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何成为中国现代儿童观的经典中心*
2013-01-22孙巧巧
徐 妍 孙巧巧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鲁迅,为何成为中国现代儿童观的经典中心*
徐 妍 孙巧巧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鲁迅所确立的“立人”为旨归的现代启蒙主义儿童观,作为鲁迅思想世界和文学世界的一部分,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但又始终处于变动状态。其实,鲁迅儿童观的独特性正是在于鲁迅对儿童观体验和表达上的深刻性、矛盾性和复杂性,由此开启并探索了中国现代儿童观的诸多要义并居于中国现代儿童观的经典中心位置。
鲁迅;儿童观;启蒙主义;儿童本位;矛盾性
客观说来,鲁迅“向来没有研究过儿童文学。”[1](P325)鲁迅对儿童文学的著述,不如周作人起步早、数量可观、内容系统;也没有丰子恺那样质地纯粹、悟觉通透;甚至,不及诸多“后来者”那样精力集中、著述丰厚。但,鲁迅的儿童观依旧堪称中国现代儿童观的经典中心。这样说,不是因为鲁迅对儿童观的阐释具有专业性和系统性,而是因为他对儿童观体验和表达的深刻性、矛盾性和复杂性,由此开启并探索了中国现代儿童观的诸多要义。然而,鲁迅儿童观的矛盾性与复杂性,长期以来被忽视或错解。而且,当鲁迅思想的矛盾性与复杂性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得到深入辨析的同时,鲁迅儿童观中的矛盾性与复杂性仍然处于被遗忘状态。即便今日,由于学科的限制,鲁迅儿童观虽然已有不同角度的深入探讨,却大多倾向于对鲁迅儿童观进行统一的、静态的描述,而对其内部的生成原因、变化过程、矛盾冲突,缺少考察和辨析。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本文试图重新梳理和辨析鲁迅儿童观的真正要义,并思考鲁迅儿童观为何成为中国现代儿童观的经典中心。
一、鲁迅儿童观的总体内容
鲁迅儿童观的总体内容,作为鲁迅毕生追寻的“立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可以概括为:“立人”旨归下“儿童本位”的多种矛盾冲突。这一总体内容是与二十世纪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启蒙主义思潮中对“人”的发现而同步诞生的。在此,本文拟以问题的方式、历时性地梳理鲁迅儿童观的生成、确立和演变,以此来辨析鲁迅儿童观总体内容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问题一,鲁迅的启蒙儿童观如何萌生?
近、现代之交,鲁迅的童年充满了快乐的记忆。“百草园”、“三味书屋”、《山海经》、鬼文化、“橘子屋”、曾祖母、长妈妈、漫画、画谱等构成了鲁迅自由、快乐的童年生活,并生成了鲁迅原初的儿童影像。*鲁迅记忆中的“儿童”影像应该是如童年魯迅那样顽皮、机智、自由、快乐、纯真的儿童形象。参见《朝花夕拾》部分篇章,《魯迅全集》第2卷,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12岁后,鲁迅经历了“家道中落”的伤痛性记忆,但也因此扩大了他的生活范围和阅读范围。皇甫庄、安桥头的外婆家、舅父家成为少年鲁迅认知乡土中国的一隅,也结识了乡土中国的活泼少年,同时,还阅读了《荡寇志》、《嵇康传》、《红楼梦》等带有“异端”思想的作品。此时,加上鲁迅敏感、丰富的个性气质,“家道中落”的灾变,一道催生了他早熟的心灵。童年无拘无束的生活,对于鲁迅而言,结束了。少年记忆中的“乞食者”形象为他日后所确立的儿童观的生成注入了矛盾、复杂的因子,即鲁迅在少年时期目睹了“人”的多种面相。
青年时代,鲁迅先去南京,后到日本。留日时期的鲁迅,经由日本近代动物学者丘浅次郎*鲁迅与进化论的关系研究可参见李冬木论文《鲁迅与邱浅次郎》,李雅娟译,《东岳论丛》2012年第4期,第7期。的影响而接受了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思想,且同时接受了尼采的“超人”哲学,遂有一种“茫漠的希望:以为文艺是可以移性情,改造社会。”[2](P161)所以,鲁迅决计将主要精力投放到东欧弱小国家的文学。在此时间,鲁迅也开始关注儿童的阅读问题。比如:鲁迅翻译了法国小说家凡尔纳的科幻小说《月界旅行》(1903年10月日本东京进化社出版),翻译了荷兰作家望·葛覃的童话《小约翰》(1906年)。可以说,异域的思想文化生成了鲁迅儿童观的思想根芽。从留日时期开始,鲁迅的儿童观就生成于“立人”的启蒙主义思想内核之中。这意味着鲁迅的儿童观在萌芽期就隐含着矛盾、复杂的冲突:“立人”的启蒙理想/“被吃”的儿童现实。甚至,这一矛盾性的冲突在鲁迅的儿童观中与生俱来地纠缠在一起,或者各说各话。
问题二,鲁迅儿童观如何确立?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鲁迅属于大器晚成的思想家型的文学家。自1909年鲁迅结束旅日生活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前,鲁迅主要埋头于抄古碑、读古书。在儿童文学领域,鲁迅并未投入主要精力。除了因在教育部工作之故而草拟了《拟播布美术意见书》(1913年)并倡导“当立国民文术研究会,以理各地歌谣,俚谚,传说,童话等”外,鲁迅只创作了儿童视角的文言体小说《怀旧》(1912),抄注了儿歌六首(1914)。[3](P342)此外,鲁迅便甘当周作人的儿童文学研究的“敲边鼓”了。但是,鲁迅思想的深刻性、矛盾性和独特性,加上他语言的天才表达,使得他一经确立启蒙主义儿童观,就“后来居上”,抵达了“五四”思想文化的制高点。
1919年11月,鲁迅发表了第一篇正式阐释启蒙儿童观的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是一篇被“后来者”反复解读的阐释中国儿童文学思想的经典文本。在该文,鲁迅将“儿童”理解为“人之子”,以区别于传统封建文化中的“奴之子”或西方文化中的“神之子”。而且,“人之子”在鲁迅的理解中,属于现代启蒙文化的范畴,具有进化论和循环论的双重哲学内涵,需要在“人之父”与“人之子”的话语关系中获得理解。这样,鲁迅的理解,似乎明确,实则多义、复杂,暗含矛盾和冲突。“人之子”这一话语单位的复杂性很似福柯所说“当有人向它提问时,它便会失去其自明性,本身不能自我表白,它只能建立在话语复杂的范围基础上。”[4](P23)其中,鲁迅对“人之子”的理解最具矛盾冲突的一段话语便是:“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第二,便是指导。……长者须是指导者协商者,却不该是命令者。开宗第一,便是理解。”在此,鲁迅一面体察“人之子”的现实处境并承担启蒙者对“人之子”的解放的职责:“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一面想象“人之子”的未来图景:“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5](P135-136)在这段文字中,无论承担,还是体察或想象,“人之子”都处于“理解”与“指导”的矛盾、冲突中。“人之子”究竟是生物进化论的自然之子,还是“被教育者”?鲁迅所确立的启蒙主义儿童观在“五四”时期依旧是一个矛盾、复杂的话语结构。
同样,在“五四”时期,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1918)、《故乡》(1921)、《社戏》(1922)中;散文诗《自言自语》(1919)、《雪》(1925)、《风筝》(1925)中;杂文(1926)《热风·随感录二十五》、《热风·随感录四十九》(1919)、《热风·随感录六十三》(1919)皆反复表达了一位“人之父”对“人之子”的激励和担当、矛盾和困惑。
问题三,鲁迅儿童观如何演变?
“五四”新文化运动落潮后,特别是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鲁迅的儿童观如同鲁迅最后十年的思想世界和文学世界中的核心话语单位一样,比“五四”时期更加缺少确定性、同一性的内涵。启蒙主义思想固然居于鲁迅儿童观的核心地位,却遭到了空前的轰毁。不过,与此同时,随着鲁迅成为“三口之间”的丈夫和父亲,以及政治立场的“向左转”,鲁迅的儿童观中注入了日常生活经验要素和马克思主义思想要素。但是,鲁迅儿童观中的各种思想要素非但并不兼容,反而矛盾更为尖锐。
“大革命失败”后,鲁迅关涉儿童观的文字主要集中在杂文和译文的序言中。鲁迅发表了《读书杂谈》(1927)、《新秋杂识》(1933)、《上海的少女》(1933)、《上海的儿童》(1933)、《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1933年)、《从孩子的照相说起》(1934年)、《玩具》(1934)、《看图识字》(1934)等杂文,还为望·葛覃的童话《小约翰》(1928)、班苔莱耶夫的童话《表》(1935)、高尔基的《俄罗斯的童话》(1935)、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坏孩子和别的奇闻》(1935)撰写了译文的序言。在这些文字中,鲁迅儿童观的重要变化可以概括为:鲁迅一面调适“父子关系”的矛盾性,一面深化“父子关系”的矛盾性。鲁迅儿童观的复杂性超越了“五四”时期。
比较“五四”时期,鲁迅在“大革命失败”后的有关儿童的文字中,“人之子”的追寻之梦不断遭遇深度幻灭,而“人之父”的责任意识却无可奈何地愈加自觉。因此“父子关系”之间的复杂矛盾在“大革命失败”后,不仅没有任何缓解的迹象,反而更加凸显。在此期间,尽管鲁迅试图对“父子关系”的矛盾冲突进行调适,但收效甚微。“父子关系”的矛盾性,最明显地体现在“大革命失败”后的鲁迅杂文中。鲁迅虽然继续以启蒙主义思想批判传统封建文化对儿童的奴性规训,但同时更深地陷入“娘老子”规训的儿童/“人国”解放的儿童之间的矛盾、冲突之中。与成人为伍的“变戏法”的“孩子”、“上海儿童”、“上海少女”远比《孔乙己》中的“小伙计”、《风波》中的“六斤”距“人国”更远。鲁迅经由现实生活经验,亲眼目睹了“娘老子”规训的儿童如何挫败“人国”解放的儿童。但是,“人之父”的批判意识更加强烈。鲁迅不再集中于历史批判,同时转向社会现实批判。因此,鲁迅除了一如既往地运用启蒙主义思想批判传统封建文化对儿童的奴役,同时汲取了马克思主义思想资源、从阶级性的角度、明快、有力地批判了现实社会中“高等华人”对儿童的虐杀。如杂文《冲》、《踢》、《推》。
当然不可忽视,在此时期,鲁迅在谈及儿子海婴的书信世界中,又时时流露出无法抑制的“人之父”甘为“孺子牛”的幸福和温情。只是,这种难得的幸福和温情,仍然无法平息鲁迅儿童观中的矛盾性。相反,鲁迅的儿童观因亲情的融入更加复杂化了。譬如: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所提出的父子之间“爱”的理念虽然不再抽象化,但也具象化为一种疲累的情感。*鲁迅在1935年3月13致萧军、萧红的书信中说道:“现在孩子更捣乱了,本月内母亲又要到上海,一个担子,挑的是一老一小,怎么办呢?”,见《鲁迅全集》第13卷,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总之,鲁迅从近、现代之交的童年、少年、青年阶段萌生儿童观,到“五四”时期在他的壮年时代确立儿童观,再到二、三十年代在中、晚年阶段深化、调适儿童观,每一个阶段都充满矛盾性和复杂性。
二、鲁迅如何“看”儿童:矛盾的启蒙视点
鲁迅关涉儿童观的文字世界,可以被描述为一位“人之父”或启蒙者如何“救救孩子”的思想史诉求。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将儿童观置身于思想史的空间,是思想家型的文学家鲁迅自觉选取的思维方式。而在思想史视域的现代性过程中,鲁迅先是经由童年、少年的自发性阅读,再到对西方个人主义哲学的汲取和思索,后又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期间,历史循环论思想始终伴随其中。然而,无论鲁迅思想历程伴随着中国文化与文学的现代性进程如何变化,鲁迅儿童观中的“立人”旨归始终没变。正因此故,鲁迅看取“儿童”的视点一直选取启蒙视点。不过,启蒙视点的内部充满矛盾,即:鲁迅的启蒙视点呈现出在“儿童”视点与“启蒙者”视点之间不断摇摆,最终倾斜于“启蒙者”视点的症候。其原因在于,“立人”为旨归的儿童观即是这样的矛盾性构成:儿童不能依靠自身发现“儿童”,只有启蒙者视点的位置才能够发现“儿童”,并确立启蒙主义的儿童观。
我们需要进入鲁迅的文字世界来辨析鲁迅儿童观中启蒙视点的矛盾踪迹。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鲁迅文字世界中的“儿童观”是不确定的启蒙主义,表现方式也是不同的。然而,依据启蒙视点的切入角度,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问题:鲁迅在不同时期对“儿童”观察、理解的视点存在变化。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的鲁迅虽然已经在留日时期就确立了“立人”的启蒙思想,但毕竟没有明确提出启蒙主义的儿童观。文言文小说《怀旧》全篇选取儿童视角,整个内容都充满稚拙的童趣,“儿童”被理解为原初的自然天性中的顽童。而《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一文中的“儿童”,则被理解为需要全面发展的“幼者”,在此,鲁迅只是恪守一位部属公务员的职责,不必过度阐释鲁迅的启蒙意识。总之,“五四”之前,对鲁迅而言,儿童视点和启蒙者视点可谓各安其位,两不相扰。
“五四”期间,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正式表明了启蒙主义儿童观,同时也标志着他的儿童观正式选取了启蒙视点。这意味着以往鲁迅儿童观中儿童视点和启蒙者视点持衡的状态结束了。“人之子”的儿童视点已经向“人之父”的启蒙者视点倾斜,“人之父”的启蒙者视点明显具有权力话语的强势位置。譬如小说《故乡》虽然选取了少年视角和成人视角相交替的叙述方式,但小说中“儿童视角”下的“人之子”还是被替代于“启蒙者视角”下的“人之父”形象。当童年的闰土和“我”在二十年后变化为中年木讷的闰土和漂泊的“我”时,小说传达的不仅是眷恋之情,更有无奈、凄清之感。所以,在五四期间,“儿童”被视为“将又不幸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的“幼者”。[6](P383)“父亲”被看作“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7](P130)的人。只是,需要说明的是:“五四”时期的鲁迅,虽然自觉地选取了启蒙者视点的启蒙主义儿童观,但不可否认他对“儿童”的理解存在着某种想象性的成分,甚至,还存在着某种隔膜。
“五四”到鲁迅逝世前,在鲁迅关涉儿童的文字世界中,启蒙者视点与儿童视点之间的关系更加矛盾。随着文化环境的激变,鲁迅个人处境的不断变化,启蒙者视点和儿童视点的位置不断变化:时而,在文化环境的烦扰中,“人之父”的启蒙者视点依然居于主体位置;时而,在个我世界的闲静中,童年时期的记忆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人之子”的儿童视点被选取。譬如:《忽然想到五》(1925)、《这个与那个》(1925)、《读书杂谈》(1927)等一如既往地表达一位“人之父”对儿童的期待和祝福,而鲁迅在厦门期间“从记忆中抄出来”[8](P230)的《朝花夕拾》则重拾儿童的原初影像。这个时段,儿童视点和启蒙者视点,处于矛盾、摇摆、交替、渗透的状态。特别是,“大革命”失败后,鲁迅因对启蒙主义儿童观的幻灭曾经任由启蒙者视点覆盖儿童视点。或者说,鲁迅严重怀疑真正的儿童视点是否存在。不过,严酷的社会现实使得鲁迅对儿童的思考不再满足于“类”的想象话语,而是转向“个”的具象话语。譬如《上海的少女》(1933)《上海的儿童》(1933)《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1933年)《从孩子的照相说起》(1934年)《连环图画琐谈》(1934)《看图识字》(1934)等杂文,都在“类”中增加了“个”的具象感。
然而,这一阶段,不该忽视的是鲁迅论及儿童的书信世界。随着1929年鲁迅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人之父,鲁迅关涉儿童文字中的启蒙者视点和儿童视点之间的矛盾冲突有时呈现出松动的迹象。启蒙者视点和儿童视点时有叠合。鲁迅依然坚持启蒙主义的儿童观,但启蒙主义儿童观中悄然内置了一位“人之父”对“人之子”的“爱意”体验,进而使得鲁迅与儿童的隔膜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消除。由于周海婴的出生,鲁迅成为了真正的“人之父”,海婴则成为了鲁迅儿童观得以实现的具体对象。这份“爱意”的获得,对于鲁迅儿童观的变化至关重要。以往鲁迅研究大多强调鲁迅思想世界中“仇恨”的一面,是一个需要反思的问题。特别是,“爱意”,对于鲁迅儿童观来说,能够调适鲁迅儿童观中启蒙者视点与儿童视点的矛盾冲突。由于“爱意”的收获,鲁迅转向从经验和体验的层面来理解“儿童”,而不是从启蒙观念的层面来想象“儿童”。而且,鲁迅开始从日常生活(区别于以往的社会生活)的角度,重新关注儿童的生物属性。譬如:在1930年2月22日鲁迅致章廷谦的信中,说道:“海婴,我毫无佩服其鼻梁之高,只希望他肯多睡一点,就好。他初生时,因母乳不够,是很瘦的,到将要两月,用母乳一次,牛乳加米汤一次,间隔喂之(两回之间,距三小时,夜间则只喂母乳),这才胖起来。米之于小孩,确似很好的,但粥汤似乎比米糊好,因其少有渣滓也。”[9](P4)信中的鲁迅,与天下的“人之父”没有任何不同。但假如说有什么不同,那也是鲁迅比一般的父亲更在乎“爱意”的给予。书信中,海婴完全是一个被鲁迅的“爱意”所“豢养”的幼小动物。此外,书信世界非常有趣地讲述了鲁迅为人父后的凡俗的一面:一向被视为启蒙者的鲁迅竟然在日常生活中很富有人情味儿地在朋友圈中不落下哪家生子时的迎来送往;不忘记为孩子购买玩具、收集玩具等琐屑事情。虽然有时,鲁迅也会在书信中向友人抱怨孩子之累,但那些话语不过是对“爱意”的另一种理解与表达,听者不能完全当真。此种心情,就像一位获得宝物、欣喜异常的人,因不知如何珍藏宝物总要发出几声得意的“抱怨”一样。
当然,成为“人之父”的晚年鲁迅,日渐陷入“横站”的处境中。启蒙者视点和儿童视点的矛盾性可以被调适,乃至被暂时遗忘,但不可能被消解。事实上,鲁迅最后几年所写的关于儿童的作品常常在日常生趣中透露出入骨的悲凉,如:《我的种痘》不露声色地传递了童年将如那个被拆解了的万花筒的宿命一样注定消失的预言。
三、鲁迅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性
那么,鲁迅儿童观的总体内容和启蒙视点为何如此复杂,且充满矛盾?我以为,原因固然很多,譬如:鲁迅的“被压抑的童年”;启蒙者的使命与现实中国的严酷;文学家的表达方式的多义性,等等。但,归根结底最主要的根源在于鲁迅思想世界的矛盾性。
进一步说,鲁迅位居中国现代儿童观中心位置的秘密部分就在于鲁迅哲学内核的矛盾性。换言之,鲁迅哲学思想的内核不是由任何单一思想体系独撑,或几种思想的融合,而是由生物进化论与历史循环论矛盾构成。如果说生物进化论构成了鲁迅主体哲学思想的现代性部分,那么历史循环论则构成了鲁迅主体哲学思想的反现代性部分。
概括说来,如果将鲁迅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性放置在现代性或反现代性的维度中进行考量,就会发现,不管是生物进化论如何生成了启蒙主义目标,还是历史循环论如何消解了启蒙主义目标,生物进化论与历史循环论之间始终处在一种矛盾、扭结的关系之中。只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在于:鲁迅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与扭结的程度,往往依据鲁迅所置身的文化语境的变化、作品文体的不同、阅读对象的差异而或隐或显地变化着。
从文化语境来看,从“五四”时期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前,鲁迅的儿童观是以生物进化论为主要哲学内核的,并以此生成了鲁迅的启蒙主义儿童观;而“大革命”失败后,历史循环论不可抑制地从潜在状态中凸显出来,并构成“大革命”失败后鲁迅儿童观的主要哲学内核,进而使得鲁迅对启蒙主义儿童观产生空前的怀疑。这一心理转变,在1932年4月24夜完成的《三闲集·序言》中明确表达:“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对于青年,我敬重之不暇,往往给我十刀,我只还他一箭。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10](P5)当然,鲁迅思想异常复杂,我们很难条分缕析地辨析清楚生物进化论与历史循环论在不同时期的鲁迅儿童观中的确切分量。事实上,这两种充满矛盾的哲学思想,在鲁迅的儿童观中,常常此消彼长。具体说:
“五四”新文化运动至“大革命”失败前,鲁迅论述儿童文学的文字多集中在杂文集《坟》、《热风》和散文集《朝花夕拾》中,也散见于小说集《呐喊》、《彷徨》中。这个时期关涉儿童文学的文字,特别是这个时期杂文中关涉儿童文学的文字,大多观点鲜明、基调昂扬、语言晓畅、语义明确,充溢着励志的亮色。因以生物进化论为主要哲学内核,鲁迅明确地将“孩子”理解为具有进化意义的新生命。“孩子”作为新生命固然弱小,但生物进化论为“孩子”注入了免疫的“抗体”,不仅可以杀死“父亲”所携带的腐朽的封建文化的“病毒”,而且还可以藉此让年轻的生命不断发展、壮大。类似这样的观点,在《热风·随感录》中有明晰的表达。在《随感录五十七》中,鲁迅从各种复古主义的包围中突围出来,坚定地发出响亮的断言:“杀了‘现在’,也便杀了‘将来’。——将来是子孙的时代。”[11](P350)在《热风·随感录四十九》中,鲁迅干脆将生物进化论理解为生命发展、壮大的逻辑力量,并再次断言:“凡有高等动物,倘没有遇着意外的变故,总是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12](P338)“大革命”时期,鲁迅经历了“五四”落潮、“女师大学潮”期间文人之间的笔战、青年学生高长虹的背叛等事件,但依旧以生物进化论为思想武器,大声疾呼生命的更新和文化的变革,并如此断言:“我想,凡是老的,旧的,实在倒不如高高兴兴的死去的好。”[13](P307)
“大革命”失败后,鲁迅论述儿童观的文字风格则有明显改变。文章的观点虽然明确、但语言多反讽、内容常多义,基调悲凉、色调沉郁,充溢着无可奈何的晦暗气息。特别是,鲁迅后期,因所经历的社会生活比以往更为凶险、严酷、苦痛,历史进化论挫败了生物进化论。虽因海婴的成长,鲁迅在论述儿童的文字中,平添了一副平和、温暖的日常化笔墨,如《玩具》、《我的种痘》等,但日常生活中的亲子之情只能是他全部生活的一隅;虽也因生物进化论的影响的余绪尚存,鲁迅在论述儿童的文字中,即便再绝望,也还是留有一份渺茫的希望,如《我要骗人》,但鲁迅的儿童观不可阻挡地被改变了。与“五四”时期鲁迅杂文中对启蒙儿童观的“热切”吁求不同,“大革命“失败后的鲁迅杂文更倾向于对启蒙儿童观“无奈”的退守。而且,启蒙主义儿童观内部的矛盾性裂痕更加凸显,内容的表达也更为隐蔽和多义。这种种变化,在《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新秋杂识》、《看变戏法》、《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从孩子的照相说起》等杂文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论及了儿童教育与教科书之间的关系问题。该文的主要观点是:中国虽然进入了“现代”社会了,但儿童教科书非但没有因为新文化、新时代的产生而相应生成新观念,反而因袭着旧文化的教育观念,历史循环论在儿童教科书中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如鲁迅在文中所说:“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14](P255)在《新秋杂识》中,鲁迅的儿童观近乎绝望。鲁迅在“五四”初始阶段所提出的疑问:“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在此处得到绝望的回答:“然而制造者也决不放手。孩子长大,不但失掉天真,还变得呆头呆脑,是我们时时看见的。”[15](P270)《看变戏法》将“黑熊”和“孩子”并置在一起,作为被成人世界工具化、虐待化的对象。鲁迅在此不仅亲手拆解了他以往信奉的进化论链条:动物——儿童——新青年——人——人国,而且拆穿了“戏法”的秘籍——“孩子”竟然与“大人”合谋戏耍“看客”,以赚足人气和财气。《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儿童》和《从孩子的照相说起》虽然将“孩子”放置在西方现代文明的背景上,貌似被“进化”了,但传统封建文化的奴性价值观根深蒂固,“孩子”仍然不是自己的主人。“孩子”甚至出现了各种病态的“文明”的奇观:上海少女“精神已是成人,肢体却还是孩子”;[16](P564)上海儿童或者“任其跋扈”,或者“使他畏葸退缩”。[17](P565)显然,历史循环论对于“大革命”失败后的鲁迅,较之历史进化论,更有现实说服力。
当然,鲁迅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性的复杂程度,除了随着鲁迅所置身的文化环境的变化而变化,还与鲁迅所选取的文体有关。一般说来,鲁迅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性在小说文体和散文诗文体中的表现比在杂文文体和散文文体中的表现更为复杂。如果说杂文文体和散文文体中的儿童观的哲学内核是在写实的世界里表现其矛盾性,那么小说文体和散文诗文体中的儿童观的哲学内核则是在隐喻的世界里表现其矛盾性。比较而言,鲁迅杂文文体和散文文体的表现手法虽然多样,但都基于写实主义的总体写作原则之下,其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性相对来说处于显在状态;而小说文体和散文诗文体无论选取哪种手法,都基于现代主义的总体美学原则之下,其儿童观的哲学内核的矛盾性相对来说处于隐蔽状态。在此,本文仅以鲁迅小说和散文诗创作最为集中的“五四”前期的作品为例。
“五四”新文化运动初始阶段,鲁迅确立了“救救孩子”的启蒙主义主题,但杂文和小说、散文诗对这一主题的表现方式很是不同。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随感论二十五》和《随感论四十九》等通常以生物进化论为哲学内核,以直接的、励志的“呐喊”方式为孩子提供一个“人国”的图景,为社会和读者增加一份热力;而小说《狂人日记》、散文诗《自言自语》则以历史循环论为哲学内核,将启蒙者悲凉的心境隐蔽地深含其中,让阴冷之气弥散在作品的缝隙中,“彷徨”地暗中消解了“人国“实现的可能性。《狂人日记》显在结构的哲学内核当然是生物进化论,但隐在结构的哲学内核则是历史循环论。而且,越到小说的语义深层,历史循环论的哲学内核就越破土而生。所以,结尾“救救孩子”的呼声与其说是“呐喊”,不如说是“彷徨”;与其说是坚信,不如说是怀疑;与其说是信奉生物进化论,不如说接受历史循环论。特别是,常被忽视的散文诗《自言自语》比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仅仅早发表两个月,却完全不见鲁迅对生物进化论的乐观期待。譬如:第三节中的“古城”,虽然依据历史进化论设计了“老头子”、“少年”和“孩子”三个人物,且传达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的启蒙主义立场,但整体上却隐喻了儿童无法获救的悲剧性宿命。“古城”大概隐喻了古老的历史文化,但“古城”对于居住者来说不仅丧失了庇护作用,反而使得他们面临被黄沙席卷的灭顶之灾。最后,“黄沙”将“古城”连同“少年”、“老头子”和“孩子”一起埋没。可见,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初始阶段,鲁迅的内心深处非但无法虔信历史进化论,反而陷入挥之不去的绝望之中。只是,只有在隐喻的世界中,鲁迅才得以尽情地表达他真实的绝望之感。
此外,鲁迅作为一位对读者高度负责任的作家,往往针对不同的读者群而调整儿童观中两种哲学观的矛盾性的表现尺度。《热风》和《呐喊》的读者群主要是青年,启蒙主义儿童观中的进化论一面便有所强化。而对于原本写给自己的散文诗,如《颓败线的颤动》、《求乞者》、《风筝》等,历史循环论则公开呈现。
综上所述,鲁迅的确不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儿童文学研究者和儿童文学作家,但他所确立的“立人”为旨归的启蒙主义儿童观不仅具有丰富的现代性内涵,而且还具有矛盾的现代性特征,可谓一个复杂、多义的意义世界。无论“后来者”认同与否,都无法绕过鲁迅的儿童观。无论“后来者”如何解读鲁迅的儿童观,鲁迅所确立的“立人”为旨归的启蒙主义儿童观都居于中国儿童文学的经典中心位置。特别是,在当下复杂的文化环境下,鲁迅的儿童观不再仅仅成为学术的研究对象,已经延展为中国儿童文学界的思想资源。
[1] 鲁迅.致杨晋豪[A].鲁迅全集:第13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 鲁迅.译文序跋集·序[A].鲁迅全集:第10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刘运峰编.鲁迅全集补遗[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4] 福柯.知识考古学[M].北京:三联书店,2003.
[5]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 鲁迅.热风·随感录六十三[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8] 鲁迅.朝花夕拾·小引[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9] 鲁迅.鲁迅致章廷谦[A].鲁迅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 鲁迅.三闲集·序言[A].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1] 鲁迅.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2] 鲁迅.四十九[A].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3] 鲁迅.老调子已经唱完[A].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4] 鲁迅.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A].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5] 鲁迅.新秋杂识[A].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6] 鲁迅.上海的少女[A].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 鲁迅.上海的儿童[A].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LuXun,WhyHeBecametheCenterofChina'sModernViewonChildren
Xu Yan, Sun Qiaoqiao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100, China)
As part of Lu Xun's thoughts and literature, his contemporary enlightening view on children with the aim as "cultivation of man" remains both relatively stable and always changeable.In fact, Lu Xun's unique contribution to the view on children lies in the depth, contradiction and complexity of his experience and expression.Moreover, Lu Xun initiated and explored a number of key factors in China's contemporary view on children.This is why Lu Xun became the center of China's contemporary view on children.
Lu Xun; view on children; enlightenment; child-oriented standpoint; contradiction
I210.3
A
1672-335X(2013)05-0099-06
责任编辑:高 雪
2013-07-15
徐妍(1964- ),女,吉林长春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国现当代作家作品研究、鲁迅研究和中国儿童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