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安德烈·马尔罗的抗争性艺术思想
2013-01-21彭虤虤
彭 鲲,彭虤虤
(1.浙江工业大学艺术学院,浙江杭州310023;2.辽宁工程技术大学人文素质教研室,辽宁阜新123000)
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1901-1976)是法国20世纪著名的政治活动家、小说家,同时还是位杰出的艺术理论家。安德烈·马尔罗的生命历程绚烂多彩,其艺术思想散见在其文学著作、艺术论著和各种访谈里,甚至在其担任文化部长时期推行的文化政策上也有所体现。如果把这些看似散乱的艺术思想和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结合起来仔细梳理,我们会发现无论是他的生存状态、艺术创作、艺术理论还是文化政策都离不开一个主题,那就是始终在生命永恒与荒诞这一极端抗争的命题中,探求战胜荒诞、建立永恒的通道。安德烈·马尔罗在帕斯卡尔对“人的状况①“人的状况”也是安德烈·马尔罗1933年出版的获龚古尔小说奖的小说名字。”的阐释中读到了“死亡”的荒诞性,然而他并未因此走向虚无,相反他认为人具有对抗和摆脱荒诞的本能和对建立永恒的渴望,对抗、否定和战胜荒诞的最好途径是行动。他认为,艺术家通过生命中的艺术创作,可以对抗死亡的荒诞,获得精神永存。从他的众多文学、艺术理论著作表述的艺术观点和文化政策中,我们都能够深刻地解析出抗争性这一艺术思想。
一、坚持艺术追求的永恒性
众所周知,人们渴望永生,厌恶死亡,不管人们对死亡本身有多痛恨,但自出生始,就一步步走向死亡。人的生存有限的悲剧性,主要不仅在于他受物质世界的有限性征服和对精神世界有限性拓展的制约,而更在于人的生存权利总是要被时间无情地淘汰,必然走向死亡这种悲怆的终极生存结局,从而构成人类始终恐慌、空虚、绝望的生存压力。安德烈·马尔罗则从大量留存于世的艺术瑰宝中得到启示,认为艺术是人类最伟大的创造,人类可以通过这种创造性的活动,摆脱人世宿命里的荒诞,进入永恒。艺术世界表达的是个人对人类命运的超越,艺术可以面对恶魔般的虚无世界,自己创建一个价值世界,用以证明人更伟大。从这个意义上看,人能够战胜命运。安德烈·马尔罗在其艺术专著《沉默的声音》里把这一思想归纳为“艺术就是人的一种永恒的报复”。这里所谓“报复”的对象就是“人的状况”,即生命有限而人生追求无限的状况。通过艺术创造,建立永恒,战胜死亡的荒诞,即是对死亡的“报复”,那么,艺术的“报复”自然也是永恒的。“历史使人认识命运,而艺术则使人摆脱命运获得自由”[1]。这一思想在安德烈·马尔罗的文学作品和艺术论著中多次出现,是其艺术思想的主旨,也是我们理解安德烈·马尔罗其他艺术思想的钥匙。在《沉默的声音》里,安德烈·马尔罗认为:“艺术家的力量在于……向世界呼喊,让世界听到人的声音。过去时代的文化虽已消失,但保存在伟大艺术品中的人的心声,却是永远不灭的”[1]。在《反回忆录》里安德烈·马尔罗写道:“我们虽然被囚禁在天地之中,但我们却从自己身上创造出足以否定我们的渺小速朽的强有力的形象来,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事情”[2],在他心目中,正是人类所创造出的这些伟大的艺术形象,使人类得以永存天地间。
马尔罗本身的传奇经历就是其艺术反命运理论的最好证明。青少年时期的安德烈·马尔罗醉心于艺术,整日流连于画廊、博物馆、剧场和电影院,历代大师留存的艺术杰作带给他深深的震撼,“我心灵深处回荡起和谐的钟鼎之声,使我喘不过气来”[1]。同时也让他意识到,作为艺术家的个体可以消亡,而艺术本身却可以战胜死亡,光耀千秋。1923年,22岁的安德烈·马尔罗远赴印度支那进行考古探险和艺术考察,发现了丛林古庙里残存的精美浮雕艺术品。为了很好地保护这些人类文化遗存,他把这些遗产分解后,历经艰难险阻、远涉千山万水,带到了自己故乡。因而遭到囚禁,但他发现这些艺术品经历漫长的历史岁月,尽管历经风雨的侵蚀却依然保有巨大的艺术魅力,似乎成为了对时间和死亡的永恒超越,这使他意识到艺术对于生命的扩展和延伸的伟大意义。1958年戴高乐二次组阁时,作为忠实追随者和得力助手的安德烈·马尔罗本有许多职位可选,但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化部长这一并不炙手可热的职位。这一选择无疑源于他对艺术宗教般的热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艺术。艺术就是我的宗教信仰”[3]。就任文化部长期间,安德烈·马尔罗推行了一系列的文化艺术政策,例如“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等,他希望能借助这些人类历史存留的优秀艺术作品同荒诞的现实世界和死亡的虚无相抗争,超越自身和死亡,战胜生存的荒诞性。
他在长期对东西方艺术的考察和品鉴后,领悟到艺术是人类展示自身尊严、通向不朽的自由之路。“艺术不依附于陵墓,而依附于永恒。大凡神圣的艺术都与死亡水火不容,因为艺术不会点缀死文化,而是以其最高的价值来表现这种文化”[2]。在安德烈·马尔罗看来,艺术就是对时间向生命的侵蚀的主观抗争。所以,艺术既凸显了时间对生命不可避免的损耗,同时也是对这种避无可避的命运的主观抗争,在抗争中,展现人的力量,构筑起属于人类的尊严和不朽。
二、注重艺术形式的变异性
对于马尔罗而言,艺术形式同人类生存相同,始终是其关心的首要问题。同时,在艺术形式变异性上,依其观点,变异是艺术发展的必然和艺术生命的固有规律。早在古希腊时代就产生了与“形式”有关的概念,古希腊的一些哲学家和美学家认为,美是形式,倾向于把形式作为美与艺术的本质。如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艺术产生于数及数的和谐,而这和谐就与形式密不可分。近代康德提出了“先验形式”的一元论,黑格尔提出了“内容与形式”的二元论思想,开辟了形式美学新纪元。到了20世纪,西方形式美学更是走向多元化,艺术家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企图打破旧有形式,创造属于自己的新形式。
生逢其时的安德烈·马尔罗很早就对艺术形式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敏感和领悟力,17岁那年他在卢浮宫参观德加的绘画作品时曾说:“我不太懂得‘画的是什么意思’,但我非常清楚,这些画不可思议地进入了我的生活”[4]。后在参观乌菲齐美术馆收藏的乌切洛的一幅战争名画时,他曾试着用手遮挡部分画作,研究作品构图的多种可能性[4]。与毕加索、勃拉克、莱热、德朗等现代派艺术家的交往,更加深了他对艺术形式的迷恋。在对各国各时期的艺术进行了广泛的考察研究后,安德烈·马尔罗形成了“形式论”的艺术史观,他认为艺术和艺术创作活动是人类挑战死亡、战胜荒诞从而获得不朽与永恒的方法和途径,人类的整个艺术发展历程就是不断创新的过程,是“从其他艺术形式获取自己的艺术形式”的过程。艺术形式的不断变异与再生使得艺术生命力和创造力得以延续,从而构筑起永恒的艺术世界,这个过程就是人类对自身命运的超越。在艺术创造中,艺术形式不断地变化和革新。惟其如此,艺术才有活力、魅力和发展动力,才能“报复”成功。安德烈·布朗库尔在他的题为《马尔罗误解》一书中这样解释马尔罗的形式理论:“因为,有史以来第一次,艺术家深入了解了形式生活的秘密,他扮演了双重角色,他既是使形式在一个世界中发生变化的人,也是形式发生改变的见证人,形式的推陈出新将我们从世俗的世界中拯救出来并使这个世界得到了升华,艺术家们因而从中发现了否定时间的力量”[5]。安德烈·马尔罗在其专著《想象中的世界雕塑博物馆》、《诸神的变异》里,就对古往今来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作了大量的展示和比较,从形式入手研究这些艺术作品的奥妙。尤为可贵的是,他把从造型艺术中领悟到的色彩、光影明暗、结构等形式因素熟练地运用到小说创作中,使作品充满了造型艺术特有的造型性和画面感。
作为一个作家的安德烈·马尔罗20岁时即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一生更是留下了大量广受好评的文学作品,令人诧异的是这些小说作品风格、题材、语言迥异,正如安德烈·马尔罗最喜爱的、一生不断变换创作风格的画家毕加索一样,对他而言,写作和人生的追求是一致的,那就是不断地写出风格各异的文本,在文本里历险,正如在生活中的历险一样。他并不在意作品是否成熟老到,他在意的是必须让自己始终保持“活跃的创造感”,让活泼泼的生命和永不枯竭的艺术创作战胜荒诞,求得永恒。
三、促进艺术空间的拓展性
默叙兹·拉沃对马尔罗的文化哲学思想作过十分精辟的论述:“艺术作品最终要变成一种有生命的形式,变形使艺术作品的自身存在变得真实而具体,并且整座想象的博物馆也会令人难以置信地具有了生命的活力……变形支配着艺术作品演变进程的伟大规律,艺术作品此时此地在我们耳畔回荡的是另外一种声音,与不属于我们文明的那些人站在自己文明的腹地凝视着它的时候所听到的声音不同。它离开自己文明的发源地来到想象的博物馆中安家落户。”今天,随着网络技术和计算机的发展,我们能越来越方便地接触不同的文明。不需出门,我们就能看到欧洲的绘画和雕塑,非洲的面具和舞蹈,或者那些在印度和中国石窟里的雕像。艺术作品通过变形接触到了现代的人类,向他们展现了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艺术作品、艺术形象与现代人进行对话,他们的互动取得了超越时空的意义。这些都不得不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关于马尔罗的“想象中的博物馆”的论题。
我们现在称之为博物馆的museum,最初来源于希腊语Mouseion,意为掌管艺术的缪斯(muse)女神的住所或神庙。但早期的博物馆是富人、大家族或是大机构的私人收藏室。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博物馆出现在18世纪末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巴黎,面向社会各个阶层开放,这在艺术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与作用,它使艺术的欣赏活动成为全民的理性的认知活动。当艺术被以分类、比较的方式加以陈列展示的时候,艺术品就产生了新的意义。安德烈·马尔罗在任文化部长期间,出台了一系列文化政策,加大了对卢浮宫博物馆等文化遗产的保护。在他看来,博物馆里的这些艺术品向人们展示了人类通过艺术的方式,同荒诞的现实世界和死亡的虚无相抗争,超越自身和死亡,战胜了生存的荒诞性。但他也看到了传统博物馆的不足和局限,在他心中真正想构筑的是一座“想象中的博物馆”。安德烈·马尔罗认为,既存的实体博物馆的功能是通过艺术作品让时间永固,然而,当运动的物体被凝固了,变异也就随之产生。他在《无墙的博物馆》里写道:“如今,我们在接触艺术作品时,艺术博物馆扮演了如此必要的角色……以致于我们忘了它们已经将一种全新的对于艺术作品的态度加给了观众。它们已经使自己收集起来的作品脱离了最初的功能,甚至把肖像转变成了‘绘画’。博物馆的作用就是使人们忘掉几乎每一幅肖像的模特,并剥离艺术作品的功能”[6]。在安德烈·马尔罗看来,传统的博物馆是对“过去”进行人为地“删减”、“复兴”和“变异”。“没有哪个博物馆向我们揭示出一长串从承续中获得生命力的作品,好像一些艺术的精灵在相同的征服潮流中蜂涌着从彩饰转到彩绘玻璃窗,从彩绘玻璃转到壁画,从壁画转到绘画”[7]。这些博物馆里的艺术品由过去“有用”的生活之物,变成“无用”的艺术之物是一种“变形”。
印刷术和照相技术出现后,艺术品的大量复制使得在博物馆里已经被“变形”的作品再次产生异化,比如一座教堂的宏伟与庄严、一幅古典油画微妙的光影与色调变化,在印刷品里由于技术因素的限制一定会被不同程度地削弱、衰减,产生变异。面对传统博物馆的种种缺憾,作为文化部长的安德烈·马尔罗无力改变,但作为艺术理论家的他开始构想自己心目中伟大的“想象中的博物馆”。安德烈·马尔罗“想象中的博物馆”当然不是在凭空想象艺术,也不是在谈空间意义上博物馆的范围,他所关注的不仅是艺术作品的空间位置,更重要的是一件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够被我们欣赏所牵涉的全部过程和所借助的一切形式。众所周知,传统的博物馆只是艺术作品的一种收藏模式,而艺术作品的存在方式则要宽泛得多。安德烈·马尔罗的理想是能将参观者从传统博物馆以时间为线索的局限中解放出来,将艺术从历史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把隶属于不同文明、不同时期、不同艺术家的作品放置一起,把各种传统的和非西方的概念加以比较。“马尔罗把我们大多数人甚至无法正视的东西描绘成了一幅清晰的图象——那就是我们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艺术革命此时又成了人自身革命的媒介和战场”[7]。传统博物馆依据时间的线索、历史的脉络对艺术创造的成果进行分类,划分等级,而“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时间概念是人创造和规定的。于是,用对艺术品本身不相关的虚幻概念来限定充满意义的艺术作品,博物馆自然就成了“囚禁”艺术的“牢笼”。传统博物馆的另一大功能是“限定”人们,由“我”来告诉“你”,“你”对美的期待是什么,也就是说,博物馆实际上支配和操纵了参观者的感知。在“想象中的博物馆”里却不存在这种情况,在这里,将作品抽离了它们原初的脉络背景,让不同的作品并列展示,彼此对照、比较,由作品的蜕变来展现自身演进的过程和彼此之间的承续关系,让作品自己说话。在“想象中的博物馆”里,艺术作品又进行了一次“变形”,艺术作品、艺术形象与受众进行超越时空的对话与互动,默默但又顽强地展示人类的力量、艺术的力量,人类通过艺术打败死亡的荒诞,建立永恒。
综上所述,安德烈·马尔罗抗争性艺术思想可以归纳为主要的三点:一是艺术世界表达的是个人对人类命运的征服,艺术即抗争命运。艺术创造行为表现了人类对虚无和荒诞提出的质疑。正是人类创造的艺术作品延续了人类的声音,艺术使人类不朽。二是20世纪艺术的根本思想在于寻求纯粹的形式,现代艺术是一种“诗意”的艺术,表达的是艺术家对世界独特的看法。艺术必然引导人类超越自我,超越时限,走向永恒,而形式创造正是通往“绝对”的一枚硬币。三是艺术想象空间的拓展性,在马尔罗的作品中,无论是在小说还是在对艺术思考中,我们都能够看到文学和艺术想象空间的拓展性。它向人类的命运发问,对以人类的存在为基础的思维模式质疑。艺术是使人类生命不朽的内在动力。马尔罗不懈地透过人文作品的艺术形式来力图表现人类与命运进行抗争的强烈愿望。他以非常独特的充满文化哲学思辩并且有时还是抒情的方式,探索了人性中蕴涵的艺术财富,颂扬那些能够战胜死亡并嬗变成永恒的各种形式的艺术创造。人注定要死亡,注定要陷于生存荒诞性的状况,安德烈·马尔罗一生都在探究对抗死亡、超越生存荒诞的方法和道路。他在每一个时期的每个角色转换,都可以看作是对打破人类存在荒诞性的一次尝试。最终他找到了艺术这条有效途径。
从安德烈·马尔罗的思想局限性来看,尽管他在艺术思想上表现出“报复性”、“变异性”和“拓展性”,但终究是个资产阶级思想家,却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家,在与印度支那殖民当局的斗争中,并不以推翻整个殖民主义为目标,仅仅主张部分民主的改良而已,没有超出资产及阶级民主主义思想范畴。从其艺术思想上看,也没有形成一套科学的艺术理论体系,其著作《艺术心理学》从标题上看应该是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心理的研究,但著作内容与标题严重不符。马尔罗在《众神的变异》中指出,其目的不在于研究美学和艺术史,而是要归于研究文化艺术作为对人类是否不朽的这一命题上,这也使得他根本无法建立起完整的艺术思想理论体系。总之,马尔罗的思想和作品反映了近代西方对于人的存在的困惑和意义追求。工业革命以来,伴随着科学、技术、政治、经济的空前大发展,社会上也大量蔓延着一种虚无主义,生命到底有没有价值和意义?人类的生存意义究竟何在?人生是否就是一场荒诞的闹剧?安德烈·马尔罗通过他的行动与沉思,找到了一个超越人的存在荒诞性的方法。他的艺术思想,对于今天处于飞速发展轨道上的我们,依然有着十分积极的意义。
[1]柳鸣九.法兰西文学大师十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348,348,345.
[2]安德烈·马尔罗.反回忆录[M].桂林:漓江出版社,2000.34,38.
[3] RogerStephane.Fin du’ne jeunesse[M].Paris:La Ta-ble ronde,1954.58.
[4]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马尔罗传[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0.35,39.
[5]王淑艳,徐真华.论马尔罗的艺术形式理论[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3):18-23.
[6]安德烈·马尔罗.人的状况[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10.
[7]安德烈·马尔罗.无墙的博物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