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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秩序、全球化和全球治理*

2013-01-30威廉科尔曼周思成

中国治理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霸权资本主义全球化

威廉·科尔曼 著 周思成 译

对于当前世界发生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对全球治理的影响,研究者作出了各自不同而又并非毫不相关的理论解释。在本文中,我将着重分析两种全球秩序变化理论。第一种理论分析从全球化研究中产生,它强调:社会空间中发生的变化十分重要,对理解正在形成的全球治理起关键作用。另一种分析起源于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IPE),重视资本主义和领土权力逻辑之间的关系,重视关系的演化如何受到霸权兴衰的驱动而不是像前一种分析那样,视社会空间的多变性为圭臬。在过去40年间,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者指出,美国霸权对当今世界秩序的影响力正在衰落,这一衰落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查默斯·约翰逊(Chalmers Johnson,2004)所描述的军事帝国主义表现出来。

这两种理论视角对全球治理研究均作出了重要贡献:全球化理论强调社会空间广度随着时间发生变化,提醒我们关注那些社会行为的不同领域之间存在着的日益增多和跨星球的广泛联系,如经济、政治、文化、环境和军事等等。对这些联系的发生和过程进行研究,让我们注意到这些联系如何扩散到世界的不同地方,它们又是怎样变得对日常生活日益重要并加速社会的变化。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则为我们指出,霸权在塑造治理结构方面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此外,它也迫使我们去系统地解释资本主义和领土权力逻辑之间的关系,这反过来又促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民族国家对全球治理的影响。

本文对上述两种理论立场进行了探讨,并认为,就研究全球治理而言,它们各有优长。目前,这两个流派的学者往往因为意识形态根源的不同,相互贬低对方。全球化的视角多偏向于自由主义理论,对民主和全球治理的关系有着特别的兴趣,但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的背景则更加激进,倾向于采用经葛兰西主义改造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通过推动理论间的平等对话,能够加深对全球治理的理解。

首先对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进行审视。目前在全球治理研究中,这一理论的拥护者不多。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对世界秩序变化的思考,起因于美国世界霸主地位的衰落。对伴随着美国霸权的衰落而发生的资本主义与区域组织中的变化,以及各式各样的主体(如民族国家、世界城市及附属民众)给这些变化带来的挑战进行了分析。随后梳理了全球化研究文献的综述。在此基础上进而探讨这两种理论视角能为全球治理的未来提供什么不同的前景。综合上述两种理论视角,将对全球治理分析有所裨益。

霸权危机与世界秩序

在讨论美国霸权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发生的变化时,我们将首先依据乔万尼·阿瑞吉(Giovanni Arrighi)的著作,并援引其他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观点作为补充。阿瑞吉认为,“世界霸权”是“一个国家在一个主权国家体系之上实施领导和统治的权力”。原则上,这一权力可能只包括对一个定型在某个时间点上的体系进行一般性管理。但从历史观点看,一个主权国家体系的政府总是实施某些可能改变体系的行为,进而从根本上改变该体系的运行模式[Arrighi,1994(2010):28]。阿瑞吉还指出,“现代国家间体系”的特征是“资本主义和领土权力逻辑的对抗,这一矛盾通过当时首要资本主义国家进行全球政治经济空间的重组而被反复化解”(Arrighi,1994:36)。在世界秩序的不同发展阶段中,资本主义也被视为一个特殊的霸权国家,这个国家重构空间的区域组织来支持特定时期的主导资本主义模式。

阿瑞吉和西尔弗将霸权领导力定义为一个处于支配地位的国家有能力使自身表现为或被感知为普遍利益的载体(Arrighi and silrer,1999:26)。就“国际体系”中的领导权而言,霸权意味着一个处于支配地位的国家,通过自身发展的优势,成为其他国家仿效的领袖,从而吸引这些国家追随由它选择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Arrighi and Silver,1999:27)。因此,支配性权力领导着国家体系走向它所选择的方向,并被认为是根据所有国家的普遍利益行事。“在这个意义上,领导权扩大了支配国的权力”,因此“界定着世界霸权的特征”( Arrighi and Silver,1999:27)。

在霸权支配下,资本主义扩张增加了世界体系的总量和动能,最终导致特定单位(国家)间的角逐,这一角逐超出霸权设定的制度调节能力。非区域性商业组织也试图通过投资进程(积累)向全世界扩张,同时也推进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些条件可能产生霸权危机,国家间和企业间竞争愈加激烈、社会冲突愈演愈烈和新力量的崛起是这一危机的标志。区域性组织和资本主义积累之间的矛盾变得如此剧烈,以至于积累的重心从商品和服务转向了开发金融资产,这一进程被称为“金融扩张”。但是,“金融化”过程仅能带来短期稳定,随后将产生“体系性混乱”——支配性权力设定的制度和组织安排的解体。最终,给定的世界秩序瓦解并从根本上进行重组,这一重组在另一霸权的支配下完成。阿瑞吉借用了詹姆斯·罗西瑙(1990)的“混沌”概念来描述这一形势。

数个世纪以来,世界秩序的发展并不遵循某条单一的道路,这与某些马克思主义学者如沃勒斯坦所主张的相悖。而阿瑞吉则提出,世界秩序循着数条不同的道路发展,这些道路是特定的政府和商业组织的联合体所设定的。“在荷兰霸权时代,新兴的欧洲国家体系由《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正式确立。在不列颠霸权时代,以欧洲为中心的主权国家体系逐渐统治全球。在美国霸权时代,这一体系失去了欧洲中心色彩,但范围和深度则加强了。”(Arrighi and Silver,1999:22)阿瑞吉和西尔弗的结论是,“世界体系的全球化在特定的治理模式、积累模式和社会凝聚模式下曾经历了数次突变,这是一个已经建立起来的霸权走向衰落,而新秩序趁势诞生,并逐渐取得统治地位的过程。”(Arrighi and Silver 1999:271)

为了理解美国霸权的特征,有必要简单地重提一下它的前任——英国霸权的核心特征。与霸权的早期形态相比,阿瑞吉强调英国霸权统治的独特性。英国统治下的新世界秩序既是“世界帝国”,又是一个“世界经济体”。这个独特的世界帝国最重要的新特征,就是它的统治集团对普遍接受的支付手段(“世界货币”)实施广泛的半垄断控制。这一控制保证了对统治集团的顺从,这一顺从不仅适用于英国散布全球的殖民地,而且适用于其他政治领域中的统治者和臣民(1994:58)。依靠经济权力,英国得以对一个政治-经济空间实施有效控制,而这一空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全球性空间。

20世纪初产生的危机最终迫使英国让出霸权,这一危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达到顶峰。早在这一时期,在指导创造一个新世界秩序以适应自身利益的时候,美国已经开始逐渐扮演霸权角色。英国秩序和美国秩序之间存在很多差异,但阿瑞吉和西尔弗(1999)指出了三个主要方面:首先,美国经济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远大于英国建立霸权时期的英国经济。美国经济的独立性更强。比起美国经济,英国藉由自身的帝国体系更加直接地与世界体系联系在一起,至少它最初是依靠“软实力”运行。

其次,美国的领土构造有别于英国。美国的领土比英国的更加广阔,也可以说它实际上自成一个大陆。美国的人口比英国多,自然资源丰富。美国的地理位置更有利于对世界两大洋实施战略控制。这些特点使得美国对于世界的直接影响力,比起英国通过它那个领土分散并依靠昂贵的海军和商船来维持的帝国所拥有的影响力要大得多。美式帝国主义和治理的不同路径在联合国的建立中反映了出来,这一设想最初是罗斯福提出的,他想要把“新政”推向全世界(Arrighi,2007:152)。

第三,在战争工业化的进程中,英国从来也不是先驱者,相反,美国在这方面确立了领导地位,并在“二战”结束后依靠自己的技术创新能力一跃成为世界军事统治者。

作为一个霸权国,美国较少强调自由贸易,而更多关注自由企业,以此确保跨国公司在全球的扩张畅通无阻。美国通过美联储和建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来对全球货币施加更多的规制。20世纪50至60年代,通过这些工具,美国对全球流动性实施了有效控制(Arrighi,1994:72)。这些特征导致很大一部分世界贸易在规模巨大且纵向合并的跨国公司内部进行,并由这些大公司实施管理(Arrighi,1994:72)。

这一发展偏离了英国的发展模式,后者主要依靠参与贸易的中小型企业。在美国霸权时代,跨国公司的数量更多了,跨国公司还日益作为独立于国家的主体开展活动,不再成为国家的工具。阿明补充说,在不列颠霸权时代,国家权力决定了一个国家在国际上的地位,而在美国霸权时代,公司的全球联合实力反过来决定民族国家拥有多少力量和权威。事实上,阿瑞吉和西尔弗强调,公司的发展和数量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西方国家的权力,而在英国霸权时代,商业组织通常是加强国家权力的工具(Arrighi and Silver,1999:127-128)。阿瑞吉最终认为:“美国全球治理的规模、范围和效率,适用于这一目的的军事、金融和情报手段的集中程度,均远在19世纪的英国霸权之上。”(Arrighi,1994:75)

与布罗代尔(1977)对资本主义发展的理论解释相一致,阿瑞吉和科克斯(1996)均认为,一个世界秩序向另一个世界秩序开始转化的标志,是“金融扩张”。阿瑞吉和西尔弗(1999:273)将这一开始定位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当时的一系列事件暗示了美国霸权开始走向终结。科克斯认为(1996),在这一时期,金融交易愈来愈不以融资为目的,并日益成为独立于实体经济的一个自给自足的部门。全球范围内的生产和金融变成了权力关系的两个分离的领域,并对国家的决策施加愈来愈多的限制(亦见Amin,2003:70)。〔1〕

阿瑞吉和西尔弗进一步指出,有一些现象从危机的角度来看十分特殊,预示着一个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形成。首先,军事和经济实力之间的分歧愈来愈大。从当前的危机中,我们已经看到全球军事实力进一步集中到美国手中,这一实力常常由北约来行使,但是,全球金融资源已经转移到了新的中心,这些中心通常是投资和增长迅猛发展的地区(Arrighi and Silver,1999:277-78)。然而,赫莱纳(Helleiner,2009:65)警告说,全球金融市场仍然依靠美元作为交易媒介和价值储备手段,中国正在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事实。由此,在全球金融领域,美国拥有着独特而且间接的“结构性权力”,进而对全球市场的产出施加间接影响。部分是由于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军事冒险主义,资本和工业正日益向东亚流动,并在东亚内部特别是在中国流动,这暗示着全球经济中心的重新布局,进一步增加了当代的不确定性(Arrighi,2007:178)。〔2〕其次,在同一时期,特别是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重组国企之后,跨国商业组织的扩张有加速趋势,也削弱了美国的霸权。这些产生于亚洲特别是中国的变化,将会“通过一个一般性的(但绝非普遍性的)削弱国家权力的过程,影响着当前的制度性变迁”。

资本主义和领土权力逻辑之间的对峙

阿瑞吉和其他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家们指出,在霸权危机时代,资本主义和领土权力逻辑愈来愈难以共存。在本章,我将对二者之间存在的紧张关系进行思考,以求在20世纪70年代开始的霸权变迁和80年代、尤其是90年代关于全球治理和全球化的研究日益增多这两者之间建立联系。这些逻辑之间的联系对于国家的角色和全球治理有着十分重要的影响。

美国霸权确立于“二战”结束之后,同时,领土权力逻辑也加速摆脱英国霸权时代盛行的殖民主义形式。美国推动了联合国的组建,随着联合国的组建,民族国家被确立为新领土逻辑的核心制度。美国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将去殖民化趋势和“发展”作为全人类的更有秩序和更美好的未来。1943年1月,罗斯福、丘吉尔和法国抵抗运动代表以及摩洛哥、苏丹在摩洛哥举行会议,会议期间罗斯福提到了一个非常不同的战后世界(Pruessen,2009:158)。一方面,他设想一个由自由贸易管制和货币交易完善的全球经济体系;另一方面,让英国和法国大吃一惊的是,他提出应该分解已经建立的殖民帝国,以便为前殖民地地区的经济、社会和政治发展提供便利(Pruessen 2009:158)。“去殖民化”和“发展”将会在美国霸权支配下的世界扮演关键角色,使美国领导下的资本主义扩展到全世界。

领土权力逻辑摆脱殖民主义走向民族国家的全球体系进程并不简单。许多去殖民化的尝试充斥着暴力和冲突。由于“冷战”和美苏争先对去殖民化的结果施加影响——特别是当这些前殖民地国家分属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阵营时——这一进程被政治化了。20世纪70年代初,向民族国家的领土权力逻辑的转化接近完成。大部分新兴国家成为了联合国成员。那些属于美国阵营的民族国家倾向于形形色色的资本主义。一些新生国家质疑美国的“发展”模式,希望获得更大的经济自治。其他国家则采取了社会主义经济,并与苏联保持了密切联系。

在对美国全球主义的经济模式的早期挑战中,1964年举行的联合国贸易与发展会议(UNCTAD)被确立为较贫穷国家在全球经济谈判中的发言人。它的出现引起了以美国为首的富裕国家的反应,这些反应包括给经合组织确立一个更加正式的地位,该组织是主导工业国家的大本营和美国的铁杆支持者。这些对立组织的建立预示着:当美国霸权遭遇危机之时,经合组织以外的国家试图在全球事务中起作用。

资本主义

美国领导的世界经济开始遭遇危机的迹象,在上世纪70年代就显露出来了。美国放弃了自己在“二战”结束之后确立起的在经济秩序中的角色,当时美元是世界经济的调节器。美国宣布美元在金融市场上与黄金脱钩,并放弃资本管制,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美国日益严峻的经济危机。美国的决策也导致英国放弃了资本管制,这一举措很快便在1990年为世界其他富裕资本主义国家所效法。英美国家的这些决策导致了“金融化”进程,即在这个时期,金融杠杆超过了资本或资产净值,金融市场高居传统工业和工业市场之上,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市场(Arrighi,2004)。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停止进行资本管制,为金融市场在全球范围内的迅速增长铺平了道路。

上述在资本流通领域发生的改变,反过来从根本上挑战了民族国家体系的领土权力逻辑。在英国和美国,出现了一股政治压力,要求朝着“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治理模式进行变革。通过强调比其他民族国家和市场在公共品供给,特别是为人口提供社会福利方面效率更高,这些理论隐含着对领土权力逻辑的攻击。此外,对个人主义、对个人在变动的经济领域中粗暴地捍卫自身利益这样一种微妙的男权主义观点的强调,也为上述隐含的思想添油加醋。这一观点的支持者假定:金融市场的迅速全球化削弱了民族国家的力量,是朝向世界经济所需要的那种“效率”迈进的关键一步。

当这些观点产生影响时,首先便促使美国和英国发生重要的政策转变,其他许多政府也步英美的后尘。同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本身就是受美国及其盟友控制的,也吸纳了这些理念。通过这些组织所施加的条件限制,新自由主义理念在那些较贫困的国家中得以施行,这些国家都需要金融支援,以应对变化中的经济秩序产生的经济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经济秩序也就朝着属于经合组织的富裕资本主义国家的较少受管制、更加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发展。同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也在所谓的第三世界国家中为这种形式的资本主义推波助澜,在那里,一些国家已经经历了社会主义的实验,或是仍然保有美国及其盟国在1946年确立的经济体系中的(对资本的)边界控制特征。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权力逻辑日益广泛地渗入世界经济之中。

这些转变在其发生之始,也伴随着现存领土权力逻辑——在民族国家——进行制度“更新”的强烈要求。20世纪90年代初,菲利普·塞尔尼(Cerny,1995,1997)创造出“竞争型国家”一词来描述当时正在发生的转变。完整的全球市场特别是全球金融市场的出现,意味着国家控制、稳定和管制国民经济的能力越来越弱。在美国霸权时代,这些能力对于领土权力逻辑至关重要,失去了这些能力,国家也就更难提供公共品,特别是提供生产性和分配性的公共品。没有了上述能力,在维持各种对于福利国家至关重要的社会和教育政策方面,国家举步维艰。

不过,上述能力的衰微并不意味着国家本身正走向衰亡。相反,通过追求公共品特别是社会福利服务的市场化,国家在支持资本积累方面起到更加积极的作用。这样做有望使得本来在民族国家领土内部进行的经济活动,在国际舞台和国际市场中更富于竞争性。因此,竞争型国家只需致力于将医疗和教育等公共品私有化,发展人力资本(使得劳动力有更多的技能、教育和培训以适应全球竞争的需要),建设基础设施,支持关键的研发活动,提供基础公共服务,从而为全球范围内流动的专业人员提供优质的生活水平,最后是使政策环境有利于全球投资(Cerny,1995,1997)。

这些领土权力逻辑发生的转变,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在全球范围内日益发展的资本主义的权力逻辑,这些转变变得更有效率,是因为某些国家的政治变化使资本主义的地理扩张达到了顶峰。在197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了将自己的经济融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第一步。在随后的23年里,中国经济在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中所占份额急速膨胀,最终使得它在2001年有资格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同样的,社会主义阵营中的国家也遭遇了愈来愈多的经济困难,最终以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铁幕”的崩溃而结束。东欧和俄罗斯的前共产主义国家结束了它们的社会主义实验,投向了资本主义的怀抱。资本主义地理版图的巨大扩张在2011年12月6日达到了顶峰,在这一天,世贸组织批准了俄罗斯联邦共和国的加入申请。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史无前例地全球化了。

技术

向资本主义和领土权力逻辑的转变,得到了技术创新的支持和推动。在金融化时代的早期,20世纪70年代,世界正处于曼纽尔·卡斯特利斯(Manuel Castells,2000a)所说的“信息技术革命”发生的前夜。微电子、计算机和电子通讯这三大技术领域的协同发展,通过1975年个人电脑的研发达到顶峰。网络技术在20世纪60年代独立发展起来,当这一技术为个人电脑所采用时,“因特网”出现的关键要素就已经具备了(Castells,2000a,Ch.1)。自20世纪80年代起,废除了对于使用国际互联网的种种限制,随即出现了连续的几波革新,使得在个人、公司、国家和非国家主体之间建立人类经验中全新的联系成为可能。尽管这些技术最初只是在经合组织国家中广泛使用,但也逐渐地传播到了世界其他地方,特别是东亚和东南亚。

信息技术革命和资本主义之间存在十分重要的协同作用:过去40年来,全球市场特别是全球金融市场的发展,严重地依赖全球同时性,但只有新技术才使后者成为可能。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的核心机制——跨国公司而言,这些技术已经为在全球范围内重组商业组织、改变生产程序铺平了道路。跨国公司数量和规模的增长在世界历史上史无前例。例如,像埃克森美孚这样的大跨国公司,在全世界拥有石油和天然气矿藏的国家中均十分活跃。这些公司的全部财富要超过许多国家。《私人帝国:埃克森美孚和美国影响力》一书的作者斯蒂芬·科尔(Stephen Coll)写道:他“与美国结盟……但两者并非总是很融洽……他对法国总统或是德国总理更有亲近感……他拥有的是一个私人帝国”。〔3〕

一个新兴的全球市民社会

随着新的信息和通讯技术的发展,资本主义在全球迅速扩张引起的政治反应,给领土权力逻辑带来了一系列改变,并导致了从政治上反对资本主义的组织的出现。较早的一个例子也许是环境保护运动。20世纪70年代初,致力于环保的社会运动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愈来愈多的影响力,它们倡导在全球范围进行政治协作,以求对资源进行可持续管理,善待动植物、海洋、湖泊、大气和“自然界”的其他方面。1972年,联合国在瑞典斯德哥尔摩召开了人类环境大会,这一会议首次集结了全世界政府的代表,讨论“全球”环境现状。在随后的30年间,环保运动几乎遍及每一个国家。关于环境保护的讨论不仅关涉到国家,而且愈来愈多的非政府组织、跨国公司和社会运动也加入了进来。后几届环保大会分别在1987年和1992年召开,其间民族国家缔结了几项加强环境保护全球协作的国际协定。

政治愈来愈深介入环保问题的背景是同时期领土权力逻辑愈来愈顺应资本主义变迁的趋势。资本主义活动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包括大跨国公司的迅速增长,反过来使活动家们开始强调:人类在一个共同的环境中是同呼吸、共命运的。环保主义者们质疑不加限制的全球资本主义扩张带来的危险,他们强调生存在一个新的社会空间中的重要意义。从20世纪80年代直到今天,反对新资本主义和修正后的领土权力逻辑的人们采用新技术,来建立全球社会网络。这些运动有着极为不同的宗旨和成员,他们介入暴力或非暴力活动的程度,以及他们对结束美国霸权衰落之后日益混乱状态的设想也各不一样(参见Castells,2003)。

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还产生了这样一种担心,那就是资本主义扩张可能在全球范围内孕育一种追求物质的文化(Robertson,1992;Hannerz 1992;Tomlinson,1999)。很多人都表示,他们担心西方世界特别是美国创造的文化产品,可能会在新近被纳入资本主义体系的地区中彻底排挤原有的文化形式。同样的忧虑富裕国家也存在,他们担心文化被商品化,传统的习俗和艺术可能被取代。人们对于全球势力和局部势力之间的关系,曾经产生过争论(Tomlinson,1999)。由于环绕在民族国家周围的领土逻辑不断被弱化,对民族国家的认同也产生了微妙差别。一些共同体试图回避那些可能发生的社会和文化领域的变迁。卡斯特斯(Castells,2003:Ch.1)认为,他们构成了建立在与宗教原教旨主义和种族排外主义紧密相连的“抵抗认同感”的基础之上的集团。就在同一时期,与这些新的身份相联系的内战在世界范围内也愈来愈多(Appadurai,2006;Sen,2006)。其他的集团形成了一种“事业认同感”,他们旨在建立一个与新兴资本主义全球秩序不同的新世界。卡斯特斯(2003:Ch.3,4)认为,环境保护和妇女解放运动通常遵循这一路线。这些变化表明,彻底的领土权力逻辑正在全球范围内兴起。

全球化理论

本节将着重分析一种以不同方式来理解对治理产生影响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变迁的理论。这种理论与全球化密切相关,它更加直接地强调社会空间的转化导致社会关系和社会交易越来越经常地在跨星球范围内进行。批判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的学者们强调资本主义与领土组织之间的对抗,和由霸权更迭决定的领导权,转型理论则强调全球化本身,以及全球化怎样在过去的5个世纪中不断演化。这两种分析立场的差异代表着对全球治理的不同理解。在阐述全球化理论中最有代表性的两位学者——戴维·赫尔德和扬·阿特·斯科尔特(Jan Aart Scholte)——的观点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这些差异的重要性。

赫尔德是一个英国政治哲学家,与他的同事们一道为全球化给出了第一个定义,全球化是“一个或者一系列包含了社会关系和社会交流的转变的进程——这些转变反映在它们的广度、深度、速度和影响方面——从而产生出洲际或者区域间的活动、互动和权力行使的流动和网络”。赫尔德等人将所谓“流动”理解为物质工具、人类、象征、记号和信息的运动。

赫尔德将“广度”理解为全球化进程给那些“空间—时间”进程带来的改变,这些进程通过在全世界结合或是扩张人类活动,而改变人类的生活。其次,分析还应该考虑这些进程的深度,即它们在世界范围内渗透和改变人们日常生活的程度。第三,研究者还应该评价这些联系的“速度”——它们以多快的速度产生和完成。将这些进程纳入考虑之后,研究者就能够从容地分析变化的第四个维度,也就是局部和全球范围内的变化,在多大程度上使得全球事件的影响局部化,从而扩大局部发展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

赫尔德通过这四个特性来评价转变的程度。他和他的同事们区分了四种全球化的历史形式:前现代、现代早期(1500-1850),现代(1850-1945)和当代(1945-至今)。这些形式在程度上以及在广度、深度、速度和影响这四个特性的结合方面都存在差异。他们提出,现代的形式是一种“密集的全球化”,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中,“全球网络的广泛扩张同它的高强度、高速度和高影响趋势不相上下,这一进程贯穿了从经济到文化等生活的方方面面”。( Held,et al.,1999:21)简言之,人类和其他生物所生活的空间正向着前所未有的全球性深刻转变。

赫尔德认为,区别任何一个单个的当代全球化进程是没有意义的。“相应地,认为当代全球化产生于资本主义的扩张逻辑,或是大众文化的全球扩散,抑或是军事扩张,都是片面和简单化的。”(Held,1999:437)他更倾向于“政治、军事、经济、移民、文化和生态体系的扩张倾向”,产生了“这样一种复杂的因果逻辑的构型”(Held,1999:436)。他补充说,当代通讯技术也在变化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每一个因果逻辑都是以“20世纪末的通讯和交通革命为中介,这一革命使得全球化在社会活动的各个层面更容易展开,并且通过发展出便利人、物和象征在世界范围内流动的基础设施,极大地扩大了全球互动能力”(Held,1999:436-37)。

扬·阿特·斯科尔特从转型学派的视角提供了另一种全球化定义。他认为,全球化就是“跨星球的扩散,尤其在当代表现为人类之间超地域联系的扩散”( Scholte,2005:59)。〔2〕在他的论证过程中,“跨星球”、“跨世界”和“全球性”这些字眼是可以相互替代的。他对全球化的定义提醒我们注意社会空间发生的变化:地球,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了一个独立的社会关系领域。这一定义凸显出上述社会关系的两大特征:跨星球性和超地域性。他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全球性联系并不必然是新事物,它们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的发展。当代的特性在于这些联系史无前例地将更多的人卷入进来,并且史无前例地成为人类生活中最为显著的要素。

将当代状况和较早时期的区别开来,源于这一事实:许多全球性的联系是超地域的,给领土带来了实质性改变。“它们相对地与领土脱钩了,所谓领土指的是地球表面土地上标示出的空间范围,以及邻近的水域和地带。”(Scholte,2005:61)有了当代的信息和通讯技术,全球的联系有了世界范围内的同时性(它们能在同一时间扩散到全世界)和即时性(它们能在瞬间传遍世界的各个角落)。简言之,当跨区域的全球联系产生之后,“空间不再固定在某个区域之中,地域距离在瞬间即可消除,而地域界限也不再构成障碍。”(Scholte,2005:62)

在解释当今的全球化崛起时,斯科尔特与赫尔德同样不认为资本主义发生的改变具有头等重要性。他曾表示,“是生产领域(即资本主义发展的某些转变)、治理(即各种有效的调节机制)、身份(即宣示存在和隶属的不同方式)和知识(即某些理性主义意识的逻辑)的推动,才使当今世界范围内联系不断加强。”(Scholte,2005:122)他不认为这四个因素中的任何一个,或是全球联系的加强(全球化)是源动力或是其他现象的原因。每个因素都应该被理解为互为因果(Scholte,2005:136)。他还认为,资本主义本身并没有产生全球化。他将资本主义自身的变化视为调节机制(治理)、知识形式的产物——理性主义模式“创造了世俗的、人本主义的、工具主义的精神状态,这是资本主义繁荣的源泉”。(Scholte,2005:140)

全球治理:不同的解释

上述两种理论立场虽然一个强调全球化的动态的新形式,另一个强调导致领土重组的金融化和资本主义的形态转化以及霸权的衰落,二者却共同指向了一个动荡的世界。它们都认为全球治理的现状一片混乱,但从中长期来看,它们的期待是不同的。赫尔德、斯科尔特等学者认为,全球化正发生变化,全球民主的多样形式是可能的。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的乐观主义者们看到的是一个以区域集团为基础的新兴多极化世界,而在悲观主义者们看来,则是一片混乱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全球化理论和全球治理

晚近的美国学者詹姆斯·罗西瑙(James Rosenau)是从全球化角度思考全球治理问题的先驱,他提出用“混沌”这个概念来描述世界秩序的不稳定状态,这一状态始于20世纪70年代,并在80年代加速发展。“不确定性”是世界政治的首要特性(Rosenau,1990:8),世界正在经历一种“参数变化”(Rosenau,1990:10)。混沌动力学渗透到了人类经验的每一个核心。在这一进程中,它们对传统观念提出了挑战,这些传统观念是被用来描绘领土、共同体、生产力、义务、工作、宗教、忠诚和其他要素的(Rosenau,1997:17)。这些参数变化中最显著的是世界经济的根本性变化(Rosenau,1997:2)。

罗西瑙提出,这种紊乱状态或说“混沌”的结果是:世界事务中以国家为中心的体系开始与一个更富于动态的、更分权化和多元化的系统共存。这两个系统的规范、结构和程序相互排斥,从国家为中心的世界体系高度复杂化。就相互关系而言,这些结构性变化削弱了长期以来对权威的毫不质疑的、顺从的接受。权威的行使越来越成问题。在微观层面上,针对个体的分析技术日益清楚地指出,它们在世界政治中扮演着不同的重要角色,相互联系越来越紧密。

罗西瑙指出,一个不可逆的进程正在发生,权威日益解体,并与不同的治理领域联系起来。结构,或说一个全球治理体系涵盖了愈来愈多的权力中心,这些中心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和共同体的各个层面(Rosenau,2002:71)。当然,长期以来主导事件进程的、由国家组成的国家间体系,以及它们各自的民族政府仍然存在。但是,与这一系统并驾齐驱的则是另一个多元化的系统,该系统囊括了其他不同性质的集体。这一多元化的体系产生了许多新的权威领域,这些权威领域有时相互协调,有时相互竞争,但始终都与以国家为中心的体系密不可分。

斯科尔特当然也接受这一关于“混沌”的观点,但他对于全球治理有自己的理解,他认为罗西瑙所描述的以国家为中心的体系将会终结。他将治理方面的变化总结为“中央集权制”被“多中心主义”所取代。“中央集权制”指的是“在这种环境下,社会治理或多或少地等同于领土的和官僚政治的民族政府实施的调节……社会规范的一切形式、执行和监督或多或少地直接通过国家和国家间关系进行。”(Scholte,2005:186)相反,“多中心主义”意味着如下状态:治理日益成为多层次的和跨等级的。不像在“中央集权制”下,任何一个单独的层次(无论是市、省、民族、宏观区域还是全球)都不能统治其他层次。“相反,治理趋向于从多个地区同时发散开来,在这一过程中,权威的点和线并不总是清晰的。”(Scholte,2005:186)斯科尔特紧接着研究了治理的多样化的新形式、多层级的公共治理(跨国界层域、宏观区域和世界范围)、私有化治理、(全球)市民社会。这种治理形式的分布将为制定协调和有效的政策带来重大的挑战。

斯科尔特强调,20世纪中期以来全球化的加速伴随着跨领土关系的发展,已经使得“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国家建构成为明日黄花。威斯特伐利亚式的主权国家实践取决于一个领土性的地理,所有社会交往都在一个固定的场所进行:或者是在领土权限之内,或者是在设计好的地点,在严加稽查的国界两边进行”(Scholte,2005:189)。相反,在跨领土性不断加强的新形势下,决策不可能固定在某一个领土空间内进行,国家在这个空间内实施绝对控制。斯科尔特还指出:“一个大规模全球性的时代不会容许一个国家——即便是最得天独厚的国家——在自己的领土范围内施加至高的、全面的、无限的和绝对的统治”(Scholte,2005:189)。

在广阔地理范围的全球性和超区域性的条件下,“不论一个国家的政府拥有什么样的资源,都无法实现主权国家主义的建构”(Scholte,2005:191)。即便如此,国家还是可以利用技术发展来加强对生活的监视和干预能力,这些创新没有跟上全球化时代的经济、社会条件和流动性变化的脚步。

赫尔德和斯科尔特预计——当前的混乱状态和全球治理的非民主特性有可能通向一个更民主的未来。作为一个政治哲学家,赫尔德已经勾勒出了全球化民主理论的某些细节,即“世界主义民主”,这也是他在1995年出版的那本颇具影响的著作的主题。在后来的一系列著作中,他还继续研究了这样一个系统如何得以形成。例如,在2004年出版的专著中,他通过描述可能通向“全球社会民主”的步骤,质疑了通过“华盛顿共识”确立起来的新自由主义正统学说。在2005年出版的一本书中,斯科尔特描述了一种全球化和“非民主”的情境。他指出,许多全球化的进程起到了削弱民主的效果。在该书的倒数第二章中,他还是描述了一系列可能有助于建设一个“更人道的全球化”的步骤。这些步骤将逐渐巩固人类安全、社会公平和民主。在接下来的研究中,他在全球范围内发起了一个由学者和活动家参与的合作研究计划,旨在探索“建立全球民主”的途径(参见http://www.buildingglobaldemocracy.org/)。

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和全球治理

虽然赫尔德和斯科尔特都希望通过在全球范围内扩大民主制度和实践,来为全球治理带来秩序,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家们则聚焦于美国霸权衰落的意义,以及相对的——美国军事统治的持续。本节先引述阿瑞吉的观点,随后引申到其他学者的观点上去。这部分学者并不认为一个民主制度的全球化会实现,除非有强大的美国霸权。

在2009年逝世之前的最后一部重要著作中,阿瑞吉(Arrighi,2007)对于建立以在21世纪最初几年中被称为“北京共识”的观念为主导的世界秩序还比较乐观。这一可能的新世界秩序有两个特征让阿瑞吉特别心动。第一个特征是“本土化”,“再次承认发展要适合本土的需要;对发展的援助将依据各国不同的情况因地制宜,而不是粗暴地应用一套新自由主义的规则,这套规则是美国青睐的,并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所推行。”(Arrighi,2007:379)第二个特征是“多边主义”,“再次承认国际合作在建设新世界秩序方面的重要性,这一新秩序以经济独立为基础的,但充分尊重各自的政治和文化差异,这与美国外交奉行的单边主义形成鲜明反差。”(Arrighi,2007:379)

阿瑞吉指出,趋向这样一个世界秩序之所以非常可能,正是因为南方国家的剩余资本正日益离开北方国家,特别是美国,转而支援南方国家的发展。他提出,这一趋势的要素在南美洲的委内瑞拉已经出现了,委内瑞拉利用高油价带来的大笔收入来帮助拉丁美洲国家摆脱美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控制。同时阿瑞吉还注意到,最近沙特阿拉伯和其他西亚国家也开始将各自的剩余转投到亚洲,特别是东南亚和中国(Arrighi,2007:383)。

阿瑞吉补充说,通过来自中国的大量援助和指导来实现发展规划的本土化和建立一个新多边主义,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可能成功,那就是中国在印度的支持下开辟国际合作的新途径。这种新途径不能仅限于将南方国家从西方发展道路上解放出来。任何一种新的途径,都应该避免在英国和美国霸权下发展所遭受的生态和社会灾难。只有采取这样的途径,现代性的福利才可能泽及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口。一旦中国和印度将各自十分之一的经济纳入西方模式的支配下,将导致整个世界范围内的生态灾难。

为了朝这个目标迈进,阿瑞吉强调,世界必须避免再继续沿着美国权力(特别是军事权力)支配的路径前行,这样一个路径只会导致现状更加恶化。最可能也是最坏的一种前景,是美国为东亚和东南亚国家之间的战争提供资金和军事支持。如果阿瑞吉今天仍然在世,他会对美国加强在南中国海和该地区其他水域的军事力量而感到忧虑。美国将变得更加富有和强大,而东亚和东南亚国家则会因为两败俱伤的冲突而极度衰弱。另外一个非常危险的前景是,美国通过一个自己主导的军事联盟来包围中国,这实际上是冷战的翻版,只是这次中心是在亚洲而不是欧洲。这种前景将在南亚、东亚和东南亚国家之间造成深刻的隔阂,甚至加剧核灾难的风险。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危险的前景是,中国与以美国主导的、经过一番改造的世界秩序进行合作。

阿明和贝洛可能会赞同阿瑞吉所倡导的在“北京共识”的基础上建立一个世界新秩序。阿明(Amin,2006:131,155)可能会赞同通过改革联合国以使其在阿瑞吉所倡导的本土化和改造后的多边主义基础上运转,向这一方向迈进。贝洛也赞成这种看法(Bello,2002,2003),科克斯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提出异议。他指出,我们应该充分注意到一个“隐蔽的世界”的出现,这一世界寄生于全球化之上,并且以新自由主义的资本主义秩序的社会结果为养料(Bello,2002:135)。这一阴暗的世界包括涉及腐败和地下活动的各种不同势力和运动,如有组织犯罪、毒品交易、银行洗钱、军火买卖、准军事组织和雇佣军、宗教崇拜、性交易以及恐怖主义组织(Bello,2002:91)。科克斯补充说:这一“隐蔽的世界经由混乱产生的,又再度加强了隐蔽世界的力量。”〔3〕

有关全球治理未来的最新视角来自批判政治经济地理学的研究者。彼得·泰勒(Peter Taylor)依据非常广泛的经验研究,将当前形势解释为一个通向新的“元地理学”的过渡阶段,在这一阶段中,物质基础从民族国家转移到了“全球联系的城市”。泰勒不主张一个自上而下的垂直的国家结构,而是认为世界正朝着一个以城市为基础的水平联系的网络变化。泰勒不完全赞同萨斯基亚·萨森(Saskia Sassen)的观点(2001),后者认为,一小撮关键节点,如东京、纽约和伦敦,属于“全球化都市”。相反,他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条件下,所有城市已经全球化了。“电脑空间的经验本质上并不是等级性质的,它是在数不清的网络中运行的,尤其是通过一个世界范围内不均衡的财富分配进行的。在这一意义上,所有的城市都是全球化的:它们在一个流动的当代空间中运行,活动扩展到全球,只要环境要求发生这些联系。”(Sassen,2011:43)泰勒并不认为只有一小撮节点才是“全球都市”,他更关注“数量更大的城市之间的联系网络,这一网络是为全球资本服务的”(2011:3)。他将这一情形描述为一种以连锁网络模式为原型的“世界城市网络”。

布伦纳(Brenner)以泰勒的立场为出发点,进行了研究,他同样强调城市——作为资本主义全球扩张所需要的部分基础设施的载体——的重要性正日益显著。在充当起这一基础设施角色的过程中,城市形式自身也发生了变化。“通过它们在连接地区、区域、国家和全球经济上发挥的作用,今天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加庞大和多元的城市区域……”(Brenner,1999:437)在这一变动的角色方面,城市的总体经济实力变得日益独立于国际关系的领土结构。城市不再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扩张进程中从属于国家的组成部分。相反,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晚近阶段,城市是全球都市网络中的关键节点,也可以说,它们是新的全球经济的发动机(1999:437)。

布伦纳主张,民族国家的重要性依然存在,但在支撑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方面,一系列次国家和超国家的结构已经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民族国家原有的作用,这些结构包括“从全球城市地区、工业区和领土国家制度到跨国经济集团、超国家的调节机构和全球治理机制”的一系列事物。(Brenner,2004:45)他将这一新形势描述为一个“多形态的、多层次的制度综合体,它包括一系列多样的、部分重叠的制度形式和调节机制,这些形式和机制彼此之间既不完全一致和连续,其范围也不尽相同”(Brenner,2004:46)。

全球治理:一个探讨

关于全球治理的文献,虽然产生于全球化理论,但已经大大地超出了全球化理论这个名词本身所能涵盖的范围。当人们彼此之间的全球性联系不断增强,当他们变得更加不受国界束缚(也就是说不再受国家的直接控制),当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加紧密地融为一体,当他们更加迅速地团结在一起并行动时,全球化的研究者们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样一个世界将要如何治理?这些变化如此深刻,以至于在他们看来,全球治理变得更加复杂,民族国家也仅仅成为构建世界秩序时众多主体中的一种。更重要的是,在全球范围内建立秩序和处理问题时,民族国家已经不能够在传统的多边框架内处理好这些问题。这些学者承认,当今全球化进程要广泛、深刻和迅速得多,在较富裕的国家中,它对个人生活的影响要大于较贫穷的国家。不论是赫尔德的“世界主义民主”理论,还是斯科尔特对“构建全球民主”的执着,都正视了这种不平等现象。在过去的20年中,他们也一直在考虑,如何应对这种不平等。然而,决定他们思路的根本立场,仍然深深地植根于世界上较富裕的那一部分国家之中。

类似阿瑞吉的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家则不同。他们认为,社会变迁的源动力来自资本主义及其演化。资本主义的逻辑已经深刻影响了人类对地域进行组织的方式,在经济和政治上拥有强大影响的实体,首先是城市,随后是民族国家,在从这些变化中指引和获取财富方面有着重大的影响。对过去40年的世界秩序进行审视时发现,美国霸权的衰落过程正产生出一个危机。许多被认为是“全球化”的现象,实际上是资本主义权力逻辑和领土逻辑的关系发生变化所致。他们强调,政治权力正从美国及其在经合组织和北约内部的盟友转移到东亚和东南亚的民族国家。大型跨国公司在推动资本主义权力逻辑发生变化方面扮演着关键的作用。

这些学者认识到,环境破坏、饥荒、贫穷、金融和其他问题的解决需要国家间的合作。世界比全球化理论设想的更加集中化。斯科尔特认为“中央集权制度”已经终结,而罗西瑙认为与国家治理并行的多元治理的新区域已经出现,对这些观点,他们会表示质疑。鉴于亲美的富裕国家在民主问题上的伪善态度,他们也会怀疑所谓“世界主义民主”的真实性。他们会问:全球治理及其以全球化分析为基础的知识怎么能忽视正在走向衰落的美国霸权所拥有的绝对军事实力呢?(Coleman,2011)在《北大西洋公约》的政治地位和美国的这种军事实力尚未遭到挑战的时候,全世界的国家如何能够考虑进行全球治理呢?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家们了解到,霸权衰落的时代往往世界人民而言最为危险的时代。当阿瑞吉对世界秩序进行思考之时,他将希望寄托在处于当代全球化的核心区域之外的国家能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他并没有将我们通常理解的“全球治理”看作是在一个霸权和经济危机的时代可行的一种世界前景。

除了认为国家仍然是当代世界秩序的中心,在研究当代资本主义的权力逻辑刺激下区域组织发生的变化外,像泰勒和布伦纳等学者认为,相对于国家,城市扮演的角色日益紧要。以萨森(全球都市)和卡斯特斯(网络社会)以及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为基础,他们提出全球都市正与其隶属的国家脱离关系,而愈来愈重视在一个由技术驱动的网络中与其他全球都市之间的关系。这些全球都市协力为当代资本主义和跨国公司的运营提供技术条件、知识和物质基础,它们形成了一个更加制度化的全球网络。这些变化至少产生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些网络,这些日益全球化的城市是否能形成一个新的领土权力逻辑的基础?它们并未取代民族国家,而是引导民族国家与它们用来支持和治理资本积累的其他制度一起产生作用。关于世界秩序和领土权力逻辑的讨论不能忽视这些全球都市网络。

结论

通过分析全球化和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这两大阵营学者的研究成果和思路之间的对话,对全球治理的认识会更加全面。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的思路为我们理解全球治理中国家职能的多样性和持续性提供了重要帮助。他们将领土权力逻辑与资本主义权力逻辑联系起来,这为理解社会空间如何变得更加全球化——或者用赫尔德的话说——更加广泛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强调霸权危机和金融化,提醒我们注意到全球化正在“加速”进行,并且解释了为什么在扩充全球化空间时,金融的角色是如此关键。此外,在全球化研究文献中,伴随美国霸权危机而来的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之间的失衡通常被忽视。美国军国主义以遍布全球的800多个国外军事基地构成的网络为基础,这使得美国能够在塑造社会空间方面发挥独特的影响,正是全球化扩大了这些社会空间,而这些社会空间也日益成为全球治理的核心(Coleman,2011)。

以全球化为基础的研究取向通过将信息通讯技术对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产生的影响联系起来,使我们对社会空间结构的理解更加全面,这是批判性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所忽视的。全球化文化领域带来的变化十分重要。科克斯(Cox,2002)从国际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研究,他近来强调“文明化”的概念,但这一概念尚未被完全引入国际政治经济学对全球治理的思考。全球化的思想家们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强调局部地区是如何通过被接纳为新的全球空间的一部分而获得深刻转化。汤姆林森(Tomlinson,1999)系统地研究了世界上较富裕国家中的这一问题。埃斯柯瓦尔(Escobar)和桑托斯(Santos)则研究了包括本地人民在内的次一级集团所发挥的作用,并展示它们是如何被改造为全球化的一部分的,这些变化通常是他们称之为倾向于反对霸权的全球化运动的结果(参见Escobar,2008;Santos,2008)。这些运动不仅对资本主义的扩张构成了挑战,而且还对有利于资本主义扩张和渗透的文化、政治、环境压力构成了挑战。

有两种重要的组织逻辑尚未被完全纳入对全球治理的理论研究。对于全球都市及其组成网络的物质和经济基础已经有了深入的研究。这些网络化的城市不再纯粹是国家的组成部分及其领土,而是在全球范围内活动的独立社会和经济主体。这一说法也适用于那些致力于“反霸权的全球化”的社会运动。全球治理的研究当然将这些运动视为治理的参与者。被忽视的是这些运动所包含的另一种领土逻辑,以及它们对以国家为重要主体的治理结构造成的挑战。全球治理的理论应该致力于更好地理解这些网络,只有这样才能够更好地理解治理的成功与失败。

〔1〕就这一点而言,美国作为霸权国家可能是个例外。这些变化可能加强了美国筹借外债的能力。

〔2〕阿瑞吉经常征引亚当·斯密的话来说明这样一个观点,即在工业革命前,中国在相当程度上支配着全球经济。

〔3〕引自对科尔《私人帝国:埃克森美孚与美国影响力》(纽约,企鹅丛书,2012年版)一书的一篇评论,见《纽约书评》第LIX卷,第10期,第50页)。

〔4〕这一定义与斯科尔特2000年出版的该书第一版中给出的定义仅稍有区别。

〔5〕对这一“隐蔽的世界”的更详细讨论,参见Castells,200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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