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写作与道德实践的陷阱
2013-02-01李勇
李勇,1980年生于山东滨州,曾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武汉大学,获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现为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思潮研究。近年来在《文艺评论》《小说评论》《文艺报》等报刊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参编《中国当代文学经典作品选讲》(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主持“郑州大学2010年度引进人才项目”,《近二十年乡村叙事研究》;参加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0CZW055),《新世纪乡村小说新探》。
写作与焦虑有关。焦虑虽因人而异,但对绝大多数写作者而言,有一种源于生命本身的焦虑也许是共同的,那就是生命有限所造成的虚无感——因为虚无所以试图战胜虚无,进而带来焦虑。文学在此便成为生命抗拒有限、缓解焦虑的一种行为。而在小说领域中,我们也确实发现有的小说似乎是更突出地体现了这种功能,那就是那种极富自传性的小说——所谓“自传性”这里主要指涉小说的取材。
韩东小说的“自传性”便很强。诗人出身的韩东在文坛给人熟悉的印象是叛逆、张扬,然而小说却作得异常安静、节制:语言简约、质朴,有一种沉静、内敛的品质。但是在这种安静、节制之外,韩东小说还有一个更突出的特点是它的取材,他的小说几乎全部取材于韩东个人的生活经历,他的童年、爱情以及身边的平凡人事:《扎根》、《小东的画书》等是写父亲和早年的下乡,《我和你》、《我的柏拉图》等是写成年和现实。对韩东这种执著于个人记忆的写作,有人认为缺少挖掘的潜力,然而韩东依旧“我行我素”——近年出版的《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后文简称《小》)仍旧是写他的个人记忆。和《扎根》相比,《小》对个人经历的书写甚至有点任性、自得的味道。
《小》写的是几个少年的成长故事:他们在一个名叫共水的小县城里上学、交友、打架,在七十年代那段特殊的历史时空中走完了他们的少年时代,后来,有的上大学,有的就业,更多的人参军,在更后来的日子里,他们翻卷在各自庸庸碌碌的生活中,那段青葱岁月也在处决曾经的“少年英雄”朱红军的枪声里画上了句号。
这段少年往事是隶属于韩东的整个下乡岁月的,所以《小》也可以说是《扎根》的一个分支。不过,尽管简约、质朴的风格依旧,语言和叙述却有了很大变化:《扎根》更有力度,《小》则有些散淡;《扎根》让人感到一种控制的力,收敛、凝聚,《小》则是力的放开,随意而挥洒,有点逍遥的味道。当然,同样是回忆,也就免不了有伤感,而且韩东这次还难得一见地宣泄了一把自己的浪漫和英雄情怀,不过最后一切还是都破碎了——不是在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被押赴刑场的一刻,而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当那一段时空开始渐远,浪漫时代和英雄时代也便永远地结束了。当“我”送最后的少年好友丁小海走出饭店门口,看他沿着黑暗下去又明亮起来的街道远去时,哀伤弥漫……当然,一种蓬勃的东西也便在无以寄托的追怀和向往中重生,所以“我”决定画一幅画,名字就叫“英特迈往”。
韩东的小说往往在不动声色中完成对人心的打动,《我和你》中苗苗拥在夜市的人群中一只手伸出来下意识地张着寻找“我”的情景让人久久难忘,可惜,这样的细节在《小》中却并不多见,这里的哀伤和动人更为绵延,就像时间。《扎根》的悲哀主要还是关于命运的,《小》则全部是关于时间——少年时代里的一切总是那么神奇而悠远,那里也许才存有我们唯一的侠义和浪漫,于是回忆惟遍染悲哀与伤感。
一、本己化取材与对卑微的实践
《小》写得怎样暂且不论,它最醒目一点还是在于内容——写的是什么。没有意外,韩东依旧是在写他的个人经历,而且是早年的下乡经历。这段经历,《扎根》是早已写过了的,韩东依旧还在挖掘——这是一个比较有意思的现象。韩东如此执著于自己的记忆,是何原因?确实有一些作家的写作是紧紧把持着个人的经历和记忆的,那么作为共同的一类,是什么决定了他们这样的表现?韩东是否和他们完全一样?
执着于记忆的书写是否和对死亡的恐惧有关?当有的作家总是绕不开个人记忆,那他是否比别人更强烈地感受到了那种生命的固有的焦虑?然而焦虑、恐惧,这是否是执着于个人经历和记忆的原因的全部?它是否还和作家的个性、气质有关?对有些作家(比如卡夫卡)来讲,有些东西可能是他们一生都绕不过去的,比如童年、父亲、爱情等等,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和那些能够自由出入于他人的故事和世界的“天生的小说家”相比,这些作家永远都无法逃避和忽略自己的内心——这是一种诗人的气质和天性。韩东是一个诗人,他的本己化写作方式应该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的。但这似乎仍不是全部。
全面地阅读之后会发现,韩东是一个有着极为清醒的理智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时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和怎么做的人。从“诗到语言为止”到《论民间》,他对文学、对创作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且独树一帜、桀骜不群。现实中韩东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叛逆、张扬,深入地阅读之后会发现,韩东的这种叛逆、张扬其实只是在表达一种愤怒,而这愤怒所针对的无非是一点:伪善。对于体制的攻击,对于体制化写作的绝然否定,其实都是他反对伪善和僭越的表现:他反对“代言”式的写作,厌恶那些整天把“神圣”、“崇高”挂在嘴上的人;他不否定神圣和崇高本身,但坚决怀疑对崇高和神圣的“言说”,因为“言说”的背后往往隐藏着险恶和别有用心。所以韩东极力主张在神圣之物面前应该保持缄默,而作家应该实践一种“卑微而诚实”的写作。他说:“当人们的生活不堪忍受时,卑微就成了我们这个时代里一个崇高的主题。”
韩东对于“卑微”的提倡和贯彻是不遗余力的。早年“第三代(诗人)”时期,他“反英雄”、“反浪漫”、“反崇高”的诗学追求就已经显露出一种有意识的对“卑微”的倡践,而这种精神追求在他后来的小说创作中则有着更为鲜明的体现:他的小说故事性比较强,但它们本质上却都是抒情的,《扎根》、《小》都是如此,它们都是通过“故事”去营构和拉开一段时间与空间,在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中体味和表达一种生命固有的伤感。同时,他的小说语言也是走的平实、质朴一路: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老陶率领全家下放三余。在这之前,他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在老陶圈定的地方有一个形状像破布的湖泊。老陶说:“这是洪泽湖,全国第三大淡水湖,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扎根》)
八岁时我随父母下放苏北农村,我们家在生产队和公社都住过。一九七五年,我十四岁,父母被抽调到共水县城里工作,我自然也跟随前往,转学来了共水县中。(《小城好汉之英特迈往》)
而韩东个人在叙事中始终保持了一种“静默”的状态:很少抒情,很少议论,更不轻易改变故事的行进过程。这背后所体现出来的是一种克制、简约,是一种寻求“自处”的努力。伪善和僭越者所缺乏的就是一种“自处”的品德。“自处”即只是对自己负责,虽然它不是一种终极性的道德追求,但却是我们这个时代一种必须的道德——“自处”才能够做到卑微,也才能抗拒伪善和僭越。韩东那种执著于个人经历和记忆的写作应该所透出来的正是一种寻求卑微和“自处”的努力。
也就是说,韩东的本己化叙事不仅仅是由个性气质所决定,它更可能出自于一种有意识的道德实践。当一种道德追求在写作过程中逐渐与其沉静、内敛的艺术气质相遇,这种道德追求和这种相融甚至相生的艺术气质的延续和惯性化保持也便成为了自然和必然。甚至,我们可以把韩东的本己化写作看成是一种道德“示范”,是他通过文学方式所实践和实现的卑微和诚实。当然,韩东自己并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但结合他屡屡表现出来的对伪善者的怒不可遏和对卑微的提倡,以及他本人一贯的理智能力和行动能力,这样的揣测并不虚妄。
二、高贵的人格和拘谨的艺术
韩东对伪善的愤怒,确实针对了当下时代的病症,在我们的时代,卑微即便不是唯一的高贵,至少也是高贵的一种。然而,卑微作为一种道德追求固然可敬,但写作有必要这么亦步亦趋么?
韩东的小说呈现以简约、质朴的艺术风格。质朴和简约作为风格的形成,没有一种专注、沉静、自信、沉着的心态和气度是不行的。韩东在《扎根》甚至《我和你》中所显现出来的那种叙述的耐心可以充分体现出他写作时扎实、饱满的情感状态,尤其是《扎根》,小说读来有种一气呵成的畅快感,情感充沛而饱满,相比之下,《小》却有些单薄,作者想进行一种新的尝试,但它更多地只是集中在了语言、叙述层面,共同的回忆性取材使《小》和《扎根》染上的是一种共同的时空流转的悲哀,这种悲哀渗透了时间、命运的感怀,主宰了《小》整体的情感走向,也就是说,《小》虽张扬了一种散淡、任性的笔调,但在情感方面,它和《扎根》却是共通的,而且从内容上看,《小》也是《扎根》的一个分支,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小》便成了对《扎根》的一种重复,但和《扎根》相比,它的情感、叙述又梢欠坚实、有力——也许这并不难理解:当我们某一次回忆几乎罄尽了所有关于那一段时空的追怀和向往,再回首,便往往很难超越甚至企及此前那种强烈的情感触动了。当然就韩东而言,悲哀和伤感也许并非他预期和希望的,他在《小》中确实努力追求了一种与以往有别的情感和叙述,但他最终却没有控制住局势,回忆以其固有的哀婉和伤感将他擒获。
那么问题也就显而易见了:如果说《扎根》是个人记忆和艺术风格追求的一次美满结合的话,《小》则是本己化写作与艺术风格追求之间发生的一次龃龉。不过,也许这正好是一次机会,可以提醒我们反思一下这种本己化写作可能存在的问题。
有人所表示过的担忧是有道理的,就像《小》一样,虽然它采取了一种“取点”式的方式——在整个的下乡经历中抽取出其中的一段——但是在《扎根》那次全面而深刻的“回望”之后,留给它的情感空间甚至题材空间其实已经不多了,“再回首”时视线可能更专注、集中,但实现超越却十分困难。当然,也有例外,比如韩东喜欢的卡夫卡,卡夫卡也是一种本己化的写作,但卡夫卡却并没有仅仅执著于个人的经历和记忆,而且卡夫卡对自我经历和记忆的书写不是纯感性化的,他对主体(尤其自我)的怀疑使他从一开始便摆脱了充满魅惑的感性之河。《小》的问题却恰恰在于它有些过于感性化了——太执著于个人记忆,和“自我”、和“记忆”贴得过于紧密——韩东显得稍稍有点难以自持。
韩东执著于个人“记忆”的写作出之于卑微、自处的道德追求,那种简约、质朴的艺术风格是对他的丰厚回报,然而在更为微观的艺术实践层面,韩东则尽可以放开手脚,因为执著也可能会变成沉溺——关键看他如何安放写作在生命中的位置,以及记忆在写作中的位置。信仰应该是艺术的前提,但绝非艺术的全部,韩东的小说应该走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