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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务

2012-12-22刁斗

天涯 2012年5期
关键词:小凤老大哥大平

刁斗

公务

刁斗

前边

前边的立式穿衣镜镶在墙上,细、窄、瘦、陡,高度与宽度不合比例,有违人们感觉习惯中的恰当尺码,像因陋就简的残次产品。它不残次。它那种无视黄金分割率的比例误差,是刻意的追求,与镜面主体的构成风格不仅协调,其失当的比例,还是构成镜面主体风格的元素之一。作为一面设计考究的时尚穿衣镜,它的工艺价值不逊于使用价值。从镜子边际往内里看,它并非一个浑然的整体,而是重叠着上下两个层次,这多少让人有点惊异;可从内里往边际看,它那两块摞在一起的双色玻璃,竟啮咬得那么自然,仿佛过渡都不存在,彼此交错时必然生成的凸凹痕迹,只是一抹可以忽略不计的乌有线条,这更令人惊异。似乎唯有颜色区分了它们。下层衬底大出一圈,是块标准的长方体玻璃,黝黑,厚重,被特意打磨出一种拙朴的粗糙。也能照人,但得细看,并且细看时,它也只反映人的大体轮廓,还得光线充足角度适宜。而微微起鼓的上层镜片,则剔透得仿佛并非实体,光感强亮度柔,映照效果深入确切,对于映照物,还有种紧致其形态的美化功能。它呈现为舒展的S造型,像条扭曲的蟒蛇匍匐前行时,被截取了身体最浑圆的一段。这时,那段不完整的蟒蛇正缓缓蠕动,大概不甘心身体残缺,欲找回已然丢失的其他部分,再连缀起来。这样的发现让王法吃惊,他纵身坐起屏住呼吸,一个劲地眨巴眼睛。还连得上吗?竟连上了。在他的注视中,那“S”的上边有了脖子和头,“S”的下边有了大腿和脚,片断的蟒蛇,蠕动成了全须全尾的完整的女人,蠕动成了小凤。

你吓死我了。王法嘟哝一声,翻身下床大口喘息,像一气爬了二十层楼梯。他现在就身处于二十层楼上,三小时前,他乘首班公交车来这里时,是坐电梯上二十楼的。他穿扔在床角椅子上的裤衩袜子。

怎么了?小凤扭头,目光离开镜子里的自己,向床边移。转移目光,她动动脖子就可以了,不必破坏身体的S造型。也破坏不了,身体的形状天然生成。她双手仍然倒勾在背后,扣系胸罩上密集的金属挂钩,问话时她手指停了下来,像威胁王法:他不解释清楚什么吓到了他,她就不再演示灵活的指法。王法对小凤指法的灵活深有心得,甚为依恋。不论干什么,小凤的指法都快慢适度,都娴熟轻巧,像鸟的羽毛抚摸空气。王法喜欢飞鸟掠过身体的感觉,喜欢作为空气,接受羽毛抚摸。他肌肤的酥痒,他神经的欣快,他心脏和血脉的欢乐舒畅,都离不开小凤灵活的指法,与指法的灵活。他自己也有指法,但不够灵活,即使灵活,施加于自身时也味同嚼蜡。小凤正在对付的挂钩超过十个,王法曾多次施展指法帮她扣系,或者解开——主要是解开,但没数过它们具体有多少。小凤下身的三角裤也刚穿上,有一半还没完全拉好,蕾丝边缘被卷得鼓溜溜的,像一条纤细的小蛇,正沿着鼓溜溜的屁股斜向攀爬。哼,笑话我胖?

小凤的确偏胖,但颀长的穿衣镜让她匀称健美。

又敏感了。王法上前,从后边搂小凤。我说一百遍了,我搂我的女人时,是搂生机勃勃的肉,不是搂嶙峋的骨头。王法把头埋进小凤肩窝,抵住她肩头摩擦牙齿,没与镜子里的眼睛对视,也就没能知道——也是不想知道,那眼睛里眨动的是满意还是怀疑。

王法的搂抱有固定作用。蟒蛇般的穿衣镜不蠕动了,不再试图连缀已然丢失的身体段落,只安静地,攀附在房门和挂衣架间青草茵茵的墙壁纸上,像等待蜕皮。它右侧的房门计有两道,外边是铁质防盗门,深栗子皮色,里边的普通木门刷奶白油漆。金属挂衣架只有一条,黑色,但从中又探出几条长短不一的可伸缩挂钩,那种参差的造型不仅美观,还很实用,能替不同重量的衣物分别服务。此时里外两道房门都死死地关着,隔音,给人以安全感;而挂满衣服的衣架则错落开枝杈,花花绿绿地,搭建成一面华而不实的装饰性屏风,对于镜子所折射的情趣情调以及情感情欲,有催情作用。

我眯瞪着了,你在我梦里变成了蟒蛇。王法没说他不是在梦中看到了蟒蛇,也没说镜子。他让身体所有能靠住小凤身体的部位都贴紧小凤,以腰为轴顺时针擦蹭。他自己也成了一条蠕动的蟒蛇。

我就是蛇,是缠你一辈子的大蟒蛇。小凤背在后边的手沿背部下滑,在屁股与腰交接的地方,握住了王法裤衩前端的尖锐与强硬。羞,还没满足?

王法把横向的身体擦蹭修改为前后的身体撞击。你不让我真放进去,我就永远没法满足。

再坚持几天老公。下礼拜你就正式上班了,一上班你就能办上工作证了。我要把你拿到工作证的日子,作为咱俩第一次的日子,以后纪念起来……

王法的热情开始回落。你呀——好像你的做爱对象,只能是某个日子,或某个证件,而不是我这个鲜活的人……

老公——

没事没事我不怪你,我理解。人嘛,尤其女人,总会有点荒谬的念头或者逻辑。我不明白的是,要是这回我又没考上,明年后年,总考不上,总没个公务员的工作证当金字招牌,那是不是,我们就永远不能做爱——是正式的,手淫口交不算。王法松开小凤去穿裤子。但他口气轻松,脸带微笑,看不出他翻检陈年老账是为了清算。你设定的我们分手的期限是什么时候?

我也说过一百遍了。小凤仔细观察过王法,口气声调也都轻松,但轻松之外还有郑重。我会等到你三十岁,逼到你三十岁,折磨到你三十岁,如果三十岁了你还没考上,我就破釜沉舟跟爸妈摊牌,跟他们断绝关系也嫁给你。我永远不会跟你分手,如果你想分手——哼,我就跟你拼命。小凤的最后一句是玩笑话,至少玩笑的成分占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是认真的。王法的感觉不会有误,小凤虽然不肯与他正式做爱,但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你可真狠!我要一直考不上,从现在算,也还得禁欲两年半呢——操,你是要憋死我呀。

嘻嘻不会的,你那么有才华,去年没考上只是命不好,赶上了后台那么硬的竞争对手。

哼,今年没考上我也不等三十岁,我强奸你!

哇,那我一定先预备上贞操带,铁裤衩,护阴锁……

真是奇了怪了,你从小到大生活的环境,难道是修道院尼姑庵?可修女尼姑也从来都不乏养孩子的呀。你到底受的是什么教育?你这么扭曲异化,像你爸还是像你妈……

小凤不再回话,重新模仿蟒蛇,让S形的身体在穿衣镜里抽搐般蠕动。她的表情和动作都舞台化,性感、风骚、妖媚、淫荡,像主营卖身业余卖艺的草台班子演员跳脱衣舞。她跳的是“穿衣舞”。

别臭美了,快穿!王法在厨房嚼着什么喊。九点半了,蔡猛的车马上到了。

中间

中间那条小路是隐蔽的陷阱,掉进去后才能知道。现在他们就掉了进去,想原路回返已不可能。首先,这是单行道,进口处高悬着监视探头,那只傻愣愣地大睁着的独眼固执而迂腐,一旦成了它眼中钉,倒不是没法更改它忠诚的记录,但麻烦的程度会让人宁可挨罚;其次,好几辆跟在他们后边的车也进了圈套,已封死了陷阱入口,还封得乱七八糟毫无规矩,即使他们敢挑战监视探头,也没法擂响挑战的鼙鼓。

也有声音响成一片。几乎所有掉进陷阱的汽车都在鸣笛,长腔短调像哭天抢地,但明显的,这不是挑战的鼙鼓声而是告饶的哀求声:放我们过去吧。蔡猛没鸣笛,既没挑战也没哀求。他摘下安全带,点支烟,下车去看前边的情形。其实不下车,只把脑袋探出车窗,前边的情形也能了然。王法就是这么干的,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他只把脑袋伸出车窗往前张望,没开门下车。他不是嫌摘安全带麻烦。他没系安全带。

要不你下车往单位走吧,反正不远了。看这阵势,一时半会不能放行。王法没回头,像对窗外说话,顶多算是自言自语。整条小路不算很长,他们的黑奥迪又处于壅塞车流的中间位置,陷阱出口处那几个截道的警察,和帮警察截道的一条横向拉开的黄色禁行标志带,一直在王法眼前飞蝇般跳动。

对不起,小凤在后边说,我不是为了让蔡哥送我,我是想和你多待一会。

我没怨你。又不是你非要上来,是他非送你。他又不走两边的大道非走这小道,他是自找。

王法你这么快就有变化了?

变化?我变什么化?

昨天之前,也就是你的公示期截止之前,你说话并不阴阳怪气。可从今早开始,你就官升脾气长了……

瞎说!王法这回回头看小凤了,但眼神闪烁。你拿我开心……小凤没接纳他闪烁的眼神,和和解的意向,已把视线转向车外。王法尴尬,把眼神和声音一并收回,迟疑一下,坐正了身子,再迟疑一下,打开车门片腿下车。他的一只脚刚刚落地,就多少有点困惑地看到,在杂沓车流的缝隙之中,有两个警察正凶巴巴地看他,并以他为目标迂回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趟河,左一腿右一腿如同练功的人跳跃在梅花桩上。王法不是因警察而困惑,是困惑警察与蔡猛的关系。他能明显看出,那两个警察是蔡猛的尾巴。

警察也有尊严,同样明显的,是他们不希望有人看出他们是蔡猛的尾巴。他们刻意与蔡猛拉开些距离,时走时停,骂骂咧咧,不断夸张地拔出警棍,冲身旁颜色不同造型各异的障碍物们比比划划。就好像,他们的任务不只是在陷阱出口处布哨设卡,也包括潜入这混乱的车流中整肃秩序。这不可能。如果他们也想到过这条小马路的堵塞问题,数分钟前,也就是布设哨卡之初,就应该把禁行区域的进口边界前移几十米,让此时抛锚在这里的倒霉车辆,能在掉进这个本来可以不成为陷阱的陷阱里之前,提早驶上小马路两侧的宽阔大道。可这时陷阱已经竣工,再行拆除太困难了。如此,那两个怒气冲冲的警察也就成了两个平庸的乐队指挥,对乐队演奏中的荒腔走板无计可施,只能疯狂地挥舞着指挥棒发泄不满;又成了两个驾驭能力低下的牧人,被受惊马群的狼奔豕突搞得手足无措,只能徒劳地甩动着套马杆虚应故事。这时蔡猛来到了车边,示意王法上车。王法想问句什么没敢开口。蔡猛像那两个警察一样怒气冲冲,还把手里的方向盘当成警棍,当成对付乐队的指挥棒和对付马群的套马杆。蔡猛竟如警察般怒气冲冲,这让王法更困惑了。王法顺从地关好车门,像为讨好蔡猛,还模仿着他,把自己也捆进安全带里。副驾驶一侧的安全带肯定没人用过,王法拽它,使了挺大的劲。黑色奥迪缓缓启动,在两个警察的引导下,前蹭后拱左辗右磨。最初,它前后左右的其他车辆都吃醋、眼气、不合作,通过车鸣笛和人叫喊发表意见,意思是:既然大家一块落难,就该同生共死,凭什么让你先得解放,还搬来警察狐假虎威。平均主义思想让他们狭隘,陷阱制造者警察的保驾护航让他们嫉妒。但他们终究顺从惯了,尤其在警察面前。警察是参与制造顺从的主要力量。很快,他们就成为划一的乐队和驯良的马了,还以自己的顺从,反证了充当蔡猛尾巴的两个警察不是平庸的指挥和低能的牧人。非常神奇,转瞬的工夫,两个警察就在没有空间的空间里拓出了空间,引着黑奥迪蹒跚过关,一点点挪上人行道,再一点点挪下人行道,最终抵达了陷阱出口。在陷阱出口,所有截道警察和帮警察截道的黄色禁行标志带以及硬塑隔离墩都没找麻烦。蔡猛没停车表示谢意,只短促地按两下喇叭,就驶上了宽阔但没有行人和车辆的中央大街。王法愣一下,认为蔡猛失礼,觉得就这么走了有点对不住那两个解放了他们的辛苦警察。他忙按下车窗回头摆手。两个警察站得不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这边,似乎正回味他们解放黑奥迪的千辛万苦。王法大声说谢谢再见。两个警察能看见王法手势,也能听到他说什么,但他们像没看见没听到那样毫无反应。他们僵硬,与他们脚下设置障碍的硬塑隔离墩仿若同类。

甭搭理这些蠢货,是蔡猛对王法的礼貌做出了反应,领导飞机顶多刚落地,路过这里总得十一点吧,可他们现在就封道,还他妈把人封死胡同里。

对不起蔡大哥,小凤说,不送我就好了,你们直接出城就不能被堵。

别这么说小凤,跟你无关,是没有他们这么干的。蔡猛骂一句,又笑了,把四个车窗都打开一半。也挺好,检阅一样,那么多人傻呵呵地夹道看你,爽呀!哈,挥手致意,假装他们在欢迎咱。

警察怎么就放咱走了呢?蔡大哥认识他们头头?

不认识,连蒙带唬呗。我拿工作证给他们看,说我有重要任务,就跟今天接的领导有关——这是机密,他们除了头,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封道。

是来领导了不是开两会呀?静场好一会后,一直检阅车窗外被截行人的王法突然扭头,接着蔡猛小凤的前一节对话插了一句,那种滞后的惊讶特别突兀,像领带扎在毛线衣上。要开两会,就得一个礼拜天天封道……王法的话,被从后边悄悄捅他的小凤打断了。他看小凤,见小凤皱眉。唔?他满脸疑惑地问,把小凤秘密的不满公开化了。

从前边那个红绿灯往左拐,停哪都行。小凤不理王法对蔡猛说话。

我知道,岐山路吗。蔡猛把车开下清静的中央大街,拐到挤满人车的岐山路上,挣扎着靠边停了下来。他看道边的一个大院和大院里的大楼。王法也慢半拍地扭头去看。

小凤下车,招手,说谢谢再见麻烦你了。是冲蔡猛招和说的。对王法她只看一眼,还似看非看,然后转身融入被堵在中央大街之外的人群之中。所有被堵的人都无所事事,包括堵人的警察,因无所事事,他们就特别整齐和认真地,看仿佛从天而降到他们中间的他们,看黑奥迪的前后车牌,看脸色羞红步态妖娆的小凤,看茶色车窗里模模糊糊的王法和蔡猛。车又往前走了一段,走到怒江街没往北拐,没往出城的方向拐,而是拐向了与出城方向相反的南侧。王法看蔡猛,蔡猛解释,先去汇宝花园,接个记者朋友,顿一下,又补充道,他/她昨晚忽然找我,要搭咱车去尚德采访。王法“唔”一声,虽然没什么过硬的理由,但觉得,那搭车的记者一定是女人,是“她”。他进而想,如果蔡猛以英语解释,“she”和“he”就不会混淆“她”与“他”了。那么,他继续想,一种语言分男女时,是含糊“她”“他”好一点呢,还是明确“she”“he”更妥当些?

蔡猛介绍罗盈盈时,王法已坐到方向盘前,正别扭地翘起一半屁股,绑牢凉爽的麻布座垫。此前,他刚把朝南的车头调过来面北。罗盈盈是个爽朗的姑娘,动作利落,王法想起身下车,她没让,不光使劲按住车门,还通过开着的车窗按王法肩膀。按王法肩膀的是她左手,无名指上戴枚戒指,戒指中间,亮晶晶地镶了个东西,那东西牵引着一束阳光。阳光、戒指、罗盈盈,都精致小巧。

你别动别动,我们也算老朋友呢,他常提你。罗盈盈说“他”时没看蔡猛。他对你评价可高了,说你是他历届研究生师兄弟里最有才的。

哪里哪里。不是不是。王法急扯白脸地加以否认,像在辩诬。

他说你是八零后里,为数极少的有社会责任感的理想主义者。

蔡哥,王法回头看蔡猛,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这年头,说谁有社会责任感是笑话谁,再加上理想主义,就骂人啦!蔡猛已把罗盈盈的拉杆包放后备厢里,笑吟吟地坐到后排座上,好像罗盈盈夸王法和王法不好意思都与他无关。蔡哥才真有才,他们那代人,至少能读到研究生的,差不多个个才华横溢。去年我们导师六十六大寿,我们师兄弟去了近三十人,导师说,你们呀,即使考上博士的,与蔡猛他们比也就算本科毕业。对不蔡哥?

哈,老爷子那是激将你们年轻人呢。蔡猛叫罗盈盈上车。其实哪代人都有有才的也有笨蛋,还与学历基本无关——像盈盈,念中学时就发表过小说,崇拜张爱玲,要没学法律学了中文,一直写……

王法说那可哎呀真是,同时把车开下便道,汇入怒江街的车流之中。他听到身后蔡猛嘻嘻地笑,小声说服了,好像还躲闪。可能罗盈盈为阻止他提小说和张爱玲掐了他胳膊,或者腰,或者大腿,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前边十字路口黄灯跳动,王法踩油门赶在信号变红前闯了过去。这是他这次出任驾驶员以来,抢的第一个信号。他有些紧张,需要精力集中,就没多想身后的罗盈盈可能掐了蔡猛的什么部位。

越往北开路面越清静,车也越规矩,待绕个转盘往西去时,基本就没车乱变道了。这中间,小凤来过一个短信,王法利用等红灯时溜了一眼。小凤说,老公上路了吧?请再次为因送我而挨堵一事向蔡哥致歉,下边是个括号,说如你开车就不用回,注意安全。王法还是回了,回个“好开车呢”。这一早上,他与小凤两度小小地摩擦,他觉得应该往回找找。他还想,一会有空,要再写个短信,告诉小凤不必歉疚,因为蔡猛要去汇宝花园接个记者,不能不走中央大街,而送她只是顺道的事。王法没想好的是,是否该暗示甚至明示小凤,蔡猛有个当记者的情人叫罗盈盈,与他俩同龄。他初步决定不提这茬。他把车速控制在五六十迈,超过别的车也被别的车超过。蔡猛问他没问题吧,要水不,他答不渴没有问题。蔡猛就自己悠闲抽烟。他身旁的罗盈盈,继王法之后,也接个短信再回短信,然后又接一个又回一个又接一个。是她看信回信期间,蔡猛与王法说话并点烟的。而继蔡猛说话以后,罗盈盈也开了次口,说晏阳初。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王法听到。王法就又打算回句什么,因为他认为,像蔡猛一样,罗盈盈的话也是对他说的,可能,为避免因她存在他有所不适,她想引他说点什么。王法心里热了一下。倒不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与他说话他就拿捏不住,而是罗盈盈选的话题让他感动:它证明罗盈盈不仅懂尊重人,也会尊重人;还能证明罗盈盈说蔡猛“常提”他不光是客套,也是实情。一般人不该知道晏阳初,没理由知道,但罗盈盈却知道,只能是听蔡猛说的。而蔡猛对晏阳初没特殊兴趣,所以,他给罗盈盈讲晏阳初,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为王法的社会责任感与理想主义找论据时,说了王法是晏阳初信徒。显然,是罗盈盈记住了闲聊天时蔡猛嘲笑或赞美王法的片言只语,才信手拈来了这个交流的由头。感动之余,王法认为,如果真以晏阳初作交流由头,他也应该掩饰感动,先以自嘲的口吻说,他早看明白了,不光他,包括晏阳初,对启蒙的理解都太幼稚。之后,视罗盈盈尤其是蔡猛的反馈态度,再决定是否陈述他的教育理念……这样略微地设计一下,王法才又慢半拍地,对罗盈盈做出呼应。他淡淡一笑,随便地说,啊,你是说那个平民教育家——但王法的话没变成声音。他张嘴之前的最后一瞬,猛然意识到,罗盈盈其实是自言自语。可晏阳初,这名字适合当口诀吗?他忙瞟后视镜。瞟完心里咚咚直跳,直视前方专心开车。他庆幸他没贸然接话,更庆幸的是,后边的两人都没看他,也没看横在他脑袋右上方的扁长后视镜。他险些被人视为无聊。后边的两人倒没亲热,可没亲热,通过镜子看人也不好呀,也像偷窥呀。蔡猛正盯着窗外认真抽烟,没拿烟的左手支着前座,搭出一条悬空的横梁;罗盈盈的头,正有些歪斜地枕着那横梁,随着汽车的间或颠簸微微摇晃。可是,那头上眼睛里的视线并不摇晃,而是固定地压向前座椅背偏下的地方——她视线尽头,肯定有她的双手和手机,它们及她的大部分身体,没能收入后视镜里。王法为自己自作多情的感动感到羞愧,他已意识到,刚才罗盈盈那句潦草的、含糊的、不标准也不端庄的“晏阳初”,与晏阳初的读音一点不像,而像——像严养书?他猜对了。很快他将明确地知道,罗盈盈叨咕的正是严养书,还不是叨咕给他而是给蔡猛的。因为,罗盈盈叨咕过晏阳初/严养书后,蔡猛曾潦草地、含糊地、不标准也不端庄地,通过鼻孔“唔”了一声。

从八岁到十八岁,她印象中,爸妈只热衷于两件事情:日复一日地吵架,夜复一夜地性交。肯定不光这两件事,也干别的,但她印象中,除了下地干活,除了去村里开会,除了家里来邻居做客或他们出去串门,除了爸爸打麻将或妈妈回娘家,他们的确只做这两件事。他们吵架和性交时,基本不当她面——家里有两间破败的土房和一间灶屋——多么迫不及待地需要吵和交时,也能想到回自己房间,以避开她,及后来出生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如果这算美德值得赞扬,那这美德属于妈妈;爸爸值得赞扬的地方是,除了吵架和性交这两件事,都服从妈妈。妈妈比爸爸文明,认为吵架和性交都不是好事,而不好的事,不应该让孩子看到。或许与此有关,她记忆方式的建立也很特别:最深入地刻进她脑海的,不来自眼见,而出于耳听,视觉记忆反倒成了听觉记忆的辅助与补充。白天爸妈吵架总在家里,在外面时,即使有了吵的欲望,也忍着,一直忍到回家再吵。一般的程序是这样的:妈妈永远在发泄不满,不论干什么都嘀嘀咕咕,爸爸则聋子一样,默默地抽烟或者干活;然后,不知爸爸的哪根神经被刺痛了,突然之间,会毫无征兆地瞪大眼睛,死盯住妈妈,能看得妈妈像缩小了一圈。缩小了的妈妈便像受了委屈,不再吭声光抹眼泪,喃喃地说,我惹不起你躲得起你,放下手中的活,怯生生地溜回他俩的房间。这是吵架的序幕,有时序幕也是终场。爸爸并不回回都追随妈妈。但多数时候,爸爸会瞪着眼睛追随妈妈,在他俩的屋里,对默默垂泪的妈妈破口大骂,像解释什么或审查什么,还像抱怨什么或指责什么。如果妈妈保持沉默,许久之后,爸爸会主动降低音量,闷头喘气,放过妈妈再去对付烟卷或活计;可平均每周至少一次,妈妈的沉默功亏一篑,总在爸爸的音量往下降时,忍不住还嘴。这样一来,只消片刻,几声或十几声清脆或沉闷的巴掌声就会响起,妈妈的哭嚎叫骂声则如同伴奏。再往后,巴掌声与哭嚎叫骂声渐次式微,一片静谧悄然升起。这种时刻,户外的草木摇曳或虫雀啁啾,春雨淅沥或秋阳婆娑,都能为那种田园牧歌般的祥和安适添几许温馨。所以,如果爸妈一定要吵架,她更喜欢野蛮的速战速决,而不喜欢文明的拖泥带水。爸妈的文明,在性交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他们把这项斗殴般的喧嚣活动,总安排在夜深人静的半夜以后。半夜以前他们睡觉,两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但睡到下半夜的某个时刻,好像那时刻还挺固定,两个人中,便有一个会上厕所,或俩人都去。从厕所回来他们说话,隐隐约约含含糊糊,有时像争执,有时像嬉闹,有时像一方给另一方传达什么。但不论说什么话,渐渐地,他们都会把说话声转化成别的声音,噼里啪啦撞击的声音,唉哟啊呀喊叫的声音。撞击出自两人的合作,喊叫则主要由妈妈负责。妈妈的声频有渐强的过程。她先忍着,压抑地哼哼,把体内的唉哟啊呀留在腹腔胸腔和嗓子眼里,只允许房间里传播体外的噼里啪啦。但她总会忍不住的,忍不住就破罐子破摔,就全无禁忌地嗷嗷长啸,能把再大的噼里啪啦声也压下去。爸爸的喊叫声没妈妈复杂,没妈妈持久,没妈妈的锐利嘹亮,似乎,他更长于自我控制,只有到了噼里啪啦的尾声阶段,两人重新打呼噜前,他才会让嗓子放纵一下。最初她小,不知道爸妈晚上为何喧嚣,还以为他们在延续白天。但很快,她就猜到他们干什么了,还情非所愿地,任自己的生物钟与他们的生物钟节拍吻合。爸妈睡觉早,她写作业则常常晚睡,可不论她睡得多晚,不论下半夜爸妈上厕所和说话时声息多轻,她都能恪守约定般准时醒来,然后,就被动无奈地当他们听众,让厌恶、愤怒、好奇、激动、恐惧、欣快、轻蔑、羡慕、紧张、松弛,以及其他种种情绪,滋养自己二十分钟,或短几分钟长几分钟。爸妈这种昼课夜功,形式单一内容雷同,经常让她审美疲劳,烦躁起来,她恨不得干脆杀死他们,尤其弟妹们稍大以后。可是,如果有个较长时段,他们中辍了他们的功课,改变了他们的规律习惯,比如,她下面较小的弟弟和妹妹出生的时候,她又会怀念那些昼课夜功,主要是夜功,那种怀念方式,有点像怀念她学生时代曾短暂拥有过的干部权力——在八年的读书生涯里,十岁那年,她当过一学期班级的劳动委员。她对爸妈的昼课夜功,一直聆听到差五个月零九天十九岁时,那一天她绝尘而去,坐的是陆震寰开来的绿吉普车。那是一个飘雪的日子,陆震寰带她去了白坡。白坡县是个遥远的地方,距她家所在的新盘县二百公里。在那之前,她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是新盘县城,但她曾经听人说过,白坡县城比新盘县城大一倍多,繁华十倍多。出门远行,她没表现出对家乡的留恋,也没表现出对异乡的惧怕,在服从陆震寰的设计安排时,与其说她是恭顺的奴隶,不如说她是手术台前镇定到冷漠的外科医生。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真惦记他们呀——极其偶尔地,与陆震寰聊天时,她会提到爸妈,会动下感情,会这么淡淡地缀上一句。是离开家乡多年以后,她才有过第一次省亲。

你真怪,还惦记他们,你不恨不得他们死吗?陆震寰觉得他永远参不透她。她也承认,他是她的再生父母、情侣爱伴、良师益友、解放者救命人,她也对他无话不说,没有秘密,可是,他就是永远参不透她。

是恨不得他们都死干净,可也惦记他们。也许他们死了就不惦记了,可既然他们没死,我就没法不惦记。

就是这背景,除了遇到了陆震寰这个贵人,她跟别的苦孩子没什么两样。罗盈盈说累了,仰脖子喝水咕咕嘟嘟。可能全中国的记者里,她只给我讲过这些,我俩互有好感。接受别人采访,她最诚实时也以谎言为主。

精彩!蔡猛说。我信,然后补充,我信她基本没对你撒谎。

盈盈你讲的,是陆洋吧?王法也像罗盈盈那样仰脖子喝水,但没咕咕嘟嘟。

蔡猛和罗盈盈都笑,是种满意的笑,好像为有人能猜出他们故事的主人公感到满意。罗盈盈说,就是陆洋。蔡猛说,你也知道她呀。没有询问的意思,是肯定的另一种形式。

当然知道,生活中还有这等神人,我都崇拜死了——如果她没指使她弟弟杀人的话。这时他们行驶在高速路上,画着弧度的路面泛着青光,有几个身穿黄马夹的养路工人表情呆滞地用目光迎送他们。不瞒你说蔡哥,每回小凤拿公务员烦我,我就把自己幻想成陆洋。唉,可惜我是男的。可我又想,就陆洋那形象,也有资本美人计吗?肯定是花钱。不过,后来她倒能搂着钱了,早期只能拿陆震寰的钱去铺路吧?我就又不明白了,她多大魅力呀,能让陆震寰十几年如一日不惜血本地迷她恋她帮助她。不懂不懂,反正我觉得,一个人,能除了性别,全靠造假混迹社会,还混得那么体面风光,我崇拜她就绝不算盲目。

小凤是王法女朋友,对王法可好了,就是把考公务员看得太重,要挟王法,什么时候考上才能结婚。蔡猛对罗盈盈说。

拿美人计说话耸动视听呗。跟官睡觉的女人多了,就像跟导演上床的女演员少吗,可成腕的有几个?陆洋有资格让你崇拜,除了过分贪财。罗盈盈说。

贪财那是穷怕了。女人是要有姿色,但真正的姿色绝对是内在的东西,所谓好女人是尤物,大概指的不仅是外表。哦,还有命数。蔡猛说。

罗盈盈说。我们女人再强,也需要个依靠,严养书要是没考上公务员,我没准跟他也分手了。

好了王法,别再说小凤是异化标本了,都这样。

我也理解,小凤也是她爸妈逼的。他们生意做得挺好,可就是没背景,被欺负怕了,希望下一辈能进入体制,保护他们积攒的财富。王法没说小凤的过分之处在于,坚决不跟他正式性交,更不同居。如果别人知道小凤还是处女,会把他俩笑话死的。这回我考上了,可能也就快结婚了。

我倒建议你晚点结婚,除非你着急生个孩子。结婚夹板就套上了,没意思,一般结婚都女的急。

不是全部!我不知道你家小凤咋想的,我觉得女的也不该急。

小凤倒也没急。

不急你结。

那你说严养书他爸妈背着我们就把新房装修好了,不结不太扫他们兴吗?人得讲理。但孩子我坚决不给他们生,严养书听我的。

严养书爸妈都做学问的,生孩子这事不会太固执。小凤呢,爸妈肯定愿意让你们生吧?有钱人希望钱传下去,学问没法传。

生孩子的事吧,她爸妈也还行……王法小声咕哝一句,自己也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他不能说也许要等到他领来工作证了,小凤才可能向爸妈汇报,她与一个叫王法的男朋友好一年了,只因为王法不是公务员,不符合他们给她设定的择偶标准中最刚性的一条,她才一直隐瞒着恋情,也因此,他们给她介绍男朋友时,她也违心地去见面敷衍,去握手、聊天、吃饭、笑、甚至散步,并且总假装深思熟虑两三天后才说不行。

从陈店收费站下高速后,路况把车速降了下来,他们的话题,也又慢悠悠地绕回到陆洋身上。没人喊饿,也没人尿急,但毕竟一点了,肠胃的生理习性需要满足,过久蜷缩的腰腿也该活动活动。就在陈店镇中心把车停了。在去厕所、喝饮料、吃烧麦喝羊汤、(蔡猛)抽烟、(罗盈盈)逛超市买小食品之前,罗盈盈让王法打开后备厢,从拉杆包里,掏出份钉在一起的四五张打印纸递给王法。喏,她笑嘻嘻地说,你的崇拜对象,送你了,好好学学。王法低头,连说谢谢,他看出这是罗盈盈为写报道准备的材料:《陆洋年表》。如果没打算给小凤写信,他会立刻读《陆洋年表》,是兴趣使然也是礼貌的需要。但此时,给小凤写信重要于他对陆洋的兴趣和对罗盈盈的礼貌。

车进尚德县境,搂抱在一起打瞌睡的蔡猛和罗盈盈同时醒了。新城区呀,蔡猛说。知道,王法答,刚才看到路标了。但王法这样回答时,底气不足,对自己似乎并无把握。往前看去视野开阔,可开阔的视野里,没有一点新城区气象,既没有簇新的建筑,也没有喧闹的工地,连宽阔和空旷都不存在,狭窄破烂的道路两旁,尽是庄稼、农舍、在马路上闲庭信步的鸡鸣猪狗。没人。

看到路标了?蔡猛彻底清醒起来,这怎么像穷乡僻壤?

尚德就是穷乡僻壤呀。罗盈盈说,她也彻底醒了。好像前年吧,新批的国家级贫困县嘛。

是呀,贫困,可国家命完名,款一拨,就该不贫困啦,就成富二代啦。听说他们头头全换了好车,正盖小白宫呢,可怎么还是这个德行?

笨,小白宫和好车都在县城里,农村当然照样贫困。我听说他们庆祝申贫成功那几天,还有农民去游行呢,也想要钱,被抓了好几十,还打死几个。

谣言,没往死打,只抓几个。

哦,我从网上看的。想来采访的,可上边不让报,就没来。

要不我问问吧?王法征求意见。

问问问问。

问问吧问问吧。

对面过来辆农用三轮,王法下车招手拦住,然后回车上骂骂咧咧。操!路牌重埋了。蔡猛先愣,然后大笑,这帮老百姓呀——笑得烟都呛了嗓子,直咳嗽。罗盈盈问,什么叫路牌重埋了?王法边在狭窄的路上掉头边说,就是,假设那牌子最初冲东,还焊死了,有人吃饱了撑的想祸害人,又拧不动牌子,就把挂牌子的水泥杆挖出来,转转圈,重埋一回,让上边的牌子指向南边,或西边北边。罗盈盈推蔡猛,你还笑,中国老百姓就是素质低下,损人不利己。王法嘟囔,干部素质低下更祸害人,渎职是更大的损人不利己。那老乡说,水泥杆都重埋小半年了,天天有车走冤枉路,可就是没人给正过来。

车跑了起来,三人都警觉地观察周围。其实不用提前警觉,至少由折返地回到立有路标指示牌的三岔路口这一段不用。这段没岔道。在三岔路口他们又停下来,没贸然按刚才农用三轮司机指引的方向走。从路牌指示的方向看,他们刚才走的没错。他们又分别问了四个路人,都当地人。四人给出三个答案。

我觉得他们成心,王法气得直跺脚,尚德人怎么这么坏呀。

这他妈只是个三岔路口,蔡猛也下车探头探脑,帮王法寻找行人,要是十字路口,他们肯定有四种说法。

这时远处开来辆警用面包,王法蔡猛一块招手。警车停下后,上边的人以职业眼光审视他们,并不说话,然后,以一个含混的手势答复了他们。意思倒也清楚:随他们走。警车带他们走的,是农用三轮司机指引的路。

这法院的车,肯定正忙陆洋明天开庭的事呢。罗盈盈说。他们都看到了警车上蓝色的“法院”俩字。

未必,蔡猛说,要不尚德的公检法也都先搬新区来办公了。

拐过一片村舍就看出来了,这条路是正道。虽然道路仍然狭窄破烂,但道路两边已气象不同,狼藉与生机勾肩搭臂,一切都显现出这里正处于由摧毁走向建设的过渡阶段。当然还算农村,但远近的田地尽皆荒芜,庄稼、菜地、果园、鱼塘,属于农村的标志性符号一概没有。只是道路两边人多了起来,可一望而知,闲散的他们已不再是农民,而是些慵懒的、懈怠的、因迷茫而无所适从、因浑噩而心平气和、专职等待身份转化的候补城里人。

进新城区了。警用面包车停在一家规模不大的饭店门前:活鱼馆。王法把车跟了过去。他倒没想混法官饭,只想把路问详细些。法官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其中之一充满厌恶地驱赶他们,撵苍蝇一样,好像黑奥迪相貌贪婪,把分食他们鲜美活鱼的意图暴露了出来。法官两度与他们交道,都不说话只用手比划——可能法官交警出身。

前边是个十字路口,王法左顾右盼,犹豫着直行还是左转右拐。蔡猛让王法过十字路口,把车停到医院门前,说得病的人也许心眼好点,没闲心对问路人打歪主意。十字路口过去一点,有家医院,门口的人比别处也多,既有卖东西的,也有出来进去的。罗盈盈说,大点声问,让边上人都听到你要去哪,有人想指岔道会不好意思。蔡猛领命点头称是。车过十字路口后,在医院门前一停下来,蔡猛脑袋就探出了后车窗,冲一个卖雪糕的,一个卖报纸的,两个卖盒饭的,两个卖小食品的,三四个买东西的,四五个坐街边抽烟的,五六个匆匆忙忙或慢慢悠悠走路的,高门大嗓地问了一句:

请问,去尚德新城区的尚德大厦怎么走呀?

王权?王权——

没等齐齐往车这边看的二十个左右被询问人做出答复,也降下副驾驶这边车窗的王法,突然抻脖子叫喊起来,音量比蔡猛大好几倍,都有点失真。蔡猛和罗盈盈吓了一跳,忙看王法。车窗外边,也有几个人像蔡猛和罗盈盈一样,受了惊吓般往车里看。周边大部分被询问人,都扭脸看车,但目光里的主要成份,是冷淡麻木和与己无关;那几个受了惊吓般的人则完全不同,他们目光里,是错愕疑惑以及恐惧。错愕疑惑还恐惧的,是坐街边抽烟的四五个男人,他们衣裤肮脏,灰头土脸,直眉愣眼张口结舌,而其中之一,较年轻的一个,在直眉愣眼张口结舌后,又以比王法的音量再大些的声音惊喜地叫喊:

哥?哥——

外乡人王权作为尚德未来五大班子办公场所小白宫的建设者,来尚德新城区快一年了,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坐上副驾驶位置为王法导航,像钻进悬在空中的塔吊驾驶室里,指挥钢筋水泥预制板。他说小白宫早已开始了内部装修,现在,他和他的塔吊所搭建的,是小白宫北边两公里外,五大班子的家属公寓。他说他来得晚,没参与尚德大厦和公检法大厦的建设,但他知道,那两座楼偷工减料特别过分,尤其尚德大厦,完全就是豆腐渣工程。他建议哥哥和蔡哥罗姐别住那里。也许现在不会出事儿,他内行地断定,但顶多三年,就没法住了,住也得面对一系列问题。王权的“一系列问题”把蔡猛罗盈盈都逗笑了。罗盈盈说这小伙机灵,念书就好了。王权自豪地说,初中毕业那年我考上中专了,没钱,就没念。蔡猛说以后争取当包工头吧,王权害羞地说,那是我理想,然后又补充说,我要当一个至少不会挨手下弟兄揍的包工头。这样,继王法之后,蔡猛和罗盈盈就也知道了,王权和几个工友大白天坐在医院门口,不是没活干来看热闹的,是在充当移动的血库。他们工头被人打了,打人者是他们工友。那工友家人生病急需用钱,可工头拿不出拖欠的薪水。那工友也知道,工头真没钱,但还是把他暴打一顿。现在打人者被抓了起来,王权和几个AB型血的工友留在医院,准备给接受抢救的工头输血。说输够了,不用我们了,王权有些遗憾地说,那几个输了的,回去能连吃两顿红烧肉,再歇两天。

一直闷头开车不说话的王法忽然停车,回过头去。蔡哥你看这样行不,前边就尚德大厦了。他用脑袋指点前边。前边有座大楼孤零零站着,像卫士守护着距它不远的小白宫,楼顶“尚德大厦”四个字反射着斜阳,不仔细看看不清楚。你把车开过去,先开好房等我一会,我看咱俩去老城还来得及,我想领王权去这商店买身衣服。他用目光指点路旁。然后盈盈你等王权一会,王法的目光又移向罗盈盈,等他洗个澡,换上衣服,再出来你俩一块吃饭。

蔡猛和罗盈盈都说好好,夸王法这当哥哥的想得周到,蔡猛说开完房我短信告诉你房间号码,同时把王法身份证接了过去。王权忸怩,两颊泛红,比刚才没忍住暴露了要当包工头的远大理想还害羞得厉害。哥,不用买,我有,这身只是工作服,我工棚里……哥我还是回工地吧,晚饭不用麻烦罗姐,你们有工作忙你们的,我明早再过来送送你们……

王法犹豫,用眼角余光溜蔡猛脸。蔡猛的脸又沉了下来,在烟雾之中显得灰暗。王法说,别磨叽了,是对王权说的,听蔡哥的,蔡哥说了让你留下。

几分钟前,蔡猛脸色已阴沉过一回。王法王权兄弟邂逅,惊喜过后,是简单的寒暄和细致地问路,又互留了手机号码。是王法记王权手机号码。王权有一套节省话费的笨拙办法,代价是经常换手机卡。王法的手机没换过号,王权有。王法重新回到车上,刚要放手刹,蔡猛从后边按住了他。蔡猛让他带上王权。这晚上了,也不干活了,让你弟弟跟工友打个招呼,今晚跟咱们住,明天早饭后回去上班。不用蔡哥那哪行……听我的,你们那么久没见面了,好好聊聊。这么着,一会咱俩走后,盈盈带他找个正经地方吃点正经饭,然后盈盈回屋写稿,他回房间看电视等你,也是歇歇,晚上咱俩早点回来,那边的饭局没有意思。别争了,也为房间物尽其用吗,要不你也自己,我睡盈盈那屋。蔡猛为王权列计划表时,罗盈盈连连点头,真心实意地支持蔡猛,包括蔡猛说睡她屋,她也认同得大大方方。王法仍然犹豫,说蔡哥你瞧他破破烂烂盲流似的……是这时候,蔡猛的脸沉了下来。王法,蔡猛说,他是你兄弟。蔡猛说话时音量不高,但咬字很重。是你烦他,还是担心我和盈盈烦?咱们仨,他搂一下罗盈盈,现在看,都牛逼哄哄像个人了,可从根上说,和你弟弟有区别吗?要不是运气好点,不都还在农村当孙子呢吗——操,现在也孙子。王法,救不了他是咱本事小,可瞧不起他……王法嗫嚅着几乎哭了:蔡哥,我不是蔡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罗盈盈拉蔡猛胳膊,笑嘻嘻地使劲摇晃,以她的娇嗔缓和气氛。你看你又上纲上线,这就把王法当下属训啦?人家还没正式上班……

哥,蔡老板——往商店进时,一直对王法察言观色的王权张了下嘴。

蔡哥不是做生意的。王法寻找男装柜台。哦,怎么了?

是不是他官挺大呀?他要认识县里领导,能帮咱求求情吗,多少给咱工头拨来点工钱?

吃饭地点神神秘秘,在尚德老城区的边缘地带,傍一片庄稼地。没有路标,没有招牌,从外边看,就是一处宽阔的农家院落,要不是对方始终电话引路,王法肯定找不到那里。在与对方通话的间隙,蔡猛一直骂街,是下属背后抱怨上司的那种骂法,还东一嘴西一嘴,需要王法在心里归拢,才能把意思串连起来。王法基本不插话,只呵呵嘿嘿。一帮傻逼,一帮蠢货,一帮自以为是的、自鸣得意的、自不量力的、自作聪明的、狭隘的农民!这是蔡猛的核心意思。他骂请他吃饭的人。蔡猛解释,他不是骂农民,不是骂他爸爸妈妈和哥姐弟妹那样的人,不是骂那个因无知而傻蠢以及狭隘的群体,他问王法,能否理解他的意思。能,王法说,你这里的农民是形容词,指的是,我们这种,所谓有知者的……对对,蔡猛说,农民无知固然也有个人原因,但主要原因在社会,在于大的制度背景;可咱们这类人无知,那种农民化、农民性、农民意识和农民境界……蔡猛的话不时被电话打断,说电话时他也“农民”。我没办法,他委屈地说,已经做了半辈子朋友,掰不开了,放弃他们,会比跟他们打交道更让我痛苦。蔡猛提醒王法,不要让朋友这个好听的字眼蒙住眼睛,反倒应该警惕朋友——警惕友谊。蔡猛说,面对朋友,你多半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关心你的、帮助你的、体贴你的友善的他者,然后,你更多要做的,就是以他喜欢的而未必是你喜欢的方式去回报他。累死人呀!酒肉朋友、狐朋狗友、朋比为奸、朋党……妈的,朋友的本质就这些东西?古人说得对呀,真正的朋友,应该君子之交,是知己。知己是啥?那是无需解释的明白、没有理由的信任、心有灵犀的会意、与生俱来的默契,即使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也知道出处在哪所谋为何。像今天,盈盈临时跟我来了,我更想和她多待一会。要是知己,我只说对不起咱改变计划光聊会儿天吧,他理由都不问就能答应,可我这老大哥……此前通话时,蔡猛以会议日程有变,明天上午他要第一个讲话为由,说不能住了,七点就得离开尚德,赶赴张集。可老大哥以愤怒和蛮横表达盛情,再三退让后,才答应八点半钟放他们走。

人呀,就不能太实惠,蔡猛说,我就应该从根上骗他,说我没空停尚德了,甚至说临时有事,不去张集参加会了。

五点十分,在作为最终目标的农家院门口,黑奥迪停了,一个清瘦的小伙子接管了车。农家院比想象的宽阔,里边居然有三层小楼,还两幢。整座院落寂静如古刹,只有迎接他们的老大哥等人,只有几个幽灵般一闪而逝的服务员,只有两个阴鸷的保安和一条大狗,可感觉中,又似乎充满了喧嚣和骚动。王法打个寒战。蔡猛咬牙切齿地嘀咕一句:到底选了个这种鸡巴地方。老大哥爽朗的笑声和说话声,是进包房后又响亮的,在院子里,他像电影中秘密接头的地下党员,或像那条大狗看管的犯人。那狗喜欢警觉地盯着老大哥看,如同敬业的狱警心无旁骛。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鸡巴地方又属于我了!老大哥爽朗时,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蔡猛苦笑,接受他的指点挥斥。老大哥继续爽朗:想不到呀,这网络还真他妈是好东西,人民也他妈还有点力量……这时,围着圆桌,主客都松散地坐了下去,蔡猛被按在主宾位置。老大哥说,有届人代会,我的提案是关闭网吧,禁止老百姓上互联网,妈的,幸好一拿出来就被否了。要没有互联网的舆论,没有人民,哪有咱尚德的河清海晏呀!

酒局随即开始。规模不大,也文明,没人吵架似的打酒官司。陪老大哥招待蔡猛王法的只三个人,都是老大哥的铁杆兄弟。老大哥看上去六十多了,可只大蔡猛四岁,刚届五十。老大哥和蔡猛大学同学,是蔡猛的入党介绍人。老大哥的三个铁杆兄弟里,两个年龄与蔡猛相近,另一个比老大哥大了一岁,但也把老大哥叫作大哥——是叫“老大”。蔡猛与老大哥的三个兄弟也熟,分别与他们称兄道弟。回敬他们酒时,说这两年,你们对老大哥不离不弃,够意思呀——那三个表决心一样说蔡主任这算不了什么应该的路遥知马力……有一个干脆说,没有老大就没我们今天,我们死也是老大的人。老大哥哈哈笑着使劲喝酒,像刚冒话的婴儿,只重复他刚刚掌握的句子: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王法不喝酒,但为了对蔡主任的朋友表示敬意,也倒一圈,给老大哥倒酒时,说胡大哥你慢点喝吧,急酒伤身,惹来大伙一片笑声。幸好出现了这串笑声,让酒桌上的话题丰富起来,否则,专一地纠结在一个点上,很没意思。

蔡猛说王法年轻呀,没受过奶油小生潘冬子的革命传统教育,不知道胡汉三的典故。

王法愣呵呵地陪大伙笑。

我这老大哥呀,不姓胡,姓孔,两千年前祖籍曲阜。

王法道歉,不好意思孔大哥,我真不知道,潘冬子、胡汉三……

嗨嗨,正常正常,你们年轻人知道的我们还不懂呢。老大哥继续爽朗和更加爽朗。文革那会,中国人惨哪,连小说电影都不许看,没文化生活——我是说正常的文化生活,光允许看几个破样板戏,就像不让性交光许手淫,手淫也算性生活,可正常吗?后来,勉强拍了几个电影,其中有个《闪闪的红星》——潘冬子他妈还挺女人哈——胡汉三是里边的还乡团,“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是里边的经典台词,等再后来,批判邓小平右倾翻案时,就说他是还乡团了……

老大哥你越说他越糊涂你信不?蔡猛替王法解围,他们这代人,课本上的“文革”就两三句话,还说得吞吞吐吐。

边上一个老大哥的兄弟说,咱们的教育呀,不敢面对历史……

另一个老大哥的兄弟也说,咱们的社会呀,一味回避阴暗……

再一个老大哥的兄弟与老大哥挤眉弄眼嘀嘀咕咕。

这时候,综合酒桌上大伙的议论,再参考车上蔡猛的骂街,王法已经大概明白,老大哥自诩胡汉三“又回来了”是怎么回事。以前,老大哥职务比较显赫,手握实权,可后来得罪了县委书记,被后者查了。倒没查出什么问题,可还是被发配到个不实权的部门晾了起来。但最近他运气陡转,又回到了重要岗位,而促使他转运的关键人物,竟是县委书记的宝贝女儿。书记的女儿在张集工作,是微博发烧友,几个月前在微博上,除了自己的裸体照片,基本什么都展览了:开什么车住什么房,拎什么皮包养什么狗,丈夫多有才华多么爱她,单位福利多好多么轻闲……大部分人都活得郁闷,甚至苦闷,没那么全面的幸福指数。有钱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爱,有爱的未必有好工作,有好工作的未必自由自在,可一个二十四岁的新婚女孩能如此超越现实境况地一步抵达大部分人需要奋斗终生还未必实现的人生目标,就没法不让人好奇羡慕和嫉妒了。有好事者想多了解她,在网上进行人肉搜索。她走后门上大学弄虚作假当公务员和曾与前任男友怀孕堕胎的事,就一件件被挖了出来,也挖出了她爸是谁。一场辣味夹着醋意的讨伐官二代的群众运动蓬勃展开,还由民间的网络,迅速走向了官方的媒体。教子无方导致了官二代她爸阴沟翻船,为平息民众的辣味醋意,上边大领导把官二代她爸调离尚德,发配到张集一个部门当三把手。没降职,平调,但人人知道,三把手的大腿也没一把手的胳膊粗。两年前,官二代她爸就是这么打发老大哥的。尚德这边,新任县委书记对老大哥重新重用,老大哥坚持认为,这是蔡猛力荐的结果:蔡猛和新书记是铁哥们,他与新书记只点头之交。老大哥除了感激前任书记的女儿、感激网民以及舆论、感激能调走前任书记和调来新书记的大领导、感激新书记,更对蔡猛充满感激。蔡猛不想贪功,但情势所迫,又没法不把这个推卸不掉的感激扛到肩上,否则,解释来解释去,注定会引出更多的啰嗦。他只能私下对王法解释,他与尚德的新书记的确早就认识,可不是朋友,更没在他面前举荐过老大哥,也没举荐过任何人。

这时,王法看到,蔡猛与老大哥正脖子粗脸红地争执什么,还伸胳膊扬手地争抢什么。是抢手机。老大哥的三个兄弟都挺尴尬,想要帮腔又不太敢,更不敢帮手,尤其那个刚刚与老大哥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的,尴尬之外还进退两难。蔡猛说不是不是与雪娟无关,可老大哥还是按通了电话,说雪娟我是老大哥呀——雪娟是蔡猛妻子,王法见过,知道她与蔡猛同学,自然与老大哥也同学了。蔡猛陪我多喝点行不?老大哥问。行呀行呀,陪老大哥嘛。老大哥的手机按了免提。那陪我喝花酒行不行呢?老大哥又问,然后补充,肯定不嫖,咱有党性。你看老大哥,考验我呢,雪娟说,陪老大哥,干什么都行。老大哥赞美着雪娟掐了电话,冲那个刚才与他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的呶了下嘴。蔡猛说老大哥你强人所难呀。一个似乎与蔡猛更熟识的老大哥的兄弟悄声低语:蔡主任,你来老大太高兴了,他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送你,可你们是哥们,他跟你走礼就埋汰人了;原本吧,他想给你弄个处女,可你再三说不住尚德连酒都不想喝,我们就知道你咋想的了,就劝他千万尊重蔡主任意见,这他才同意光找几个姑娘陪陪酒的,你就那啥,嘿嘿,理解他那颗感恩的心吧……另一个老大哥的兄弟,勤快地起身当服务员,在每两人的靠背椅间加把塑料圆凳。圆桌不小,五人环坐过于宽松,可坐十个人,肯定会紧巴得像搭人墙。

包房门开了,随在刚刚出去的、曾与老大哥挤眉弄眼嘀嘀咕咕的那个兄弟后面,有七个姑娘鱼贯而入。她们个个袒胸露腿,艳抹浓妆,一进屋,迅速列队一字排开,像训练有素的军人接受首长考核,等待被挑拣出来委以重任。但鞠躬问候时,她们全没了军人的端庄,只像送军人上战场或迎军人回故乡时,乌合的百姓跟着起哄。她们传递性感的身段参参差差,挑逗性欲的声音短短长长:

老…老…板…板…好…好……

老大哥满意地哈哈大笑,唔,不错,模样水灵素质也好,等额就行,差额下去哪两个都舍不得呀。他是对那个与七个姑娘站在一起的兄弟说的。这两位是省里老板,他用手比划一下蔡猛王法,一定得陪好。这回他是命令七个姑娘。兄弟呀,你俩客人你俩先挑。最后他对蔡猛王法说话时,有点像个应考的学生,自信掩饰不住心里的虚弱,既怕考官眼光太高,仍不满意他已提前为其模样素质定了性的七个姑娘,更怕他们取消考试。

谁?谁抽烟呢?

哥,哥,是我王权。你咋了睡迷瞪啦?不没喝吗。

哎呀妈呀王权,吓死我了,我忘了你在这了。

你摸啥,点灯不?

水,水呢?我渴,干死了。

哦你杯子……我看……

点灯吧点灯找——我都精神了。

操,这扯不放电视上了。给。你是不做噩梦了?直扑腾。

是,好像是,记不住了。来再给我倒上。你看这屋让你抽的,全是烟。你一直没睡?都快三点了?

我,我睡不着,我觉得我太幸福了,我,哥我谢谢你……

嗨,这就幸福啦?搞幸福指数统计的人真该找你。

哥,这宾馆是他们尚德最高级的,我知道。操,怪不得它豆腐渣你们也要住这,真舒服!天堂似的。

你没盖过高级酒店?

那倒盖过,可清水房呀,装修完的从没见过,更没想过能住一宿。哥,你什么时候能像蔡老板那样,也当上……

跟你说了,蔡哥和我一样,不是生意人是公务员,只是他是领导我是兵。

我知道是领导,领导比老板牛。可我看他们都管领导叫老板呀,那回有个大领导来视察小白宫,好几个陪那大领导的领导,一口一个老板地叫……

庸俗!还有叫老大的呢——上下级间弄得跟黑社会似的,我和蔡哥都反感。

那——上下级间,称兄道弟不庸俗吗?

嘿王权,这个——你还说得挺有道理,以前我真就没想过。但我潜意识里肯定排斥这个,我是没外人时叫蔡哥,正式场合都叫蔡主任。

嘿嘿——哥我想再抽一根……

唉唉抽吧,肺都完了。你说,我要当领导了,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我没,我没要求。是咱爸还有王秀都说,你要当领导了,就也能开公车回家风光,能把李大白话家二小子比下去。

李大白话家二小子?谁呀?和他比什么?

李刚。咱村不就你俩上大学了吗,他在县里当个小屁官,总开县里小牌号车回家。可咱爸说,你比李刚强一百倍,你是因为念研究生才晚当官的,但只要当上,你就能开省城的小牌号车给他长脸。再说了,李刚上学花家里多少钱呀,你都是自己攒的学费,不用爸操心。咱爸最烦李大白话吹牛逼了,他说我和王秀没啥指望,但你肯定能给老王家光宗耀祖。

就他?还懂光宗耀祖?

真这么说的。他说你总不回家是捂新蛋呢,是等当大领导了一块……

捂新蛋?是——卧薪尝胆吧?

哦,就是攒后劲的意思。咱爸嘴上不说,心里可想你了,说有你他骄傲。

屁!他自私得好像没咱们仨,就嘴好。骄傲?给他当儿子我可耻辱死了。

哥你别这么说——他也挺难……

一个家庭穷不怕,作为孩子,最怕的是摊上不负责任的家长。家里揭不开锅了他也要大吃大喝,可你订一回媳妇他才出两千,叫个爹吗?哼,当他儿子,我倒宁可这世上没我。

也是哈,有时我也想,生在个穷人家,活着是挺没意思的。你说咱爸那么自私,没闲心管咱,还非一个个地生咱干啥?等我跟我媳妇结婚了就不生孩子,有的城里人——哎哥,你还别说,没准明年他会又生一个。

啥?又生个孩子?

我上回回去帮王秀给她妈办周年,听四叔说,咱爸已经让媒人给他说好一个河南媳妇了,跟我一般大。我估计这阵子他能借够钱了。

河南?他不专买四川的吗,说四川的能干活。你妈王秀她妈都四川的。

他算卦了,说四川的跟他不配,到他手就短命。最配他的是河南女人。

老东西,他劲头可真足,离不开女人。

他要在城里也不算老吧?城里虚岁五十的男人跟小伙似的,都玩女人。

那倒是,可总得量体裁衣呀,不能一辈子总为买媳妇欠一屁股债呀。

哥,我能理解咱爸。

唔?

女人吧,也是真好玩……

哈,王权这是有感而发了。也是,你可比上回订婚精神多了,都胖了。没结婚呢她家也答应她和你一块住?

她爸妈不管,我每月给她家贴补两百块钱就行。她吧,爱……我,我要没空回去,她一个月来看我一回。

我替你高兴!对,别光想着玩,有爱很重要,俩人彼此关心爱护,才能对未来的家庭和孩子负责。

哥呀,那你现在,有女人吗?

我——哦没有,我先立业。我这不等于才工作吗,以前只算打零工。

那你,玩过女人没?

哈,和我交流经验?兄弟呀,不瞒你说,哥白活了,不知女人啥滋味呢。

你咋还——是不没钱?要不你先找小姐吧,我有钱我给你。

别瞎说!

真的哥,又不总找,你至少得尝尝女人啥滋味呀。找便宜的,咱工地这要价一百,讲讲价,有时五十七十都能拿下。岁数大点咱又不娶她……

好了不说这个。我需要的女人,得和我有爱情,得爱我……

那——哥我再说一句你别生气?

什么?

你要想和王秀玩玩,她肯定愿意,她就爱你……

你疯了王权说什么呢!

你听我说哥。从小到大,我和王秀都佩服你,崇拜你,对你有爱情——我是男的不说,不叫爱情,可王秀,一说到你眼睛就放光,不是爱情是什么?哥,你俩又不是一个妈生的,没事儿。我敢说,要有机会,王秀都能主动让你玩。她不主动,不光是不好意思,更是怕你瞧不起她,觉得她这两年当小姐是坏女人了。可哥,王秀不坏,哪都好,人品模样都没挑的,当小姐不没办法吗,不管咱爸也得养她妈吧?现在好了她妈死了,她没负担了,遇个合适人家嫁过去就得了,咱爸已经给她托媒人了。哥,你要喜欢王秀……

吃完早饭,几分钟工夫,黑奥迪就把王权和罗盈盈分别送到了工地和公检法大厦。地盘不大,哪距哪都一箭之地,王权罗盈盈都说不用车送,可蔡猛不干。与罗盈盈分手时,蔡猛缠绵,不断说盈盈你法院那边完了哪也别去,就待房里,晚饭买点东西回房间吃,没采访完也明天再说,明天完不了咱后天回去,省得新城区这边人烟稀少不那么安全。别害怕呀,我十一点怎么也赶回来了,最迟十二点……总嘻嘻哈哈的罗盈盈,被蔡猛叮嘱得羞答答的,说王法你看这人多婆婆妈妈,昨晚就开始磨叽这几句话。

尚德张集间没高速路,车开得慢,很快蔡猛就睡着了。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一个张集电话吵醒了他,他又精神了。他让王法来后排座也睡一会,他开车。王法说不困没停车,还提醒蔡猛,下午的会上他得讲话,现在应该琢磨琢磨。蔡猛说就是说官话,没啥可琢磨的,又说有稿,小岳写的。小岳是前几年来机关的,最近被调到了蔡猛手下,女的,大高个,排球主攻手,王法与她见过一面。蔡猛还是把小岳准备的稿子拿了出来,边看边苦笑,喊“操”,说直接给我份报纸得了,说幸好你提醒我看这一眼。然后闭眼陷入长考。长考与睡觉都闭眼睛,但本质上是不一样的。结束长考,蔡猛叹着气点了支烟,说王法呀,以后这些动笔的活,你就多受累了,小岳天生是运动员,当公务员,尤其是需要用脑子用笔的公务员,估计她自己也痛苦死了。她倒没糊弄,就这个水平,蔡猛抖着手里的稿子说,可是,她这水平我能理解,我要也这水平,有人理解吗?还不把我的小官撸喽……王法替蔡猛着急,说那怎么办?

怎么办,脱稿讲呗,蔡猛说,这个话题我不陌生,倒能讲,可就是,这么重要个会,我又不是大头目,脱稿说话有点像装逼。

那——王法说,你把小岳的稿子也捧手里,假装一半念稿一半发挥,既有对会议和大领导的尊重,也有水平的展示。

唔,这主意好!王法呀,只要你运气没问题,以你的能力还有精明,我花二十年爬过去的坡,你十年八年准跨过去。哦,前边二环口了,加油站?对过去,停加油站那。蔡猛的赞美与指示重叠在一起,让王法来不及谦虚客气。他减速变道,靠向路边,拐上人行道。

人行道的树荫下边,已停辆车,也黑的,本田。黑奥迪一凑过去,黑本田前车门就打开了,司机朝他们迎来几步。

大平,蔡猛从车窗口探出脑袋。

蔡猛?我以为不是你呢,没开你车?大平站到了刚刚停稳的黑奥迪旁。

刚换的。

哈,提车挪到提职前啦,还真少见。看来这回你板上钉钉了。

唉,没见调令就不算数哇。你呢,有准儿了?

是是,是不算数。我也没准儿。

来介绍一下。这时王法继蔡猛之后也下车了。王法——我的小兄弟,正好刚考进我们机关。这田大平是……

你好王法——这名字好,霸气。田大平用力与王法握手,笑容谦和,姿态儒雅,与蔡猛不是一个风格。

你好田大哥。

我没空多陪你们,先坐我车上说几句吧?田大平以征求蔡猛意见的口吻做他的决定。他转身,回黑本田里拿两罐饮料递给王法,又打开一个递给蔡猛,再给自己打开一个。他做这一切都很随意,但又果断得不容拒绝。蔡猛特别顺从,说你回车上眯一会吧,挺乏的。他是对王法说的,随后钻进黑本田里。王法边喝饮料边回车上,对发现了蔡猛性格中的另一面感到新鲜。原来蔡猛不光有刚硬,也会顺从,哦,还会温柔。王法想到了罗盈盈,又经罗盈盈想到了陆洋。

陆洋年表

1972年6月,丁亚丽出生于新盘县柏西镇柏西村,父亲丁增强,母亲张扬,另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八岁后,先后在村小学和镇中学读书八年,1989年初中未毕业即辍学。同年夏天,某次去高速公路建设工地给在那里做饭的妈妈当帮手时,结识了钢材供应商陆震寰,并于几天后受到陆震寰强奸,遂成为其情人。父母知情后先反应激烈,后因陆震寰认丁亚丽为干女儿,方默许其关系。陆震寰结束新盘工作后,每个月都会专程来看丁亚丽。陆震寰生于1948年,读大学时学冶金机械,为张集钢厂正科级干部,有妻子和一个比丁亚丽小五岁的女儿。

1 991年1月,陆震寰将丁亚丽带出家乡,去距张集市二十四公里的白坡县城租房居住。如果不去外地出差,他一般每周两次来白坡过夜。同年秋天,丁亚丽更名陆洋,并获得张集市铁南区公安局签发的户口簿和身份证,在未参加任何考试的情况下,入读张集师范学院白坡分院大专班中文系。一年后,因两个学期累计考试及格率不及五分之一,自动办理休学手续,遂去张集居住。其时,陆震寰已任钢厂副处级领导,权限更大,活动范围更广,出差时经常带上陆洋。多次去新盘县时,陆震寰让陆洋回家看望父母的建议,均遭陆洋拒绝。

1 995年秋,陆洋持张集师范学院白坡分院大专班毕业证书和白坡市(此时白坡县已成为县级市)人事局与教育局调令,去白坡市育才小学任职,但因有病休假条从未上班。这期间,随陆震寰结识白坡市委书记张贵仁。十五个月后,张贵仁任张集市委组织部部长,二十个月后,在白坡市育才小学没上过班的陆洋调入张集市启智小学,任专职大队辅导员。其间,结识二十九岁的张集市铁北区政府车队司机安群并与其于1998年十一结婚,次年十月产下一女,名安雅。

2001年秋,陆洋调张集市尚德县第一高级中学任专职团委副书记(此前该校无此职务),其原本内容空疏的档案里,多了一些有分量的内容:1989年就读柏西镇中学时加入共青团;1994年毕业于张集师范学院中文系,获学士学位;1 997年在白坡县育才小学工作时加入共产党。在尚德一中工作期间,经张贵仁介绍,结识时任尚德县副县长的团省委下派干部栗克,又引见栗克及其弟栗芒与陆震寰结识。栗芒所开公司业务范围涉及钢材,与陆震寰始终合作密切。其时陆震寰所在钢厂已更名张钢集团,下辖七个分厂暨公司,陆震寰为三分厂厂长,正处级。为替陆洋办理团组织关系,陆震寰曾只身去过新盘县,事情办完后,还去柏西村看望了丁增强张扬夫妇,替陆洋留给他们五千元钱。

2003年春,陆洋被借调到张集市“非典”(SARE)防控领导小组任普通工作人员,此后,先后任市五讲四美三热爱办公室工作人员,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铁北区教师进修学校党总支书记,在此期间,因张贵仁关系结识市委副书记姜海生及其情人郑丽,并与郑丽成为好友,郑丽系市京剧院演员。又因栗芒关系,结识铁南区公安局新任局长郭明,后将郭明之弟郭亮以事业编制安排进铁北区教师进修学校。郭亮此前无业。2003年以前,安群至少三次正式提出与陆洋离婚,理由是陆洋不照顾家,还生活不检点。但最后都在陆洋说服下不了了之。2003年以后,两人关系一直良好,安群继续像以前一样承担所有家务,并不再干涉陆洋的社交生活。陆震寰与陆洋的定期约会从未中断过,对陆洋与其他男人的关系方式与交往程度也均有了解。

2005年春节前夕,陆震寰陪陆洋回家省亲,在柏西镇住了两宿。这是陆洋离家十四年后,首次返乡。此前陆洋已成为张集市政协委员。张贵仁卸任市委组织部长,任市政协副主席。

2006年春节过后,陆洋出任张集团市委副书记,此时,她的档案材料有了一处重要增补,有了一处重要改动。增补内容为:2004年毕业于张集市委党校研究生班,获硕士学位;改动内容为:她出生于1976年6月。上级规定,青年干部应该年纪轻,学历高,为团市委副书记划的线是,三十周岁以下年龄,硕士研究生以上学历。自此之后的未来三年里,陆洋陆续将爸妈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及其配偶孩子计十二人,分别迁入张集市以及县级市白坡市和尚德县,其中弟弟妹妹及其配偶六个年轻农民,一人成了公务员,三人有了事业编制,两人成了国企职工。丁增强张扬则均以下岗工人身份享受社会保险。

2007年年初,陆洋成为张集市最年轻的政协常委(按1 976年6月出生算)。姜海生先被双规三个月,后被判刑十五年。陆洋与郑丽的关系迅速疏远。

2009年年底,陆洋获知,各级纪委均收到署名“郑丽”的实名举报信,揭发她为提干而私改年龄,长期收受贿赂并与多人有婚外男女关系。陆洋找到郑丽,郑丽对此毫不隐晦,给出的理由是陆洋破坏她的幸福。原来,姜海生入狱后,已结婚生子的郑丽迅速成为其妻处于癌症晚期的张集市副市长柳建军的情人,两人结识半年后,柳建军妻子病故,并答应娶郑丽为妻,郑丽随即与丈夫离婚。可几个月后,柳建军声称与郑丽性格不合,提出分手,并与另一张姓女子关系密切。柳建军团省委出身,因栗克关系与陆洋熟悉,张姓女子是市电台节目主持人,因参与共青团活动与陆洋认识,郑丽认为,是陆洋对柳建军出卖了她与姜海生的秘密关系,柳建军才抛弃她的,而随之,陆洋又给柳建军介绍了张姓女子以填补空白。陆洋解释,她连郑丽与柳建军好都不知道,怎么能去搬弄是非?而张姓女子非但不是她介绍给柳建军的,倒是柳建军的妻子活着时她就知道,张姓女子是柳建军情人。郑丽不信,并声称她已托过很接洽的关系去中纪委求人,中纪委已答应过问陆洋的事。

2010年夏,郑丽在家中被害,死前受到轮奸,死后家中被细致翻过,值钱物品被盗。三十七天后此案告破,凶手系分别来自新盘县的农民工张强和来自白坡市的城管局工作人员丁亚明。陆洋随即受到调查,因为丁亚明是她的大弟弟。但无法证明陆洋与此案有关。张强根本不认识陆洋,只是作为丁亚明的同学好友才陪其作案,而丁亚明在被抓的同时服毒自杀。他的毒药是事先准备好的。

201 1年年初,有关部门对陆洋实施双规,免除了她市政协常委和团市委副书记的职务,后移送司法机关展开调查。

正打瞌睡的王法,被回到车上的蔡猛给惊醒了,他忙把手伸出车窗,和驾黑本田离去的田大平互道再见。他说“再见”,田大平说“晚上见”。王法为这个细节迟疑一下,但没向蔡猛求证什么。蔡猛脸色不好。也不是大不好,是随着黑本田的离去,露出了一些隐约的不快。他先发个长长的短信,然后把从黑本田带回来的一个裹成一捆的黑塑料袋,漫不经心地拆开展平。一幅轿车挡风玻璃大小的画横亘在前后座间,像道夹壁墙被砌进车里。旋即蔡猛又把画卷上,正卷时,手机发出一声短信提示音。他看信,看了肯定不少于两遍,又回个短的长出口气。他那口气出得畅快,好像此前他被绑架了,嘴上一直贴着胶布。

妈的,晚上得住张集。他情绪好了。

啊,王法应一声,顿一下问,住会上吗?

不住会上,我昨天跟他们说的是,陪他们几个头头吃完晚饭就连夜去尚德,有点私事儿,今天再住下就出尔反尔了。今晚田大平安排。接下来蔡猛又像自言自语。在尚德打工的是你妹妹就好了,晚上可以陪陪盈盈。哈,我瞎惦记,人家盈盈也走南闯北老江湖了。这姑娘真懂事,我说得改变日程明天回去,她一点没抱怨。你说,是不是现在,你们这些八零后里,懂事的女孩越来越少……

王法笑,说一看盈盈就是懂事的姑娘,心里想的却是小凤。他想偷偷比较小凤和罗盈盈,可又不知该比什么。小凤爱他,绝不会新婚燕尔就搞婚外情。他找到了一个比较的点。可谁能说,罗盈盈不爱严养书呢?

一会这样,在一个铁路道口等火车时,蔡猛说,沿文化路一直往西开,到兴工街口西北角的富豪大厦,说郭总的客人,光登个你的身份就行,钱他们交了,开的套间。歇一会后,咱去会议吃饭,然后你回富豪休息,我在那边找间屋躺一会,下午开会,会后我和他们几个头头一块吃饭,连谈点事儿,你这边等田大平招呼。八点左右最迟九点,见我短信过去接我。

明白。

哦你想着,下午回富豪,找服务员要点旧报纸和胶带,把这画好好捆上放后备厢里。蔡猛把画轴扔副驾驶座上。放房间吧,房间总比车上安全。走时别忘带上就行。

那忘不了。王法溜一眼画。名画?不行我走哪都夹着吧,像夹个双节棒,你保镖似的。

哈,那更有人抢了,或不抢画了改绑架我。蔡猛笑。三万买的,算名不?

那——不算吧,三十万算。哈我不知道。但也挺贵呀,真的我夹着吧,反正我也不去会场。

这画要在市场上卖呢,讲讲价三千就能拿下。朱颜的荷花。知道朱颜不?美女画家。

嘿嘿,不知道,对画和画的行当我都白痴。可你,真花三万冤大头钱?

我是计划当冤大头的,花三万买个心里踏实。没花出去,三千都没花出去。人家把钱又退我了,白送了我这幅画,还晚上要请客。唉,欠人大情啦。

这画,跟田大平有关?

有关。可和大平,倒没啥欠不欠的,好哥们。是大平搭的桥。

我知道了,田大平认识画画的朱颜,你是欠了朱颜的情。

严格地说也不是朱颜。一个市文联的末流画家,我欠她什么。是欠今晚打算招待咱的人。

今晚?不田大平吗?

唉,要大平留我我就推了,他可不像老孔大哥。是他引见个张钢的头头。欠人家嘛,不能不识抬举。妈的,认识了,以后说不上什么时候就该讨债了。

哦,是给咱掏房钱的郭总吧?

可不——哎王法,你说野蛮世界和文明世界的区别是什么?

这——区别多了也大了,你指的……

我倒觉得,区别很少,也小。蔡猛抽烟,诡异地笑。这是我刚才琢磨小岳写的稿子时总结出来的。野蛮世界呢,是强者欺负弱者,文明世界呢,是在这基础上,再加上个骗子唬弄傻子。

嘿嘿,挺精辟……王法减缓车速打量路牌。

晚上大平也好,郭总也好,应该不能提画的事,要提呢,咱俩口径一致,都说是你喜欢朱颜的荷花你想买它,那三万块钱是你出的。他们不会信,也不用他们信,就个说法。蔡猛缓口气,继续说。这里边有这么个事。雪娟她哥的孩子,今年在这边毕业,考进了张钢集团,成绩还不错。可你知道,成绩好不好屁用没有,去年你还考第一呢,不照样挨刷。考企业比考公务员容易,可也更黑。为防备不测,也是雪娟闹的,也是还想让那孩子留在机关别下基层,上个月,我就让大平帮说了句话。大平光说话肯定好使,可我不想欠人家情,我不想欠大平,也不能让大平欠郭总的,就说有朋友喜欢朱颜的荷花,要出三万买——朱颜是郭总情人,比老婆还老婆,张集人民都心里有数。本来朱颜钱已经收了,这一轮人情算走完了。可郭总鬼呀,招完雪娟的侄子,就让人套他话,那傻逼孩子就把我是他姑父露了出去。没过几天,郭总带两个兄弟缠着大平玩半宿麻将,正好输他三万块钱,然后,就今天上午忽然联系大平,说听说我来张集开会,托大平搭桥认识一下。这是整个背景,你知道一下就行,估计他们不能提啥,连那傻逼孩子的事都不可能提,但万一提了,需要你插嘴,你得知道怎么应对。

我懂蔡哥。王法冲着十字路口对面说。富豪酒店到了。

陪王法吃完饭,田大平就匆匆走了。走前再三致歉,说本以为下午忙完能闲下来,可晚上临时又有个小会。但再晚些时候,也许能过来陪他们宵夜。王法并不希望田大平陪,毕竟不熟没什么说的,又怕说时,涉及朱颜的荷花。王法与所有人一样,说敷衍的假话不是问题,言不由衷并不困难;但说明显的假话,瞪着眼睛说假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那种指鹿为马的假话,仍然会有心理障碍。他还稚嫩。晚饭他们吃四十分钟,田大平没提朱颜的荷花。

回房间后,冲个澡,王法窝到床上看电视,同时与小凤互发短信。小凤正在爸妈家吃饭,他们的短信就没太频,王法也就没开玩笑,告诉她他正看她的崇拜偶像。电视里,那个染黄了头发的女主持人,正和个男嘉宾打情骂俏。黄发女主持人多才多艺,小凤是她的忠诚粉丝,有她的节目,不论重播几遍或何时重播,小凤都守在电视机前。女主持人穿件结构复杂的曳地长裙,胸口的交叉点降得很低,都快抵达肚脐眼了,但乳房仍没显露出来。她乳房小,还过分偏向胸肋的两侧。小凤与她两种类型,单比乳房,就能大她四到五倍,那种鸭梨的造型特别漂亮,好像经过填充修饰。没填充也没修饰过。王法不解,小风为什么会喜欢她?通过小凤,王法对她的生活细节也多有了解:她养狗,独身,做瑜伽,听蓝调,喜欢多毛男人,每天睡眠十小时以上。小凤的崇拜偶像不吸引王法,看她顶多七八分钟,王法就侧歪着睡了过去。还有梦。梦中他在升堂办公,接受百姓络绎的朝拜,他身后墙上,本该悬挂“明镜高悬”的地方,挂着他被放大了的工作证,大小如同那幅朱颜的荷花。忽然,小凤的爸妈从朝拜人群里凸显出来,也欲给他下跪叩头。他有些惶惑,更觉得羞愧,嘴里交替喊着叔叔阿姨爸爸妈妈,想阻止他们……这时,叮咚的门铃声叫醒了他。他稀里糊涂地下地开门,把个有点凶悍的陌生男子迎了进来。那人比他大不了几岁,不可能是小凤的爸爸,更不能是她妈。陌生男子外表凶悍,张嘴说话倒和气谦恭,说你好是省里来的王法吧?王法警觉地问谁怎么了有什么事,还下意识地回一下头,瞟一眼关着门的套间里屋。留给蔡猛住的里屋与他住的外屋没大区别,也是双人床对着电视机,卫生间挨着贮物柜,沙发茶几写字桌皮转椅,都规规矩矩地各就各位。但是,里屋贮物柜底格的大抽屉里,多了一幅朱颜的荷花,它是王法警觉的根源。好在王法很快看出来了,面前的陌生人不是盗贼劫匪,此番上门,与朱颜的荷花也没有关系。我是郭总司机,陌生人说,接你去天净浴都。你没收到蔡主任短信?王法忙看手机,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张集旅游部门欢迎他的骚扰短信,一条是蔡猛告诉他郭总司机将来接他的短信。同时王法还看一眼时间:八点二十二。王法连说抱歉抱歉,说我睡得太死了。凶悍司机温柔地说,开长途乏呀。

天净浴都距富豪很近,走过去也顶多十分八分。王法是被凶悍司机开白色悍马送过去的,用时九分钟。他走进VIP区一间小包房时,见蔡猛和一个年龄略大些的男人正聊得火热,好像老友多年未见。他们不是老友,是新朋,坐蔡猛对面的正是郭总。两人显然都喝过了。不是一起在这里喝的,是在不同的酒局上分别喝的。此时包房桌上,只有茶水、水果、烟缸与烟。两人都说,本来就没量,又喝了不少,但现在与蔡主任、郭总相见恨晚,舍命也得再喝点呀。蔡猛倒也表达了另外的意思,说以茶代酒。可郭总说那哪行,我够不戏外了,但在这澡堂子对付也不能没酒呀。郭总说,田秘书是我兄弟,你和田秘书是铁哥们,那大哥高攀,以后你就也兄弟了。大哥大哥——蔡猛拱手,像影视剧里的江湖中人。

郭总真实呀,蔡猛对王法说,和你们搞企业的打交道就是痛快,他又转回去对郭总说。

我们简单,事情简单头脑也简单,郭总也看王法,然后看回到蔡猛脸上,不像你们搞宏观决策的,上上下下千头万绪。

两人说话,字词句里全是酒精。但王法觉得,那酒精并非渗入字词句的,而是被故意掺进去的。王法假装相信他们真喝多了,一个劲劝他们多喝茶水。凶悍司机送完王法,与郭总低语两句就没影了。

菜上来了,六个,海参鲍鱼之外,是拼凉盘和拌青菜,量都不大也都清淡,还好吃。小瓶啤酒上了两件,十二瓶。

哪喝得了这么多,退一件郭大哥。蔡猛叫。

小王多喝。郭总不断劝王法酒,像王法不断给他们续茶。我知道晚上小王的饭是对付的。

喝到马上十点的时候,两件酒下得差不多了。王法没少喝,蔡猛和郭总同样没少喝,两人的确挺对脾气。郭总又想起田大平了,说大平不够意思,怎么就不过来了呢,蔡猛也说对呀大平这么忙呀,那不等他就散了吧。郭总说不行找他!操起手机就往外打。对方可能按了他手机,他说这大平——话没落音,田大平的短信来了。开会呢!郭总念。两三分钟后,田大平又补一条略长的短信。短会变长会,我过不去了。代我向蔡王致歉,也早点让他们回去休息。不用回。这第二条短信,郭总念两遍,然后两眼茫然呆看门口。这田秘书不来,不来……他叨叨咕咕,像个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半大孩子,一遇到事却没了主意。

他有主意。他的主意一半遮半掩地拿上桌面,蔡猛就明白了他什么意思。蔡猛坚决反对,出示各种理由,但郭总只用一条理由,就击退了蔡猛的众多理由:你跟我外道兄弟,你跟大哥玩虚的兄弟!

王法顶多滞后五七秒钟,就也明白郭总的主意啥意思了。反刍蔡猛的理由和把蔡猛的理由逼得节节败退的郭总的理由,他脑筋转得比飞还快。没用,他无法替蔡猛反击郭总找到新的理由。或者说,他也能找到一条新理由,那理由还比其他理由更直达根本。可他没想好,那个在他看来最有力量的理由,在郭总看来,甚至在蔡猛看来,是否就不算个正当的理由:我阳痿。

不论是否正当,他的理由都没机会说了。郭总按一下手机,就把凶悍司机叫到了身边,用暗语或切口般简洁的词汇,三言两语发布了指令。蔡猛肯定熟悉那些暗语切口,望着郭总的嘴,像个能预见到大势已去的败军之将,做好了投降的一切准备。他自斟自饮磨磨叽叽:操郭总你这老大哥……又搂着王法肩膀,满脸为难地安抚解释:放松点兄弟!没办法呀,底下的同志就这么热情,过分拒绝,他们伤心……就速战速决拉鸡巴倒吧。

王法是怎么被人送进一间小浴室的,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离开喝酒的小包房后,他上了几级台阶或下了几级,就被一团水雾给吞噬了。一只大号浴盆里泡沫如荷花,旁边高挑的花洒中涓流如藕丝,还有宽阔的镜子和宽阔的床,还有电视,还有电视里两个以上性交的男女——电视音量开得不大,性交者肌肤的撞击声和喉咙里的喘息声以及背景音乐声,都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小凤从某种似有若无中滑脱出来,像条觅食的蟒蛇迫切却轻巧,她的体态健美丰腴,她双手的指法灵动活泼,还没等王法耐不住室内的熏热,她就为他剥光了衣裳。而小凤,自出现之初就没穿衣裳。哦,不对,最初穿了,穿了胸罩和三角裤衩,但那胸罩和裤衩都浅肉色,乍一看去像不存在,只有仔细分辨它们在她皮肤的某些地方刻下的勒痕才判断得出,小凤并非一丝不挂。是随着他衣裳被小凤剥光,小凤也才一丝不挂的,既为方便浸入水中,也为确保她以乳房和屁股揉搓他时,使用的工具只是皮肉。后来,他们擦干身上的水珠,搂抱着躺上了宽阔的大床,小凤以从未有过的主动和热情,帮他走进她的身体,去实现这次冲动的有始有终。在别人,这往往是个晕眩的时刻,可王法特殊,竟在这样的时刻恢复了意识,一种深刻的精神满足,在肉体的满足中升华出来。他停止动作,紧搂住小凤,几近严肃地做出表白,说谢谢,说爱,说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说他会终生忠实于她……他还很想问她一句: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再誓死捍卫你的处女身了,是你爸妈接纳了我吗?他没来得及问,因为小浴室的门忽然开了,三个男人冲了进来,两个举枪,一个举照相机,说别动警察手抱头上!他们身上没穿警服,也没提供身份证明。王法没请他们证明身份,他说服自己相信他们:他们有枪。在中国,私人很难拥有枪支,一般有枪的都是警察,或者军人。在王法的经验里,警察和军人是同一伙人。他们翻看王法的枕头,和挂着的衣服,在确认他没有反抗的武器及可能性后,允许小凤先穿衣服——这时王法蓦然发现,那穿上衣服的小凤竟不是小凤,还与小凤一点都不像。他惊讶!他也慌乱、恐惧、羞愧、内疚、困惑、自责、委屈、绝望……但他的惊讶超过了一切。他想指责假小凤,可指责什么,他一时又没太想好。警察能想好该指责什么,就指责了。是指责他什么,不是指责假小凤。但他太希望能找到假小凤身上的可指责处了,就有点溜号,就没听清警察对他都指责了什么,唯一的印象,是警察出示过一张复印的通缉令,上边有张模糊的照片,以及几行模糊的文字。通缉令上的男人并不像他,文字与他也不相干,只是名字,那被通缉者名字的字形,与他的名字近于孪生:王沄。警察的指责里,包括问他叫什么名字。王法,他说。警察笑了,声音宏亮,估计隔壁的蔡猛与再隔壁的郭总都听得到,如果他们错把这笑声当成王法的笑声,一定会以为,他这屋电视里播的是周星驰电影,或赵本山小品,或某级政府发言人就某个突发事件的答记者问。警察是在笑的同时,把通缉令给他扔床上的,然后止住笑,收回通缉令,以强调的语气说:狡猾的王沄哪,别王法了,你去富豪一登记,我们就猜到你是谁了。穿上衣服,跟我们走!

后边

后边没人跟踪。通过观察室外倒车镜和室内后视镜,通过回头扫视笔直的马路以及周边,通过感觉,王法和蔡猛都这么认为。但都没因此就松一口气,一小口也没松。此时是清晨,太阳已弹跳出淡淡的云层,把耀眼的金辉收拢起来,天光白亮,能见度好,除了晨练者零零星星,街上车人都很稀少。

黑奥迪的行进便如同逃逸。它由蔡猛驾驶。本来王法已发动了车,正系安全带时,蔡猛忽然说,你下来我开。王法说不用我开行。蔡猛说我开吧。口气中的不耐烦特别明显,同时已经开后门下车。王法扭头看蔡猛,蔡猛不看他,拒绝与他对视目光。王法不敢再说什么,下车后,想开副驾驶门回到车里,犹豫一下也没敢,怯怯地开了后边车门。不是刚才蔡猛开关过的那个后门。蔡猛说你在后边睡一会吧,一宿基本没合眼。声音缓和不少。王法赶紧说不困,还双手扒住副驾驶椅背,往前拱身子,意思好像是发出请求:蔡哥我坐前边陪陪你吧。蔡猛没理睬他隐晦的请求,不再说话,像新手一样,僵硬着姿势握方向盘,网游似的全神贯注。黑奥迪很快驶离了市区中心,道路两侧,一片片刚竣工和未竣工的住宅楼摩肩接踵,表征着城市的扩张热情。但它们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灰头土脸少有区别,让人看去,提不起兴致只感觉麻木。睡意渐渐笼罩了王法。与睡意挣扎时,他提醒自己绝不能睡,千万别把睡意传染给蔡猛,蔡猛瞌睡就麻烦了。他想建议蔡猛停车,哪怕伏方向盘上眯几分钟。还是没敢。他的朦胧睡意,是被突如其来的急刹车驱赶走的。他睁开眼睛忙看周边,看蔡猛,看车。一切都正常得不值得看。周边没人没车什么都没有,蔡猛仍然瞪着眼睛,继续像专注于网络游戏,而车,还是辆九成新的奥迪A6,黑色。他想问蔡猛出什么事了,仍然没敢。恰好车又跑了起来,不用他壮着胆子提问题了。他精神了,也打游戏那样盯着车外。车外的景致依然单调,只是那些刚竣工和未竣工的住宅楼房,变成村落和庄稼地了。忽然,咔地一声车又停了,稳稳趴在道路中央,然后再像人处于非机器状态那样思虑片刻,拱一下身子继续前行。此后它交替着快速前行与骤然刹车,停完开,开后停,像个正在戒烟的老烟鬼,拿不定主意应该掐灭还是抽完手里那根点燃的香烟。我不行王法!最后,在一个柏油路与泥土道交接的地方,蔡猛又踩了刹车并大声喊。闹心!你来开吧。

正在这时,蔡猛手机响了。蔡猛看一眼来电显示,没按接听键,把头仰起闭上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振铃的声音绵延不断,停一下后,又响起来。你接,蔡猛把手机交给王法,田大平的,就说我他妈不跟他说话。

王法接过手机迟疑一下,按接听键。田大哥呀,蔡主任开车呢,手机还放震动了……哦没事也不饿,早点走道上清静……那一会让他给你打吧,这里修道,路况不好。他还说呢,一会走完这段破路,再跟你和郭总道别——那好你说我转告他……下边王法一路哦哦,直到放下电话。

此前,夜里,在天净浴都附近一家派出所,两个警察就王沄这个名字与王法纠缠。半分钟就能解释清楚的问题,王法解释了半个小时,仍然不能说服他们。幸好半小时后,又进来一个警察,他几乎没对前两个警察做出解释,就对王法说误会了,又带他出来,让他重新钻进那辆把他从天净浴都拉过来的警车。与来时不同,这回车里多了蔡猛。警车把他们送回富豪酒店,一进已经幽暗如洞穴的阴森大堂,就见田大平和郭总在等他们。回套间房后,田郭一个劲向蔡王致歉,说受惊了,说没安排好,说是场误会,现在没事了,他们已跟上边打了招呼,摆平了那几个神经过敏的警察……蔡猛说好哇好哇不说它了,哈欠连天没精打采。话也只能说到这里。田郭告辞,说早上八点再赶过来,一块吃早餐。蔡猛说不用,他们说一定。都好像是自说自话。田郭走后蔡猛关灯,似乎困得抗不住了。王法在自己床上躺十秒钟,又下地,站到里间屋门口吭吭叽叽:蔡哥,听我说几句你再睡吧……蔡猛没吭声,王法坚持说,没忍住还用了哭腔:蔡哥蔡哥都是我不好都怨我这倒霉的名字牵连了大家……蔡猛翻身开灯,打断了他,说王法呀,这你也信?王法没明白蔡猛指的什么,愣住了。警察找麻烦还告诉你理由?哼,欲盖弥彰呀,那通缉令只是他们演出的道具,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蔡猛点烟。他们肯定有别的目的,只是我没想好,是谁指使他们又为了什么。王法无语,继而恍然,对呀蔡哥,你这一分析,我还真觉得他们不大对头……那赶紧提醒田大平郭总吧。蔡猛起身去卫生间撒尿,像女人那样坐坐便器上。你以为他们真信警察?他们可比猴还奸呢。唉,说不定啊,设这个局的就是他们。他们?蔡哥——王法吓得哆嗦起来。他也想坐下,可他身下没坐便器。郭总你刚认识,不了解,可田大平,你铁哥们呀。是呀,铁哥们,蔡猛回床上又关了灯,如果他不能给我个合理解释,那这铁哥们就过去式了。好了睡吧,你不用内疚。

王法对蔡猛说,田大平这个铁哥们,应该不是过去式的。这时他已坐到司机的位置。他扭身转达田大平电话,没能拿捏好声调表情。他查清楚了,警察的目标不是咱们,是他,是针对他近期的升迁可能。王法想为解脱高兴,又想为田大平表示点忧虑。警察的后台,知道昨晚他要和郭总一块招待朋友,也了解郭总有什么嗜好,就想抓他嫖娼的把柄。可具体执行任务的警察觉得,最近上边没布置扫黄,在非扫黄时段抓嫖,容易让人起疑,正好他们看到我在富豪登记的名字,就即兴地,利用了一张确实存在的通缉令,想造成一种假象,是抓逃犯时撞上田大平的。好在他们扑了个空。王法坐正身子,让黑奥迪喜滋滋地跑了起来。田大哥运气好,躲过了他们射来的暗箭。

但愿如此吧。蔡猛嘟囔一句,像松弛了一些又像更紧张了,但语气里,似乎有了对刚才没接田大平电话生出的歉意。

你是不应该,王法试探着建议,给他俩打个电话?

蔡猛含糊地回了句什么,声音也不大,王法就没听清他回的是“行呀”还是“不用”,而没听清的原因,还包括蔡猛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声音又挺大,与他喉咙里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使他的“行呀”或“不用”更加模糊。

操!蔡猛大叫,吓王法一跳,几乎下意识地踩了刹车。盈盈怎么了?知道我们的事儿生气了?不会吧!她坐大客往回走了,让我们不用回尚德接她。

这——前边就尚德,马上到了。王法深深地踩一脚油门。让她下车等,十多分钟我们就能过去。

蔡猛唔一声想按电话,但没按。你说,现在让盈盈坐回车上,咱俩是不挺别扭的?他无意征询王法看法,只是自己与自己商量。她又不笨,看出咱心里有鬼就麻烦了。他大声叹气。王法不知说什么好,让车速逐渐减慢下来。你停道边,我打电话,别让她感觉咱车在跑。蔡猛边做指示边运气,然后说电话。怎么回事你着急走呀?唔?让你回去领新任务?陆洋的采访完事了吗?什么什么不采了?光发个消息不写专稿?为什么——他妈哪级上边?这帮王八蛋,说这是重磅炸弹的是他们,逼你搭那么多时间精力做前期准备的是他们,恨不得现在就去北京帮你争大奖的也是他们,可最后……好好不急不生气。你小声告诉我怎么判的算谋杀没。哦八年……职务侵占和行贿……好嘛,但我敢打赌,这么敷衍可不是有人保她,她的靠山都没这能量。对对,大局,她事越大他们越难堪……哈,当然,你对她有好感,王法把她当崇拜偶像,那你俩就替她高兴吧,我可悲哀死了……好好不说。我和王法都坐车里了,马上出发……那好吧,你要不想下车再等俩小时,我们也就不走尚德了,直接回去,回去见。唔,拜拜。

说完电话,原本直着腰板的蔡猛一点点瘫软,几乎是趴在后座上点了支烟。走吧,他有气无力地说,往后退退绕着点走,别半路碰上盈盈的大客。王法没发动车,回身看蔡猛,他不明白蔡猛何以还这么沮丧。蔡哥,他轻声说,咱们的事儿盈盈不可能知道。他还想加一句,小凤更没知道的可能。没加。见蔡猛专心抽烟像没听他说,他也就坐正身子放下手刹,掉头重走刚才的来路。

谁想搞他,大平说了吗?忽然,蔡猛在后边问了一句,同时把车窗玻璃按下来一点。晨风微凉,呼呼作响,似乎把车速都拉慢了。

他——说没确定,争取一两天调查清楚。

如果这样,盈盈就还有知道的可能。

为什么?

谁能证明,警察的目标不是我的升迁,他们的后台不为搞我?

并没有障碍物硌到轮胎,但车还是颠簸或者摇晃了一下,且比较剧烈。是王法打的大大的寒战,引发了车的颠簸摇晃。蔡猛的话,重让王法坠入深渊。他没法不想到,那个警察后台陷害的对象,也可能是他,其目的,是夺走他手中尚未攥牢的公务员名额……随着咔的一声尖叫,像刚才蔡猛开车时那样,王法也没来由地踩死了刹车。车身明显横了出去。

怎么了王法?蔡猛大叫。

蔡哥——王法失声哭了起来,颤抖着手指指点前边。他们前边,已经又是张集方向。那幅,那幅朱颜的荷花,我忘拿了!

刁斗,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痛哭一晚》、《身体》、《实际上是呼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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