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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一种眼光看红学
——“学案体”红学史撰述述略

2013-01-21高淮生

关键词:学人红学红楼梦

高淮生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众所周知,历史有三个主要的方面:时、事、人。若以“时间进程”为主线,可以是“通史”的写法;若以“事件始末”为主线,可以是“专题史”的写法;若以“人物”为主线,可以是“学案史”的写法。近几十年出版的红学史著述基本上属于前两种写法,诸如郭豫适的《红楼梦小史稿》、陈维昭的《红学通史》、刘梦溪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孙玉明的《红学:1954》等。然而,第三种写法则未之能见。所以,笔者近两年来尝试以“学人”为主线的红学学术史新写法,取名《红学学案》,即以人立案,提要钩玄;由人带史,综论通观;学派分述,由近推远;既不妨分读,又可以全览。

《红学学案》之名与实固然深受《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这一全面综述宋、元、明时期学术派别之学术史著述之启示,一旦引入红学学术史撰述,则因革取舍之处显而易见,似旧而新之感自不待言。庶几可不拘格套,另辟蹊径。

《红学学案》撰述的两个基本“原则”:一则“仰视其人格、平视其学术、俯视则不取”的心理原则;二则“非遇亲者而谀之、非遇疏者而略之、非遇强者而屈之、非遇弱者而欺之”的撰述原则(按:黄霖在陈维昭的《红学通史》序中曾谈及编史者应警惕的现象:“遇亲者而谀之,遇疏者而略之,遇强者而屈之,遇弱者而欺之”[1]6。这样两个写作“原则”究竟是否可取或缜密呢?当留待时日以检验。由第一个原则可知,《红学学案》的撰述只涉及学术事实的述评,不涉及人格价值评价。由第二个原则可知,《红学学案》的撰述“不惟是非成败定褒贬,而以学术贡献论高下;秉持了解之同情,摈弃学派性偏见。”具体言之:或评其学术之新见,或述其学术之方法,或彰其学术之个性,或辨其得失之因缘;但凡涉及学术论争,必兼顾各家之说,不专一家之言。

俞平伯说:“红学显学,烟墨茫茫,岂孩提所能辨,耄荒所能辨乎。非无成效也,而矛盾伙颐,有如各派间矛盾,各说间矛盾,诸家立说与《红楼梦》间矛盾,而《红楼梦》本身亦相矛盾。红学本是从矛盾中发展壮大起来的,固不足病。但广大读者自外观之,只觉烟尘滚滚,杀气迷漫,不知其得失之所在。”[2]248红学之名既显而晦,若欲知红学真相如何,当务之急在于能辨其“伙颐”之矛盾;欲知其“得失”所在,则尤当辨明各派各说间之矛盾,以及诸家立说与《红楼梦》间之矛盾。在笔者看来,其中的“诸家立说”是为根本,为所有之矛盾所从出者。

并且,《红楼梦》和红学问题的纷争,除了起于所见不同之外,肇始于新权威打击旧权威的情形更历历可见。如夏志清所说:“我感觉到中外古今文坛上不少争论,重要原因是新起的批评家,要建立自己的权威,非打击前人(尤其上一代的批评家)不可,王国维如此,欧立德也如此。”[3]243岂止文坛如此,学坛亦然,红坛亦不能例外。如夏志清说:“人家都推崇王国维,我讲他两句好话,至少没有人会驳我。现在读了《〈人间词话〉新论》(笔者按:黄维樑《中国诗学纵横论》中的《王国维〈人间词话〉新论》)后,更觉得治批评之学,一切要从头来,所谓‘权威’是靠不住的。梁启超、王国维显然是同时代的人,视境、见解同样受到那时代的限制(正像我们不自觉受到我们这时代的限制一样)。”[3]242“一切要从头来”(即从本相来,从史实来),不被“权威”所迷惑,还其“真我”(真学术,而非伪学术)面目,且不被“那时代的限制”所遮蔽,这不仅是治批评之学之“通衢”,更是治学术史之“正道”。可见,为学人立案正可谓为学人“祛魅”,倘果能为学人“祛魅”,则红学之“烟墨茫茫”或可使孩提能辨、耄荒能辨。

夏志清在谈及胡适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时说:“作为一个史学家,面对史料,虚心吸取,到融会贯通,水到渠成的时候,自己对这一段史实的了解,自然可以下较为可靠的结论,也不必再建立什么‘大胆的假设’了。先定了个‘大胆的假设’,再去小心求证,因为史料这样庞杂,很容易找到一大串资料来证明自己的假设是对的。这个假设,假如像阶级斗争论一样,在社会上发生了影响力,真是后患无穷。有人迷信一个假设,见到与假设不符的史实,情愿抹杀史实,也不让自己信仰摇动。”[3]232鉴于为了“信仰”的“假设”遮蔽“史实”,曲解“史实”,甚或歪曲“史实”倾向的出现,笔者撰述《红学学案》时尚无预设某某“学”或“主义”以作为主线贯穿其中的热情,所感兴趣者即“面对史料,虚心吸取,融会贯通,水到渠成。”虽不能至,庶几近之而已。

应当说,《红学学案》之写法的确出于笔者自觉的整体设想和学术追求,即择取那些具有突出学术个性和学术贡献之学人,考量其学术业绩,并由此考察红学发展演进之迹。由于《红学学案》之撰述非长编而不可成,这实实在在地考验着编史者的“学力”和“识力”。并且,由于《学案》难以如《通史》般地全览,即把有关红学的方方面面都纳入编史者的视野。所以,诸种所限,自不免有遗珠之憾,偏狭之弊,笔者是葆有清醒认识的。

因《红学学案》之撰述乃长编著述,是故,本文仅集中介绍作为《红学学案》首编之“设想”,即以新时期小说批评派立案,庶几于通解通释过程中呈现新时期红学批评之概貌,彰显一代有一代学术之通则,以期“既见树木,又见森林。”或者说,首编之要在于着力呈现新时期学人红学批评之“识力”,而非呈现其文献考据之“学力”,以尽显新时期红学的面貌、活力和境界。这一做法乃基于笔者对这样一种学术史观的认同,即:学术史就其实质而言乃思想史。众所周知,文献考据之根基在于“学力”,批评之根基则取决于“识力”;“学力”直接关乎为学之“基础”,“识力”则关乎为学之“境界”。尽管“学力”与“识力”是密切联系的,而“识力”则与“思想”最为直接和密切。新时期小说批评派成果呈现出此一时代之盛景自不待言,由此时代之红学境况,当可与以往之红学境况作一比较参照,进而得窥红学发展演进之迹,此由近推远之作意显见。当然,笔者的这一作法可以被质疑,但就其对红学史的贡献而言,似不应遭遇那一味怀抱成见者的“棒杀”或漠视。

具体说,《红学学案》首编之写作愿望,乃试图把握每位学人最基本、最紧要的学术思想、学术观点、学术精神、学术态度和学术方法,不纠结其枝节,不求全而责备;阐扬其独具之典范意义,舍弃其陈陈相因之泛论。这一“把握”和“阐扬”虽基于笔者对每一位学人学术成果之通观,仍不免管窥蠡测、自好不察,但力避蹈空之言则实在出自笔者的学术自觉。明代一位诗僧曾说过:一下子被抓着后,半生痒处一齐消。笔者不敢妄称一下子就能抓着最痒处,不过,还是期望能够使被抓者大体舒心,也可使读者感觉过瘾。于是,通观之内,则取“了解之同情”态度,仰视其学术人格、学术精神、学术造诣,平视其学术观点、学术构想、学术方法,抛开俯视之妄想,庶几可得“知音会赏”之妙旨;通观之外,则集中“四力”之合力,即学力、识力、心力、体力相配合而成之合力,则庶几可发遑心曲、论有新识。这一写作愿望果真可能实现么?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红学学案》首编所立案述评之学人包括蔡义江、胡文彬、张锦池、吕启祥、李希凡、郭豫适、周思源、曾扬华、冯其庸、周汝昌、王蒙、刘梦溪等十二位,先期以“综论”形式连续刊发于《河南教育学院学报》“百年红学”栏目,现摘要分列如下:

蔡义江——详于文本辨析,精于艺术鉴赏。蔡义江的红学代表著作中,尤以《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现称《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流布甚广。而《蔡义江新评红楼梦》则被周汝昌称道为“持论最正,用情最深,评注最详尽,最遵从原著”的一个本子。蔡义江对曹雪芹的思想、《红楼梦》主题、《红楼梦》艺术特色、《红楼梦》续书成败等方面的研究深入而系统,并体现出自己鲜明的学术个性:详于文本辨析,精于艺术鉴赏;持论平易,烛隐探幽。蔡义江并不以“思想家”或“理论家”质素、而是以“艺术鉴赏家”质素把握《红楼梦》的“意义”和“艺术价值”,因此,他对于《红楼梦》文学审美价值的欣赏与阐发远大于对《红楼梦》思想价值的欣赏与阐发[4]。

胡文彬——“两点两论”、通达入情。胡文彬红学研究的兴趣很广泛,文献考证(包括文学考证)与文学批评兼善,成果颇丰,其著作堪称“胡文彬文库”。胡文彬的红学研究可归为“两点两论”,“两点”即两个关注点,即《红楼梦》与红学传播交流史,以及《红楼梦》版本包括抄本与程高本研究;“两论”即“红楼人物论”和“红楼文化论”。《红楼梦人物论》是用心力写成的力作,《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则为用学术功力写成的力作,大旨谈人物情态、文化本象。《红楼梦人物谈》与《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论稿》,前者是写小文章,后者是拿大题目,充分显示出了一位具有史家修养的学人那种为文时的阅历、心态和胸怀[5]。

张锦池——考论结合、建构新说。张锦池的《红楼梦》研究集中于曹雪芹原著的思想艺术和人物形象方面,其研究兴趣是在对《红楼梦》的文本作还原批评上,代表著作有《红楼十二论》与《红楼梦考论》等。张锦池善于见人之所不能见,并提出新见解、新思路,并且,论必有据,且论必有考,长于分析,鞭辟入里。张锦池始终保持着这样一种学术清醒:守多大碗吃多大饭,从宏观着眼微观着手去研究些问题。他的学术追求目标很明确,即发覆“《红楼梦》中的冬末未萌”,也就是将《红楼梦》思想的曙光烛照呈现给读者[6]。

吕启祥——寻求艺术真谛、人生真味、精神家园。吕启祥的红学代表著作有《红楼梦开卷录》、《红楼梦会心录》、《红楼梦寻味录》等。吕启祥的研究始终围绕着一个终极目的,即为了“寻求艺术的真谛,人生的真味,精神的家园。”她虽非诗人却具有诗性气质,流灌于字里行间的审美激情和清新通脱的文笔足以说明;她虽非哲人却具有哲人气质,流灌于字里行间的哲思和启悟足以证明。吕启祥的《红楼梦》研究以人物形象和艺术美研究为主,同时又在《红楼梦》比较研究方面发表了具有学术参考价值的“会心”之论[7]。

李希凡——坚守成说、拓展新境。李希凡的《红楼梦》研究不仅体现在他对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那些基本观点的进一步阐发,更体现在他对《红楼梦》艺术世界和人物形象等的较为深入而系统的评论方面,代表著作有《红楼梦艺术世界》与《传神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两种。李希凡所坚守的《红楼梦》研究的学术旨趣即从社会历史批评视角关注《红楼梦》历史背景、思想内容、作家理想等,至今仍具有相当的影响力。李希凡认可红学的“毛泽东学派”这一说法,并将自己的红学观归属于“毛泽东学派”[8]。

郭豫适——学术史与方法论的不倦阐释。郭豫适的红学研究主要集中于学术史与方法论这两个方面。其中,红学史方面的新成果则是郭豫适新时期之前基本成稿的《红楼梦小史稿》和《红楼梦小史稿续编》的学术延伸,郭豫适对《红楼梦》研究方法的集中关注体现在对半个世纪来海内外新旧索隐派基本观点和研究方法的评析和批判方面,试图正本清源、廓清迷雾。郭豫适坚持“勇于开拓、实事求是”的学术追求,试图将“百家之言”置放于整个红学史中考察,发表了属于自己的有价值的判断和识见,尽管有些判断和识见如他自己所言显得“粗糙”了些[9]。

周思源——善拓新境善旁通。周思源《红楼梦》研究的主要用力点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创作方法研究,二是人物研究,代表性著作如《红楼梦魅力探秘》、《红楼梦创作方法论》等。周思源创作方法研究源自于对传统的现实主义理论难以充分解释《红楼梦》题旨和艺术特征的深度思考,他认为《红楼梦》成功地运用了象征主义,并创造了一种我们尚未认识的“主义”——象征现实主义,这一新说就为《红楼梦》艺术研究开拓了新境。总之,周思源的创作方法论和人物论均与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现实相联系,体现了他学术研究应为创作实践服务的学术旨趣[10]。

曾扬华——辨红学公案、探红楼艺境。曾扬华《红楼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集中在红学公案研究即“钗黛之辨”上,这也是他对《红楼梦》人物论的突出贡献,代表性著作即《钗黛之辨》。曾扬华是把“回归于艺术论”看作是红学的正确选择,而“回归于艺术论”就必然会把重点放在《红楼梦》人物论和创作论方面,这两个方面都对读懂《红楼梦》至为关键。曾扬华声称自己的《红楼梦》研究基本上运用的是“旧”的方法即传统的方法,由于他基于细读文本基础上的细密辨析往往具有明显的合理性,因而显示出传统方法的生命力[11]。

冯其庸——我见其大、继往开来。冯其庸的红学影响体现在他的学术著述和学术活动中。他的代表性著作有《曹雪芹家世新考》、《论庚辰本》、《论红楼梦思想》、《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等。他主持校订了《红楼梦》新校注本,主编了《红楼梦大词典》,主编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汇校汇评》等,尤其《红楼梦》新校注本堪称“有功于前人,有益于后学”。冯其庸由文献考证向文本研究拓展的学术实践不仅有益于优化《红楼梦》研究的基本格局,而且也符合红学未来发展方向。冯其庸为人和为学的信念体现在“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以及“我见其大、继往开来”的追求中[12]。

周汝昌——非求独异时还异,难与群同何必同。周汝昌从文本研究角度立论的代表性著作有《红楼小讲》、《红楼梦与中华文化》、《红楼艺术的魅力》(《红楼艺术》增订版)、《红楼夺目红》、《红楼十二层》、《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等。他的红学批评是建立在“写实自传说”基础之上的,其观点基本上是从《红楼梦新证》中析出、释放、发挥出来的。周汝昌倡导红学是“中华文化之学”和“新国学”,其学术用心由此可见。周汝昌由考据而通向义理,精心构筑了一个看似精密的、宏富的“标新立异”的红学体系。然而,通观其体系,可谓“体大而虑不周备,证悟而辨难精审;摒弃小说学而显门户之见,出入新索隐则又悖乎常理。”周汝昌的这一红学体系既为他赢得了无上的荣誉,也为他招来了非议与批判[13]。

王蒙——鉴赏与批评并举,求新与圆通相兼。王蒙是当代作家中评红说红影响巨大的一位。他敢于立说,发挥了“六经注我”的做法,既不属于任何“门”,也不属于任何“派”,成就了他自己的“王氏红学”。王蒙的代表作有《红楼启示录》、《双飞翼》、《〈红楼梦〉王蒙评点》、《王蒙活说红楼梦》、《王蒙的红楼梦·红楼梦二十七讲》等。他的《红楼梦》研究具有个性鲜明的特征:鉴赏与批评并举,体悟与活说贯通;生活经验与审美体验融为一体,思想观念与笔调文情汪洋恣肆。他能够根据人文社会科学的学理予以“概念化”表述,并在体悟阐释批评的基础上建构自己红学研究的“系统”。值得指出的是,就“王氏红学”并未将思想或政治与学理之间密切无间地融合来看,王蒙的治学风格也很难说能够切实地开出一种持久地影响红学的新学风[14]。

刘梦溪——红楼新论构新说,红学史述且通观。刘梦溪《红楼梦》研究代表性著作即《红楼梦新论》、《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红学》的增订版)等。他的《红楼梦》研究可以划分两个阶段:一是《红楼梦新论》阶段,二是《红学》阶段。第一阶段主要是尝试运用文艺学基本理论研究文学作品,为了这一实用的目的,他选择了当时颇为流行的批评理论和方法,不免机械和狭隘,但研究格局很大;第二阶段则重新检讨红学的历史和现状,能够从学术出发,分流梳脉,评短论长,豁然贯通,视野更开阔了,思想更融通了。陈寅恪、钱钟书、余英时的影响是促成刘梦溪学术思想和方法、态度和立场转变的直接精神动因,他们的学术精神和人格精神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即“通”→“通达”、“会通”、“融通”、“圆通”、“通识”[15]。

以上所列举学人之红学批评皆能独创新说,自坚门户,独树一帜,各具影响。当然,“天下多得一察以自好”而“不能相通”(《庄子·天下》篇)之情形同样屡见不鲜。叶嘉莹在《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得失谈到〈红楼梦〉之文学成就及贾宝玉之感情心态》一文中指出:“过去的‘索隐’‘本事’‘哲理’诸派之说,其所以往往不免歪曲和局限了《红楼梦》一书真正之含义与价值的缘故,便正是因为有时迷失于此书之多种矛盾复杂的叙写中,而未能掌握其真正意蕴之本体,因此遂不免但就其个人所见片面之一点而妄加臆说……至于哲理一派,虽似较前二者为进步合理,不再以书外之事相牵合,而开始切实就小说本身之意蕴来做分析,可是也仍然不免自有其迷失和局限,往往因为只看到了《红楼梦》之矛盾复杂之叙写角度中的某一点,于是便不惜将之夸大,来与自己所设想出的一点理念相牵附……所以每一种论点可以说都有部分的正确性,只可惜这些论点却都不是《红楼梦》作者所要表现的真正主旨。这一则因为他们所说的论点都不足以笼罩书中全部的故事和情意;再者也因为在曹雪芹的时代,还不能明确地具有像他们所说的这种种哲学性或革命性的理念;三则更因为《红楼梦》艺术所表现的强烈的兴发感动的力量,似乎可以提供给读者极多的启发和暗示,也绝不像是一部先有某一种理念,然后再依照一种理念而写出的作品。因此如果想要为《红楼梦》寻找出一个真正的主旨,也许首先我们该做的就是把这些理念都暂时撇开,而以最朴素最真率的眼光和态度,对小说自己本身的叙写做一番体会和观察。”[16]14如果读者能够认同叶嘉莹的所言不虚,且能够对叶嘉莹的这一番评述有所共鸣的话,则实在有助于读者理解《红学学案》真正作意的重要方面。《红学学案》的作意更主要在于使读者能更充分地了解过往的一家之言或诸派之说,并为那些有兴趣的读者或研究者提供可资借鉴的学术文献资料,以便为进一步拓展关于《红楼梦》或红学的新思考并建立新说提供切实的帮助。

上述十二位学人之红学研究路向大体可分为两个方面:一则由考据而通向义理,这是中国传统学问的基本路向。如张锦池的《红楼梦考论》直接以“考论”题名,“考”与“论”结合,建构他的新说;再如周汝昌的文本研究则基本上由他的《红楼梦新证》析出、释放、推演、发挥而来,由此催生出了诸如《红楼艺术》、《红楼小讲》、《红楼梦与中华文化》和《红楼夺目红》等撰著,考据、义理、词章兼善;而冯其庸则由《曹雪芹家世新考》、《石头记脂本研究》和《论庚辰本》等著述进而推演出《论〈红楼梦〉的思想》之义理,同样是由考证而文本,考据与义理兼通。二则理论先行或理论与文本并行的批评路向,这一研究取向是师法西方人文学术的主流取向,影响很大。如李希凡、郭豫适等遵循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具有很强的理论自觉和理论信心。尤其李希凡的影响深远,他的红学方法论变革由《红楼梦》研究领域辐射到整个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如冯其庸所说:“用唯物主义的研究取代唯心主义的研究,这是方法论的变革。应该说,《红楼梦》研究成为新的面貌,就是从希凡他们的文章开始的。”[17]11

以上所述两种红学研究路向的得与失一直是人们关注的话题,按照余英时评述“西方汉学与中国学”的说法:“大致说来,是有得有失。旧‘汉学’典范训练出来的学人在中国文本上的把握比较可靠,但在论点的发挥方面略有限制,往往不大放得开,也不易动人。受现代理论启发的新一代学人比较能提出有刺激性的问题,可能引人入胜,但如果文本的基础不稳固,或理论与原始资料之间的距离太远,则不免流于奇谈怪论一途了。”[18]86余英时这一观点即便难以普遍认同,也同样值得思考。由考据而通向义理这一治学路向,已不再是受现代理论启蒙浸染的新一代学人的首选,甚至根本没有兴趣。当然,“新派中的上乘之作自然有开创作用,但下乘作品便可能产生严重的误导了。”[18]86那么,如何规避这种严重误导倾向呢?余英时说:“无论研究中国的历史、文学或思想,第一步须从全面掌握文本开始。钻研文本有心得之后,才谈得到运用那些已有的理论去做进一步的诠释工作,有时甚至必须自己建构合适的理论不可。”[18]87由此可知,红学研究亦如“造砖”而“建厦”,为了建构一座红学的“大厦”,就必先勤于“造砖”。如果说“钻研文本”是为“造砖”,“建构理论”是为“建厦”。有的学人以“造砖”为乐,只要心存建构“大厦”的雄心,即便终究未能建成一座红学“大厦”,亦属可取;有的学人以建构“大厦”为务,只要不是“闭门造厦”,即便所建成的红学“大厦”有待完善,亦实为可敬。

红学研究最基本、最重要的论题中有以下三个方面是上述十二位学人普遍关注的:《红楼梦》人物论、《红楼梦》思想艺术论和红学学术史论。

先说《红楼梦》人物论。从总体上看,十二学人的《红楼梦》人物论更为普遍地运用四种方法或模式:道德批评、政治批评、审美批评、文化批评等,尽管也还运用其他批评方法如心理批评、哲学批评、宗教批评等。其中道德批评、政治批评和文化批评姑可称之为社会学批评,审美批评可称之为美学批评。从总体上看,他们的《红楼梦》人物论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运用得更加得心应手,而美学批评和文化批评尚留下很大的拓展空间。尤其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则主要是继承了小说评点派的传统,其中政治批评又受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和王朝闻《论凤姐》影响较大。譬如张锦池的宝钗论、曾扬华的《钗黛之辨》都在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方面运用得很充分,他们出于道德和政治立场的批评当然不会赞成王蒙出于人性立场的“钗黛阴阳两极说”。而胡文彬则更感兴趣于《红楼梦》人物的文化论批评,尽管他的道德批评和政治批评同样具有“人间情怀”。至于美学批评则出现了新气象,除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批评,象征主义批评被自觉地运用到人物论之中,典型论、意象论、意境论等各逞其能。譬如周思源提出了“象征主义”这样一个鲜为人道的命题,吕启祥则倡导空灵之美和写实之真的兼美、以及从艺术意境和艺术典型的融合上评论人物。至于王蒙则尽情发挥他的“活性”思维,他的人物论不受任何一种方法局限,也非某一种模式所能限定,正如有学者将他的研究称之为“王氏红学”一样,他的人物论姑且称为“王氏人物论”。当然,这种无所拘羁的人物论也就为他引来批评之声。从客观地理解和评价《红楼梦》人物的目的出发,蔡义江则提出了自己认为最可取的做法,即不是主观地给人物定性,知人论世地理解一个个复杂的人物性格,且于多种人物关系辨识中把握人物性格,最后要在原作与续作的比较中辨明人物塑造的优劣。

再看《红楼梦》主题思想论和作者论。冯其庸、李希凡、张锦池等致力于揭明《红楼梦》中的新思想、新理想,尤其贾宝玉、林黛玉的“叛逆”思想。尤其冯其庸认为曹雪芹是一位超前的思想家,他的理想属于未来的时代。周汝昌同样认为曹雪芹是大思想家、大哲学家,曹雪芹《红楼梦》的真正的意义在于他把中华文化的重人、爱人、为人的精神发挥到了一个“唯人”的新高度。虽然他们各自在阐扬曹雪芹的思想家地位和《红楼梦》主题的新思想、新理想质素和境界时的观照视角并不相同,但他们坚持不懈的这一阐扬,很大程度影响着新时期红学在曹雪芹和《红楼梦》主题思想研究上的学术方向与学术认识水平。而蔡义江则坚持认为大可不必对曹雪芹思想做高深莫测之想,其实,曹雪芹“宿命”思想在《红楼梦》中具有主导性。而在开掘《红楼梦》的文化主题上,周汝昌和胡文彬用力最勤。如周汝昌倡导红学乃中华文化之学,试图开出一番似“旧”而真的新境界。他们的具体观点和意见当然可以商榷,但他们对于中华文化前途的坚定信心则值得尊敬,若置于今日之文化大背景下观照则实属难得。

红学学术史论最有影响的则是郭豫适的《红楼梦小史稿》和《红楼梦小史稿续编》以及刘梦溪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红学》增订本)。其中,《红楼梦小史稿》和《红楼梦小史稿续编》开启了新时期红学学术史,《红楼梦与百年中国》(《红学》增订本)则是红学学术史的新写法。当然,无论是郭豫适的“通史”的写法,还是刘梦溪的专题史写法,都难以尽善尽美。如陈维昭认为:“从郭豫适的《红楼梦研究小史稿》、韩进廉著《红学史稿》,到刘梦溪的《红学》、《红学与百年中国》(笔者按:应为“《红楼梦与百年中国》”,陈文误),在学术史描述上都存在着一个意识形态化的框架。它们要么不涉及《红楼梦》文献考证的全部学术进程,要么不关注各种红学现象的学理形态与学理依据,不大着意于各种红学现象之间的学术关联。这是这几部红学史的一大遗憾。”[1]647不仅“遗憾”,如刘梦溪的《红学》(增订本《红楼梦与百年中国》)一书“还不属于学术史,它对一些研究成果往往取其典型意义,而不是从研究过程去把握。”[1]646既然刘梦溪的专题史写法无关乎“学术史”,那么,如郭豫适等的“通史”的写法又如何评价呢?且看余英时如何说:“现代史学实践中所谓‘通史’,不过是一种历史教科书的名称而已。”[19]4在余英时看来,这些“历史教科书”都难以达到人所向往的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境界,尽管它们往往无所不包,“却不能构成有系统而可信赖的知识。”[19]4当然,余英时的判断是与他的史学旨趣分不开的,他的兴趣首先不在“通”而在“专”,譬如他的《方以智晚节考》、《论戴震与章学诚》和《朱熹的历史世界》等史学著作,均为一个专题的系统研究。尽管这种学术史研究并非唯一的路向,不过,余英时自信这种写法更有助于构成有系统而可信赖的知识,并由“专”而“通”。

笔者以为,若从“取径迥异”上考量,红学史的写作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里都将不可能只有某一种模式。现在还不是为红学史著述规范某一通则的时机,迄今为止的红学史述的撰述仍然处于探索新路的时期。红学史该怎样写?谁为之立法?迄今为止,还没有明确的答案。当红学史著述的史学传统正在由形成而走向成熟的过程中,各种范式都值得探索和试验。“百家争鸣”和“百花齐放”应是红学史写作需要的“指导方针”和“学术环境”。如果说“学术百年之后论升降焉”,那么,近几十年的红学史著述还尚需时间来“论定”。

[1] 陈维昭.红学通史[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 俞平伯.红楼梦心解——读《红楼梦》随笔[M].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 夏志清.新文学的传统[M].新星出版社,2010(2).

[4] 高淮生.蔡义江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一[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0(6).

[5] 高淮生.“两点两论”:胡文彬的红学研究成就——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二[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1(1).

[6] 高淮生.考论结合、建构新说:张锦池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三[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1(3).

[7] 高淮生.寻求艺术真谛、人生真味、精神家园:吕启祥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四[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1(4).

[8] 高淮生.坚守成说、拓展新境:李希凡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五[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1(5).

[9] 高淮生.学术史与方法论的不倦阐释:郭豫适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六[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1(6).

[10] 高淮生.学术与创作并举、拓新与旁通兼善:周思源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七[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1).

[11] 高淮生.辨红学公案、探红楼艺境:曾扬华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八[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2).

[12] 高淮生.我见其大、继往开来:冯其庸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九[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3).

[13] 高淮生.非求独异时还异、难与群同何必同:周汝昌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十[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4).

[14] 高淮生.鉴赏与批评并举、体悟与活说贯通:王蒙的红学研究——当代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十一[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5).

[15] 高淮生.红楼新论犹可论、红学史述善通观:刘梦溪的红学研究——当代红学学人的红学研究综论之十二[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2(6).

[16] 周策纵.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论文集[M].中文大学出版社,1983.

[17] 转引自闽虹.百年红学[M].文化艺术出版社,2007.

[18] 陈致.余英时访谈录[M].中华书局,2012.

[19] 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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