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家1929-1930年情诗背景考略
2013-01-21肖泓
肖 泓
(自由撰稿人,郑州 450002)
陈梦家1929-1930年情诗背景考略
肖 泓
(自由撰稿人,郑州 450002)
1929-1930年陈梦家写了不少情诗,其中《迟疑》、《那一晚》、《露水的早晨》,如今在各种选本和介绍中,被视为表现初恋和爱情的作品得到欣赏和关注。但是,本文通过对陈梦家相关情感际遇的钩沉考查,认为这三首诗及这批情诗的背景不是正常和真实的爱情,而是“灵肉分离”的青春期的迷途,陈梦家自认鄙弃并痛悔的。
陈梦家;新月诗人;中国新诗;情诗
陈梦家是一位古文字、古史学者,但是在他18-24岁时,他是新月诗人群中的一名健将,师从闻一多和徐志摩,20岁即以《梦家诗集》一举成名,并编选了新月诗派的代表作《新月诗选》,他的优秀之作清纯、温情、恬静,在中国新诗类型中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如果民国时期一流新诗作者屈指可数,陈梦家必居其一。由于他1934年后很少再写诗,以及他与新月团体及左翼的关系,1949年后长期为文学史和评论界所忽略和遗忘,虽然近年来重新得到关注,但与其艺术成就和重要性仍是不相称的。
校园诗人写情诗的时期
1929年,陈梦家18岁,是中央大学法政科的学生。在这一年的秋季,他开始在《新月》月刊上发表诗作,引起注意,作为诗人萌芽出地面。他的第一部诗集《梦家诗集》①里,约1/4的诗,写于这一年。(在这之前,也写过一些小诗,但都私自毁了。)
这年萌芽的一个缘由,是他遇到几位趣味相投的师友,如1928年冬春之际结识在校任教的闻一多,1929年秋季徐志摩也到这里兼课,他的同学与好友方玮德,还有教授宗白华等人,几个人算是个小文会,常常聚会,“个人写诗兴致正浓”。
另外一个缘由,来自他开始与异性交往的感情催化。
从1929年到1930年底,这是陈梦家写诗的第一个阶段,这期间的诗都收于《梦家诗集》。其中,十余首明确与男女之情有关,这也是陈梦家集中写情诗的时期。(后来,他很少写严格意义上的情诗。)
在这批情诗中,《那一晚》②、《迟疑》③、《露水的早晨》④算较好、较为正面的。《迟疑》与《那一晚》写的是同一个场景。《露水的早晨》写于1930年4月末,时间上晚一些。近年来的相关诗评与选本,对这三首诗关注和评价较高,常认作陈梦家初恋与爱情的表现。不过,三首诗在这批情诗中算是清新,也透露出了不安。
将这批情诗与陈梦家同时期的札记、小说互读,可以钩沉出作者隐约的感情轨迹与背景。推敲这条轨迹,这批情诗表现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是青春期的残酷迷途,陈梦家本人对其评价是“堕落、可耻”。
三首诗里流露的不安
初次读到陈梦家的诗,是在《新月》杂志里,感觉在《新月》所刊新诗里,除徐志摩外,陈梦家的诗最引人注意(另外,方玮德之作也比较醒目),最像诗。在民国新诗里,陈梦家的诗作也显出希有的风格:节奏近于歌,词句清新,尤其情感趣味非常现代,写出了青春爱恋的青涩、小心翼翼,不鲁莽。这种气质在以前及当时的中文情诗中很少见。
但是三首诗字里行间,都隐约有不安、不纯正的气息。比如《迟疑》:
在黑暗中,你牵住了我的手,/迟疑着,你停住我也不走;/说不出的话哽在我的咽喉,轻轻风,吹得我微微的抖。
有一阵气轻轻透过你的口,/飘过我的身子,我的心头;/我心想留住这刹那的时候,/但这终于过去,不曾停留。
这首诗真实写出了18岁男生在情感来袭中的反应。诗中的“你”,年龄应该与陈梦家相仿。看来,两人还没有开始交往,一个年轻姑娘主动去牵男生的手,即使在现在,也是奇怪的。
这首诗的一些词,“咽喉”、“气”、“口”、“身子”,感受都停留在肉身感官的层面,似乎不对头。
再如《那一晚》:
那一晚天上有云彩没有星,/你搀了我的手牵动我的心。/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为了我是那样年青。
那一晚你同我在黑巷里走,/肩靠肩,你的手牵住我的手。/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把这句话压在心头。
那一晚天那样暗人那样静,/只有我和你身偎身那样近。/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平不了这乱跳的心。
那一晚是一生难忘的错恨,/上帝偷取了年青人的灵魂。/如今我一万声说我爱你,/却难再挨近你的身。
这首诗写的是与《迟疑》同一个场景的事。“天晓得我不敢说我爱你,为了我是那样年轻”,“平不了这乱跳的心”,很写实,这种生涩很可爱。但是同样,“身”这个词在两段里出现了三次,与整个朦胧的情愫不协调。
再如《露之晨》:
我悄悄地绕过那条小路,/不敢碰落一颗光亮的露;/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不是我,不是我!
我暗暗地藏起那串心跳,/不敢放出一只希望的鸟;/ 是一阵温柔的风吹过,/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敢独自在这里徘徊,/花藤上昨夜是谁扎了彩;/这该是为别人安排。
我穿过冬青树轻轻走开,/让杨柳丝把我身子遮盖;/这该是为别人安排。
这个场景应该是在校园里。词句里传递出江南春天的气息,“不敢碰落一颗光亮的露”,有特别温柔的感情,而“不是我,不是我!”“这该是为别人安排”,显出有自知之明的本分。
然而,在倒数第二句“让杨柳丝把我身子遮盖”,仍然出现了以上两首的情况,“身子”这个词突兀、不协调,从整个微妙清纯的氛围里掉落,不在灵境。
三首诗的背景细节
从陈梦家同时期散文、小说与其他诗作里,可钩沉出三首诗的背景与细节。相关的散文与小说都辑于《梦甲室存文》⑤,主要是六篇:写于1929年的《一夜之梦》⑥,《七重封印的梦》⑦,写于1930年的《五月》⑧,写于1931年但系追忆1930年之事的《不开花的春天》⑨,《某夕》⑩写作日期不详,但从其中相似细节看,应该也是1930年之事。还有1930年夏季与方令孺的通信《你披了文黛的衣裳还能和彼得飞》(下文称为《文黛与彼得》)。
《五月》是散文。其余四篇框架看似虚构,但很写实,彼此也有许多相似的细节,与同时期的诗,与《文黛与彼得》相互印证,仍可辨识是自叙。
据《梦甲室存文》,迄今所见陈梦家大学时期写的小说、散文有九篇。另外三篇:一述童年生活,一述苦闷心绪,一叙一个胖女人择偶的故事。故以上六篇可视为陈梦家大学时期情感生活的充分自述。
下面把六篇之中重复的细节线索连接起来,可以看出陈梦家1929-1930年情遇的基本轮廓。
在五篇散文、小说里,没有一篇的恋爱是正面的、对女主角怀有敬意、双方真诚钟情的。几篇文本里出现频度很高的细节是:一个年轻女子,有生媚的眼睛,常说谎;一个大学男生,住在三楼宿舍(陈梦家的宿舍即是307),自认是被青春期冲动烧焦心的野兽,对肉欲关系的失望和自责。
《一夜之梦》、《七重封印的梦》,透露的是1929年的恋爱观察。前一篇里,“我”是个“不懂人事”的呆子一样的孩子,女人时冷时热的态度常使“我”感到被欺;后一篇里,“他”已经像个渔猎的浪荡子,里面的女主角,生得好,两人常常互相说虚假的情话。
《五月》写1930年五月时,“已经是一个人了”,“离绝了”这“愚蠢的小女人”。
《不开花的春天》与《某夕》,写的是1930年的影迹(小说里会改头换面、移花接木,写于1930年后的文本可能有前面的穿插和回放),两篇有共同的新细节:女子参加学校演戏,名声不好、不忠;梦家和舍友与女子坐在月夜花园里时,女子偷偷拉梦家的手;这个年轻女子,在《不开花的春天》里叫做“茵子”,在《某夕》里叫做“敏子”,两篇都谈到她受到北伐时男女关系失控的影响。这两篇里对女子的评价比1929年更要低很多,近乎不堪。
从以上文本看来,1929与1930年,陈梦家至少有两段情遇。据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说,陈梦家在大学时有过两段恋爱。这与文本的轨迹是符合的。本文分析的三首诗与《梦家诗集》(初版)里的情诗,都在这两段恋爱的背景里形成。
《迟疑》与《那一晚》,写的是1929年的经历,在《一夜之梦》里有详情。《一夜之梦》假托秋夜来客讲述的故事,但可看出就是陈梦家自己,“在十九岁的春天,是那样的天气才遇见这样不幸的事。一次小小的旅行中,杜鹃花开满的山野中,我遇见她。就使我心想起那一天桥下她生媚的眼睛曾经抖动我的心……那是第一个春天,我知道春天好。在那里,第一个女人爱我。”在《栖霞山绯红的枫叶》一诗中也提及这个相遇,“春天的时候草是青,杜鹃花涂得满山红,/天上落下几行疏落的细雨,吹来几阵风;/从那里我寻见青春的神妙,开始我的梦……”
这对于陈梦家,是第一次体会到女性的“爱”(不管是否纯正,是否真实),两性互相吸引的愉悦,他称自己对“爱”的向往与躁动为“年轻人的狂奔的血”,“我像野兽奔行的血”。
接下来,“这可咒诅的,是她金色的谎语,我无耻的听了……我的诗,那是蛇身上的彩纹,这样去诱惑一个女人。” “三天以后的一个晚上”,即是《迟疑》和《那一晚》的背景:
是三天以后的一个晚上,这平生,难忘记的一日。那是灵魂这魔鬼欺骗了我。我对着人肉做的女人,像对待一座玉石的女神,向着她的神光高声颂赞……那一晚,天上没有星,更没有月亮。在黑暗中,她要我同她经过一条小黑巷,本来是无须走过的。
她走在前面,伸出一只手挽住了我,我就,满抑着烦乱的心跳,挤在她的身边。那手,冷冷地,又是那样温柔。她的心分明在跳动,和我一样快,一样乱。这正是没有太阳的夜,连一盏灯也已熄灭,那是一个好时候,来试行可以脸红的趣味的小事。然而,那思想乱麻一般的充塞我的脑中,我理不清一点心来爱这女人。我们走,走到巷子的底碰到关闭的门又回转来,又是那样默默地走。这,这可咒诅的灵魂,欺骗了我。
接下来的一段吐露了矛盾迷茫:“这成为我一生的缺憾,为了我又时常痛悔。可是在我不幸必须想起这一晚的事,我自己骄傲曾经做过一件不同于寻常的行为,纵然是可痛心的。就此渐渐知道灵魂害了我,但对于她也无可奈何地欺骗自己,教灵魂受冤枉。”这里不知陈梦家到底是在懊悔什么,估计他自己也不明白。
在这貌似小说的文字里,陈梦家吐露的感受更真实。奇特的是,写在诗里就美化了不少。《那一晚》里,“如今我一万声说我爱你/却难再挨近你的身”,与《一夜之梦》里这一晚的烦乱、厌恶之情对比,几乎是虚矫和自欺。这少年写诗时,在韵律的催促下不由自主地夸饰和说谎,不过说谎的诗,总会露出马脚。
《露水的早晨》写1930年4月之末,半个月后陈梦家写了《五月》,从中可以看出诗中的场景:
我走过一条桥,这是一个整齐的花园,露水亮亮的挂在冬青树上。那飞鸟我不认识他们的名字,在天空中飞又叫着。白的大绣球开着满树,从远处我隐约看见一点红围巾的颜色。这该是一个多好的早晨,紫藤花和木蔷薇都开着,而这应当不是一个人散步的地方。
现在我是一个人了,我记得清楚在去年的五月,这五月的园子里,我是曾经触破我的手摘过一朵花给一个人的,她是走了。
过了两三个月(1930年8月),《文黛与彼得》“八月二十五日第五函”里,如实讲述《露水的早晨》缘起:
“露水的早晨”是一个春晨,露水挂满小园的冬青树上,我一个人走在那儿,看见白绣球树下坐着一个女人——那人我记起,曾经在深夜我一个人徘徊在这寂寞的小园中时,听见过她的情话,她的笑,我好伤心。有过谣言说有个冒了我的名字的人写信给她,这事凭空使我生气,我有第二回碰到这件事。但是天,我没有幸福,那时我只默着退走,我不说。
从这三篇看,1930年的四、五月,陈梦家早晨散步时看见的女人,躲在白绣球花下戴着红围巾,与他曾有情感纠葛(但同时与别人有交往)。“回屋后,忽然我想起那愚蠢的小女人,她一定在灯光下埋怨我了。实在的,一切浅薄的笑和肉的闪动使我厌倦了,我连一点兴趣也没有来玩弄女人的青春。让她去寻更好的对手,在相互的欺骗中完成那一幕喜剧。”“我离绝了这小女人……让她去伤心,不问她诅咒我成什么样子。”(《五月》)“离绝”的“小女人”,戴红围巾的女人,去年五月为她摘花如今走了的女人,这三者由于文本的叙述比较隐晦,逻辑关系不是很明确。
但是引发这首诗的绣球树下戴红围巾的女人,“有过谣言说有个冒了我的名字的人写信给她”,这个冒名写信的情节,在《某夕》里也有:“敏子”同时引动他和他的舍友的心,这时有同学骂他写了一封信给敏。“敏子”是一个有丑闻的女人。
这个花园,在后来别的文本里似曾相识出现过。《不开花的春天》和《某夕》里,都有一个三人花园聚会的情景,这个园子似乎是在中央大学校园里。
演完戏的一个晚上,闭幕后,敏子和*(按:“我”同宿舍的法科学生)喊我走出人群到外面花园散步。我不说谎,那是多好一个月夜。敏子在走路的时候渐渐放肆了,捻了手,还常常故意为石头绊跌倒在人怀里,是不止一次了。我们拣在一条长靠椅上坐下,一棵藤树的弯条挂成一个幕在我们头上,天有点寒,坐得紧。(《某夕》)
这里“藤树的弯条”,呼应《露水的早晨》里“花藤上昨夜是扎了彩”和《五月》里“紫藤花”。
这三个人、花园、长椅、偷偷拉手的场景,在《不开花的春天》里“第三次会晤”时重现:
有一回我们三个在夜里坐在蔷薇花架下的石凳上,你开始唱玉堂春凑上我的耳朵……我渐渐为你的轻薄所摇动,一种极不纯正的欲望在我心上爬……我们三个人离开园子走在十字路口要分手的时候,你第一次诱惑我,你暗暗拉我的手,我懂得这意思。
此处花园的蔷薇花与《五月》里的木蔷薇呼应。
如上,《露水的早晨》的背景和人物,在《五月》、《文黛与彼得》里可以找到,与《不开花的春天》、《某夕》隐约钩联。
“纯洁的破坏”
这三首诗都写的是未发的情形,有不妥的征兆,但还是有朦胧的美感。
大致看来,1929年之遇的相关诗作,更多是猜忌、茫然、不安的表现,而1930年下半年之作愈发有狎邪、惊惧、死亡的气息。典型的像《不开花的春天》前附的《叙诗》:“猖獗的妄想教我永跟着你,直等到天光摸不着一线路,爬进你深的墓底”;“悄悄蹑着躲进黑密的树林”;“让一点昏迷麻醉两条舌尖,闭紧着眼睛给雾气蒙着脸;灵魂撕成一片片飞腾上天”;“有一次我们扣过魔鬼的门,吹灭了自己点明的两盏灯;黑暗惊透我的心窍”;“不用赌咒好听说什么‘永久’,一刹那的昏迷就够我消受”。此诗的写作时间,是1930年暑假,在上海。
在1929年的《七重封印的梦》里,陈梦家已经写到了“破毁理想”,据此推理,在1929时,陈已经体验过、领会过恋情的“破坏”,因为这种痛彻的反省,不是可以从旁人处不关痛痒地听来,更不像可以虚构的:
那一晚,天飘雪,跟着刮风……他们像闭了眼睛似的牵牵强强糊糊涂涂地逐渐走到那梦想的事,在无声息中成熟,天更暗了。
这是天生造成的罪,每一个男人要想在女人的身上用血签成一个图印。这表明“爱”有所专属,证明事情的完成。可是这就是一张宣示人生平凡的供状,这就是一张葬送了神秘的契约。这是破毁了理想的尖刀。这是一把钥匙开开了一切神奇,而见到粗浅的陈列。
他们俩才恍然大悟两人以前的种种用心的举止无非求达到这末一着太可耻太下流的破坏。这成了一个图记表明终止,而完结了所有趣味的梦想。从前可贵的秘密,就被这两个探求秘密的罪人放跑了。
他们悲愁,再不能进展到更好的一步。这男人不满足,而女人也不顾忌地显露出她胸中不有半点趣味的真话。
到了1930年,《不开花的春天》再次写到“纯洁的破坏”,这是“梦家”与“茵子”相识七天,第四次会晤:
在一个有月亮的夜,一条小船载了我们荡过浅湖,停在芦草里,那种静,那种月亮的光,还有你的歌声,你的笑,你的身子挨近我的,教我有什么理由不违抗自己?回来的路上,你固执的要从城边的小路上走,靠着山,极荒凉,三四个吓人的大兵经过以外,野狗四处叫,你我惊心的茫无主意在岗山齐膝的草堆里跑,夜的诱惑使两个年青的心跳,你拿骇怕做理由挨近我…… 你也能忘掉这一夜在坟堆上你放任我的放肆,你一边说到不要浪费,一边又复不禁止我的浪费……我应当如何伤心来追述这不幸的一夜,我的纯洁的破坏。这短短的七天成就了两个情人的一切形式……你教诉我种种有利于取乐的技巧,你一切放荡的行为……因为你,我失掉一半思想的效率,追求那在你身上一切可以取得的快乐这个“坟岗”场景。
也可以在《文黛与彼得》八月二十五日第五函得到印证:
在这最近一个短短的日子,我又安排下一些不可回忆的光景——那总是在黑夜,两个人悄悄地在暗里走,落着雨,尽谈。那一夜在满地枯骨的山坟上仓惶的奔,那狗叫,吓人。”这显然就是小说里的第四次会晤,则此事应当是发生在1930年五、六月之际,因为陈梦家6月底已离开南京去上海。
对于坟岗记忆的反复叙述,可见此事留给他记忆和心灵的惊惧与不祥。此篇所写的“纯洁的破坏”也很沉痛,写实性很强。但与1929年《七重封印的梦》里的“破坏”有一个时间的矛盾,不能解释。事实上,陈梦家确实为第一段际遇写情诗更多,在《一夜之梦》里少年懵懂、“流泪”、“疯了”、“要去死”,现在可见到的这两年所写的明确的情诗约有13首(未收入《梦家诗集》的3首),其中有9首应该是写于1929年。
坟岗之夜后,“我夜夜和其勒同去访你,可怜其勒这为病所苦的好友,一到时候他剩下我们两个先自回去,他会不想到我将会如何背了他做一些腥味的事。那些小路上背着伞,那些大树下。互相取乐。”(其勒的原型是方玮德。据《文黛与彼得》,方玮德5月6日已在医院多日,这也与梦家与“茵子”相识在一个病室里符合。)
再后,“梦家”开始反省这个交往的堕落,想要悔改:
我不能再忍受这类过于刺激的事情,我疑惑我们中间失掉光明,走在邪路上。我开始告诉你我父亲是一个虔诚的老牧师,从小我知道悔改可以拯救自己,我要我们另换一条路走。我觉得我们都一同往生理的诱惑中堕落下去,这种将不是我们理想的世界。那时我十分喜欢你也听从我的解脱,谈论德国哲人斯勃朗格尔的精神哲学,应当鄙弃生理的物理的牵制,互相交通于精神上,得着永久。我私心庆贺我们信仰上的同一转变,你是比我更坚决的发誓了。但是从那时起,你知道我这里的东西完全拿空了,你开始寻觅一位代位的新军。
然后“梦家”看到这个女人与别的男人约会:
那一次有月亮的夜我一个人走上小山去散步,我们初次发昏的一棵大树下,我看见你和一个男人站着。
那一夜我不能合眼,我想象你们中间将会发生的种种我所预料我所经过的手续……看到往日的我是一魔鬼在黑夜里所做的事……
这个“小山”,应该是玄武湖南岸的台城,在小营北边不远。
1930年秋季陈梦家写诗《秋旅》、《再看见你》、《悔与回》,与《不开花的春天》秋季的情节呼应对照,从中看出,在1930年秋冬之交,陈梦家处于第二段恋爱将要终结之时。《不开花的春天》里,秋季“十一日”梦家在一个小城里短住,据11月12日的诗《秋旅》,这个小城是江阴,在诗里他盼望回南京看见恋人(《不开花的春天》里也提到秋季旅行分别一夜真情的挽留),然而,回去九天左右,11月21日夜,陈梦家即写《悔与回——献给玮德》,彻底否定这段情遇。那就是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可能就是以上《不开花的春天》里,梦家在月夜的山上,“看见你和一个男人站着”。
《悔与回——献给玮德》,可视为这段情遇与情诗的终结与忏悔:
但终究我是人我是上帝造下来/受着试探无穷的诱惑把自己/一颗宝贵的纯正的心不小心的/让色淫的火烧坏我还蒙蔽着胸间/给你久长的相信相信我一点天真……/但是我太软弱我终抵不过/那些惑人的甜蜜紧身的拥抱……这一把不能忏悔的污浊/就使你有长河一道的泪流也不能/洗干净这一身的丑恶……
方玮德于23日写同题的《悔与回》“献给梦家”,大意是表示原谅陈梦家瞒着自己与女友交往。这其中的关系,可以与《不开花的春天》里,“梦家”和“茵子”背着好友“其勒”交往联系起来看。
有说陈梦家在大学里的情诗是写给孙多慈的。那可能是指陈梦家1930年的第二段时期(陈梦家1931年夏天毕业,1931年也写过很多委婉朦胧的准情诗,但是据说春季之作与方令孺有关。那么夏秋之作有没有可能是与孙多慈有关?但是1930年12月初徐悲鸿给友人信中已告知“荒寒剩有台城路,水月双清万古情”,即“台城月夜”之情已萌)。因为孙多慈在1930年9月来到中央大学做旁听生,但是是否在1930年上半年,已与陈梦家相识,不得而知。《不开花的春天》里,“梦家”与“茵子”大约在5月之际相识在好友“其勒”的病室。而方玮德在五月六日时,确实已在医院呻吟多日(《文黛与彼得》)。《某夕》里谈及“敏子”来自“革过命的某城”,也使人联想到孙多慈所来自的安庆。方玮德、方令孺、宗白华都与安庆方家有关,陈梦家认识孙多慈应该是通过方玮德的途径。
这个“茵子”多大程度上有孙多慈的影子,由于这些诗文中女主角的形象不太光彩,不应臆测。此外,还有一个疑问:“茵子”与丈夫分居,称“梦家”与好友为“潘彼得”,三人在湖上度的好时光,这隐隐使人联想起方令孺。研究者梦之仪认为“茵子”也有方令孺的影子:“我们不知道《不开花的春天》中茵子的原型是谁,但我觉得,茵子有现实中陈梦家恋人的影子,还有浓厚的方令孺的影子。”但是现在所见的陈梦家诗文里,对方令孺看来很敬爱。按照常理,不该把她编排到“茵子”身上。
《一夜之梦》和《七重封印的梦》显示,1929年,陈梦家已经历相识、堕落、逃走的完整轨迹。
从《不开花的春天》看,在1930年,这个轨迹又重演了一回:从夏天、秋天到冬天,“梦家”溺于其中,自责自惭,试图挣脱。他对“茵子”的认识和评价是:“你从这个男子,到那个男子,拿得一刻的倾心,癫狂,做你肉欲上的享乐,不惜催毁自己的灵魂,变卖你的青春。”“我用半天的辰光,数说自己的罪孽,一切我都认错,我们过去全不自觉的走错了路,幸好我们仍得有着更多的日子去忏悔,你能忏悔于过往,在自己良心上得着赦免,拯救即是那在前面一段新的日子。”“我只害怕,我求求上帝给我力量强装,不再投降在你那充满了腥味的嘴唇里的播动的昏迷里。我们为什么只在肉团里掩埋了自己的灵魂。”
《不开花的春天》十二月十七夜的一函,记述最后的一着袭击,并最终逃脱:
前晚上最后一次散步,你故意不去留心被风吹开的大裳,显出你的一段肉,青的短裙,这已不是春天,我的心早冻成冰。
但你不放松末了一着的袭击,你要挟我走上那一条我们常常散步的林荫路上,你只装着哭,我心里明白我一转心就马上得着你。不幸天黑下来了,我恐惧的想到从前,一种突然的念头引诱我,那是你变了笑容的一双媚眼。我念着上帝的名号……
我不能想起我怎样从你的把持中逃出来了。感谢上天,找回我自己。
茵子,这是我们末了一次的通讯了,我一写完我们六个月交往的事迹,十分惨,十分伤心。
容许我的愚蠢末了一回侵扰你的心,我说;为你未来的日子快回头罢。爱你的丈夫,爱你自己。我祝福你,茵子,我祝福你!
这几篇散文小说里透露出的两段情遇,基本的轮廓可以看出,都不是正面的感情经历。陈梦家在类似的错误里坠得更深。陈梦家自己对1929年的交往评价是:不由衷、“浅薄”、“肉”、“可耻”;对 1930年的两性关系使用的频度很高的定义词语是:取乐、腥味、放肆、刺激、邪路、魔鬼、黑夜、肉欲、昏迷、摧毁灵魂。
陈梦家两年后写自传《青的一段》,起首说:“我将以诚实的态度叙我二十年的生活,这些日子我自不能引以为光荣,因为可鄙弃的与耻辱的正多”。“鄙弃”、“耻辱”的自认,应该主要是由于这些不当的男女关系。
他那时只有十八九岁,在小说散文里的供述虽然诚实,判断却未必成熟,也不能认为他遇到的女人都是这么可鄙。这种失败是双方的,彼此都没有把握住将好感往合理的方向发展(不一定是情侣)。
灵肉分离的迷途
1929年、1930年的陈梦家,平时住在南京小营中央大学宿舍,假期回上海父母家。
这时,正在1927年“大革命”与“清党”的恐怖震荡之后,陈梦家中学时的社团朋友有的被捕,有的被杀,有的逃亡,他自己也受到惊吓。他处于青春期的抑郁中,空虚混沌颓废,身着蓝布长衫,常常徘徊在台城、湖边、鸡鸣寺。
在《某夕》里,写他的宿舍在三层楼上,屋子暗且潮湿,三个人住。(这里即是陈梦家许多诗里的写作地点,“小营304”。)一个借住在这里的部员,“他不想女人,是为我们所不能及的一件德行”。还有一个法科学生。(这个法科学生在《某夕》里,与“敏子”最早交往,月夜三人坐在花园的长靠椅上。)陈和这个法科学生,整天在想女人。
在《五月》里,也写到这个舍友:“自然我不敢再望一望睡在对床里那可怜的年轻人,苍灰的脸一天比一天难看……”而作者的自述则是:“我告诉过他不要再睬我,我是一只残酷的野兽,感情把我烧焦了心。”
这“残酷的野兽”,就是脱离心灵光照、理性驾驭的青春血气,伤害性的躁动。《一夜之梦》里称为“狂奔的血”、“野兽奔行的血”:
在当初,我只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孩,但年纪使我长大,使我知道我应当去爱人。我就听从了那些因为年纪所听到的声音,说:“你去爱女人罢!”我就像疯了一样,轻轻地丢开了我的灵魂,忘记了世界上比这更紧要的事情,用我年轻人狂奔的血,去追逐那些留在女人脸上的眼睛,眉梢,以及那轻口的笑……我的沉默,那里藏着我像野兽奔行的血。
《七重封印的梦》里也讲了这最初萌动之混沌、蒙昧,以及灵性暗灭的轨迹:“只是在他的年纪忽然跳过二十这数目,就恍惚他的眼睛有了改变,一样新的发见使他惊奇。他看见女人就莫名其妙地心跳,一半为了害怕一半为了有一种古怪的欲望在。这种新奇的事生出趣味,是慢慢地侵占了整个的心。再看不到灵魂这宝贝,一块块又鲜又嫩的肉他都觉得带着香味和颜彩而且心想试一试。”
如果有合理的伦理教育,告诉这青春期的文艺少年,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爱,怎样葆有理性的灵魂,使爱情在灵性的控驭里生长,应该至少能部分避免这些错误。
然而,这是新文化运动破毁旧礼教的第一个十年期,这个少年,没有人告诉他春的觉醒应服从精神和爱情的召叫。(这一点上,其家庭的基督教背景似乎没有起到很大作用。)在《文黛与彼得》里,陈梦家称方玮德为“维特”;在《不开花的春天》里,“梦家”和“茵子”以“夏洛蒂”和“维特”自比,从这里可以看出当时的流行读物《少年维特之烦恼》对青年学生的影响。浪漫主义小说表现的放任自流、伤感软弱,对于血气未定的青年实在是火上浇油。“残酷的野兽”,“狂奔的血”,又听从凡俗的告知,去迎合物理岁月的催动,模仿外界的习俗,以为“爱”就是该去接近女人了,在“第一个春天”,第一次有女性向他示好时,他顺流逐波而下。
青春是心灵最初向世界伸出触角互动。异性的爱与吸引,像嫩叶昭示生命力的新鲜和觉醒,使灵魂振颤,本来是很可贵的。这也是这三首诗所蕴含的吸引力来源之一。但是如果其进程不在灵性与理性的祝福里,这“力”则流为情欲、“残酷的野兽”,沦为推动堕落的主力,一开始就坠到与灵魂脱离的境地。
陈梦家是牧师的儿子,从小在神学院里住,童年时从唱诗里感到的那种美妙纯净,一直在提醒着他。他也是一个对于美有敏感的人。他有自己对于爱的理想:
我是异常狂妄的要实现我的妄想。我企求的是一种“永久”,这“永久”就使我永久困死在梦乡中。我想到,一个女人要爱我,永远的爱我。并且我说,那恋爱是性灵的神合。朋友们,当我一个疯子,说:世界上的人都是肉,肉里面是永远寻不着一点灵魂。水当中是不曾留得住一点银屑。而我呢?我要逃脱色和香,在我的理想中,在痛苦里得到一点超人的爱情的真趣。一切现实的必然有限止的地步;而在精神里,存着一种不牵涉色肉,不计较形体上的得失的,觉不出任何滋味,永远长久捉摸不定的神秘的爱。(《一夜之梦》)
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对这理想葆有信心,不知道怎样将肉身献给灵性以上升。他混沌地在诱惑里堕落,又敏感地对这分离感到迷惑。正如三首诗里流露的从灵境的掉落,以上所引散文与小说里,处处有对灵与肉分离的供述,对堕落的失望和痛悔。
这些文本里,常可看见“肉”的指称,十分直白,在《一夜之梦》、《七重封印的梦》、《五月》、《不开花的春天》里都有,比如《五月》:“实在的,一切浅薄的笑和肉的闪动使我厌倦了,我连一点兴趣也没有来玩弄女人的青春。”这不太符合中文的修辞习惯,应该与陈梦家基督徒的家庭背景有关,因为基督教讲道中常用到这个词,与“属天”、“属灵”对立。其实,肉身并非天生卑贱,当它是精神的表现工具时,就是美好、珍贵的恩赐,只是它不能离开了精神气息而单单存在,也不能成为目的,否则就成了可厌恶的、死的。
这19岁少年懵懂跌倒于情事,又反省痛悔而迁善,实在是可同情可赞叹的。但是在文本的另一些地方,陈梦家偶然流露出情感态度的某种庸俗,是他不自觉、不自省的,因而恐怕是难以祓除的。虽然这似乎是本篇的题外话。
比如《七重封印的梦》里,写了一个青年男子处心积虑、精于习练地接近女人,虽然不一定完全是作者自己的写实,但确实表现了他的心态和观察,有相当的自我投射的痕迹(也可能部分有同学或室友的影子):“他更聪明的是他并不真心爱他,因为他早就不明白什么是爱,为什么这对于某一个女人的美丽所生的欲望的坏心就是爱。而这女人,心里骄傲拿这美丽的肉也够上男人的一点皆迷;她也可以以此卖弄她的风骚。”“祖先遗传给他许多聪明:他很明白要怎样在眼睛里唱出情诗来。”这确实表现了他有某种情感上的油滑,几乎是天生的。
再如《不开花的春天》里,“梦家”与有夫之妇“茵子”幽会,还叮嘱“茵子”爱她的丈夫,看到“茵子”与别的男人私会,很愤怒。里面却并没有反省过,甚至不太意识到,他自己与有夫之妇的亲密本来就不是正常的。
错认·后话
一年之后,1931年6月,在《梦家诗集》再版的自序里,陈梦家回忆1929、1930写诗时的情景:“……十分可感激的朋友如许鼓励我,也不计较我的年纪的小,怂恿我,时常为着他们好心的撩拨写些不成器的诗,我真悔。”他给这些作品这样的结论:“空虚”、“穷乏”,“……这集诗就算作二十年的不可清算的糊涂,让它渐渐在人的记忆中忘掉罢。”
从诗文里看,1930年底《梦家诗集》结集之后,陈梦家几乎没再写过这种热情、不安地期待亲密关系类型的诗。《悔与回》是这批情诗终结的标志。
1930年的夏天,陈梦家认识了方玮德的九姑方令孺,方长他14岁,当时与丈夫的关系名存实亡,陈梦家向她诉说感情的苦恼,把她看作一个小母亲,称她为“文黛”。1931年夏《梦家诗集》再版时附加了一卷《留给文黛》,应该是写于1931年上半年,有他最好的诗,陈梦家到达了他作为诗人的成熟期。其中的情感表现,比起1929和1930年之作,很纯很恬静,有几首作品“情诗”气息很浓,但除去了狎邪和火气。
1934年陈梦家在燕京大学开始攻读古文字学,之后很少再写诗。1935年8月,陈梦家25岁,作为“七年写诗的结帐”,从一百多首中,选出了二十三首诗,“自以为比较醇正”,收录于《梦家存诗》。这23首中,选自《梦家诗集》初版的三首(《一朵野花》、《星》、《雁子》),但与情事毫无关涉。《存诗》中所收的后来其他诗作,也与情爱无明显关系。这可视为作者自己对这批情诗的否定态度。
陈梦家编定《梦家存诗》时,正与赵萝蕤相恋(半年后二人举行婚礼),所以对于旧作的重新估价,也会有赵萝蕤的影响(《存诗》是在她的“谈心和鼓励”下选定的)。在《梦家存诗》自序的最后,是这样一段看似谈诗但又含有暗示的句子:“现在我心中盘旋着一个大爱,这美几乎是万仞的石阶,需要一层一层爬,仍旧是一种类乎理想的真理能安居。”这种坚韧的、需要全神贯注的、不可须臾松懈的向上追求的感觉,才是真正的爱情所唤起、所表现的品质。
《存诗》自序里,陈梦家把第一本诗集(《梦家诗集》)称为已经脱落的赘瘤:“十九年那年冬天,我贸然印了第一个诗集,并不顾到将来的后悔。但是有一位先生早早和我说了,年青时候的作品不必等到老就会极后悔的,我们看它就如一群脱去的赘瘤。现在我快到二十五岁了,这年岁正是一切骨骼与思想长到最正确不移的地位上,正好让我看看过去自己的作为。我一检到这些个赘瘤,它们早与我分身,即使它们当中所有的成分,我只觉得有一层不曾洗刷去的余悔。这些赘瘤它们实在从我身边脱去了,但为了一时期的居留,我应该把它们长起的原因告诉人,也对得住错认它的人们。”
至今,对于这三首诗的“错认”,恐怕是愈来愈多,在互联网上搜索三首标题,可以见到不少相关的赏析介绍。错认的因由,主要缘于陈梦家的韵文有独特的温柔,虽然里面的“爱”是个谎言。
这温柔感在于他的情感态度,和贯穿于每首诗里的节奏。从一开始写诗,陈梦家韵文的节奏就很鲜明很成熟,在新诗作者里很少见。这是一种仿佛散步的从容温柔的节奏。方令孺的信里点明了这一点,“这因为你有诗人的温存的性质,当你在那样忧苦不安的时候,写出的话仍是那样的蕴藉”。诗的本质和魅力就是“温存”、“蕴藉”,也就是两千年前《礼记·经解》说的《诗经》的价值是“温柔敦厚”。陈梦家正是有这种诗人的天赋。
在陈梦家自述写诗的篇什里,可看出他的诗作是怎么编织而成:“我所写的诗,往往第一节或最初写的一首好(它们是真的),其余的不是羊头的鹿身,就是花群中的败草,或是冒充的兄弟。”“有我无边的想象,加上我散步时偶尔遇触的联想。又掺杂了临时的外景。”(《存诗》自序)“掺杂的临时的外景、意象,在一流小河,一片叶子,和一架风车上我听见那些东西美丽和谐的声音。”(《梦家诗集》再版自序)那么一首诗的形成,就是在一次真实的遇会里,有一点性灵的摇动,可能表现在第一节或第一句,然后加上其它偶然的联想、临时的外景,衍发成一首诗。但是,这联想、外景,如果不是在这真实的遇会里生发的,而是生生从别处嫁接过来,那就是在扯谎了。
注释:
①1931年1月新月书店初版,收1929年1月至1930年11月所作诗40首。
②刊于《新月》月刊第二卷第八期,1929年十月出版。
③刊于《新月》月刊第二卷第九期,1929年十一月十日出版。
④《梦家诗集》中更名为《露之晨》。
⑤中华书局2006年7月出版。系陈子善从民国报刊中辑出陈梦家未结集文字而编成。
⑥写于十八年十月二十日晚,南京中央大学。原载1930年1月《新月》第2卷11期。
⑦写于1929年12月18日雪夜,小营。原载1931年6月《文艺月刊》第2卷五六期合刊。
⑧写于十九年五月十七日雨夜,南京小营北。原载1930年6月《新月》第2卷第12期。
⑨写于1931年7月前后。
⑩写作日期不详。载于1931年4月《东方杂志》28卷七号。
杨振华《陈梦家的生命地理》:“据说文革后有人在读了陈梦家的情诗后曾去问过赵萝蕤:这些诗,是否为你所写?赵萝蕤当即否认,‘他怎么会为我写呢?是写给孙多慈的。’”《文史我鉴》,作家出版社,2009年。
(责任编辑刘海燕)
ResearchonCHENMeng-jia’sLovePoemsfrom1920to1930
XIAO Hong
(Free Writer, Zhengzhou 450002,China)
From 1929 to 1930, CHEN Meng-jia wrote many love poems, Such asTheHesitation,TheNight,TheDew’sMorning,these poems have been appreciated as expressing puppy love in today’s selected books.But by researching CHEN Meng-jia’ love stories,I think that the background of the three love poems is not normal and real love, but is losing his way of separated from spirit and body,He despised it and regreted deeply.
CHEN Meng-jia; Xinyue poets; new poems of China; love poems
I206
A
1008-3715(2013)02-0053-09
2013-01-15
肖泓(1968—),女,河南郑州人,现居郑州,从事独立编辑、撰稿及现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