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质队的爱情

言子

地质队的爱情

言子

一

那对恋人就坐在我对面，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男的胖，女的瘦。他们在吃汉堡，打伙喝一杯橙汁。女的秀气，一个汉堡也吃不完，给男的吃。男的把正在吮吸的橙汁递给女的，开始吃女的剩下的汉堡。两个人聊着。后来女的又把橙汁递给男的。一杯橙汁，就这样递过去送过来。橙汁喝完，女的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我不是故意要看他们，我在看街景，看街边的树，他们正好坐在窗口边，在我的视线内。看街景时，就是不把目光放在他们身上，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能进入我的余光。

我有些感慨，年轻真好，初恋真好。年轻和初恋的季节，才能打伙喝一杯橙汁，吃女朋友剩下的汉堡。一对世故的情人坐在这里，一对有钱的夫妻坐在这里，绝对不会打伙喝一杯橙汁的，也绝对不会吃对方剩下的汉堡。即使想吃，即使还吃得下，他们也宁愿丢进盘子，一走了之。打伙喝一杯橙汁，对于他们来说，是有失体面的，是不光彩的，尤其在这样的公共餐厅。

二

我像这对恋人一样的年龄，有没有这样的乐趣？

那时还没有肯德基，也没有橙汁，那时只有汽水，瓶装的，橙汁一样的颜色。那时我刚好二十岁，渴望爱情的年龄，但不懂得爱情。我和一个男青年，从山区坐汽车，经成都，去我现在居住的城市考试。如果考上，我们就能离开野外队，离开山区，回队部工作。我和他都考上了，都回到了队部，干了不同的工作。那次考试，我们要经过成都，在成都短暂停留。现在有些模糊，印象深刻的是天上的太阳，烤得我们大汗淋漓。七月天，到处都是炎热。记得是在杜甫草堂对面，我们站在骄阳下，路口边，茫然地看着大街上的车子和人流。我们刚下车不久，犹疑着要走的路线。就在我们犹疑时，他问我喝不喝汽水？正好路口边的小推车上有卖汽水的。我用一张绣着花边的白手帕擦着脸上的汗，说了声“不”。他似乎懂得我的羞怯，懂得我是从农村来的，没有城市女子的大方和随意，也没有城市女子的健谈。不知道他听到那一声“不”没有，随即买了一瓶汽水递给我，看着我喝。当着和我一般大的男子喝汽水，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有压力，喝了两口，就不喝了，觉得自己喝汽水时的形象不怎么好看。他问我怎么不喝了？我说不渴。我流着汗，和他一起站在烈日下，站在省城喧嚣的路口，拘谨得连一瓶汽水都不敢当着一个我熟悉的青年男子喝。那是我的青春岁月，是我的二十岁。

那不是我的天性，也不是我的过错。

也不仅仅因为，来自农村，是一个村姑。

我们那个年代的乡村，虽然闭塞，男女老少，对男女间的事情却异常敏感，也极有兴趣，小小年纪，尤其是小镇上的男生，都早熟。上小学，我们女生就不敢和任何男生说话，一旦被发现，班上的男生，在镇上男生的带领下，就会把谣言传遍学校，说某某和某某耍朋友。下了课放了学，一群男生还要拿这个女生取乐，一路纠缠着叫喊着她和某某的名字。我从小学到初中都遭遇过这样的不白之冤，就因为班上的事情和男生说过话，他们就纠缠着拿我取乐。这种压抑和阴影，影响着我，一直不敢主动和男子说话，甚至有些害怕。

年少生活打上的烙印，已经深入骨子，想抹也抹不去。

当然，还有乡村，给予我的老实和本分，以及一切的循规蹈矩。

三

那个黄昏站在高山的草地上，忧伤地弹奏吉他的小伙子，几年后也回队部了，我们有过短暂的恋爱。他不再弹吉他，迷上了摄影，这种迷恋一直保持到现在。我们的恋爱不但短暂，现在想起也有些可笑，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出去过，下了班，顶多在房间里一起坐坐，说说话，连拉手这样的动作都没有，至于亲吻和拥抱，我们是想都不敢去想，照现在看来，那不是恋爱，只是交交朋友。记得有一次，他在夜晚的灯光下给我拍了很多照，不是很理想，灯光昏黄，照片上的我也是昏黄的，身上的黑花衬衣也昏黄。但他似乎很满意，一张又一张给我拍着，全是肖像。那时我们都年轻，我有一张饱满的圆圆的脸，扎了一根独辫子，脸庞上披散着几缕黑发。拍完照，我就回房间了。我们远离父母，都住在单身楼，他住三楼，我住四楼。

一个周末，他带我去见他的父母，一对少言、慈祥的老人。我们坐火车，是夏天，成都平原上的田野绿着，商人和官员还没有大肆开发利用土地发财，绿荫下，还能见到青瓦舍、茅草房。我穿了一件柔褶纱连衣裙，当时流行的布料。还记得那对老人的容颜，其他的都模糊了。但有一样是清晰的，就是我和他，不像一对恋人，也不像恋爱中的人，我们始终都表现得羞怯、老实、规矩。在我，是拘谨、害怕，不善表达，把内心的热情隐藏起来。所以他看见和感觉到的，是一个冷冰冰的对他没有多少兴趣的女子。而他，可能也有些自卑的心态，但又非常的自尊。自卑和自尊，往往是一对孪生兄妹。我和他太相似了，我们都自卑又自尊，这种心态下表现出来的，就是清高和冷漠，这让我们无法进入恋爱，离谈婚论嫁，也就越来越远。我们交往，还没有进入恋爱，就分手了。

在风景优美的山区，那样寂静的地方，天时、地利的条件，我们都没想着要恋爱。回到城市，随着年龄的增长，想着应该找个人成家了。为目的而恋爱。而在应该恋爱，适合恋爱的地方，却失去了恋爱的机会。

现在，我们还保持着联系，也就是通通电话，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他总是给人家说我和他恋爱过，与一些我认识的朋友聚会时，他也要打电话过来让他们和我说说话，让我感受到了他的一份惦记。但我和他短暂的规矩的交往，真的不算恋爱。现在我们都不年轻，而我们那时太年轻，又是在那样的环境和时代下长大，幼稚得可笑，也不懂得爱情，更不懂得怎样去对待一个恋人。

恋爱和爱情，只是我们年少时朦胧的向往和渴望。

如果能回到青春岁月，我一定要好好恋爱一场，就像那对打伙喝一杯橙汁的男女一样恋爱。他可以吃我剩下的汉堡，我也可以喝他喝过的橙汁。

四

后来我真的开始恋爱了。

一个符合国人标准审美的男人，国字型的脸，匀称的身材，热衷于写信。

怎么相识的，我就不说了。

那时我和大多数青年一样，想继续读书，拿个文凭。国家也正在百废待兴，知识分子不再是臭老九，一下子有了身价。在普通民众的眼里，有文凭的，都是知识分子，哪怕是一个中专生。很多女青年找对象，也要找知识分子，也就是有文凭的，在经济和住房上都能得到实惠。我并不想成为知识分子，只想顺应时代，今后有个比较好的前途，于是每天晚上，跟着单位的一群男女骑着自行车去夜校补习文化。在我们这群人里，有几个已经是妈妈了。那个夏天，从夜校回来，推开门，拉亮灯，就会发现门脚有一封厚厚的信，没有信封，信纸叠成长方形，最多的时候五六页，最少也有两三页，钢笔字很工整。是那个人写给我的情书。

看来他是早有准备，知道我不在家，每次来了都要准备一封信从门脚塞进去，好让我回到宿舍就能读到。读情书的头两次，的确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多读几次，兴奋和激动消失，甚至产生了厌倦。读他的十封百封情书，都像是在读一封信，每一封都在重复上封的内容，永远是一个腔调，而且，每一句话都很革命。洋洋洒洒五六页，读完后，发现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语言，很空洞，全是一些革命的大道理。把这些革命的信件称为情书，实在是有些牵强。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喊口号唱高调，可能和成长的社会有关，他比我大好几岁，文化大革命结束已经在工作岗位上，而我，还在学校读书。那个年代长大的人，不管是报纸书籍开会学习以至领导讲话身边人说话都是喊口号唱高调，都是关乎国家世界社会主义的，要胸怀祖国，放眼世界，很多人都没有独立的思想，更没有独立的语言，全中国上上下下都是一个腔调，都在复制语言，他也不例外。那些千篇一律的革命情书，如复制一般，就不难理解了。可惜我们分手后，我把那些空洞的情书都烧了，今天还为此遗憾。如果保存下来，我们至少可以了解那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说话的，一个在“文革”中成长的青年，是怎么写情书的。他写给我的那些空洞、高调的情书，正好代表了那个时代的话语。

五

祝哥是被放逐的。

他父母都是地质队员，在队部工作，他是内招子弟，也在队部上班。他的两个妹妹，和另一家的两个女子耍得好，那两个女子有一个哥哥。祝哥和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从小就一起玩，长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串门。本来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玩下去的，却发生了一件大家想都没想到的事情，祝哥和那家的女主人上了床，在女主人家里。一件轰动整个地质队的桃色新闻。很长一段时间，闭塞、单调的地质队，人人都在谈这件事，大家都同情祝哥，一致认为那个可以做祝哥母亲的女人，勾引了年少的祝哥，是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祝哥当然不能留在队部了，被放逐到了更为偏僻的分队。我听到这件事时，大家还在为祝哥惋惜，说是这么好一个小伙子，可惜了，被那妇人毁了，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在大家眼里，祝哥是很优秀的，只可惜被一个妇人毁掉了前途。

那个妇人后来上吊了，为一件乱伦的桃色事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放在今天，他们的情事，还真是不当一回事，更不会有人为偷情暴露去自杀。

我们知道了祝哥的这个秘密，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也不恨他。他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开心地工作、生活，但在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有没有忧伤、悔恨、焦虑，我们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让一个妇人因他而结束了生命。

他有时也像个小孩一样。

有一次，我和何英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他就是不理我们，进进出出都不和我们说话，黑起一张脸。分队的电是自己发，他兼管着发电房。发电房有两个装水的油筒，隔上两天都要挑河水灌进去，才能顺利地发电。有两天他出差了，我放学后无聊，突然想到去挑水。于是进了从来就不上锁的发电房，找出两只铁桶，下河挑水把两只油筒灌得满满的。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来说，是一件比较吃力的事，发电房在河坎上，挑着水要一直爬坡，但我那天把那件体力活完成了。第二天中午，祝哥回到宿舍，吃饭时，何叔叔说起我挑水的事，他一下子和悦起来，把碗里的菜挑给我，并说看在我为他挑水的分上，他就不给我计较了。我不知道他要跟我计较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趁他不在时，我为他挑水，仿佛就是为了和他和解。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委屈，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后来我到地质队工作，打听过他，说他调走了，具体调到哪个地质队，也不清楚。在我记忆里，他还是个小伙子，但我知道，如果按年龄，他已经不是青年也不是中年了。

也不知道他生活得好不好？当时，成都的知青，道班上的姑娘，都有喜欢他的。

六

不断有人来分队工作，男的女的都有。

其中一个男的，看上去三十多岁，白净，矮小，不超过一米六。讲究，可以说是穿得一丝不苟。夏天，他的经典打扮是白背心、短裤、凉皮鞋，最经典的是他的腰上扎了一根宽皮带，醒目，也把他的腰身衬托得更加纤细。真是小巧玲珑啊！比好些女人还玲珑！

他是分队的图书管理员。

他来了，我们就可以去图书室借书，我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连心锁》，作者是谁记不得了，写的什么也记不得了，战争题材，读得很痴迷。第二本小说是《林海雪原》，由此改编的样板戏看过无数次，不是喜欢，而是那个时期放去放来都是这些革命电影。少剑波、杨子荣、常宝、坐山雕的形象已经从银幕走进我们心里，看小说却和样板戏有很大的差别，比如军队里的卫生员白茹暗恋上了少剑波，晚上睡觉把少剑波的背包抱在胸口入睡，也觉得是种幸福，内心涌动着憧憬。白茹的恋爱心理，作者刻画得很细微也很含蓄，是小说里唯一的爱情文字。样板戏里没有，也没有白茹这个人物。读到这里，我还觉得遗憾，这么美好的爱情，为什么不编进样板戏？我们看到的几部样板戏，都是不谈感情不谈爱情的，革命同志仿佛都没有七情六欲，也不懂感情不懂爱情。我记得自己把那不多的爱情文字看了又看，心中也像白茹一样，萌生了一些向往。那年，我十二岁。

从那时起，我开始读小说，没有好书，更没有外国书，能读到的都是些革命小说。比如《艳阳天》、《金光大道》，是当时最流行的小说。我的文学梦，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芽的，自己不知道罢了，她其实已经潜伏在我的灵魂深处。

回到家里，我又读了《敌后武工队》，一个长辈送的，参加工作，这本书没有跟随我离开家乡，早已不知去向。上高中，读过《第二次握手》，一本轰动新时期的小说，全国人民都在读。书是谁的记不得了，我们班上一个一个传着看。我是晚上在被窝里，在暗得不能再暗的灯光下读完的。那时读书，也就是读故事，也不具备很好去理解作品的能力。《第二次握手》的故事吸引了我们，尤其是丁洁琼、叶玉菡的爱情吸引着我们，让我们的青春年华生发出另一种渴望和向往。如今，我只记得这部小说里的这两个女主人公的名字，连男主人公姓甚名谁都记不得了。那是“文革”结束后，文学开始复苏后一部在当时吸引和震撼了很多人的长篇小说。

那个有着经典打扮的中年男人，参加工作后，我也没见过他。他也喜欢读小说。黄昏，我们坐在屋檐下，还听他讲小说。

用现在的话说，他长得很帅，就是个子太小巧了，要不，是个美男子！

那时说一个男人长得好，没有帅气这个词，大家喜欢说标志。

七

如果说亲眼目睹一个人的婚姻是怎么从甜蜜走向苦涩、从美好走向毁灭，唐姐是其中的一个。

我年少时，她正在热恋中。

那时她住我们隔壁，也是牛毛毡房子，围席当墙。她的恋人是个司机，在一个运输公司跑长途，每年夏天，都要跑西藏，正好要从河对岸的公路边路过，这样就方便了他们约会。我们叫他赵哥，一个又高又瘦但很结实的小伙子。因为热，我们看见他来地质队停留时，穿的是背心。他和唐姐恩爱，我们看得出来，彼此都很喜欢。有时他从唐姐的小屋出来，碰见我们，也逗我们说说话。他停留的时间不长，一两天。这一两天，也是为了爱情，不然他是不会开着货车中途停留。上路时，唐姐送他，看着他上车，看着他发动汽车，看着汽车消失在遥远的公路上。唐姐又孤单地回到小屋。

我不知道他们甜蜜的爱情维持了多久？工作时，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也可以谈情说爱，为自己找个意中人了。唐姐像我这样年龄时，也是对爱情对意中人充满了幻想和希望的，她也实现了。但幻想会消逝，希望会破灭的。到了地质队，我就听他们说唐姐天天和丈夫吵架打架，丈夫发起脾气来，拿起一把剪刀乱剪她的衣服，拣好的剪。我真是有些不敢相信，当初那么相爱、甜蜜的一对人，几年之后，竟然仇人一般，水火不相融。他们终于闹到了离婚的地步，丈夫要了孩子，而且他们家，不准她去看孩子，也不让孩子见她。看来真的是成仇人了！

唐姐后来也结婚了，和一个有妇之夫好了以后，那个人离了婚再和她结的婚，有两个孩子。结婚后，她和男的调到别的地质队去了，有时回来见见老朋友，到我们办公室时，背了个小孩，她说是抱养的，有人说是她自己的，说是长得像那个男的。过了几年，办公室的人，她的那个好朋友，说她又离婚了，带着自己的孩子。再后来，我就没有见过她了。也许她又结婚了，也许又离了。一个女人的命运，谁说得清呢？想起当初她和赵哥那么相爱，结局仅是那样！不管她结多少次婚又离多少次婚，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的容颜，早已经像一朵花一样凋零了，这在她第二次婚姻，背着孩子跟着她的好朋友来我们办公室时，我们就看见了！

言子，作家，现居四川绵阳。曾在本刊发表散文《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