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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话语分析与文化诗学的政治

2013-01-21

关键词:布拉特格林诗学

(浙江工业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3)

20世纪80年代初,新历史主义以反叛形式主义、挑战旧历史观的姿态,崛起于文艺复兴文学研究领域。它彻底终结了持续半个多世纪不问社会历史的所谓内部研究,使文学研究面向现实的社会与人生。同时,它彻底颠覆了人们对于历史、文学及其关系的传统理解,将文学置于文本化的历史语境与文化系统中,建立起从权力、意识形态等视域考察文学审美现象的文化诗学。新历史主义,或以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斯蒂芬·J·格林布拉特(Stephen Jay Greenblatt,1943-)更愿意接受的命名曰文化诗学,对现代文学批评理论的发展做出了毋庸置疑的贡献。

但是,文化诗学也存在一些明显的缺陷和不容忽视的问题。不少论者业已指出,因过于强调历史的文本性,文化诗学表现出历史虚无主义和不可知论的倾向;因其所凭借的理论资源复杂,某些重要的概念存在混淆或者含糊不清的现象;因过于突出权力与意识形态,文学的政治功能压倒了对审美问题的关注,如此等等,均是公正持平之论。本文从一个侧面,以格林布拉特为例,认为作为一种政治性的文化批评,文化诗学基于“新的”历史观,以权力的话语分析为基础,在强调文学与历史的互塑,强调历史、文学与人的生成时,其诗学所隐含的政治意识和政治倾向具有前现代残余特征。

一、权力主题与文化诗学的政治性

文化诗学的政治问题可以从两个层面来考察:批评实践及其理论所关涉对象的政治性,和理论与实践在关涉政治性对象时本身所隐含的政治性。

文化诗学最重要、最吸引人兴趣、也是最多争议的课题,是权力在文学话语领域的运作:文学话语如何在权力的制约下颠覆作为权力表现的社会秩序,权力进而如何抑制这种颠覆以维护、强化社会秩序,一句话,权力作为话语实践如何操控历史与文学的生成。

需要说明的是,权力概念在文化诗学具有宽泛的含义。它不单纯指国家为维护社会秩序稳定而行使的具有组织性的强制力,虽然格林布拉特常常在这一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文化诗学的权力概念接近福柯的用法,指以社会文化结构形式存在的各种力量关系的动态集合。权力是一种看不见但可以觉察到的无处不在的社会力量,文化诗学通常视这种社会力量为意识形态力量。作为一种无以匹敌的因素,权力统御了整个文学活动,贯串文学与历史的互相塑造过程,并对人的自我建构发挥作用。

权力主题在文化诗学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乔·多利莫尔对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诗学的重点作过概括,认为文化诗学的“研究兴趣大多集中在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中权力的表现。……它大体研究这一时期国家权力和文化形式的相互作用,更具体来说,它关注的是田园牧歌、假面舞剧和艺术赞助机构,诸如此类有关国家政权与文化最明显地融合一体的文学类型和实践。新历史主义分析早期现代英国的权力,把它看做本身即带有浓厚戏剧化的东西,从而把剧院看成权力得以表现自己和取得合法化的主要的场所”[1]。权力、意识形态、颠覆、抑制等核心概念本身即表明文化诗学的研究对象具有极强的政治色彩,所以菲尔皮林说,文化诗学所使用的“历史的证据”,也就是“所研究的作者和文本,被宣布是‘政治的’——这似乎是最普遍的工作假设”[2]。

而文化诗学本身的政治意识与政治倾向看起来却是隐蔽的、含混而矛盾的。虽然菲尔皮林指出,文化诗学是“双重政治的,它们不仅仅对它们所选的文本的政治动机感兴趣,而且,它们本身所产生的文本也是具有政治的利害关系的,而一般说来又对此毫不隐讳——在这方面它又与旧历史主义形成对照。”而这种毫不隐讳的“政治的利害关系”,只是“试图创造不同的历史文本”[2],其政治意识与政治倾向并不显豁。有别于相类颇多的英国文化唯物主义,文化诗学把权力、意识形态置于重要地位,却又把它们限定在文艺复兴时期而很少涉及当前现实,这可能有出于抑制批评实践的现实政治倾向的考虑。文化诗学另一重要人物孟特罗斯曾明确指出,美国的文化诗学明显缺乏英国文化唯物主义的那种政治关怀。就是谈论“美国日常行为的诗学”,格林布拉特也只做现象的描述与技术性分析,很少涉及价值评判,特别是政治性评判。而从格林布拉特自身遵循批评客观性的主观意愿看,他曾一度淡化新历史主义的名称,更倾向于使用文化诗学的称谓,表明自己以中立而无中心的文化多元观点而非所谓的新历史主义立场来审视历史与文学。

但另一方面,格林布拉特又不避文化诗学与现实政治的关系。他在《莎士比亚式的协商》前言中声明,不可能有无动机的创造,因此也不可能有无动机的阐释。在《回声与惊叹》中,他明确指出:“不参与的、不作判断的、不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的写作是无任何价值的”[3]。确实,文化诗学研究英国文艺复兴文学,并不是为了发思故之幽情,从故纸堆里复活古典文学,而是为了借古讽今、补偏救弊,以反思、批判现代文明。“作为从中世纪到现代英国的过渡时期,十七世纪是历史变体(alterity)和当代本体(identity)之间、文化差异与文化在场之间的汇合点”[2],这一“早期现代”是西方重要的历史时段,是现代政治的源头,联系着现代文明和社会秩序。文艺复兴文学作为早期现代社会生活的形象画卷,展示了今天文明秩序的重要方面在十七世纪的萌芽状态。文化诗学通过发掘被压抑的非正统、非主流、非中心的边缘性文化因素,揭示历史与主体之间、历史与文学之间如何相互建构,可以进而追问现代文明秩序的起源、形成以及维系机制,反思由此而建立起来的价值标准和思维原则,质疑已有的宏大历史叙事模式,重新审视今日一切的合法性。选择以莎士比亚为代表的历史文本,阅读研究这些文本,追踪这些文本与历史如何互动,本身就具有现实的镜鉴意义。“如果文艺复兴是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的开始,那么,任何对文艺复兴的批评阅读就也是一种对当下的批判(和认同)”[4]。

文化诗学如何批判或认同资本主义与现代性,其中体现何种政治意识与政治倾向,需要从文化诗学的整体,主要通过对其权力主题和权力话语分析方法,以及由此演绎而来的文学的政治功能论的阐发,才能得到较为清楚的说明。

二、文学政治功能论及其权力主导

文化诗学的权力观及权力话语分析方法来源于福柯。福柯反对传统的权力即禁止人们做某事的支配性力量的说法,认为权力并非仅仅表征为权力主体对他人的支配现象,也并非仅仅表征为权力主体与被支配对象之间的力量差异。本质上说,不存在行使权力的主体,个人只是运载权力的介质,并为权力所规约和塑造。如果说有主体存在,那么权力本身即是主体。权力是力量的一种网络关系,并通过网络组织运行和实施。从其运作的方向看,它并非一定从最高统治者发出,而是弥散于整个社会生活的各个向度和各个层面,也就是说,在权力关系上,基于支配与被支配关系的二元对立的普遍模式是不存在的。权力在各领域、各层面之间穿行,渗透到整个社会文化机体,特别是话语领域,使话语成为权力的话语实践。话语于是不再是思想的自由表达,而只体现权力关系。权力按照某些程序对话语进行控制、筛选、组织,作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话语的实践活动。

权力不仅存在于法院、教会、家庭、殖民扩张等体制化的社会领域,也“散漫地存在于意识形态的意义系统、特定的表述方式、反复使用的叙述结构之中”[5]。文学话语作为审美类型的话语,也必然成为权力的运作场所。文学话语实践的表达对象与表达形式,展示出权力在其中运作的踪迹。意见纷争、正统观念和颠覆冲动的较量,甚至利益争斗等等矛盾冲突,裹挟于艺术形式,构成文学话语的基本内容。例如,格林布拉特分析奥赛罗的心理与语言,认为奥赛罗的这一切“与基督教正统没有产生任何公开的‘抵触’,但是每个词所透露出的强烈情欲却使人感到与正统之间的张力。这种张力……表明基督教教义在性欲问题上的殖民权力,这种权力此时恰好通过其固有的局限性显现出来。也就是说,我们在这个短暂的瞬间瞥见了基督教正统的‘权力界限’,其控制能力达到极度的紧张状态,以及其霸权被激情瓦解的潜在可能性”[6]。其实特定时代占统治地位的话语,作为权力的话语实践,在文学文本中总是能够有效地控制、同化和消解非主流话语对它的侵蚀、威胁、抗争,并利用非主流话语来加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与它所维护的社会秩序。只是因为权力的话语实践并不是以强制的形式进行压迫,而是以愉悦的方式暗度陈仓,所以权力的这种操控往往不但无迹可求,而且让人乐见其成。它既显示了权力运作的高超艺术,也显示了权力在文学话语实践中的主导地位。

格林布拉特正是运用这种权力观念,结合趣闻逸事的文献资料,分析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文本,特别是莎士比亚的戏剧,诸如《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等历史剧,而从中提炼出文学的政治功能论,即颠覆与抑制的理论的。

颠覆是指对代表统治秩序的意识形态提出质疑与否定,而抑制则是对这种颠覆力量的控制与含纳,它们是莎士比亚的剧作《亨利四世》中哈尔王的统治手段。格林布拉特认为:“莎士比亚戏剧主要地,而且反复地涉及到颠覆和无序的产生以及对它们的抑制”[7]。统治权力为了长治久安而编造了意识形态,大众对该统治权力的意识形态进行颠覆,统治权力又对那些明显颠覆的力量实行抑制,这是统治权力运作的公认法则,也是权力统治得以维持的秘密所在。不过主导权力与其对立的明显的颠覆力量的关系,并非直截了当的对抗,而是表现得更为复杂。主导权力不仅设法抑制反抗力量,而且实际上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意制造颠覆因素,并积极地把这种颠覆力量作为自身权力建构的基础。不但如此,权力可以令对立面为我所用,使颠覆与抑制呈现出多向度的关系。多利莫尔给格林布拉特补充了“征用”的概念,以强调颠覆与对颠覆的抑制的关系的复杂性。权力可以出于自己的目的征用颠覆力量,以便为权力的使用提供正当的理由,反过来,颠覆力量也可以征用占统治地位的话语并在此过程中使之变得面目全非[1]。

颠覆与抑制发生于文学文本内部不同话语之间,也发生于文学话语与非文学话语之间。文学文本作为权力的审美话语实践,是颠覆与抑制的竞技场,各种力量在其中胶着对抗。但总的来说,统治权力使这种复杂关系趋于简单,颠覆与抑制的此消彼长最后变成抑制的一股独大。抑制主导颠覆的程度与范围,并尽力收编颠覆因素于主流意识形态,以避免危及统治秩序。抑制是权力的目的,颠覆则成了权力掌控下实现抑制的手段。“颠覆性的声音产生于对秩序的确保,并被后者有力地表达出来。但这种颠覆性的声音并不侵蚀秩序的根基”[7]。颠覆正是权力的产物,而权力贯穿了文学。文学用颠覆性的声音向历史挑战,反抗现有秩序和准则,但恰恰正是这种挑战和反抗,使现有秩序和准则变得更为稳固。文学在与历史话语形成共振的同时,它终于成了共谋。显而易见,这是格林布拉特不愿看到的,但权力主导的逻辑就是如此。

颠覆与抑制的文学功能论在形式主义片面强调审美功能半个多世纪的情况下,给文学批评理论确实带来了清新之风,让人耳目一新。文化诗学也十分宽泛地使用权力、颠覆、抑制等概念,不但把它们从传统的政治学内涵泛化为文化学、社会学意义的内涵,而且充分考虑到权力运作、颠覆与抑制关系的复杂性,特别是注意到对立的政治功能可以相互渗透和相互转化,但将文学的政治功能归结为颠覆与抑制,仍然是简单化、片面化的。蒙特罗斯认为:“抑制和颠覆的对立是如此简单化、极端化和非动态性,以至很少具有、或根本不具有概念价值”[8]。确实,颠覆与抑制的理论忽视了文学参与政治运作的复杂性,难以恰当地概括文学与政治多方式、多维度互动的复杂事实。正是这种简单化、片面化的做法,恰好反映出文化诗学将政治理解为简单化、极端化的二极对抗这样一种政治意识。

三、权力话语分析方法的政治问题

文化诗学运用权力理论所作的审美话语分析应该说有其合理独到之处,它揭示了审美文化并非是现实的艺术自治的飞地,而是艺术性与政治性互相渗透结合的产物,揭示了不同的社会力量在审美话语领域的对抗,以及这种对抗是“极复杂的支持、破坏和利用化解过程的不断交错和演化”[9]。这都是值得肯定的。但是文化诗学也带来了严重后果。且不说由于“它坚持一个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力的无所不在和不可避免,致使它很少能注意到历史的具体性和复杂性”[10],因而忽视文学的生动与形象问题,单就其运用权力话语分析方法于审美话语,致使无所不在和不可避免的权力凌驾于一切之上本身而言,可以发现文化诗学在批评实践的展开和批评理论的建构中,其预设的政治意识与政治倾向是值得关注的。

将文化诗学对蒂利亚德的著作《伊莉莎白时代的世界图景》(1943)的激烈批评作一介绍,可以清楚看出文化诗学对权力概念和独白性权力话语的偏爱。蒂利亚德广征博引各种文献,勾画出当时的社会文化结构,证明伊莉莎白时代普遍存在一种秩序的观念,并以此来解释文学文本的含义。文化诗学强烈反对蒂利亚德的这种做法,认为蒂利亚德出于解释文本含义的需要,而将自己所揭示的,贯串他笔下伊莉莎白时代的秩序观念,误认为是全社会的共识,而其实那只是统治者为掩盖混乱动荡的社会现实,维护社会文化秩序并使之合法化的手段。因此,这种秩序观念不能作为解释文本含义的依据,而只能作为意识形态,被视作暗中有力地制约文本形成过程,并再通过文本回流社会,强化现有社会文化秩序的力量。

文化诗学的权力话语分析因此与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观念勾连在一起。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不仅仅是为统治合法化辩护的思想体系,作为真实地存在的“虚假意识”,它更是一种基本的社会力量。后期阿尔都塞提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特殊的国家机器,这种国家机器与“暴力的”镇压性国家机器相比,主要“以意识形态方式”起作用,执行其国家职能。对于文学而言,统治权力借助意识形态以非强制的审美方式实现其控制,因而权力在文学中让人感觉到熟悉的和可以接受的。受阿尔都塞影响,文化诗学视意识形态为一种真实的社会存在和统治权力,是社会秩序的辩护者并作为社会秩序的一部分而存在,视文学为意识形态的审美反映,也是意识形态的审美创造。

因此,在统治与被统治、颠覆与抑制、秩序与个人、权力与服从等等二元对立的情况下,格林布拉特说出这样的话,也就不奇怪了:“戏剧按统治者的意图不断固定我们个人的生活体验模式,而且在我们不自觉的愉悦中不断促动我们去加固这种体验模式”[7]。在前现代的或称早期现代的文艺复兴时期,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二元对立划分,似乎是可以接受的,甚至认为戏剧加固我们的体验模式也未尝不可,但认为戏剧不断加固被统治者个人的生活体验模式是按统治者的意图进行的,那未免太夸大其辞了。更成问题的是,格林布拉特是要将文艺复兴文学研究这个特殊,提升到文化诗学这样一个普适的理论高度的,他通过文学话语领域的早期资本主义及其现代性的研究,来审视现代文化的构成及其秩序起源,从而来展开文化批评与政治批评。但他那种从阿尔都塞和福柯那里来的思维模式与政治意识,使他忽视现代、后现代文学话语实践与现代、后现代社会最基本的事实,那就是非等级、非对立的平面世界。在这样一个平面世界,矛盾冲突当然是存在的,但要说文学在发挥颠覆与抑制的功能,或者说文学的政治功能只是颠覆与抑制,那纯属无稽之谈。

从根本上说,权力话语分析及其连带的意识形态问题和文学政治功能论,涉及到格林布拉特对于资本主义与现代性的认识与评价,体现着文化诗学的政治意识与政治倾向。

格林布拉特在其介绍文化诗学概要的《通向一种文化诗学》的著名演讲中,阐述了他与詹姆森和利奥塔对于资本主义认识的不同。詹姆森认为资本主义话语的“功能性的区分”都是虚伪的,话语领域诸如“历史”与“个人”、“政治”与“诗学”等的这种划分完全应予取消,如此方能揭露资本主义艺术独立的欺骗性;而利奥塔则立足于后结构主义立场,认为资本主义追求一种垄断式的独白话语,因此他要拆解独白话语的统一,戳穿独白话语统一的欺骗性。格林布拉特指出:“詹姆森为了揭露一个独立的艺术领域的欺骗性,为了提倡一切话语的真实结合,从话语领域划分的虚伪性这一根本问题上发现了资本主义;而利奥塔为了提倡将一切话语进行区分,为了揭露独白话语统一性中的欺骗性,从话语领域的结合的虚伪性这一根本问题上发现了资本主义。”而格林布拉特的认识居于两者之间:“资本主义既不会产生那种一切话语都能共处其中、也不会产生那种一切话语都截然孤立或断断续续的政治制度,而只会产生一些趋于区分的冲动与趋于独白话语组织的冲动在其中同时发生作用,或至少是急速振摆,使人以为在同时作用的政治制度”[11]。

急速振摆,或区分与独白话语组织的同时作用,就是在权力规制之下不同话语实践既彼此相对独立,又相互交通叠合,就是格林布拉特反复所说的社会能量的“流通”。如此,政治与诗学,个人与历史,意识形态与文学审美等等,凭借“协商”和“交换”的话语实践策略,建构起折中于詹姆森和利奥塔的资本主义的话语实践体系。格林布拉特认为从16世纪起一直到现在,“资本主义已经在确立不同话语领域与消解这些话语领域之间成功有效地振摆”,并且认为“这才形成资本主义所独有的力量”[11]。

姑不论三种说法正确与否,单就观点的鲜明而言,詹姆森和利奥塔都有自己明确的批判态度。要说两人正因为态度鲜明而陷入非此即彼的绝对化境地,陷入理论对历史的削足适履,那么,强调“振摆”与“流通”的格林布拉特,看资本主义的早期文学,其政治功能何以只是颠覆与抑制呢?是的,格林布拉特的上述说法是针对不同话语领域的关系而言的,但它从根本上牵涉到话语的不同性质,及其背后的权力问题,更深一层次,还牵涉到资本主义的本质。如果文学的政治功能真的只是权力操纵下的颠覆与抑制,那么这样一种资本主义,肯定像利奥塔所说的,本质上、总体上是“统一性”的,其话语必定是一种垄断式的独白话语。“振摆”与“流通”发生在垄断式的独白话语的不同话语领域之间,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说法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承认资本主义在本质上、总体上不是“统一性”的,不同话语具有不同性质,“振摆”与“流通”发生在不同性质的话语之间,而不同性质的话语之间存在一种讨价还价式的“协商”,那么,文学的政治功能何以只是颠覆与抑制呢?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旧”的历史观、前现代的政治意识及政治倾向的残余。

四、文化诗学留下的教训与启示

对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的批判,如果只是把人们引导到资本主义的权力的狡计和对文学的控制,引导到现代性就如商业贸易那样只不过是一种无休无止的谈判、交换、流通之类的运动,而不能给出符合现代价值立场的价值评判,那么,这样的批判从方向上看就是有问题的。

文化诗学只看重权力,无视基于无论是自然法则还是政治法则的个体权利,和由这权利呼喊出来的个体声音,因而不能看到文学超越意识形态的独立性,不能看到文学在改良社会秩序、参与历史的塑造过程中所起的积极作用,不能看到政治文明和文明发展的实质何在。文化诗学把文学视作一种意识形态,视作权力话语的产物及其审美化呈现,并以此为前提将文学的政治功能概括为颠覆与抑制,从根本上看是将文学界定为屈从权力,维护现有社会秩序的消极保守力量。这样的诗学姑且不论其是否尊重现代文明秩序中的文学事实,就批评的价值关怀而言,那也是一种不可忽视的缺陷。

由此而来的问题是,文学的知识体系,广而言之,人文科学的知识体系,其合法性何在?客观的立场,科学主义的态度,难道就是它的全部?不涉价值立场,甚至在貌似客观中立的知识系统中蕴含着反人文主义立场和陈旧的政治意识与政治倾向,那么其人文性和人文理想何在?文化诗学的问题或许可以部分归因于福柯的不幸,因为福柯的一生为“对控制表现出的偏执狂倾向[12]”所控制,而福柯的人之死的说法与权力话语分析方法广为传播和应用,应该归因于什么呢?

文化诗学崛起的初期,正是福柯临近死亡的最后几年。由于人生的变故,福柯的思想大变。他试图告别过去,另起炉灶建立主观主义的伦理学,“该伦理学的内容是:为了表达主体的自由,人们要选择自己的不可替代的生活方式。福柯经历了蜕变,最终回归到他在思考之初反对的东西:即人和自由,人要自己设计生命,去对抗权力结构,去对抗作为不定代词的匿名的‘人’”[12]。

福柯的蜕变与回归,对文化诗学、对人文科学应该有所启示。

[1]乔·多利莫尔.莎士比亚,文化唯物主义与新历史主义[A].2000年度新译西方文论选[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230-231,241-242.

[2]菲尔皮林.“文化诗学”与“文化唯物主义”:文艺复兴研究中的两种新历史主义[A].2000年度新译西方文论选[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1.202,200-201,201.

[3]王岳川.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170.

[4]Claire Colebrook.New Literary Histories[M].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7.200.

[5] Stephen Greenblatt.Renaissance Self-Fashtion:from More to Shakespear[M].Chicage:The University of Chicage,1980.6.

[6]格林布拉特.权力的即兴运作[A].二十世纪西方文论[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406.

[7]Stephen Greenblatt.Shakespearean Negotiation[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8.40,52,17.

[8]杨正润.文学的“颠覆”和“抑制”——新历史主义的文学功能论和意识形态论述评[J].外国文学评论,1994.3.

[9]徐贲.新历史主义批评和文艺复兴文学研究[J].文艺研究,1993.3.

[10] John Bronnigan.New Historicism and Cultural Materialism[M].New York:Macmillan Press Ltd,1998.9.

[11]格林布拉特.通向一种文化诗学[A].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6-7,9.

[12]英格博格·布劳耶尔,等.通往生活艺术的伦理学——福柯的话语、权力和存在[A].法意哲学家圆桌[C].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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