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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文学家卢挚生平新考

2013-01-21

关键词:大德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元代文学家卢挚诗词曲文兼善,然其集散佚已久,清顾嗣立编《元诗选》时已看不到全集,今人李修生著《卢疏斋辑存》,分前言、年谱及作品辑佚等部分,此书出版后,收辑卢挚佚作成为学界关心的话题,陆续有徐沁君、张朝范、刘奉文等补辑,探讨其生平的有吕薇芬文,而兼具上两类性质者为罗忼烈文①李修生:《卢疏斋辑存》,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徐沁君:《读〈卢疏斋集辑存〉》,《湖北师院学报》1988年第1期;张朝范:《〈卢疏斋集辑存〉之辑存》,《贵州文史论丛》1992年第2期;刘奉文:《元卢疏斋佚作补辑》,《文献》1992年第4期;吕薇芬:《关于元散曲家卢挚的生平》,《中国古典文学论丛》第一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51-259页;罗忼烈:《卢挚的出身、生卒年代及其佚作——兼评〈卢疏斋集辑存〉》,《两小山斋杂著》,中国和平出版社,1994年版,第202-223页。。卢挚作品虽散佚严重,但从顾嗣立所传仕历之粗具梗概,能到当代年谱之条分缕析,说明他仍然有众多资料可供分析评论。顾嗣立传卢挚云:“至元五年进士,博洽有文思。累迁少中大夫河南路总管。真人吴全节代祀岳渎,过洛阳,嘉其治行,力荐之。大德初授集贤学士大中大夫,出持宪湖南,迁江东道廉访使。复入为翰林学士,迁承旨,卒”②顾嗣立:《元诗选三集》之卢挚“《疏斋集》”,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04页。。今人编卢挚年谱,探讨其生平,虽对“顾传”有纠偏,但仍然存在较大疏漏。笔者在上述前辈学者论著基础上,仔细研读元代典籍与历代相关方志书,又发现了卢挚两篇佚文,钩稽出从无人论及的早期事迹和其他新事迹,且对于当代卢挚年谱,愚以为未安的说法重新加以求证(多有不同之处)。为完整计,卢挚生平中结论明确者则简言之,有疑义者则比照材料而未做过多推论。惜《辑存》草创未密,引用材料只存大概,且印刷错误太多,如误吴澄文题“还朝”为“还期”,误人名“僧盘谷”为“僧盘古”,“王璋”为“王圭”等等,后又无修订本,未可为信史,故于《辑存》中的材料本文皆一一检索,重新征引。

一、早期事迹

卢挚《为潭学聘姚江村先生书》云:“挚由诸生,承乏侍从。”由此可见,卢挚是由诸生进身为元世祖忽必烈侍从之臣的。

他是怎样被忽必烈赏识的?唐桂芳《江东行卷序》云:“曩疏斋卢先生使节江东,按临是邦……公与疏斋先生俱任风纪,而卢始以谈棋遇知圣主,号为国手。公之黑白较卢高一著”③唐桂芳:《白云集》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6册,第850页。。唐桂芳乃元歙县诗人唐元第五子。唐元《筠轩集》卷一有《上宪使疏斋卢公》诗,卷三有《疏斋卢公题郡学先贤阁余府推次韵命元同赋》。“始以谈棋遇知圣主,号为国手”之事,必为卢挚任江东道宪使时与耆宿士人谈及,故唐桂芳能于其父处知之而特地表出。

从古到今,人们都注意到了卢挚的“侍从”身份,然皆未深究。吴澄《送卢廉使还朝为翰林学士序》云:“公事先皇帝,为亲臣三十年,朝夕近日月之光,朝廷事,宫禁事,耳闻而目见熟矣”①吴澄:《吴文正集》卷二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第260页。。如此“侍从”、“亲臣”,其必定为怯薛执事而无疑②(日)简内亘著,陈捷、陈清泉译:《元朝怯薛及斡耳朵考》,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55页。。今天看来,这和他父亲大有关系。

袁桷《白恪神道碑铭》:“娶卢氏中书架阁管勾顺之女,翰林承旨挚之女弟”③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二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3册,第356-358页。。卢挚父卢顺在世祖中统初创立中书省架阁库时即任管勾之职。毛元庆《中书省架阁库题名记》云:“中统初,立中书省以统百司……事之为成,与天下郡县之版籍,当藏弃征信者,设管勾架阁库官俾典之……初秩七品……选贤能之才,明礼习章程、廉敏有幹局者居之。由是位通显,为时名卿大夫者有焉”④熊梦祥著,北京图书馆善本组辑:《析津志辑佚》,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页。。由此可见非世祖信任者不能居是职。今人皆据《元史·世祖本纪》,中统二年夏四月,“命宣抚司……举文学才识可以从政及茂才异等,列名上闻,以听擢用”⑤宋濂等撰:《元史》卷四《世祖纪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9-70页。。认为卢挚就是此时经举荐以文学才能进入仕途的,这个说法未必可信。卢顺任中书省架阁管勾,则卢挚为“诸生”即可能就读于大都国子学⑥萧启庆:《大蒙古国的国子学》,《蒙元史新探》,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4年版。。《元史·兵制》:“(中统)四年二月,诏:‘统军司及管军万户、千户等,可遵太祖之制,令各官以子弟入朝充秃鲁花’”⑦《元史》卷九八《兵制一》,第2511页。。元史研究专家萧启庆、李治安都认为该诏令之“秃鲁花”乃怯薛宿卫士的代名词⑧见萧启庆《元代史新探·元代的宿卫制度》,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76-77页;李治安《元代政治制度研究·怯薛与元代政治》,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61页。。吴澄说卢挚“事先皇帝为亲臣三十年”,至元三十一年(1294)正月忽必烈卒,上溯三十年,正是中统四年(1263)。如此看来,卢挚是因父亲缘故而由“诸生”入朝充秃鲁花,再凭自己“国手棋”的本领被忽必烈擢置侍从的。而顾嗣立《元诗选·卢挚》说他是“至元五年进士”,《新元史·卢挚传》说他“至元中以能文荐”,显然是错误的。

再看卢挚《移岭北湖南道肃政廉访司乞致仕牒》:“挚在稚幼,特蒙世祖皇帝,天地大造,教育作成,年及弱冠,疵贱姓名,已登仕版。今上皇帝嗣登宝位,图任旧人,以挚遭际先朝,服勤帷幄,多历年所,擢置侍从,居无几何,选任方岳。敭历中外,垂四十年,儒者之荣,至是极矣”。此文写于大德四年(详下考),此中所述亦从无有人认真分析过。这是上给“今上皇帝”成宗治下江南诸道行御史台的正式书牒,分列世祖、成宗予己之恩荣,意思很清楚。因为他事世祖“为亲臣三十年”,所以成宗登基后,“图任旧人”,仍然“擢置侍从”,并且很快委以“方岳”(即湖南道廉访使)之任。

卢挚为成宗的“侍从”(即怯薛执事)是什么?可以从他的文中探知。其《代祀南岳记》:“大德二年……二月诏近侍阿闼赤、集贤学士大中大夫卢挚,乘十乘传,走望中岳、淮、南岳、南海、崧、桐柏。”又《代祀南海神记》:“大德二年二月,诏近侍阿闼赤、集贤院学士大中大夫卢挚代祀南海”⑨黄佐等纂:[嘉靖]《广州志》卷三五“礼乐”,页14-15,嘉靖六年刻本。。

这里需要讨论的是,卢挚上文中提及的代祀者为一人抑或为二人。虽然岳镇海渎祭祀,至元二十八年忽必烈定制:“宜遣重臣代朕祠之,汉人选名儒及道士习祀事者”⑩《元史》卷七六《祭祀五》,第1900页。。但这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如《析津志·仪祭》称“用文翰清望之臣”[11]《析津志辑佚》,第59页。。现存的文献记载中,元代岳镇海渎祭祀(代祀)有一人、有二人、有三人不等,像卢挚大德二年(常祀)这样长距离的祭祀,绝对是个苦差事[12]虞集《道园学古录》卷四六《送赵虚一奉祠南海序》:“使者既祠即行,不敢留,盖事重且惧劳人也。”四部丛刊初编本,第399页。,从他的《代祀南海神记》内容看,只有他一人代祀。并且,他是成宗“侍从”,又是“汉人名儒”、“文翰清望之臣”,一身二任,完全符合朝廷祭祀要求。上文中,卢挚就标明了自己的双重身份。

类似标示法还可举例证明,如光绪《广州府志》卷一〇三金石略七延祐七年《代祀南海王记》:“今遣速古儿赤奉直大夫广宁路同知普颜,赐进士及第承务郎秘书监著作郎忽都达儿……”①史澄等纂:[光绪]《广州府志》卷一〇三,成文出版社,1966年版,第698页。。泰定元年《代祀南海王记》:“泰定甲子,圣天子即位之元年夏五,遣御位下必阇赤绰思监,御位下舍里别赤承德郎崇福院经历毕礼亚,以香幡白金致祭南海王”②[光绪]《广州府志》卷一〇三,第698页。。普颜的怯薛身份是“速古儿赤”,毕礼亚的怯薛身份是“舍里别赤”③陈高华:《舍里别和舍里别赤的再探讨》,《历史研究》1989年第2期。。而卢挚所说“阿闼赤”,即“阿塔赤”,乃“怯薛”执事之一。《元史·舆服志》之“仪卫”“殿下执事”:“圉人十人,(国语曰阿塔赤。)……驭立仗马十……分左右,立黄麾仗南”④《元史》卷三〇《舆服三》,第1999页。。《周礼·夏官·圉人》:“圉人掌养马刍牧之事。”卢挚《代祀南岳记》,四库本作“诏近侍阿都齐、集贤学士大中大夫卢挚”,《辽金元三史国语解·元史语解》卷八、卷九中均有释:“阿都齐,牧马人也。”更证明卢挚文中所示“阿闼赤”非人名,而是怯薛执事的身份名称。

《元史·兵制》载:“它预怯薛之职而居禁近者,分冠服、弓矢、食饮、文史、车马、庐帐、府库、医药,卜祝之事,悉世守之。虽以才能受任,使服官政,贵盛之极,然一日归至内庭,则执其事如故,至于子孙无改,非甚亲信,不得预也”⑤《元史》卷九九《兵志二》,第2524页。。李治安亦云:“怯薛服侍皇帝可达数朝,长达几十年”⑥《元代政治制度研究·怯薛与元代政治》,第57-58页。。可见,卢挚于成宗时仍然为侍从,亦是自然之事,其怯薛执事之阿塔赤仍可能是世祖时原身份。

卢挚的内廷“侍从”身份清楚后,则讨论其早期的所谓朝廷“仕版”之职。今从诸家碑文可知,至元十三年,卢挚已任太府监令史。而就在这一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冤案,差点被忽必烈“杀以惩众”。后来姚燧、危素替人撰写神道碑时都不约而同地记述了这件冤案,可见它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危素《耶律公神道碑》:

(至元)十三年,太府监令史卢挚言于监官:“各路所贡布长三丈,惟平阳加六之二,诸怯薛丹争欲取平阳布。苟截其长者,与它郡等,则无所争。每岁髹漆宫殿、器皿及拭尘垢杂用,用布千余疋犹不给,今所截余布可充其用。”监官从之。适古欲赤伯颜以闻,上以诘监官,监官仓皇莫知所对,归罪于挚。上命斩之。公遇诸涂,挚以怨告。公命少缓,具以实入奏。上令董文用谳之,竟释挚。寻召御史大夫塔察儿等让之曰:“此事言官当言而不言,向非秃忽思,几误诛一人”⑦危素:《危太朴续集》卷二,《元人文集珍本丛刊》(七)影印“刘氏嘉业堂刊本”,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507-508页。!

此耶律公指耶律希亮,至元八年春,授奉训大夫、符宝郎。姚燧《董文忠神道碑》:

或汉人殴国人伤,又或告太府属卢某盗断监布。上命杀以惩众,公言:“今刑曹于囚罪入死者,已有服辞,犹必详谳。是事未可因人一言,遽寘重典。宜付有司薄责阅实,以俟后命。”乃遣近臣图们覆伤,公覆监布。告殴得诬,杖遣之。监布,盖太府始受,端外皆有羡尺,适上方工官有需,其人惜毁成端,断羡以给,非身利而为也。降旨原之。责侍臣曰:“方朕怒际,卿曹皆结喙。惟董八启沃朕心,则杀是非辜。必窃窃取议中外矣。”赐金尊,曰:“用旌卿直。”储皇亦晓宫臣曰:“方压以雷霆,而容止话言,暇不失次,卒矫以正,实人臣难能者。”太府属挚而泣谢曰:“鄙人腰领,赖公以全。”公曰:“吾雅非知子,其必拯诸阽危者,盖与国平刑,非期子见德也。”其返而挚⑧姚燧:《牧庵集》卷一五,四部丛刊初编本,第139-140页。《全元文》卷315收此文,因不明“其返而挚”之文义,而断句错误。。

董文忠中统元年任符宝郎。姚燧此文又见《元文类》卷六一,题作《佥书枢密院事董公神道碑》。《元名臣事略》卷一四“枢密董正献公”引姚燧“墓碑”作“或告太府监属卢挚”⑨苏天爵编:《元名臣事略》卷一四“枢密董正献公”,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51册,第680页。。这两篇神道碑成为《元史》编撰者作耶律希亮与董文忠传的主要材料来源。《元史》卷一四八《董文忠传》作“太府监属卢甲盗剪官布”,又释“其返而挚”云:“太府监属奉物诣文忠,泣谢曰:‘鄙人赖公复生。’文忠曰:‘吾素非知子,所以相救于危急者,盖为国平刑,岂望子见报哉!’却其物不受”⑩《元史》卷一四八《董文忠传》,第3503页。。《元史》卷一八〇《耶律希亮传》:“(至元)十三年,太府监令史卢贽言于监官……有旨令董文用谳之。竟释贽”①《元史》卷一八〇《耶律希亮传》,第4161-4162页。。四库本该传后附《考证》云:“有旨命董文忠谳之:原刻误作董文用。按《董文忠传》及《姚燧集》云:太府监属卢甲盗剪官布,帝命杀之惩众。文忠请付有司阅实回,即遣文忠及近臣图门覆之,得诬状,释之。卢甲,即卢贽也”②《元史》卷一八〇附清·王祖庚等撰《考证》,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95册,第429页。。危素《耶律公神道碑》中误置董文忠事迹为董文用,《考证》已正误。而《元史·耶律希亮传》却将神道碑中的“卢挚”误作“卢贽”,惜乎历来治元史者未曾瞩目。中华书局本《元史》卷一八〇校勘记(一)已据《危太朴续集》卷二《耶律公神道碑》校补(页4169),而“卢贽”之误,一仍其旧。

至此已经非常清楚地看出,至元十三年时,卢挚所任乃太府监令史。《元史·百官六》:“太府监……令史八人……中统四年置。至元四年,为宣徽太府监,凡内府藏库悉隶焉”③《元史》卷九〇《百官六》,第2292页。。还可以讨论的是,如果卢挚没有怯薛根脚,区区一汉人微官,很难想象作为世祖近臣的董文忠、耶律希亮这两位符宝郎,会同时施以援手,为其抗颜释冤的。董文忠卒后,卢挚撰墓志,虽《元名臣事略》之“枢密董正献公”只引用了两节,现在看来确是情见乎文之作④《元名臣事略》卷一四引卢挚撰所墓志云:“公于诛赏大政,往往预闻。是非予夺,毅然不回,要归公论。”第682页。。

卢挚早期除任太府监令史外,还做过“太史属”之职。其《张庭瑞墓志铭》云:“至元二十七年四月丙戌卒于成都别业……以二十八年三月辛酉……扶柩自蜀之秦。前事一月,兄子岳……请于其部使者卢挚,曰:‘君昔太史属,宜有述也’”⑤刘奉文补。见赵铁寒编《文芸阁先生全集》(3)“永乐大典辑佚书”,文海出版社,1984年版,第287-289页。。元人文集中的“太史属”乃指翰林国史院官属。卢挚在朝时,翰林国史院与集贤院合而为一,《元史·百官三》:“国初,集贤与翰林国史院同一官署。至元二十二年,分置两院”⑥《元史》卷八七《百官三》,第2192页。。元贞二年二月吴全节尝代祀岳渎还朝,推荐河南路总管卢挚,成宗“即日召拜集贤学士”⑦《元史》卷二〇二《吴全节传》,第4528页。又卢挚《皇帝遣使代祀中岳记》。。卢挚贰宪江东时的故交、宣城诗人王璋有《寄贺卢疏斋拜集贤》诗云:“洛下秋来传近作,日边使至报除书。乍归北阙多新贵,重直西垣识旧庐”⑧顾嗣立:《元诗选三集》,第100页。。姚燧《张庭瑞神道碑》:“且为书托山南江北道肃政畅师文,以今集贤卢挚志铭,求铭墓碑”⑨姚燧:《牧庵集》卷二〇。第191页。。据此,则该文所言“太史属”当指集贤院官属。从姚燧所说的“今集贤”看,卢挚是由“太府监令史”之后再任“太史属”(集贤院属官)的,可以推测,应是至元十三年冤案平反后改任的。

二、中期仕历

至元十九年后,卢挚出任外职依次为江东建康道提刑按察副使,陕西道提刑按察(肃政廉访)副使,再迁河南路总管。这要从他拜集贤学士往前倒推才可以清楚。

元贞二年二月后,卢挚由河南路总管拜集贤学士。其《华阴清华观碑》云“元贞丙申,予满河南,即移家登封。”又给平章政事不忽木《寄康军国书》云:“挚满河南,遂来登封”,此书时间是“十一月十有一日”,则其年为元贞元年。元贞元年三月十八日参加代祀中岳(《皇帝遣使代祀中岳记》),姑定其满河南时为元贞元年夏,则其初任时间是至元二十九年。

他在任总管首年作《郡斋书事兼答汴梁夹谷左丞》诗云:“十年皇华使,咨度愧清秩。承命甫为郡,虑无理人术。”内又云“首夏气清淑”,应作于至元二十九年首夏。这是卢挚自己交代的此前任“皇华使”之时间,他在江东道、陕西道加起来有十年,即从至元十九年(1282)到至元二十九年(1292)。

卢挚提刑、廉访陕西道的时间应为至元二十六年夏到至元二十九年夏。许有壬《畅师文神道碑》云:“俄佥陕西道按察司事。时按察改廉访司,精汰旧官,独副使卢公处道暨公仍旧”⑩许有壬:《至正集》卷四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1册,第354页。。《元史·世祖纪》至元二十八年二月丙戌,诏改提刑按察司为肃政廉访司。该月己巳朔,丙戌为十八日。上引卢挚《张庭瑞墓志铭》作于至元二十八年二月,卢挚已在陕西任。陈思济有《送卢处道提刑陕西》诗,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上:“卢处道挚任陕西廉访副使日,纯父佥司事,同按部巩昌”①陆友仁:《研北杂志》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6册,第565页。。由此可知,至元二十八年,卢挚是在陕西道宪使任上经历了由提刑按察司到肃政廉访司的变更。强调此点很有必要,因为卢挚至元中、大德后两任江东道宪使,与江东士人颇多交往,但凡称其衔为“肃政”、“廉使”、“内翰宪使”等,均为后任时;称“提刑”、“按察”、“副使”则属前任,而称“宪使”者,在其内容无法分辨时,则很难归属。

卢挚提刑江东道的时间应为至元十九年到至元二十六年夏。洪炎祖《汪复传》:“汪常簿复,字晞颜,婺源人。登景定三年第。……至元甲申(按:至元二十一年)行台访求耆德,江东得九人,以复为首。复潜使辞焉。后部使者卢公挚至邑,强请见,因劝以仕”②程敏政编:《新安文献志》卷八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6册,第436页。。卢挚《茅山行》序曰:“己丑春正月朔,举祝釐之典。”己丑为至元二十六年。

大德二年春正月壬辰,以“耆德旧臣,清贫守职”,与诸翰林、集贤学士一起受成宗“特赐钞二千一百余锭”的慰劳③《元史》卷一九《成宗纪二》,第417页。。

大德二年二月卢挚代祀岳镇海渎。上引卢挚《代祀南岳记》,收于《天下同文集》卷五,此文首起一句,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大德二年春”,《雪堂丛刻》本作“大德三年春”④周南瑞编:《天下同文前甲集》卷五,《丛书集成续编》影印《雪堂丛刻》本,新文丰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21页。《辑存》作“大德三年”,未校以四库本。,相差一年,孰是孰非?当以四库本为正。文中有云“上临御五载,圣治日跻”,成宗至元三十一年四月即位,至大德二年,正为五载;又云:“如元年礼,加币焉。”这是内证。再据刘致《牧庵年谱》,大德二年,姚燧“挈家游长沙,麓堂宣慰和尚馆公于爰裔堂……未几,疏斋卢公处道由集贤学士出祝海岳,过长沙,同馆斯堂”⑤姚燧:《牧庵集》附录刘致撰《年谱》,第331页。“馆公”,四库本作“公馆”,是。。这是旁证。

现从嘉靖《广州志》卷三五“礼乐”中发现的两篇重要佚文是更直接的证据。《祭南海神文》:“大德二年二月,岁次戊戌,三月壬子朔(?),越三日甲寅,皇帝敬遣近侍阿闼赤集贤院学士太中大夫卢挚”⑥嘉靖:《广州志》卷三五“礼乐”页7-8。。《代祀南海神记》:“大德二年二月,诏近侍阿闼赤集贤院学士太中大夫卢挚代祀南海。以三月癸丑至翌日甲寅,奠与南海广利灵孚王”⑦嘉靖:《广州志》卷三五“礼乐”页14-15。。从行程日期上分析也是吻合的。《代祀南岳记》:“三月丙申至衡,翌日丁酉,奠于南岳司天大化昭圣帝。”大德二年三月丁亥朔,故知《祭南海神文》“壬子朔”之“朔”字误,当为“至”字。丙申、丁酉为十、十一日,至南岳祭奠。壬子、癸丑、甲寅为廿六、廿七、廿八日,至广州祭奠。从中可知卢挚迫于王命的奔波劳顿之苦。

苏天爵《元故尚医窦君墓铭》云:“会皇孙梁王开国云南,诏选尚医从行,近臣以君应诏。……久之,君以亲老求还其乡,王不忍违,厚其礼而归之。……集贤学士卢公挚时方贰宪燕南,表其亭曰:‘静深’,中朝硕士咸咏歌焉”⑧苏天爵著,陈高华、孟繁清点校:《滋溪文稿》卷一九,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10页。。至元三十年秋七月,“己未,诏皇曾孙松山出镇云南,以皇孙梁王印赐之”⑨《元史》卷一七《世祖纪一四》,第373页。。尚医窦行冲诏选从行。尔后他以亲老求还乡时,卢挚已以集贤学士出为燕南河北道肃政廉访副使。“贰宪”乃专有名词,元代或作某道提刑按察(肃政廉访)副使别称,或为御史台佐贰官之通称⑩龚延明著:《中国历代职官别名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489页。。兹举两例证,王恽《赵公神道碑铭》:“凡两入翰林,三贰宪府”[11]王恽:《秋涧集》卷五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0册,第690-691页。。刘鹗《张文献公祠堂记》:“时公以贰宪升廉使,予由江州移筠阳,由筠阳贰宪东广”[12]刘鹗:《惟实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6册,第315页。。这里的“贰宪”绝不能理解为两次宪任,否则“集贤学士”四字无法落实,这则材料也就失去了实际意义。卢挚以集贤学士贰宪燕南应在大德二年四月代祀岳镇海渎回朝后任。

卢挚《乞致仕牒》云:“当职,伏自去岁到任未几,感触风寒,宿疾发动……自尔以来,力疾治事,又经八九个月……今方首夏,尚未炎热。”这是卢挚自述的初任湖南道的情状,然而,该文写于何时,他何时到任,以前论证仅靠其《为潭学聘姚江村先生书》一文推知,似乎还不够坚实。据《牧庵年谱》,大德三年姚燧寓武昌,“(刘)致时为湖南宪府吏。疏斋除湘南宪,致乘传请,上至武昌,与先生会”①《牧庵集》,第331页。。可知,大德三年卢挚已到任,《乞致仕牒》一文确然作于大德四年。再依其所言“八九个月”、“今方首夏”等时间倒推,则他任岭北湖南道肃政廉访使是在大德三年七月左右。

吴澄《送卢廉使还朝为翰林学士序》:“卢公自集贤出,持宪湖南,由湖南复入为翰林学士。”今人对顾嗣立所叙卢挚生平的一个大的纠偏,就是依据这则材料。现在的问题是他“由湖南复入为翰林学士”是大德七年还是八年。

危素《吴文正年谱》记载“(大德)七年癸卯,春,治归,五月己酉至扬州。……七月至真州。”谱注:“淮东宣慰使珊竹公玠、工部侍郎贾公钧、湖广廉访使卢公挚、淮东佥事赵公琰、南台御史詹公士龙及元文敏公,诸寓公具疏致币率弟子至扬州,请公讲学”②《吴文正集》附录危素撰《年谱》,第1197册,第931页。。吴澄乃元代真儒,当时四方学者皆北面师之。大德七年春他自京师南归,消息自是不胫而走。这也影响到了卢挚的行程与安排,他原本是想移病归家的。揭傒斯有《湖南宪使卢学士移病归颍舟次武昌辱问不肖姓名先奉寄三首》诗,题下注“大德七年”,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之《丁集》“揭傒斯《秋宜集》”收此诗,题下注“大德七年”③顾嗣立:《元诗选初集》,第1080页。。诗云“东风起空郊,草色一何鲜”,乃春天作,卢挚此时准备“移病归颍”。而其散曲[正宫·黑漆弩]《晚泊采石,醉歌田不伐[黑漆弩],因次其韵,寄蒋长卿佥司、刘芜湖巨川》云:“湘南长忆嵩南住,只怕失约了巢父。舣归舟唤醒湖光,听我篷窗春雨。故人倾倒襟期,我亦载愁东去。记朝来黯别江滨,又弭棹蛾眉晚处。”这种行程与危素所记吻合,从武昌舟行至马鞍山采石矶,离扬州也不远了。

吴澄大德七年五月己酉至扬州,本年闰五月,闰五月戊午朔,故不可能是该月;而五月戊子朔,己酉为廿二日。五月下旬至吴澄七月往真州前,卢挚等“寓公”率弟子致扬州,请其讲学,约两个多月时间。这里的“寓公”一词应当引起重视,今可考见的有两人:珊竹玠,即拔不忽,寓真扬间;元明善,侨寓淮南④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卷三四二姚燧《珊竹玠神道碑铭》,马祖常《石田文集》卷一一《翰林学士元文敏公神道碑》。。卢挚所“寓”之地应该在扬州,他多首“吴地”散曲与此相关,如[双调·蟾宫曲]《扬州汪右丞席上即事》:“江城歌吹风流,雨过平山,月满西楼。几许华年,三生醉梦,六月凉秋。按锦瑟佳人劝酒,卷朱帘齐按凉州。客去还留,云树萧萧,河汉悠悠。”六月凉秋,正是此期。再如[双调·蟾宫曲]之《广陵怀古》(扬州)、《京口怀古》(镇江)、《吴门怀古》(平江)、《小卿》、《西施》等,都是此时吴地漫游之作。

姚燧有一首题目超长的诗:“吴君澹轩,以大德甲辰冬,自潭移录道教于洪,示内相疏斋前为潭宪日赠别之什,燧赋跋之。误书澹轩为鹤臞,亦道流善诗者。还之,欲余改书,以无暇,并前书失之,而来求数数不置,为别赋此”,据此,卢挚最迟大德八年冬前已入朝,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大德七年入朝。

张可久[双调·折桂令]《疏斋学士自长沙归》:“望仙华十二芙蓉,夜醉长沙,晓过吴松。税驾星坛,题诗玉井,挂剑琳宫。鹤唳黄云半空,雁来红叶西风。秋兴谁同,绝唱仙童,相伴疏翁。”《张可久集校注·前言》做过推论,其结论是“卢挚入朝乃大德八年,小山小令中有‘鹤唳黄云半空,雁来红叶西风’句,时令乃在秋季。……卢挚从长沙入京,自可由陆路经湖北、河南抵京,改走水路,经吴淞入京乃是绕远,目的可能是一游吴地”⑤吕薇芬、杨镰校注:《张可久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前言”第9页。。卢挚大德七年五月至七月间,因子弟教育而于扬州聘吴澄讲学,这是目的;且作“寓公”时间充裕,已经一游吴地,小山曲中时令与卢挚此番吴地游吻合,没有理由八年绕远道再来。据危素《吴文正年谱》及虞集《吴澄行状》,吴澄大德七年七月至真州,大德八年秋八月,充江西儒学副提举。只能此期卢挚有翰林学士之命,同在扬州的吴澄才能够作《送卢廉使还朝为翰林学士序》文。因此,可以确定,大德七年秋,卢挚入朝为翰林学士。

大德七年,卢挚在扬州与乐府名伶珠帘秀交往,其[双调·蟾宫曲]《醉赠乐府珠帘秀》:“恰绿树南薰晚晴,险些儿羞杀啼莺”,时应在五月。后疏斋作[双调·寿阳曲]《别珠帘秀》,珠帘秀有[双调·寿阳曲]《答卢疏斋》:“憔悴煞玉堂人物”,已知卢挚拜翰林。

六月,卢挚在扬州跋郝天挺《唐诗鼓吹注》:“新斋郝公继先注《唐诗鼓吹集》成,命翰姚公端父为之序,而属挚跋于篇末。……大德七年癸卯六月”①张朝范补。见王德毅主编:《丛书集成三编》第38册影印《遗山先生集·补载》,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557页。。

三、晚期经历

大德九年正月廿二日,史馆从事同乡董繇出宰于湖,卢挚书旧作《玩鞭亭》赠别②刘奉文补。杨镰:《元代文学编年史》系于大德九年,“十二月,卢挚作《玩鞭亭》诗。”误。山西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29页。。

大德九年四月又远赴广州,代祀南海。刘光远《谕祭南海神文》:“维大德九年,岁次乙巳,四月丙子朔,越十有九日甲午。皇帝敬遣近臣蔑可度,中顺大夫(中)侍少监臣晏理帖睦,翰林学士通议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臣卢挚,赍持锦幡……敢昭告于南海广利灵浮王”③史澄等纂:[同治]《番禺县志》卷三〇《金石三》,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第377页。。

九月,程钜夫翰林入朝商议中书省事。《牧庵年谱》大德九年九月:“明日,程公雪楼以学士赴召,亦至相与留连南康累日。雪楼北上,先生解舟至江州”④《牧庵集》,第333页。。据谱所载前事,明日乃指九月八日。卢、程在翰林国史院相逢,但这次相聚时间并不长。程钜夫有《次韵卢疏斋就以赠别二首》诗云:

百川昼夜流,万折不能止。群山势崩奔,终古乃在此。人生费推挽,三叹中夜起。潇洒有佳人,朗月鉴秋水。思之不可见,旷若隔千祀。相逢在岁晏,使我寝食美。又言当远别,东去数千里。何由小踌躇,招招彼舟子。

芥拾琥珀针,不言自相得。留君我无辞,送君我无力。愿君加餐饭,努力崇明德。江空余深寒,出入慎扶翼。梅花照清颖,梦寐耿玉色。矫首东南云,金门幸回忆⑤程钜夫:《雪楼集》卷二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2册,第410-411页。。

卢挚原诗不存,但从程文海诗中可以看出一股强烈的抱屈鸣冤之情。现约略可以推知,卢挚离朝与宫廷储位之争有很大关系。大德九年六月,立德寿为皇太子。卢挚有《东宫正殿上梁文》。十二月庚寅(十八日),德寿卒。且成宗十月就已病重,事多决于皇后卜鲁罕。当时在皇位继承人的问题上斗争十分激烈,何玮及卢挚好友畅师文等汉人儒臣皆站在伯岳吾氏对立面,在卢挚离朝后对抗达到高潮⑥见《至正集》卷四九《畅师文神道碑》;《雪楼集》卷八《何玮神道碑》。并参白彝寿总主编、陈得芝主编,《中国通史》第八卷元时期(上册)乙编·综述·第七章第三节《大德末年的汗位危机和至大“惟新”》,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作为成宗侍从的卢挚一定是较早卷入了这场斗争,愤而离去,或许就在大德九年年底,外任宪使,方向是数千里的东南地。

看看他所作的[双调·蟾宫曲],如《退步》:“南柯梦清香画戟,北邙山坏塚残碑。风云变古今,日月搬兴废。为功名枉争闲气。相位显官高待则甚底,也不入麒麟画里。”《对酒》:“对酒问人生几何,被无情岁月消磨。炼成腹内丹,泼煞心头火。葫芦提醉中闲过。万里云山入浩歌,一任傍人笑我。”[商调·梧叶儿]:“邯郸道,不再游,豪气傲王侯。琴三弄,酒数瓯,醉时休,缄口抽头袖手。”“平安过,无事居,金紫待何如。低檐屋,粗布裾,黍禾熟,是我平生愿足。”这些散曲除大德九年底离朝至大德十年,无法归入任何一个时期,因为它们所抒发的并非怀愤之虚情套语,而是当事者难以言表的痛切之感。卢挚现存情感最为激切的作品都产生于此时。

大德十一年卢挚任江东道廉访使,首经罗忼烈指出,他列出了明李默等纂[嘉靖]《宁国府志》卷八上《人文纪》记载:“卢挚,大德十一年为廉访使,才行兼优,威名籍甚,尤好接引士类,一时慕之”⑦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嘉靖]《宁国府志》卷八上,上海古籍书店,1962年版,第281页。。今可再据清[嘉庆]《宁国府志》卷二“职官表”“元”,大德十一年于卢挚前增“要叔木”:“三月到任,至大二年五月去。增。”其所增的依据在至元二十九年“吴中义”下有说明:“原作缺,据‘廉访使题名碑’增,以下据增者皆据此”⑧洪亮吉等纂:[嘉庆]《宁国府志》卷二,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119页。。修志时,“廉访使题名碑”仍存,可见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下面再论。大德九年底至十一年任江东廉访使前这段时间,卢挚任于何地?

沈梦麟在明初为同乡卢亨(士嘉)作《西轩记》云:“以其父彦明氏之命,持前朝李雪庵学士所书‘西轩’二大字来征予文为记。……予曰:子之先世,我知其略。子之曾大父县尹公尝蒞归安政,官满,以其仲子赘吾族花谿之沈生。汝父彦明氏遂家焉。尹谓予曰:吾从父疏斋公尝为浙西廉访使,家藏有《疏斋集》。予请读之,当时名士之风流文采犹可想见。意‘西轩’二字必疏斋公伯仲间斋扁也”①《花谿集》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47-48页。。沈梦麟,吴兴人,举后至元五年乡荐,授婺源州学正,至正中解官归隐,明初不仕。吴兴花谿为卢挚从侄一支所在,沈梦麟学正婺源州乃卢挚至元、大德两次宪任之地属②卢挚有《婺源县斋书事》诗。。他对卢氏世系情况如此熟悉,郑重提及,必非妄称。光绪修《归安县志》卷二九“职官录”“(元)知县”中有卢瓒③丁宝书等纂:[光绪]《归安县志》卷二九,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第279页。,据其中有传者推定,其任职时间,在皇庆二年(1313)与延祐二年(1315)间。此卢瓒当为卢挚之从侄。卢挚生平仕宦中惟独“浙西廉访使”职任,除此条外未能另有坚实材料证之;但亦有材料,非其大德十年浙西廉访使任不能释其疑。

卢挚《题子陵钓台》诗:“云山苍苍兮烟木稠,石濑潺潺兮江水流,故人兮冕旒,先生兮羊裘。使人皆先生兮谁其伊周?使人不先生兮谁其巢由?仕止久速兮舍圣人将安求?清风一丝兮岂为名钩,蕉黄荔丹兮香火千秋。岸下几篙兮荣辱之舟,先生一笑兮白云收”④顾嗣立:《元诗选三集》,第111页。。此诗情感表达极其郁结蝤曲⑤明王昌会《诗话类编三十二卷》卷三〇“吊古”:“严子陵隐钓台题咏甚多,中一词尤妙绝,词云云”,即卢挚诗。《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19册,第734页。,连续几问,确实具有上述大德九年底诗人所经历政治斗争的特殊情境与内涵。另外,与此次凭吊之行相关的材料是杨维桢的《高节先生墓铭》,为建德严子陵三十五世孙严侣作,文称谢翱卒后,严侣“与社中友买地台南葬之,筑许剑亭。宪使卢公挚高其义,为之书”⑥杨维桢:《东维子集》卷二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1册,第657页。。这里的宪使即浙西道廉访使。

卢挚[菩萨蛮]《寄江西米理问信父》词上阕:“市桥烟柳春如画,小楼明月吴山下。把酒听君歌,可人良夜何。”这里的吴山非泛指,而是确指杭州西湖之吴山。

只有大德十年卢挚任浙西廉访使,则长期困扰的卢挚与张可久、刘致、马致远等散曲家的杭州交往问题,才会得到合理的解释。

张可久与卢挚交往时间较长,大德七年秋吴地相遇已见上述,大德十一年后于卢挚任江东道宪使仍有作品,如[中吕·红绣鞋]《茅山疏翁索赋》。小山曲中现存八首与卢挚唱和作品中最多的是在杭州。最引人注目的是[双调·折桂令]《和疏斋学士韵》:“煨吁火吟翁正懒,出蓝关迁客当寒。”咏雪的典故众多,惟独用“蓝关迁客”之典,耐人寻味,正切卢挚此期遭际。并且,它们还有一些共同特征,如多是卢挚以地主身份“郊行”、“索题”、“命赋”,多“怀古”题材(有三首),若用卢挚以游客身份短期游杭来解释,实无法回答这些问题。可以看出,卢挚正在消解自己所经历的痛楚。他有一首[商调·梧叶儿]《赠歌伎》,说自己是“文章客,恬淡守,金紫侯。”或者干脆说自己是“崧麓有樵者”(刘致[双调·水仙操]“并引”),大德十年后,卢挚真正恬淡了。

再论卢挚与刘致。明郁逢庆编《书画题跋记》卷二“唐搨化度寺邕禅师塔铭”,其一即为卢挚题跋:“大德十一年苍龙丁未秋九月十有七日,嵩翁卢挚与友人太原刘致时中、醴陵李应实仲仁观于宣城寓居之疏斋”⑦郁逢庆编:《书画题跋记》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16册,第610页。。论刘致者皆以其《牧庵年谱》所载,至大四年,姚燧“闰七月至杭。……十月至京口,买舟西归。致与先生别仪真,遂成长别”⑧《牧庵集》,第334页。。认为他首次来杭州乃至大四年侍姚燧,且与卢挚相会于西湖。这样解释总不惬人意。卢挚与姚燧为深交,《牧庵年谱》中多有记载,至大四年姚燧来杭州,卢挚近在宣城,若至杭相会,乃为易事,刘致不能无记,今谱中无述;大德三年至七年间卢挚为湘宪时,刘致为湖南宪府吏,大德十一年卢挚宪江东道时,刘致已在宣城,至大元年仍在宣城。大德九年刘致侍序姚燧在江西,那么,卢挚大德十年任浙西宪使时,刘致跟随至杭州,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卢挚散曲中有一首[双调·蟾宫曲]《六月望西湖夜归》:“看西湖休比谁呵,才说到西施,便似了东坡。”至大四年姚燧来杭时为“闰七月”,这里是“六月望”日,日期对不上。且据下文考,至大四年闰七月,卢挚很可能已召拜承旨入朝了。

大德十年,据刘致[双调·水仙操]“引”所记,卢挚有感于西湖歌楼乐肆间世所传唱[水仙子]四首总跳不出东坡西湖比西子之喻,“才说到西施,便似了东坡”,于是,“即以春、夏、秋、冬赋四章,命之曰《西湖四时渔歌》。其约,首句韵以儿字,时字为之次,西施二字为句绝,然后一洗而空之”①(元)无名氏选辑、隋树森校订:《乐府群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卢挚作[双调·湘妃怨]《西湖》四首,命刘致同赋,致所作为[双调·水仙操]四首,其时,马致远亦在杭州,作有[双调·湘妃怨]《和卢疏斋<西湖>》四首。这三个著名散曲家的杭州交往只有从卢挚仕历(大德十年在浙西廉访使任)去解决,否则,但从刘致或马致远方面去探求,总有参差悬隔之感。

徐明善《疏斋卢公文后集序》评卢挚此时遭遇云:“尝一入翰林,复擢外使,逢衣之士,咸谓宜在朝廷”②徐明善:《芳谷集》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2册,第560-561页。。此处言“复擢外使”即包括卢挚所任的浙西、江东廉访使。大德十一年又出任江东道廉访使已有明、清《宁国府志》记载,且清志所据为元江东道“廉访使题名碑”,已毋庸置疑。再举一例证,汪珍《迓卢疏斋肃政使》:“去年幕府雪晴时,诵得虀辛絶妙词。溪树迎人寒欲醒,春阳行处本无私。轮埋当道豺狼避,月到空山魍魉移。白发遗民思旧德,相看绣斧重褰帷”③顾嗣立:《元诗选三集》,第180页。。

大德十一年五月,武宗即位,卢挚此时已是三朝元老。至大元年(1308),卢挚到太平之黄池镇商议丹阳书院置田,以养多士,但后离职。吴澄《丹阳书院养士田记》:“至大戊申,宪使卢公议割天门书院之有余以补不足,令既出,会公去,不果如令”④吴澄:《吴文正集》卷三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7册,第396页。。后经人匠提举陈童努力,置田六百亩。邓文原《丹阳书院田记》:“书院旧有记,建康道肃政廉访使卢公挚之所作也”⑤邓文原:《巴西集》卷上,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5册,第519页。。张铉[至正]《金陵新志》卷九载:“至大二年,廉访使卢挚撰《重修孔子庙碑》”,又附其全文,内云:“(至大)二年秋八月,建康孔子庙成。……掾文学江宁贡师仁来宣,有请于退使涿郡卢挚”⑥张铉:[至正]《金陵新志》卷九,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890页。刘奉文依残碑补,未参此全文。。二年又为湖南撰《三皇庙碑》,内云:“是役也,始元年秋,讫二年春……于是宣宪两府书其事,伻以宣属吴掾思义来宣请记”,此未云“退使”。姑定于至大二年秋,卢挚自宪使退职而卜居宣城。

卢挚缘何此时退职,当与武宗施行至大新政,乱象丛生有关。至大三年,监察御史张养浩上万言书,条列赏赐太侈、刑禁太疏、名爵太轻等十状,以为无一不与世祖时相异。养浩且恐及祸,乃变姓名遁去⑦《元史》卷一七五《张养浩传》,第4091页。。曾为世祖、成宗侍从的卢挚宁不感同而身受!

卢挚[双调·蟾宫曲]《肃政黎公庚戌除夜得孙,翌日见招,作此以贺》,至大三年作;又[双调·蟾宫曲]《辛亥正月十日游胡仲勉家园》,至大四年作,这是他在江东道可考年代的作品。至大四年春正月庚辰(十八日),武宗死。仁宗三月即位后,对翰林国史院非常重视,五月壬午,制定翰林国史院承旨五员;皇庆元年春正月壬戌,升翰林国史院秩从一品。谕省臣曰:“翰林、集贤儒臣,朕自选用,汝等毋辄拟进。人言御史台任重,朕谓国史院尤重;御史台是一时公论,国史院实万世公论”⑧《元史》卷二四《仁宗纪一》,第543、549页。。卢挚入朝或在此期间。文廷式从《永乐大典》中辑得一首对卢挚生平考订非常重要的诗,即卷一〇一一五僧盘谷《访翰林承旨卢处道》⑨见赵铁寒编:《文芸阁先生全集》(3)“永乐大典辑佚书”,第255-256页。,据《永乐大典目录》,该卷为“旨·翰林学士承旨”,首二句云:“銮江荆识过芜城,闻整琴书上至京”⑩僧盘谷,号丽水,海盐人。有《游山诗集》三卷。明释如惺撰《大明高僧传》卷一《杭州慧因寺释盘谷传九》,《中华大藏经》第62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11页。。传达的信息是,卢挚乃拜“承旨”而入朝的,与僧盘谷相遇时已达扬州。

卢挚在京与李雪庵交识。李雪庵,名溥光,字玄晖,大同人,自幼出家为头陀,以楷书大字名世,武宗至大元年授“资善大夫昭文馆大学士”,今存有《雪庵字要》一卷①李溥光:《雪庵字要》“大字说”款识:“至大元年菊月望日,圆悟慈慧禅师资善大夫昭文馆大学士李雪庵溥光书于翰林院文会轩。”《丛书集成续编》第85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1054页。。张雨《李雪庵学士写竹纸》:“昔我入朝皇庆初,及识此老苍眉须”②张雨:《句曲外史诗集》卷三,四部丛刊初编本,第32页。。前举沈梦麟《西轩记》之“李雪庵学士”即此人。卢挚斋扁“西轩”二字为其所书。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九“万柳堂”记野云廉公置酒招卢挚、赵孟頫同饮事③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10页。《元代文学编年史》系此事于皇庆元年,可从。第258-259页。。

皇庆二年十月,诏令恢复科举事,明年(延祐元年)乡试,二年二月京师会试。欧阳玄《贯公神道碑》云:“会国家议行科举,姚公已去国,(贯云石)与承旨程文宪公、侍讲元文敏公数人定条格”④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0册,第85页。。此云“数人”,卢挚应与焉。

延祐元年,卢挚与程钜夫荐揭傒斯,特授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欧阳玄《章揭公墓志铭》:“延祐元年,用荐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宪使涿郡卢公挚见辄称许,其归朝,竟以翰属荐之。荐牍今在掌故”⑤《圭斋文集》卷一〇,第128页。。

延祐二年(1315)二月元大都首次会试,三月廷试,四月赐进士恩荣宴于翰林院。卢挚作散曲[沉醉东风]《举子》以纪其盛。此为卢挚生平年代最晚作品⑥见吕薇芬文。。其卒当在本年或此后不久⑦见罗忼烈文论证。。

《辑存·年谱》已列王逢《简卢起先御史》注:“名嗣宗,疏斋之后。”另,卢挚有女配真定赵宽。苏天爵《元故承德郎真定路总管府判官赵公墓碑铭》:“公讳宽,字子栗……配涿郡卢氏,翰林学士承旨挚之女,封恭人……卢公一代名流,奇公之为,以女归焉”⑧《滋溪文稿》卷一八,第300-301页。。

至此,卢挚生平已考订完毕,总结梳理如下:中统四年,卢挚为诸生时以“国手棋”而拔为世祖侍从,任太府监令史、集贤院属官,至元十九年任江东建康道提刑按察副使,至元二十六年任陕西道提刑按察(后为肃政廉访)副使,至元二十九迁河南路总管。成宗立,仍为侍从,元贞二年为集贤学士,大德二年以集贤学士贰宪燕南,三年任岭北湖南道肃政廉访使,七年秋拜翰林学士,九年末至十年为浙西道廉访使,十一年为江东道廉访使,至大二年秋退职,卜居宣城。至大四年五月后拜翰林学士承旨,延祐二年或稍后卒。

《辑存》出版至今,几近三十年,此间诸多元代文学史、散曲史、文学家大辞典等叙卢挚生平仕历,仍沿袭其误。今重新考订于上,希望有助于元代文学尤其是元代散曲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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