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的体系意识
2013-01-21贺根民
贺根民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事物在岁月的淘洗中不断成就自身的存在价值,20世纪之初缘于西学的烛照,中国传统学术逐步踏上艰难的转型之路,传统文化凭借逻辑特质和体系意识来彰显现代身份。体大思精的《文心雕龙》因缘际会,在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的现代化进程中被加重了知识资源的色彩,一时成为民国文人的研究焦点。民国文人的《文心雕龙》研究专著自1925年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发凡起例至1948年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出版,标举了《文心雕龙》的现代研究热潮。李详、刘师培、黄侃、钱基博诸先生前后接力,藉以文本校释和义理申发来体认《文心雕龙》的文论巨典地位,书写了社会转型期魏晋文化的异代嗣响。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的底本是1925年天津新懋印书馆所刊印一册本的《文心雕龙讲疏》,1929年北京文化学社开始分三册出版,1936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七册的线装本。该书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8年、1962年、1978年、1998年多次重印。《文心雕龙注》博赡详备,迻录材料遍及经史子集,它既吸纳前人《文心雕龙》校注之长,又厘正昔贤龙注的缪失。清代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风行半个世纪以后,范注一出即取而代之,成为当下龙学界的权威读本和必备参考书。范注《文心雕龙》虽出自补苴昔贤之需,却在体例设置和理论建构上自成体系,形成融校释和评论于一炉的《文心雕龙》新的研究模式。
一、探求作意:体系建构的推动力
《文心雕龙注》是现代龙学史上承前启后的文化高峰,它凝聚了民国学者体认传统和整理旧学的文化实绩。范注主要依托黄叔琳辑本,蒐采补订、弥补疏漏,而黄叔琳辑本成于宾客之手,纰漏甚多,范文澜继而援引近代学者的《文心雕龙》研究见解,特别是发申乃师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观点,汇聚近代龙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其校勘之细密、征引之丰富,远迈前人。较以《文心雕龙札记》,范注兼有文字校释、理论阐述、资料汇编的多重色彩,“黄札范注”一道成为20世纪龙学研究界新的里程碑。据范文澜夫子自道,范注除了继承和发扬乃师的《文心雕龙》的义理阐述的路子外,不无补救前人龙注偏狭的考虑,其《文心雕龙注·例言》就难掩一份自得之情:“昔人颇讥李善注《文选》,释事而忘意。《文心》为论文之书,更贵探求作意,究极微旨。古来贤哲,至多善言,随宜录入。”[1]4“作意”和“微旨”不单体现于字词的校释上,也反映在句篇的关系之中。文本存在形态是《文心雕龙》体系的显在反映,若例以西学的体系评价标准,如具有明确的研究对象,对所研究对象的内涵和外延做过清晰的界定等,《文心雕龙》算不上一部具有鲜明体系的文论著作,至少还不是一部西学视野下的体系之作,但毕竟在尚直觉和重体悟的传统文论思维中,《文心雕龙·序志》已交代了其研究对象、研究方法,也具备了西学体系的某些特征。
在范文澜的理论视野中,《文心雕龙》的各篇文字并非独立不相关联的个体,而是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问题在于如何探索刘勰的“作意”,“作意”攸关文本的指导思想和作者的创作取向。备受西学的熏陶,范文澜属意分析思维的妙处,其于《文心雕龙·指瑕》注释明确地对纪昀的观点说不:“注解为文,所以明正事理,尤不可疏忽从事,贻误后学。何晏见王弼《老子注》,乃以所注作《道德二论》,郭象注《庄子》,亦即以意阐发,无异单篇之论,注与论本可通也。彦和于本篇特为指说,殊存微意,纪氏讥之,未见其可。”[1]644援引《老子》和《庄子》之注的论说特长,大力褒奖以注为论的论证效果,范注创造性地吸收西学重分析的思维因子,来全面挖掘《文心雕龙》的内在脉络。著者的思想取向密切关合文本的整体结构安排,它铺设了文本体系的显现路径。范文澜《中国通史》有一段广为学界引用的文字,它指出了刘勰著书的基本思想:刘勰“严格保持儒家的立场,拒绝佛教思想混进来,就是文字上也避免用佛书中语(全书只有《论说篇》偶用‘般若’‘圆通’二词,是佛书中语),可以看出刘勰著书态度的严肃。”[2]530尽管其文本书写恪守儒家立场,并不排除理论建构中的应然操作,其在方法论上对佛理多有借鉴,就是一个明白的事实。范注《文心雕龙·序志》注释载:“彦和精湛佛理,《文心》之作,科条分明,往古所无。自《书记篇》以上,即所谓界品也,《神思篇》以下,即所谓问论也。盖采取释书法式而为之,故能角思理明晰若此。”[1]728吸纳佛教因明学重分析、尚逻辑的文化精神,科条分明的《文心雕龙》理论体系建构具有了佛学的色彩。
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文心雕龙》体现了魏晋六朝的言意之辨,带有相当的庄玄色彩。范注《文心雕龙·总术》注释载:“本篇以总术为名,盖总括《神思》以下诸篇之义,总谓之术,使思有定契,理有恒存者也。或者疑彦和论文纯主自然,何以此篇亟称执术,讥切任心,岂非矛盾乎?谨答之曰,彦和所谓术者,乃用心造文之正轨,必循此始为有规则之自然;否则狂奔骇突而已。弃术任心者,有时亦或可观,然博塞之文,借巧傥来,前驱有功,后援未必能继,不足与言恒数也。若拘滞于间架格律,则又彦和之所诃矣。”[1]659所谓“有规则之自然”,已带有一定的技巧色彩,是“为文用心”之术,是艺术哲学的显在反映,而并非道家领域中具有终极色彩的宇宙本体。藉以自然之于术的关系把握,范文澜揭橥了《文心雕龙》理论建构的方法论,也是窥探刘勰“作意”的一个基点。理论体系建构的思想取向和方法原则已经明确,接下的步骤就是确立文本的基本观念。范注《文心雕龙·原道》题解云:“彦和所称之道,自指圣贤之大道而言,故篇后承以《征圣》《宗经》二篇,义旨甚明,与空言文以载道者殊途。”[1]4按照《序志》篇“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的框架论述,《原道》至《辨骚》五篇是文之枢纽,范文澜从庞大的理论书写抽绎出几个基本观念,道、圣、经便允符此任,范注《文心雕龙·正纬》“盖立言必征于圣,制式必禀乎经,为彦和论文之本旨。纬候不根之说,踳驳经义者,皆所不取”[1]41之论即为注脚。这样,根基于原道、征圣、宗经三个维度建构起衔华佩实的理论体系,对道、圣、经等基础的文论爬梳,恰是深入《文心雕龙》文化殿堂的一把锁钥。
二、列表图示:结构体系的形象呈现
西学的分析思维开启了国人崭新的户牗,它刷新了国人的认知模式。在龙学史上,黄侃的《文心雕龙札记》已突破传统校释的局限,显示强化理论归纳的崭新研究趋势。探究和勾勒《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范文澜可谓第一人。其《中国通史》就道出:“《文心雕龙》五十篇(其中《隐秀篇》残缺),总起来是科条分明,逻辑周密的一篇大论文。刘勰以前,前人讨论文学的著述,如曹丕《典论论文》,曹植《与杨德祖书》,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李充《翰林论》,都只是各有所见,偏而不全。系统全面地深入地讨论文学,《文心雕龙》实是唯一的一部大著作。”[2]531同样,范注明确指出《文心雕龙》具有严密的体系框架,并在《原道》和《神思》篇的注释中各立一表,藉以对《文心雕龙》各篇次的梳理,彰显其对《文心雕龙》理论脉络的全面体认,而后龙学界列表分析《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无不受范文澜的影响。范注《文心雕龙·原道》清晰指出:“《文心》上篇凡二十五篇,排比至有伦序”[1]4,此论道出范文澜对《文心雕龙》上篇结构的整体统摄色彩。在《原道》篇注释的结构图示中,范文澜确立了原道、征圣、宗经这三个基本观念的核心地位,然后富有创见地将《诸子》篇与《宗经》篇并列,并以《正纬》配《宗经》,这样,“除了‘道→圣→文’这一主线外,还有一条‘经→字→纬’的副线,主线是一个逻辑整体,副线则是主线向横、纵两个方面延伸,这种延伸的结果就是下面的各类文体。”[3]主线和副线交叉,构成了《文心雕龙》上篇有机统一的整体。
侧重各类文体形态各异的文化特质,探讨普泛的艺术规律,是《文心雕龙》的为文用心。范注《文心雕龙·序志》注释“十九”载:“论文叙笔,谓自《明诗》至《哀弔》皆论有韵之文,《杂文》《谐隐》二篇,或韵或不韵,故置于中,《史传》以下,则论无韵之笔。”[1]743范文澜将《文心雕龙》所列文章分为三种:文类、文笔类、笔类,文类以《辨骚》居其首,《哀弔》殿其尾,囊括了《明诗》、《乐府》、《诠赋》、《颂赞》、《祝盟》、《铭箴》、《诔碑》诸篇;笔类以《史传》为导引,《论说》、《召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诸篇组成笔类阵营;介于文、笔之间的则为《杂文》、《谐隐》二篇。有异于通行本的结构设置,范注不将《辨骚》列为文之枢纽,而将其与文体论诸篇统而观之,正凸显范文澜不拘成规的体系建构意识。在范注《原道》篇的结构图示中,范文澜多方揭示文体诸篇的内在关系,并以精短的语言阐述如此建构的原因。譬如“诗”属诸篇,以《辨骚》居首,原因在于:“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故为文类之首”[1]4,而《乐府》篇的位置安排则缘于:“诗为乐心,声为乐体,故为诗 亚”[1]4,《诠赋》、《颂赞》二篇,或是诗之拓展,或为诗之流亚,从而形成以《明诗》为核心、以一驭多的“诗”类文体脉络。《明诗》绾合自《辨骚》至《颂赞》7篇的基本意脉,亦即《序志》所论“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表,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的纲领之要,范注《文心雕龙·定势》“本书上篇列举文章多体,而每体必敷理以举统”之论亦为注脚。在系统周密的篇次安排中确立一个统系他篇的篇章,显现了范文澜把捉《文心雕龙》体系的精心和深刻。
篇次安排是文本理论体系的显在反映。范注《神思》篇有一段显豁的文字来阐述《文心雕龙》的结构:“《文心》上篇剖析文体,为辨章篇制之论;下篇商榷文术,为提挈纲维之言。上篇分区别囿。恢宏而明约;下篇探幽索隐,精微而畅朗。”[1]495如《文心雕龙·序志》所论,下篇除了《序志》篇以外,其他24篇大体可分为创作论、文学史论、批评论三大板块,在《神思》篇的注释中,范文澜亦列有一表来显示《文心雕龙》“组织之靡密”[1]495。在《神思》篇的结构图示中,范文澜以《神思》开篇,束以《总术》,建构了《文心雕龙》下篇首尾圆合的理论体系。以《神思》冠其首,正是藉以摸索思维规律来发掘文学的独立存在价值,也通过总结创作规律来引领创作论其他诸篇的论述,全力凸显了《神思》篇之于创作论的总纲地位,已显现魏晋文学自觉之一斑。范注《总术》篇道出它的总括作用:“本篇以总术为名,盖总括《神思》以下诸篇之义,总谓之术,使思有定契,理有恒存者也。”[1]659范注《文心雕龙》援引黄侃《文心雕龙札记》的观点,所在多是。《文心雕龙札记·风骨》云:“文之有辞,所以摅写中怀,显明条贯,譬之于物,则犹骨也。必知风即文意,骨即文辞,然后不蹈空虚之弊。”[4]骨是文辞的代称,以此为准,《文心雕龙》下篇的25篇大体可分为文辞、性情两大板块。综观范注《神思》篇的结构图示,“体”、“骨”、“采”、“裁”、“物色”归为文辞板块,而“性”、“风”、“情”、“镕”、“附会”则属于性情体系。即便在文辞板块,所辖诸篇也有一个相对统一的脉络,范注《序志》注释“二〇”有一概要的阐述:“割情析采,情指《神思》以下诸篇,采则指《声律》以下也。”[1]743下篇的《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诸篇是商榷文术的纲领,其他各篇沿情和采两极发展,构成了创作论的理论构架。
较以性情板块,范注的体系建构重点在于文辞层面,因为其文本价值认同中潜藏一个理念:“《文心雕龙》的根本宗旨,在于讲明作文的法规,使读者觉得处处切实,可以由学习而掌握文术。”[2]531范注《文心雕龙》理论申发和实际操作均可见乃师黄侃的影子,因为当年黄侃在北京大学讲授《文心雕龙》,其课程名称即为“文章作法”。如此说来,范文澜将《声律》、《章句》等10篇纳入文辞板块,显然是为了突出《文心雕龙》的文辞法规色彩。在通行本的卷七至卷九,范注于《情采》、《镕裁》篇后继以《声律》等10篇,本为南朝文学重技巧文化的显影,更是文学独立意识的清晰呈现:“文学通变不穷,声律实其关键,世人由之而不自觉,其识又非钟记室之比矣。彦和于《情采》《镕裁》之后,首论声律,盖以声律为文学要质,又为当时新趋势。”[1]556综观这些带有技巧色彩的篇目结构,范文澜注重发掘其内在的关系,侧重勾勒文本的整体脉络,范注《练字》题解可谓明证:“章句篇以下,《丽辞》《比兴》《夸饰》《事类》四篇所论,属于句之事。而四篇之中,《事类》属于《丽辞》,以《丽辞》所重在于事对也。《夸饰》属于《比兴》,以比之语味加重则成夸饰。《练字篇》与上四篇不相联接,当直属于《章句篇》。《章句篇》云:‘积字而成句’;又云‘句之清英,字不妄也’;练训简,训造,训释,用字而出于简择精切,则句自清英矣。”[1]626《练字》与《丽辞》等四篇虽同属于文辞板块,但《丽辞》四篇归于句法层面,以《练字》衔接《章句》篇,更是体现字法、章法上的联系,范文澜仔细爬梳字法、章法、句法的细微差别。如此精细分析,正是范文澜发掘《文心雕龙》创作论各篇整体脉络的有效反映,这适如韩经太先生所论:“学界一致所称道的‘注’中有‘论’的理论思考,也不仅仅是散见在各篇各句之注释中的议论发挥,而是有一个贯穿全体的系统的理论体系。”[5]
三、篇目衔接:意旨文脉的内在联系
圆融浑厚的文论巨典是刘勰精心擘画的结晶。范文澜认为《文心雕龙》篇次内在逻辑可以就上下篇的衔接来蠡测。范注《神思》注释“三一”载:“‘情数诡杂,体变迁贸’,隐示下篇将论体性。《文心》各篇前后相衔,必于前篇之末,预告后篇所将论者,特为发凡于此。”[1]504若就《文心雕龙》卷六的《神思》、《体性》、《风骨》、《通变》、《定势》诸篇而观,此论倒道出《文心雕龙》创作论诸篇紧密相连的内在意脉,提醒龙学界侧重篇章的前后衔接去发掘文本的结构,这种实践也显示对作者和文本的足够尊重。此类衔接有时体现为前后两篇的篇意的连贯和承接,像通行本的《比兴》和《夸饰》两篇,范注《夸饰》释题就载:“《比兴篇》云‘夫比之为义,取类不常,或喻于声,或方于貌,或拟于心,或譬于事。’盖比者,以此事比彼事,以彼物比此物,其同异之质,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远,殆若相等。至饰之为义,则所喻之辞,其质量无妨过实,……夸饰之文,意在动人耳目,本不必尽合论理学,亦不必尽符于事实,读书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斯为得之。”[1]610《比兴》和《夸饰》二篇相承,主要在于二者的意脉贯连。在同一篇的论述框架中,范文澜亦就所论问题的衔接来考察。范注《镕裁》就指出:“上节论镕,此节论裁,裁者剪裁浮词之谓。”[1]548意定后敷辞,体具而取势,文章命意修辞之道藉以镕裁二法而提纲挈维。只是《神思》注释中此论,是否具有代表性,倒颇堪玩味。
对于不相连贯的篇目,范注尽力挖掘其一以贯之的文脉。或为篇旨的相互补充,相互发明;或围绕同一专题,隔篇呼应。譬如通行本卷六的《体性》和《定势》,范注《定势》提出:“此篇与《体性篇》参阅,始悟定势之旨。”[1]532而卷七的《镕裁》与卷九的《附会》的意旨则是一种补充关系,范注《附会》篇援引《镕裁》篇的三准之说,加一案语:“《附会篇》即补成彼篇此义,讨论如何而成‘首尾圆合,条贯统序’,如何而能‘异端不至,骈赘尽去’之术也。附与会二者,其用不同。”[1]653振叶以寻根、沿波以讨源,相互补充的《镕裁》和《附会》二篇,相互呼应,铺设一条上下贯穿、条贯分明的“为文用心”理论,从而共同谱写《文心雕龙》的整体脉络。对于某一专题,弥纶群言的《文心雕龙》充分调动各篇章的内在联系,以致彰显论述问题的深刻性。《知音》篇标举披阅文情的六观说,范注进一步申发:“一观位体,《体性》等篇论之。二观置辞,《丽辞》等篇论之。三观通变,《通变》等篇论之。四观奇正,《定势》等篇论之。五观事义,《事类》等篇论之。六观宫商,《声律》等篇论之。大较如此,其细条当参伍错综以求之。”[1]717藉以探究六观之说,绾合了《体性》诸篇内在联系,而“参伍错综以求”之语更透出六观说相互发明的理论涵盖,折射《文心雕龙》诸篇紧密相连的结构特征。
基于对《文心雕龙》体系的深切把握,范文澜在其体系认同和建构上展示了不拘一格的理论识见。如前所论,范文澜不视《辨骚》为文之枢纽即为明证。对于《文心雕龙》的部分篇次,范文澜提出自己的怀疑,譬如范注《物色》释题论:“本篇当移在《附会篇》之下,《总术篇》之上。盖物色犹言声色,即《声律篇》以下诸篇之总名,与《附会篇》相对统于《总术篇》,今在卷十之首,疑有误也。”[1]695就篇目的意旨及其与他篇的关系来设论,此类怀疑尚缺少足够的阐述,但毕竟折射范注的整体考察视角。实际上,这亦非简单的篇次安排问题,而涉及对《物色》篇的意旨理解及其地位的体认。按照范文澜的理解,通行本下篇的第四十四《总术》、第四十六《物色》位置应该互换,因为只有如此,方能体现《物色》对《声律》至《养气》十篇的总括作用,又可以与《附会》篇一起归结于《总术》篇,从而更加鲜明地凸显《文心雕龙》的理论脉络。范注认为另一处改动是将第三十九篇《练字》调至《章句》之后、《丽辞》篇之前,如前所论,此处改动突出了句篇修辞与语法修辞的细微差别,更有利于整体把握文本的理论体系。虽然这两处改动没有妨碍到对《文心雕龙》全书意旨的整体把握,却也道出范注理论发掘中贯穿始终的体系意识。
结语
引经据典、校勘严谨,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释义精到,网罗古今旧注之大成,它上承刘师培、黄侃的《文心雕龙》研究,下启杨明照、王利器的龙学事业,标举现代龙学史新的研究高峰。以注为论的文学实践所展示的体系意识是范注理论特质的突出表现,范文澜作为民国时期第一位全力发掘《文心雕龙》理论体系的学者,他立足于文本固有的理论内蕴,进行整体观照和统摄,梳理各篇章的内在联系,列表分析《文心雕龙》理论的体系框架,发掘出《文心雕龙》精深的体系意识。黄侃、范文澜师徒分别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讲授《文心雕龙》,龙学史上的经典文本——黄札范注作为大学讲坛的产物,它们尽显了社会转型期的学术研究的文化生态,大学课程设置推动传统理论专书研究的现代转型和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独立进程,范注的以注为论实践预示现代龙学研究的系统化趋向。历史风云际会,魏晋六朝文论经典成为民国学者聚焦的研究对象,它既体现了民国文人执著的魏晋情结,又展示民国学者孜孜于旧学系统化的研究实绩。《文心雕龙》作为旧学土壤一朵盛开的艺术奇葩,其体系结构备经民国学者的发掘,成为与亚里士多德《诗学》比肩的文论经典,已显示民国龙学的新创获,范注体现了现代境遇下经典文本研究现代转型的观念自觉。
[1] 范文澜.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2] 范文澜.中国通史[M](第二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49.
[3] 李平等.《文心雕龙》研究史论[M].合肥:黄山书社,2009:142.
[4]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92.
[5] 韩经太.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