、结 语

阎连科21世纪以来的小说,在编织乡村苦难图像的同时,也在探寻乡村、农民的理想归途。他曾经跟随主流话语,把希望寄托于乡村的城市化,让乡下人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便利,但生活告诉他,那是一条艰辛的道路。他不愿像有些作家那样自欺欺人地编织诸如农民历尽艰辛终获成功的乌托邦喜剧,而选择了冷眼审视横亘在城乡之间的那条鸿沟,自觉站在乡村立场上,用乡村朴素的道德情感去对抗现代文明对乡村的侵袭,积极地表达对农民深深的悲悯,同时不动声色甚至略显冷漠地对城市文明进行着理智的批判。这样的处理可以理解,却又让人遗憾,因为它毕竟不符合城市现代化进程的历史大潮。就中国的情况来说,城市化将是现代化进程中最为持久的一个问题。“现代化的历史就是改变农民的历史,现代化最终就是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建一条高速公路”,而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现实却是农民“成了在路上疲于奔命的追赶者”[21]。在当前大力推进工业化、城镇化、现代化进程中,我们不应仅仅满足于把农民从一个地方搬到另外一个地方,还必须致力于经济社会的协调发展,让广大生活在农村的农民和在城市漂泊的农民工不再是疲于奔命的追赶者。这应该是我们的上层决策者努力思考并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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