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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洞仙歌》流传与接受中的三个问题

2013-02-19

关键词:原词词话诗话

陈 斌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123)

在唐宋词的传播中,有个有趣的现象,即一些经典名篇总被附会上颇具吸引力的词本事,如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洞仙歌》(冰肌玉骨)和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等。词本事的流传,不仅带动词的传播,还影响对词的接受。苏轼《洞仙歌》的传播和接受,与其词本事的流变紧密相联,该词是历代词选、词论关注的热点与焦点。其创作缘起,众说纷纭,有“补足”说、“檃括”说等,且有相互牴牾之处;对其评价,历来褒贬不一,或谓点金成铁、画蛇添足,或谓天然浑成、超凡脱俗[1]416-420。对于这一词坛公案,吴洪泽《〈洞仙歌〉(冰肌玉骨)公案考索》认为,该词本事应以苏轼词序为准,其他的说法,是根据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政治需要而附会的[2]。闫小芬《苏轼〈洞仙歌〉杂考》一文,对该词与《玉楼春》词的时间先后作了一些探讨[3]。对《洞仙歌》公案的研究,仍有待补充与完善,如对词本事作系统的梳理,并结合相关评论将其置于传播与接受视域中作宏观考察。通过系统梳理和宏观考察,可将苏轼《洞仙歌》词的流传与接受情况归结为三个问题:一是《洞仙歌》(冰肌玉骨)著作权的归属,二是苏轼《洞仙歌》与其他三词间的相互关系,三是苏轼《洞仙歌》的褒贬评价。

一、《洞仙歌》(冰肌玉骨)著作权的归属

苏轼在《洞仙歌》(冰肌玉骨)词序中说,该词是续补眉山老尼所传孟昶词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首两句而成。然而,在《季成诗话》《漫叟诗话》引录的杨元素《时贤本事曲子集》中,《洞仙歌》(冰肌玉骨)著作权的归属却不是很明确,问题的关键在于:第一,“眉山老尼”成了“钱塘老尼”;第二,苏轼词成了无名氏词;第三,老尼传孟昶词成了老尼传孟昶诗首两句。傅幹《注坡词》卷五载苏轼《洞仙歌》自序云:

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4]。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云:

近见李公彦《季成诗话》,乃云杨元素作《本事》,记《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钱塘有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予友陈兴祖德昭云,顷见一《诗话》,亦题云李季成作,乃全载孟蜀主一诗:“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云东坡少年遇美人,喜《洞仙歌》,又邂逅处景色暗相似,故檃括稍协律以赠之也。予以谓此说近之。据此,乃诗耳,而东坡自叙乃云是《洞仙歌令》,盖公以此叙自晦耳。”[5]237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0载:

《漫叟诗话》云:杨元素作《本事曲》,记《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钱塘有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云:“冰肌玉骨清无汗……只恐流年暗中换。”东坡《洞仙歌》序云……苕溪渔隐曰:“《漫叟诗话》所载《本事曲》,云钱唐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与东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当以《序》为正也。”[6]412-413

张邦基和胡仔都注意到了苏轼自序与《季成诗话》《漫叟诗话》所引杨元素《本事曲》之间的差异,可两人作出的判断是截然不同的:张邦基质疑苏轼词序有不实之处,而胡仔却断定当以苏轼词序为准。胡仔的按断是有见地的,然而他并没有对《季成诗话》《漫叟诗话》引述的杨元素《本事曲》存在的差异给出合理解释,而这正是《洞仙歌》(冰肌玉骨)在流传与接受过程中著作权归属存在疑义的关键所在。

杨元素与苏轼是至交。早在苏轼回乡丁父忧时,两人已有交往,杨元素时任眉山知县[7]。苏轼通判杭州期间,第三任知州正是杨元素,熙宁七年(1074)九月,苏轼奉命知密州,杨元素奉诏还京,两人同行至湖州,参与了前六客之会的文人雅集。苏轼谪居黄州后,两人仍有诗歌唱和与书信往来。苏轼作于元丰五年(1082)的《与杨元素书》中云:“近一相识录得名公所编《本事曲子》,足广奇闻,以为闲居之鼓吹也。然窃谓宜更广之……辄献三事,更乞拣择。”[8]1652其后,在得到陈慥的一则词本事后,苏轼又寄给杨元素以增补《本事曲子集》[8]1652-1653。那么,作于元丰五年的《洞仙歌》(冰肌玉骨)词的本事,既是苏轼的童年记忆,又是眉山的逸闻趣事,苏轼也理应寄给杨元素,或许正是“辄献三事”中的一则。因此,杨元素《本事曲子集》记录的《洞仙歌》词本事当与苏轼自序一致。以是故,出现差异的原因当从《季成诗话》《漫叟诗话》上去寻找。

在笔者看来,《季成诗话》《漫叟诗话》是有意要回避“东坡”“苏轼”“眉山”等敏感词汇。薛瑞生《东坡词编年笺证》云:“疑其《季成诗话》与《漫叟诗话》本为一人即武进李公彦所作,晚年经增删易名为《漫叟诗话》耳。”[9]352《季成诗话》《漫叟诗话》同出于李公彦之手的猜测是合理的。考《漫叟诗话》《季成诗话》如此相近,当是同源;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编于南宋绍兴六年至十八年(1131-1148)间,而武进李公彦为北宋崇宁年间(1102-1106)进士[10],至绍兴十六年年约六十,与“漫叟”之称相符。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引录的《漫叟诗话》,很明显有两个层次:“杨元素作《本事曲》”至“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是叙述杨元素《本事曲》;“钱塘有一老尼”云云,是李公彦叙述自我的见闻。沈雄《古今词话》引张仲素《本事记》云:“东京士人檃栝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以见摩诃池上之事”[11]845,而李公彦所谓“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之七言八句,恰恰符合《玉楼春》词调体式。因此,可对其情形作如下构想:

李公彦崇宁年间在东京应试期间,见一士人诵《玉楼春》词七言八句,顿觉耳熟,遂想起昔日所见杨元素《本事曲子集》所载东坡《洞仙歌》词本事,印象中依稀记得是补足孟昶词首两句而作,听得“冰肌玉骨清无汗”等七言八句,以为是获得了孟昶原作,欣喜之余,未暇问明是诗是词,仅凭七言八句而记为“诗”。又因崇宁年间正值元祐党禁,故有意回避“东坡”“苏轼”字样,但云“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为谨慎起见,将带有地域特征的“眉州”二字改掉,又为了不致差得太远、不着边际,故而改成与苏轼联系紧密的“钱塘”(熙宁间通判杭州外,苏轼又于元祐间任杭州知州)。

类似的做法,如陆游《渭南文集》卷二八《跋苏轼〈易传〉》云:“方禁苏氏学,故谓之毗陵先生”[12],以“毗陵先生”代称苏轼,是有意将他陌生化,而毗陵(常州)与苏轼也是密切相关的;再如,文与可《寄题杭州通判苏学士官居诗四首》在刊印时因党禁而改为《寄题杭州通判胡学士官居诗四首》,并将第四首中“子瞻一见初动心”句改成“子平一见初动心”[13],同样是有意割裂其与苏轼的关系。党禁期间,苏轼文辞翰墨是不可触碰的“禁区”,稍不注意就会引来祸端,如朱翼中即因抄录东坡诗而被贬达州①陶宗仪《说郛》卷四四载李保《读北山酒经》:“大隐先生朱翼中壮年勇退,著书酿酒……翼中坐书东坡诗贬达州。”。在东京应试的李公彦自然是更加小心谨慎了。值得一提的是,由陈兴祖所见的李季成《诗话》可知,李公彦对《洞仙歌》词本事的好奇心又促使他作进一步探寻,在获得苏轼再次邂逅少年时遇见喜欢《洞仙歌》曲美人作词相赠故事后,他又将其补充在他的《诗话》中。

因此,《洞仙歌》(冰肌玉骨)著作权的归属,从时间先后上看,理所当然应以苏轼词序为准,首二句的原创权当属后蜀孟昶,其余部分毫无疑义是苏轼的原创。

二、苏轼《洞仙歌》与其他三词间的相互关系

苏轼《洞仙歌》流传与接受过程,牵涉到与孟昶词、无名氏《洞仙歌》和东京士人《玉楼春》三首词的相互关系。在四首词的流传过程中,存在两个问题:先后顺序的倒置,著作权归属的错位。两者又往往相互叠合、交织在一起,遂使其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厘清四首词之间的相互关系,是苏轼《洞仙歌》流传与接受中的又一个重要问题。

苏轼《洞仙歌》词序既已交代了该词与孟昶词之间的关系,即苏词是补足孟词首两句而成。可是,随着《洞仙歌》词及其本事的流传,两者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具体表现在:第一,孟昶词成了孟昶诗,以李公彦《季成诗话》《漫叟诗话》为代表,前文已述;第二,孟昶诗成了花蕊夫人诗,如周紫芝《竹坡诗话》云:“‘冰肌玉骨清无汗……只恐流年暗中换’,世传此诗为花蕊夫人作,东坡尝用此诗作《洞仙歌》曲”[14];第三,孟昶词坐实为《洞仙歌》调,苏轼自序中“岂《洞仙歌令》乎”是疑问语气,并未确定孟昶词是《洞仙歌》调,而张邦基《墨庄漫录》在转述苏轼自序时却将其坐实:

公自叙云:予幼时见一老人,年九十余,能言孟蜀主时事,云蜀主尝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于摩诃池上,作《洞仙歌令》。老人能歌之,予今但记其首两句,乃为足之。[5]237

又,沈雄《古今词话·词话》上卷所引《温叟诗话》同样把孟昶词坐实为《洞仙歌》调,而其本事又有所不同:

蜀主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语左右曰:“古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尝夜同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洞仙歌》。”[11]757

与坐实孟昶词为《洞仙歌》调相联系,在寻求孟昶原词好奇心驱使下,好事者在探寻孟昶《洞仙歌》词而不得时,又另作一词托名于孟昶,还煞有介事地编了个疏浚摩诃池掘得孟昶《洞仙歌》词古碑的故事。赵闻礼《阳春白雪》卷二载:

宜春潘明叔云:“蜀王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赋《洞仙歌》,其辞不见于世,东坡得老尼口诵两句,遂足之。蜀帅谢元明因开摩诃池,得古石刻,遂见全篇。”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贝阙琳宫恨初远。玉栏干倚遍,怯尽朝寒。回首处,何必留连穆满。芙蓉开过也,楼阁香融,千片红英泛波面。洞房深深锁,莫放轻舟瑶台去。甘舆尘寰路断。更莫遣、流红到人间,怕一似当时,误他刘阮。[15]844

吴延燮《南宋制抚年表》卷下载,嘉泰二年(1202)谢源明任四川置制使,至嘉泰四年罢[16]。因此,所谓《洞仙歌》词石碑的发现,当在嘉泰二年至四年间。清邓廷桢对“新发现”的孟昶《洞仙歌》词深信不疑,其《双砚斋词话》云:“蜀帅谢元明浚摩诃池,得石刻孟昶原词,首二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正与东坡所记相符,是昶词本作《洞仙歌》,尤无疑义。”[11]2528而宋翔凤《乐府余论》则对其提出质疑:“‘自清凉无汗’,确是避暑,而又云‘怯尽朝寒’,则非避暑之意。且坡序云‘夜起’,而此词俱昼景,其中‘贝阙琳宫’、‘栏干’、‘楼阁’、‘洞房’、‘瑶台’拉杂凑集,明是南宋人伪托。”[11]2496

苏轼《洞仙歌》与《玉楼春》的先后关系,本是苏轼词在先而《玉楼春》在后,可在两者的流传过程中,不但先后顺序发生倒置,而且《玉楼春》词著作权归属也发生了“东京士人——孟昶——苏轼”的错位。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上卷引张仲素《本事记》云:

东京士人檃栝东坡《洞仙歌》为《玉楼春》,以见摩诃池上之事。[11]845

沈雄《古今词话·词辨》下卷引徐萍村语云:

按《温叟诗话》:杨元素作《本事曲》,记东坡《洞仙歌》成,而后为士人寄调《玉楼春》,以诵全篇也。或传《玉楼春》为蜀主昶自制曲,若然,则东坡为衍词也,何以云足成之?”[11]936

徐萍村所云“后为士人寄调《玉楼春》,以诵全篇”,即李公彦于东京应试期间所见的“一士人诵全篇”[6]413,此“士人”即张仲素《本事记》中的“东京士人”。宋翔凤力挺《玉楼春》词是由东坡词檃括而成,在《乐府余论》中对其提出了批评:“至所传‘冰肌玉骨清无汗’一词,不过檃栝苏词,然删去数虚字,语遂平直,了无意味。”[11]2496徐萍村所述,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徐萍村混淆了《漫叟诗话》与《温叟诗话》,也混淆了杨元素《本事曲》与张仲素《本事记》:引述杨元素《本事曲》的是《漫叟诗话》而非《温叟诗话》,士人檃括《洞仙歌》为《玉楼春》之说源于张仲素《本事记》而非杨元素《本事曲》;第二,《玉楼春》著作权归属于孟昶的现象已经存在。无独有偶,《御选历代诗余》卷一一三所引《温叟诗话》亦将《玉楼春》归属于孟昶:

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盛开四十里,语左右曰:“古以蜀为锦城,今观之,真锦城也。”尝夜同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玉楼春》词云:“冰肌玉骨清无汗……只恐流年暗中换。”[17]

这个版本的《温叟诗话》与前文中沈雄《古今词话》引录的有所不同。词本事的故事情节是相同的,但孟昶词有所不同:一说是《洞仙歌》,且不载其具体文本;一说是《玉楼春》,又载有七言八句全篇。其间差异,正反应了词本事的流变。如果孟昶原词是《玉楼春》,那么其首两句是“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而非“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因此孟昶原词绝非《玉楼春》调。将《玉楼春》词的著作权归属于孟昶,实际上是寻求孟昶原词不得后的有意假托,清邓廷桢《双砚斋词话》对其给予了批评:

乃不知谁何别作《玉楼春》一阕,伪托蜀主原词,其语句乃取坡词剪裁而成,致为直浅而小。[11]2528

可是,偏偏有人本末倒置,混淆是非,认为东坡《洞仙歌》是檃括“孟昶《玉楼春》”而成,又有人不明真相而胡乱地附和。明胡应麟《诗薮·杂篇》卷四云:

孟后主昶,世以荒淫不道,然实留心文艺。尝与花蕊夫人纳凉作词云:“冰肌玉骨清无汗……只恐流年暗中换。”按,昶词,苏长公《洞仙歌》全檃栝之。[18]

胡应麟虽未明言孟昶词调名,然其七言八句实际上即是《玉楼春》词。清朱彝尊、李调元等人则很明确地说苏轼檃括“孟昶《玉楼春》”而作《洞仙歌》词。朱彝尊《词综》卷二云:

蜀主孟昶《玉楼春》(夜起摩诃池上作):“冰肌玉骨清无汗……只恐流年暗中换。”按,子瞻《洞仙歌》本檃括此词。[19]22

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云:

蜀主孟昶“冰肌玉骨”一阕,本《玉楼春》词,苏子瞻《洞仙歌》檃栝其词。[11]1390

可见,“东京士人檃括东坡《洞仙歌》成《玉楼春》”的真相,至此已完全逆转成“苏轼檃括孟昶《玉楼春》而作《洞仙歌》”的假相,朱彝尊《词综》不选苏轼《洞仙歌》,反倒入选由此檃括后又伪托为孟昶的《玉楼春》词,与此当不无关联。近人梁令娴、浦江清运用反证法,对“苏轼檃括孟昶《玉楼春》而作《洞仙歌》”一说提出了质疑。梁令娴《艺衡馆词选》乙卷云:

使坡公实未见原词,何以能暗合如是?使坡公实尝见原词,且记忆之,又何必作妄语欺人?坡公岂窃诗贼耶?[20]

浦江清《花蕊夫人宫词考证》一文中云:

倘东坡知此《玉楼春》全词,何必更作《洞仙歌》;倘不知之,何能暗合古词如此乎?[21]

梁令娴、浦江清两人的质疑,是合情合理的。如果苏轼知道孟昶原词,又何必在自序中说是补足其首两句?如果苏轼不知道孟昶原词,那又为何能有如此明显的暗合?惟一可能的情况是:苏轼《洞仙歌》词在前,《玉楼春》词系据苏轼词檃括而成,其后又托名于孟昶。胡应麟之说甚陋,朱彝尊、李调元不加详考而盲目附和未免有疏忽之过。可是,相比之下,最离奇的要数宋姚宽《西溪丛语》中的说法:“孟蜀王水殿诗,东坡续为长短句:‘冰肌玉骨清无汗……只恐流年暗中换。’”[22]其离奇之处有三:一是孟昶词成了孟昶诗,且是有名目的“水殿诗”;二是东坡词成了七言八句齐言体,而非《洞仙歌》长短句杂言体;三是《玉楼春》词不但著作权发生了错位,而且与苏轼《洞仙歌》毫不相涉。

在此,可对苏轼《洞仙歌》、孟昶词、无名氏《洞仙歌》和东京士人《玉楼春》四首词之间的相互关系作一梳理,大致可以勾勒出两条较为清晰的脉络:一,苏轼由孟昶失调名词首两句而补足成《洞仙歌》词,东京士人檃括苏词而成《玉楼春》,在其后的流传中,将《玉楼春》托名于孟昶置于苏轼《洞仙歌》之前;二,将东坡自序中的孟昶失调名词坐实为《洞仙歌》,在寻求孟昶原词而不得情况下,伪托孟昶另作一《洞仙歌》词,后又附会疏浚摩诃池发现孟昶古词碑的故事。

三、苏轼《洞仙歌》的褒贬评价

洞仙歌

苏轼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23]

对这首词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究其原因,关键是出发点不同,诸如词的原创性、文本本身、阅读体验等因素,往往影响评价的褒贬态度。任何文学作品的原创性必然影响到接受者的评价,对《洞仙歌》词的评价同样如此。在尚未真正弄清著作权归属情况下,妄加按断,强作贬抑,其观点必然是站不住脚的;相反,不过分纠结于词的原创性,从词的文本本身和阅读感受着眼,往往能作出较为公允、客观的评价。因此,如何评价该词是苏轼《洞仙歌》流传与接受中不可忽视的问题。

朱彝尊《词综》是在尚未真正弄清《洞仙歌》词著作权归属情况下而妄加按断、强作贬抑的典型代表。《词综》不仅不选苏轼此词而入选孟昶伪词《玉楼春》,且云:“苏子瞻《洞仙歌》本檃括此词,然未免反有点金之憾。”[19]22李调元附和《词综》的观点,其《雨村诗话》卷一云:“蜀主孟昶‘冰肌玉骨’一阕,本《玉楼春》词,苏子瞻《洞仙歌》檃栝其词,反为蛇添足矣。《词综》谓为点金,信然。”[11]1390而宋翔凤、邓廷桢则对朱彝尊“点金成铁”观点提出批判,宋翔凤《乐府余论》云:“竹垞《词综》,顾弃此录彼,意欲变《草堂》之所选,然亦千虑之一失矣。”[11]2496邓廷桢《双砚斋词话》云:“长芦《词综》不收坡制,转录赝词,且诋坡词为点金成铁。竹垞工于顾曲者,所嗜乃颠倒如此,非惟味昧淄渑,抑且说诬燕郑矣。”[11]2528《词综》的妄加按断、强作贬抑,遭到“千虑一失”“说诬燕郑”的批评是必然的,归根结底在于倒置了《洞仙歌》《玉楼春》两词的先后顺序,前提尚且不成立,结论必然是站不住脚的。

从词的文本本身和阅读感受着眼,对苏轼《洞仙歌》的评价显然要客观、公允得多,其观点又偏向于褒扬,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六曰:“绝去笔墨畦径间,直造古人不到之处。”[24]张炎《词源》卷下谓:“空中有意趣,无笔力者未易到。”[11]260-261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四云:“后皆坡翁续成之,豪华婉逸,如出一手。”[25]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评正》卷三曰:“清越之音,解烦涤苛。”[1]421李攀龙《新刻题评明贤词话草堂诗余》卷四云:“坡公其食土炭者耶,何其吐露无烟火气尔。”[1]421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评“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三句曰:“能簸之揉之,高华沉痛,遂为石帚导师。”[11]2529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诵东坡‘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句,自觉口吻俱香。”[11]4055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曰:“诚觉气象万千,其声亦如空山鸣泉,琴筑竞奏。”[26]尤侗《西堂杂俎·三集》卷三“消夏词序”曰:“每一咏之,抚簟凉然,如含妃子玉鱼,如挂公主澄冰帛。”[9]352

可见,两种不同的考察角度,作出的评价截然不同,相比之下,后者显然更为合理,也更为可取。据定量分析,苏轼《洞仙歌》词在历代词选中入选27次,在现代词选中入选17次,历代唱和9次,位列宋词300首经典名篇第56名[27]。无论是从历代评点还是直观的统计数据看,苏轼《洞仙歌》词理应是一首绝妙好词。概括说来,其妙处主要有以下四点:

第一,写景摹物方面,触觉(“清凉”)、嗅觉(“暗香”)、视觉(“一点明月”“金波淡”)、听觉(“庭户无声”)相结合;动景(“水殿风来”“明月窥人”“疏星渡河汉”“玉绳低转”)、静景(“冰肌玉骨”“钗横鬓乱”)相结合;空间转换,由“室内——室外——室内——室外”“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尤为出色:“一点明月”写月的高、远、亮,是从人的视角仰望夜空;“窥”字,不仅是拟人手法的运用,更是空间视角的转换,“明月窥人”,是从宇宙的视角俯瞰人间。

第二,叙事简洁明快,清新空灵。寥寥数语,道尽蜀主孟昶、花蕊夫人夜起纳凉摩诃池上一事,与其《永遇乐》词中“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三句道尽张建封、关盼盼燕子楼一事有异曲同工之妙。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载:

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问别作何词,秦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坡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秦问先生近作,坡云:“亦有一词说楼上事。”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在座,云:“三句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事,奇哉!”[15]601

第三,抒情方面,借他人之酒杯,浇自我胸中的块垒。《洞仙歌》词通过追忆童年时从眉山老尼那里听来的孟昶与花蕊夫人夜起纳凉的动人故事,寄寓自己对时光流转、人生蹉跎的感慨。从某种意义上说,苏轼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创作了优秀的文学作品,包括诗、词、文、赋等;而他的文学作品之所以优秀,正在于其中融入了自我的生活感受、人生感悟、生命体验和艺术个性。

第四,富有人生哲理。“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两句,发人深思,陈廷焯《云韶集》卷一云:“呜呜咽咽,我不忍卒读。”[1]422苏轼《秋怀》云:“苦热念秋风,常恐来无时。及兹遂凛凛,又作徂年悲。”这首诗可作其注解:人生总是向往更美好的境况,可是当这种追求满足时,一段美好的年华已悄然逝去。因此,与其不满足现状、寄希望于未来,不如把握现实、注重当下,珍惜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综上所论,苏轼《洞仙歌》是一首超凡脱俗、清旷豪健的词坛佳作。

[1] 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2] 吴洪泽.《洞仙歌》(冰肌玉骨)公案考索[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125-128.

[3] 闫小芬.苏轼《洞仙歌》杂考[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3(6):39-41.

[4] 傅幹.注坡词[M].成都:巴蜀书社,1993:126-127.

[5] 张邦基.墨庄漫录(外两种)[M].北京:中华书局,2002.

[6]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7] 马里扬.“眉山记忆”与苏轼词风的嬗变轨迹[J].文学遗产,2012(1):72.

[8] 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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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陆心源.宋诗纪事补遗[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 ,1997: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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