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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之梦

2012-12-22敬文东

天涯 2012年5期
关键词:肉体圣人灵魂

敬文东

圣人之梦

敬文东

法国大哲勒内·笛卡尔实在太好玩、太富有幽默感了:他竟然真诚地相信,在高蹈的灵魂与卑俗、低下的肉体之间,存在着唯一一个接触点——它就悄无声息地匿藏于我们身上小小的松果腺当中。而松果腺呢,很可能就是普拉特所说的“灵魂殖民肉体”或“肉体殖民灵魂”的那个“接触区”,一个小小的、让人很难察觉的切点。它是肉体和灵魂的交叉地带,既是肉体设在灵魂,也是灵魂设在肉体的外交使馆,两个性质和功能完全相同的机构使出浑身解数,在彼此谈判、博弈、争吵,收集关于对方的各种情报,试图征服和驾御对方……除此之外,笛卡尔还极为自信地宣称:如果从他杜撰和虚构出来的“第一原理”启程、开拔,满可以推导出一整套完备的“先验医学”(Priormedical),一种自始至终都得到过演绎法殷勤支撑和捧场的古怪医学——演绎法是这种为人疗伤、治病的学问唯一的栋梁和心腹大臣,唯一的谋士和中场发动机。所谓演绎法,你我都知道,地球人全知道,就是必须要从“一”强行推出“一万”的意思,拥有思维上的全部霸道性。它是逻辑学大家族中的独裁者,高高在上、自鸣得意,却从未想到过寄存在不远处的热嘲冷讽——对此,精研西方现代思想史的美国佬罗兰·斯特龙伯格有过不含笑意的揶揄:“很显然,演绎法也会走火入魔。”

但在某些极为特殊、极为少见的时刻,吓人一跳的“走火入魔”并不必然意味着坏事,反倒比自命的中正、大方,更能显明和摆明某些事情的真相。笛卡尔从他的第一原则——“我思”(cogito)——出发,通过演绎的方式,很快就证明:“完美”和“无限”仅仅属于至善、至美、至真的上帝;“人这畜生”跟这两种东西完全不搭界。“松果腺假说”和“先验医学”正好从逻辑上,呼应和声援了笛卡尔的结论:即使灵魂确实拥有“完美”和“无限”的特性,也必须首先要跟低俗的肉体发生关系;而一旦同肠肠肚肚、脚趾肛门有染,它也就不那么“完美”和“无限”了。圣奥古斯汀很极端,也很自信地说过:“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孩子不是从天上下落凡间的生灵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笛卡尔有能力为奥古斯汀提供理论上的声援:即使稚弱如婴儿,也拥有一个连接灵魂和肉体的松果腺;婴儿也认领了肉体和灵魂彼此殖民的“接触区”与外交使馆。而面对至高至远、向上飘逸升腾的灵魂,我们身体中渺小的松果腺显然更愿意认同晋人殷浩的观点:“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现在,让我们仿照曾经十分显赫与红火的某种句式,麻起胆子,擅自“试问”一句:斯特龙伯格先生,难道笛卡尔和他动用的演绎法,当真如你所说的那样——“走火入魔”了吗?

古罗马的神学大师德尔图良断言过:“我肯定地说,除非是在考验时期,没有哪位信徒头上戴过花环。”他的潜台词很可能是:一出生就携带着“原罪”的人,根本不配隆重地装点自己,不应该臭美,何况看似渺小的花环只属于上帝,最多只属于被上帝所认可的最纯洁的灵魂。作为基督徒想象中的目击证人之一,往返于西奈山和埃及的摩西早就证实过:“第一个女人夏娃不是在额头上戴花,而是更自然地把树叶系在腰间。”——那个充满激情和秘密的地方,那道生命之门,那个上帝制造出来的缺口,那个被松果腺直接管辖的夜郎国一样的小小地区,似乎更值得保护,也更为重要、更为隐秘和关键。因此,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松果腺,恰如笛卡尔暗示的,很可能才是全部问题的命脉之所在。我们早就被告知:在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腺体内部,含有十分丰富的抗性腺激素和降血糖因子,它在我们还是“祖国的小花朵”和“祖国的小蓓蕾”时,为保证我们心无旁骛地健康成长,为了让我们能够“时刻准备着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竟然奇迹般地具有抑制性成熟、推迟生殖器官发育和阻碍性征出现的显著功效;松果腺一旦遭到破坏,意味着潘多拉的盒子被很不幸地打开了,我们这些失去控制的小东西,灵魂将越来越少,生殖器官却见风即长、迎风怒号,小小年纪就会思春、发情和想入非非,最终破坏了更需要纯洁灵魂进行支撑的革命事业,直到把革命事业弄得千疮百孔——宛若盗墓贼的洛阳铲,把大人物们终身安眠的居所弄成了惨不忍睹的破渔网和蜘蛛网。事实上,基本能够做到秉公执法——而不是“钓鱼执法”——的松果腺,在绝大数时刻,很有点尼采的“超人”做派:它渴望着“启示录式暴力”的支持和伴随,让我们实现彻底的精神革新和脱胎换骨,敦促我们坚决反对布洛赫暗中信任的那个“绝对尘世”。松果腺倾向于推迟罪恶和欲望同我们相会的时间,它强调肉体和灵魂之间的平衡,支持两个外交使馆自始至终重合在一起,就像圣-琼·佩斯的轻言细语:“大地人间有个昼夜平分的时刻。”

出人意料的是,笛卡尔炽热的、天才般的想象力,很不幸地呼应了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人类曾经过于牛皮烘烘的骄傲心理,遭到过三次程度越来越严重的打击,直到今天,还无法恢复它的元气和自信——哥白尼宣布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达尔文宣布人是由猴子进化而来的、弗洛伊德则宣布人的一切行为,都由阴险低级的力比多所支配、管辖和统治,以至于动物行为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干脆把人称作“裸猿”。千百年来貌似高高在上的人类,就这样一步步,被降解为宇宙中一个偏僻微粒上跟其他陆生动物差不多的渺小物种,并且,以大尺度的宇宙眼光来观察,它们之间的差别,小到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境地。但哥白尼、达尔文和弗洛伊德,这几个巨型“坏人”或匪徒,当真是些追求震颤和休克效果的反人类分子吗?无论如何,经由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经由他们若许年来产生的辐射效应,“松果腺假说”完全可以被当作一个隐喻来看待:高蹈的灵魂不仅和卑俗的肉体相互殖民,还和更加具体、整天躲在阴暗角落里的生殖器官紧密相连——夏娃给树叶派定的身份和命定的用途,早就昭示了这一点,尽管她因此收获了上帝的怒斥,还给她的子孙后代捎去了莫名其妙的灾难;灵魂不仅可以傲慢地居于上位,还能够毫不犹豫地将下三路征为宅屋。我们的灵魂,始终在一步步地向下、再向下,直到退居二线,直到最终从人间彻底蒸发——你又能在今天琳琅满目、商品过剩的超级市场,在人心浮躁的交易所,在若隐若现、欲盖弥彰的红灯区,购买到几毫克向上飘逸的灵魂呢。这情形,宛若巴赫金的睿智之言:这是“真正意义上的从肉体上部移到下部。肉体翻了个儿,打了个侧手翻”。自哥白尼、达尔文和弗洛伊德之后,我们不得不知趣地收拾起善于自我吹捧、热衷于自我加冕的不良爱好,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跟爬行着和飞翔着的动物十分相似,纯粹而低俗的梦、吃和交配,才是我们最基本、最重要的生理现象,拥有不容分说的统治性、致命性和紧迫性,像极了古典小说中的“说时迟、那时快”,而且,灵魂就寓于其中。它们交织、纠结、缠绵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异常稳固的、相互声援的铁三角——它的三个内角之和,按照西方大哲斯宾诺莎的计算和估计,不多不少,正好等于一百八十度,约等于理性自身所支持的度数;并且,它一直都在不遗余力、不计代价和不要报酬地为人类提供优质服务,认领了毫不逊色于任何圣贤所认领的那种无我精神,或忘我精神。

“吃”让个体生存化为了现实,我们才得以在某些妙人所谓的“时间长河中”,做一次转瞬即逝、方生方死的短促旅行;而形象不雅、令人难以启齿的交配,则让我们的种族得以延续——但“色情”绝对不能计算在内。按赵毅衡先生的睿见,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色情的主导意识,是反生殖的。”当然,色情也需要仰赖相貌不佳、不成体统和难以启齿的姿势,还需要蒙特古所谓人类“最及物”的动作/行为,前来帮衬、打点和声援,但它归根到底,只是纯粹的肉体享乐,是惹人心旌动荡的销魂,是肾上腺激素的狂欢节,跟时间性的种族繁衍没有任何关系。怀孕和私生子只是意外现象,决不能看作“色情”居然有意在为人类的繁衍做贡献。那些销魂、虚脱之后的男男女女,那些偷偷摸摸的通奸犯,一定会为“意外现象”的不请自到痛苦不堪,至少也会给他们带来若干麻烦——打胎只是麻烦之一,要是私生子竟然不知趣、不识相地来到人间,问题就更加严重了。毫无疑问,必不可少的吃和交配,肯定跟时间、不朽和永恒密切相关。它们才是人身上不自量力地抵抗时间的生理现象,才是时间的伟大起义者和袖珍造反者,虽然它们最终也不过是时间的战利品和一小把齑粉:时间总是倾向于将一切受造物,化为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青烟。而梦是上天的恩赐,它慷慨大度地给我们提供了免费的娱乐、双倍的人生,附带着,还给了能让我们或喜或悲的各式征兆,就像刘基的笃定之言:“祸福之素定,吾于梦寐之先兆见之。”丝毫不用去搭理明人刘伯温的牛皮烘烘,但面对这种成色和样态的生理现象,我们除了感激和膜拜,还容得了丝毫的造次和亵渎吗?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得不为人是一种很奇怪的陆生动物深感惊诧:通过最为严格的自我训练,人类居然对自己最基本的生理功能、最重要的肉身事实、最难以抗拒的本能,都可以进行大幅度、大规模地涂改和修订。罗兰·斯特龙伯格早就替西方人总结过,只有“极端蔑视肉体”,才是许多光鲜的宗教得以成立和招揽信众的逻辑起点,因为那些著名的宗教总是倾向于相信:“人的闪光点是人的灵魂,灵魂完全与肉体无关,但成为肉体的俘虏。灵魂必须设法摆脱这种禁锢。”因此,那些激情四射的宗教总是愿意,也十分擅长将人弄成“极端的禁欲主义者”——但斯特龙伯格很可能没有机会听到某个神学院院长对此的辛辣评论:只有“那些没有能力从精神上直接理解精神的人,才试图通过折磨肉体去理解精神”。看起来,身体的修正主义,而不是放任自流、支撑酣畅睡眠的魏晋风度,才是人的根本属性,才是我们的本质特征,才是人最终区别于其他陆生动物的显赫标志——在此,很遗憾,合乎灵肉关系之实际情形的“松果腺假说”,遭到了蔑视、得到了流放、收获了它不愿意待见的鄙夷。就像赫拉克利特说“旋转主宰人的一切”,其他动物,却只知道愚蠢地走直线,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交”“交”,根本不懂“旋转”的精微含义和妙处;也宛如伏尔泰的幽默之言:要想成为人类组成部分之一的法国人的一分子,就必须至少在表面上信奉“漩涡说”。很显然,伏尔泰的“漩涡”直接等同于赫拉克利特的“旋转”,意味着数不清的弧线和无穷无尽的曲径通幽——但我们这些居住在法国之外的种族,是不是就可以不信奉“漩涡说”?实际上,为了“清洁的精神”(张承志语)能够如期到来,具有独裁、专制意味和倾向的中国式辟谷,完全有能力长时间剥夺肠胃的基本权利和最低诉求,还承诺这样做,是为了肠胃本身的安宁与万寿无疆,是为了灵魂的健康,是为了它的飘逸风姿不受伤害;念佛吃斋呢,则能成功地对自家老二实施五花大绑,让它无法像公狗那样四处扫荡、发射液体导弹和乱说乱动,而梦蝶庄生极力称颂的古之“真人”和“至人”,都是一些只“睡”不“梦”的特殊人种——他们内心饱满,御风而行,直接和“天地之大美”相交通……

尽管庄子也算得上一位典型的身体修正主义者,但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谦虚,没有把自己放进由“真人”和“至人”组成的高贵行列之中。最起码,他能吃能睡、拥有一个先他而去的婆娘、梦见过蝴蝶,还被那个由蝴蝶精心装点和粉饰的梦境给搞懵了——看得出来,“松果腺假说”并没有因为此人是庄子,就故意“放”他“一马”,更没有对他法外施恩,搞任何特殊化。因此,庄子的谦逊姿态并非虚伪,也跟令人厌恶的、得了便宜又卖乖的矫情没有任何裙带关系。但对于古之“真人”和“至人”之所以确实是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真人”和“至人”,大智大慧的庄子很是善解人意,为我们道出了其中的深刻原因:通过严格的自我训练,他们“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他们目不斜视,寂然枯坐,“不思虑、不预谋,”因此,有且只有他们,才能真正进入“其寝无梦,其觉无忧”的“真人”状态和“至人”境界——看得出来,所谓“真人”和“至人”,就是生活在“松果腺假说”的势力范围之外的那些“妙人”或高人。他们只有灵魂没有肉体,或者,灵魂最大限度地摆脱了肉体的控制和羁绊。在他们的灵魂和肉体之间,不存在每个常人都该拥有的那个“接触区”;他们将本来应该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外交使馆,给无限度地拉开了距离。也就是说,他们的裤裆内空空荡荡,了无长物,风清月明,既不潮湿,也不干燥,既谈不上硬,也说不上软。对于这种令人仰慕的、连阅尽人间的庄子都不配到达的高度,晋人郭子玄有过十分精辟的阐释:“其寝无梦,无意想也。”这种出神入化的风貌,惹得后人垂涎三尺、羡慕不已,连武夫出身的权臣桓温,都愿意附庸风雅,忍不住要从“真人”的高度,从蔑视松果腺的角度,去赞扬风姿绰约的谢安:“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而唐人成玄英,一个被信众们认为得道的高人,很可能极其精确地道出了梦蝶庄生的原意:“梦者,情意妄想也;而真人无情虑,绝思想,故虽寝寐,寂泊而不梦,以至觉悟,常适而无忧也。”相较于这些极具仙风道骨气的观点,大卫·休谟向我们推介的西方的圣人无梦论,归根到底,又算得上“哪把夜壶”呢?它顶多只是一种十分拙劣的道德主义维度上的老生常谈。休谟说:“有些道德哲学家曾经劝我们在清晨时回忆我们的梦境,并且严格地考察这些梦境,如同我们考察我们最严肃、最审慎的行为一样;他们认为这是认识自己的内心、明了自己在道德上的进步的一种优越的方法。”这种成色的口吻和语气,仅仅是沐浴于道德之河,也仅仅满足于在道德之河游泳,以便于洁身自好,能够早点被上帝和天堂相中。西方的“圣人无梦论”,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提升到本体论高度的想法和能力,也无法进驻“无我”、“无妄”、“无识”的“真人”境界和“至人”状态——笛卡尔的“松果腺假说”,打一开始,或许就是道德主义和道德主义者的铁门槛,是他们(它们)的禁地和蚕室。

道家下坠为“仙道”后,“寝而无梦”的高迈境界,也就是对空空荡荡的裤管的热切向往,成为修道之人刻意追求的目标;“寝而无梦”本身呢,则被有意识地赋予了更多、更高、更精湛和更复杂的含义。马钰,人称“丹阳子”的金代道士,从一个也许只有他自己才可以懂得的神秘维度,轻声颂扬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无梦境界:“马劣猿颠浊梦,虎绕龙蟠清梦,无作更无为,性住命停仙梦。仙梦,仙梦,气结神凝无梦。”看来,即使是美满、幽香、令人无比舒适的“仙梦”,在清癯、瘦削的道士眼中,它的成色和等次,也要善解风情地低于清静、虚空的“无梦”。面对来自美妙梦境的普遍勾引,道人们采取了一种十分勇敢、异常坚定的态度;他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做派,恰合《淮南子》的热情称颂:“体道者,不哀不乐、不喜不怒,其坐无忧、其寝无梦。”而马钰,那位道教历史上的著名人物,还摩拳擦掌,准备“更上一层楼”呢;他发扬“送佛送到西”的“活雷锋精神”,慷慨仁慈地给出了通往“无梦”之路的修炼方法:“坎离自交宫”、“遍地长黄芽”、“丹鼎紫烟生”、“性命两停停”、“时显夜明珠”……这些神秘的、早已失传的修炼方法,这些无比晦涩的隐喻,这些道教领袖人物刻意炮制出来的、打哑谜一样的精美黑话,时至今日,虽然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弄清它的含义,但它在操作上和解释学上的复杂性和晦涩性,倒是完全可以想见的。很容易发现,和适性逍遥、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庄子比起来,后起的道士们,那些志在寿比南山、必须天天捆着鸡巴过日子的养生术士,大大提高了身体修正主义的档次,无限抬高了“真人”和“至人”的门槛,也肯定更加排斥笛卡尔提出的“松果腺假说”,绝对不允许任何一个修道者,轻而易举就能跻身其间。瞧瞧,那该是多么高妙的境界啊:“得道之人,凡有七候:一者心得定易,觉诸尘漏;二者宿疾普销,身心轻爽;三者填补夭损,还年复命;四者延寿万岁,名曰仙人;五者炼形为气,名曰真人;六者炼气成神,名曰神人;七者炼神合道,名曰至人。”无限仰视和企慕“无梦”状态的梦蝶庄生,肯定无力进入到被越拔越高的“真人”和“至人”境界;和他众多更为激进的后学与后辈相比,他的梦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只有一个,也肯定是多出来的那一个、是可以作为他不是“真人”或“至人”的证据的那一个。

遵从庄子最初的教诲、提醒和敦促,更为激进的道教和道士有足够多的理由,视梦境为阻碍“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之境界的洪水猛兽。因此,绞杀梦境,是修道之人必须要从事的革命工作;而身体的修正主义,则是他们必须要认领的普世性教义,是道教的“革命工作”的指导原则,也是设置和达致人生“仙”路的根本大法。但在“有梦或无梦”那方面,志在济世经邦、拯救天下的儒家,反而要诚实得多:它坦率地承认人人有梦,即使是型号最大的圣人,也不可能有幸成为例外现象——同庄子一样,儒门圣人也必将遭遇“松果腺假说”,受到松果腺的打扰和半道伏击,只不过我们的圣人个个功夫高强,被伏击和打扰的程度要低一些,受到的伤害呢,自然就要小一点。但何种样态的人物才算得上圣人?才配称圣人?古代贤哲的说法很简洁,也很质朴:“闻其末而达其本者,圣也。”马王堆帛书《德行篇》说得更为具体:“聪者,圣之藏于耳者也,犹孔子之闻轻者之鼓而得夏之虑也。”看起来,要想成为圣人,首先得有一双功能优异的耳朵;对此,有好事者给出过挠痒痒一般的解释:所谓圣人,就是“对本体的体悟,是对超越天道的冥契。这不是知识论涵养得了的”。因为“圣人之思也轻”,因为圣人向往轻举、飞升、上扬和超越的境界,与“松果腺假说”昭示的那种下沉感恰相反对,所以,“圣同天,不亦深乎!”虽然所有的圣人都跟我们一样,也拥有一具无可奈何、很容易被磨损的肉身,但后世儒生就像M.麦金所说的那样,他们“费尽心思构造出来的,却是一个让我们无能为力的神话实体——脱离肉体的灵魂”!当然,当然啦!圣人对“心”的严格把握与掌控,显然远远超过了常人,就像马王堆帛书《五行》篇热烈赞颂的:在圣人那里,“心曰唯,莫敢不唯;心曰诺,莫敢不诺;心曰进,莫敢不进;心曰后,莫敢不后;心曰深,莫敢不深;心曰浅,莫敢不浅。和则同,同则善。”有这等精美、笃定、急促和朗朗上口的言辞在背后撑腰,迂腐不堪的程颐因此敢于站在理学的前沿地带,胆豪气壮地宣称:“圣人无梦,气清也;愚人多梦,气昏也。”——“轻”向上,“昏”向下,确实没什么好谈论的。但他自作多情的言说,他虚弱不支的语调,很不幸,正好是茨威格早就讽刺过的那种“最危险的谎言”:“就像蛇最爱呆在岩石和石块底下,最危险的谎言也爱盘踞在伟大庄严、看似勇敢的表白的阴影之下。——但愿热情教导我们“正心”、“诚意”的程老夫子,能够勇敢、虚心地正视这一警告和讽刺。而比程颐在时间上更接近于原始儒家的孔颖达,在“有梦或无梦”的问题上早就一锤定音,附带着,还狠狠给了儒家的程子一记响亮的耳光。但从孔颖达炮弄出来的巨大声响上听过去,倒更像是击中了程颐苍老、贫瘠和干瘪乏味的屁股:“圣人虽异人者神明,同人者五情。五情既同,焉得无梦?!”语调很激昂,像是预先就料到早晚会有这样的尤物存活于世。对此,明代遗民顾炎武,一个拒绝出仕满清的汉人,从语音变化的角度,给出过精彩至极的辨识:“语音轻重之间,而世代之别从可知也。”——诚如顾炎武暗示的那样,从语调上听过去,孔颖达确实要比程颐诚实得多。但那仅仅是个“世代”更替和时间代谢的问题吗?我们是不是在越来越虚伪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是不是还在继续狂奔呢?巴特勒主教像个提前出生的胡塞尔信徒,他说:“每一件东西都是它自身,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对此,孔颖达和程颐究竟应该如何作答?在他们两人当中,谁更需要巴特勒的主张来为自己助拳?

程颐的晚辈兼崇敬者朱熹,一个同样虚伪透顶的老夫子,一个“中国虚伪史”上不可多见的杰出人物,完全赞同儒门圣人的超越特性:“圣人则表里精粗无不昭彻,其形骸虽是人,其实只是一团天理。”好一个“‘一团’天理”!虽然带有江湖草莽气,却实在是生动、形象极了。但令人意外的是,像孔颖达一样,朱夫子也不同意程颐的主张,他更愿意从“天理”的角度,去看待圣人之梦:“圣人何尝无梦,但梦得定耳。”在此,一个分量很重的“定”字,正好同“‘一团’天理”相对仗:圣人也应该做梦,但圣人之梦不关“风月”和人欲,只跟纯正的“天理”相交接、相往还——“定”是“‘一团’天理”的根本属性;“‘一团’天理”则是“定”的保障和守夜人。仿佛“松果腺假说”馈赠给我们中土圣人的,仅仅是灵魂方面的最大化和肉体方面的最小化——这或许就是存在于“松果腺假说”内部的秘密、内部的微积分,一种稀奇古怪,却又虎头虎脑、神秘难挡的生理性数学,宛如宋人真德秀热烈称颂过的那样:“虽昔圣贤,不能无梦。惟其私欲消泯,天理昭融,兆朕所形,亦莫非实。”但究竟是何种神秘的力量,才造就了这种奇怪的数学?人和人的身体结构,以及隐藏他们灵魂的身体庙宇,当真有着本质上的差异么?对此,圣-琼·佩斯有过恰到好处的惊呼:“啊!各行其是的各色人等:食昆虫的人,也有食水产的人;果腹者,腰缠万贯者!耕作者和贵宦少年,针刺医生和咸盐贩子;征收过桥买路钱的,铁匠;贩食糖,贩肉桂者,贩白金属杯盏和羊角灯者……以吊嗓子为乐者,鉴别玉石的行家,以教唆纵火为得计的人……”真神奇、真好玩呀,虽然我们大家伙从来都是“魂昼寓目,魄夜舍肝;寓目能见,舍肝能梦”,但圣人藏“魄”的“肝”、藏“魂”的“目”,还真的跟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常人大相径庭呢。这种异常奇妙的道德解剖学,早就从根子上,预先将我们和圣人区分开来,余下的,根本就不成其为问题。而我们是不是只配做污秽之梦,只得紧紧团结在“松果腺假说”的三角区周围?是不是必须心甘情愿地肩负起被派定的梦奸犯身份?

即便如此,我们却决不能由此说:儒家竟然会是身体修正主义的反对者。那怎么可能呢?和习惯于直来直去、不懂“旋转”和“漩涡”的其他陆生动物完全不同,世间一切属人的教义,都必定在暗中崇奉身体修正主义,差别只在于修行的目的和修行的线路——因为它是“普适性教义”嘛,所有人都得勉力遵从,否则,必将陷入涂尔干所谓的“动乱型”自杀的荒唐境地;即使有些人放浪不羁、纵欲无度,故意打破一切清规戒律,那也不过是为了表达对肉体的蔑视和鄙夷——还有什么东西,比身体上故意性的破罐破摔,更能达到打击身体之自尊心的目的呢?因此,“松果腺假说”始终是身体修正主义和身体修正主义者极力排斥的对象:即使灵魂真的能委曲求全或乐不思蜀地寄居于下三路,也必须要通过对普适性教义的绝对遵从,按照身体修正主义的严格要求,将它解放、打捞出来;为它做过潦潦草草或认认真真的人工呼吸后,再将它拔擢到超高的位置。儒家务实地承认人人有梦、圣人也决不能免俗,仅仅是为了绑架梦境,榨取梦境的剩余价值,以便为儒门所用。在干瘪、苍白、质地坚硬的梦境和儒门圣人之间,总是倾向于拥有一种深刻的互探关系:只有圣人,才能做这样的梦;这样的梦,只有圣人才配做、才能做。或者:梦兆的吉祥度,是梦和圣人共同参与、相互掺和鼓捣出来的尤物——或许称“玩物”要更加准确一些。《周公解梦书》列举过一大堆儒家的圣人之梦,并对它们光鲜的吉祥度,毫无保留地大加赞赏、咂舌不止:“尧有见身上生毛,六十日得天子;舜梦见眉毛发白,六十日得天子;汤梦见飞上楼四望,六十日得天子;文王梦见日月照身,六十日而为(西伯),武王梦见登树落,八十日有应……”总之,圣人炮制出来的最为关键的梦,全都构成了他们最终必然成为圣人的重要证据。道教捕杀梦境,为的是成为无欲、无求的“至人”或“真人”,以便最后成为不死的仙人;儒门子弟强调圣人的吉梦,则是为了敦促天下“牲人”各安其位——瞧瞧,连虚幻的梦境都在替圣人说话,低级的“牲人”们又有什么理由不赞同圣人的王位或帝位?很容易看出来,儒家正面利用了梦境、榨干了梦境的剩余价值,道家和道教,则从梦境的反面或阴影中,找到了能够栖身的宅屋——而我们能不能从有梦、无梦的角度,去寻找“儒道”可以“互补”的证据,以便应和当代儒生对儒道之间关系的奇妙看法?很显然,这是梦境给出的遗留性假设,具有隔靴搔痒和隔山打牛的全部可能性。

庞德看待历史的独门见解,极有可能是正确的:“我们不是从日历去认识过去。最好把那种过去留在桌子上,标上日期。我们所认识的过去,是通过我们自己和我们的时代涌现出来的涟漪和漩涡而认识的。”一部热爱曲线和“漩涡”的人类史,诚如庞德所言,当然得从“漩涡”本身的角度去观察、去理解。儒家的圣人之梦,顶多只是人类制造出来的无数个“漩涡”当中广有影响的一个,而且,它肯定不愿意待见美国诗人史蒂文斯极有自知之明的精辟观点:“不完美才是我们的天堂。”——只因为“不完美”才是松果腺和“松果腺假说”的内在语义。有太多的迹象表明:儒门的圣人之梦,不仅追求“漩涡”、寻觅曲线,还要追求完满、圆融和纯正的金石之声,但同时又具有浓厚的捏造性质,具有强烈的欺骗性和恍惚性——谁知道那些心宽体胖、魁梧高大的圣人,是否当真做过处女馒头一样光鲜无比的吉祥之梦?这种深深埋藏于我们这些“毬不啰嗦之人”内心深处的渺小疑问,就像卢梭揭露他的法国同胞——蒙田——的虚伪时,所说过的那样:“蒙田把自己描绘得很像自己,但仅仅是个侧面。谁知道他脸上的刀伤,或者他向我们挡起来那一边的那只受伤的眼睛,会不会完全改变了他的容貌?”但这种性质的怀疑,这等不怀好意的口吻,归根到底是不正确的,因为中国的圣人之梦,自始至终,都跟儒家天下大同的乌托邦主义紧密相连。实在没有必要怀疑,圣人之梦跟天下大同具有深刻的同构关系,归根到底,他(它)们是二而一的东西,容不得理解上的半点闪失。弗朗索瓦·里卡尔在谈论米兰·昆德拉时,指出过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几乎在昆德拉每部小说里都出现过的一个母题是狗,好像这个不会说话、来自一个对人类的情感和命运漠不关心的世界的生灵,每次都为人们带来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信息。”与此极为相似,我们每一部令人炫目和值得后世之人仰视的儒门典籍,都要出现的一个“母题”,就是圣人之梦——但作为西方母题的“狗”和作为东方母题的“圣人之梦”,真的能够等价或者对称吗?这当然是个天大的、特别值得唾弃的笑话。“狗”是米兰·昆德拉为捷克的极权政治,有意制造出来的一个形象性反讽;圣人之梦,则是中国古老的占梦术伙同儒家门徒,为天下大同制造的一个先兆。它是关于幸福的想象,是对和谐生活的期待,只因为在小人社会和阳的世界上,中国“牲人”过早地、长时间地处于水深火热的状态之中。毫无疑问,“狗”和圣人之梦都是虚构,都是捏造,都是杜撰,但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合理性:极权政治视狗为社会稳定的破坏者和威胁者,当然要杀之而后快,因此,它必须要出现在昆德拉的小说中,充当极权者的笑话,充当对极权本身的嘲讽物;天下大同需要浓墨重彩的圣人亲自出场,圣人则必须要有先兆充任光环。如果实在没有光环,或者光环实在乏善可陈,也得像伏尔泰说“没有上帝,必须制造一个上帝”那样,为圣人精心制造一个充满阴霾雾气的光环——本来不应该“怪、力、乱、神”的儒门子弟,隔着时空,和“湖边的老土匪”伏尔泰想到了一块儿。很显然,中国古人对待“光环”的态度,跟基督徒对待“花环”的态度截然相反:“光环”高贵,但它注定属于凡间圣人;“花环”低级,但它只能为上帝和天堂所拥有。

儒生和占梦术结成的联盟,终于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我们的黄帝、尧、舜、禹、文武、周公,都有“吉梦”作为披风,都有“光环”在头顶盘旋,并为他们开创的太平盛世,做出了极为优秀的装点和粉饰;而作为先兆,吉祥之梦既预示,也验证了列位圣人开创出来的太平盛世——这就是做梦、梦境和儒门圣人之间拥有互探关系的完美体现。因此,最终不是“狗”和“圣人之梦”相对称,而是“天下大同”跟“圣人之梦”相等价。自私自利、意在长寿成仙、一门心思只想把自己弄成“至人”或“真人”,却抛弃天下百姓不理不睬的道教,其做派,最多只类似于俄罗斯史学家谢苗诺夫所谓的“动物个人主义”;同道家和道教相比,儒门的圣人之梦显然要心胸宽广得多——它以天下为己任,从一开始,就认领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家风范和古道热肠。即使是黄帝的“风后、力牧之梦”,也绝不是为了他个人的荣辱,而是要为天下“牲人”寻找良将和贤相,以便守护天下“牲人”的安康与幸福。对此,我们的人文始祖,伟大的黄帝,自然心中有数,何况他对梦兆还独有心得,以一己之力,在文字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时代,就独“著《占梦经》十一卷”。即使是有“疑似”小人之嫌的周文王梦见“日月着其身”,据传,也仅仅是为了荡平邪恶的商纣,是为了解天下“牲人”于倒悬之中,是为了给“万世开太平”,是为了把天下大同的理想推进到底。按照被严重篡改之后的历史记录,大圣人周文王伙同他的儿子——另一个型号似乎更大的圣人——周武王,好像真的将“吉梦”给出的“先兆”化为了现实,从此,西周“牲人”生活在幸福、安康之中。要不,我们的孔子怎么会反复唠叨着“吾从周”呢……

身体修正主义呼应了人在动作/行为上的“旋转”特性和“漩涡”品质——人之为人的根本之处,就在于它热爱弧线,酷爱迂回和“敌进我退”的游击战,绝不会像其他陆生动物那样,去愚蠢地响应“知行合一”的号召。很容易分辨:“知行合一”就是直来直去,直来直去只能是动物的本能反应。所以,从古至今,人类的现实,根本就不可能得到任何像样的改变:一边是虚伪、高迈的身体修正主义,一边是铺天盖地、绵延不绝的器官大起义。而器官大起义,意味着直线,意味着听从“松果腺假说”的指引,意味着我们的灵魂总是倾向于居住在下三路,意味着……该怎么说呢?意味着要像爬行动物一样该吃吃,像禽兽一样该搞搞。正是这个显而易见、无从更改的现实,为身体修正主义的出现,为限制无节制的吃、交配和梦,提供了坚不可摧的理由;儒门后进之所以冒险杜撰、捏造、编织圣人之梦,就是为了大同世界从“尿道阻塞的丛林中”破土而出,而大同世界必须征用身体修正主义为掩体。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理想,天下大同在一个普遍的小人社会和阳的世界上的意义昭然若揭,就像谁说的,温暖才是幸福的原始状态——天下大同就是要给过于寒冷的小人社会添柴加温,它本来就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大同世界必须要限制“动物个人主义”,限制器官大起义——这就是文明的起源,也是文明对于“人这畜生”的无奈。因此,天下大同和圣人之梦具有深刻的同构关系;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儒门圣人,他们的梦,不仅预示了他们命中注定的帝王地位,还预先装点了他们开创出来的大同世界。这种高迈、远大的境界,宛若加里·斯奈德描绘过的只有山中才会出现的那种幸福生活:“山里没有日历,只有变化莫测的光和云,那是混沌中的完美,交错中的辉煌”——尽管这种成色的世界,仅仅残存于后世之人的记忆之中,但它显然既弥足珍贵,又特别地惹人遐想。

庞德很是夸张地说,词语跟事物或思想的严重偏离,才是社会腐败和道德沦丧的最大根源。他说得对吗?反正我们的孔圣人,就是以“必也正名乎”为端点,开始了他的思想和行动之旅。毫无疑问,一生都处于失败状态的孔子,是中国儒门历史上最后一位大圣人,在他之后,顶多只有一个“亚圣”垫底和断后,而且地位还很不稳固,时常处于风雨飘摇、漏风漏雨的尴尬状态。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境况呢?余英时在分析朱熹的哲学思想时,给出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解释:“朱熹有意将‘道统’和‘道学’划分为两个历史阶段:自‘上古圣神’至周公是‘道统’时代,其最显著的特征为内圣与外王合而为一……周公以后,内圣与外王已分裂为二,历史进入另一阶段,这便是孔子开创‘道学’的时代。”事实上,自周公和孔子以后,所有的帝王,都免不了要携带流氓或盗贼的基因,实施的都是强人政治,在这样的大乱局中,孟子白捡一个“亚圣”尊号,已经算他鸿运当头,占了个大便宜。《周公解梦书》在罗列了内圣外王时代的圣人之梦后,紧接着,给出了强人时代(即道学时代)的皇帝之梦:“汉高祖梦见赤龙左臂佳云、赤蛇绕霄,百日得天子;光武梦见乘龙上天、日月使人,五年得天子。孝武帝梦见乘龙上天、身披羽衣,百八十日得天子……”这些都不是圣人之梦,仅仅是强盗、草寇和流民的梦中意淫,只不过碰巧将他们制造出来的梦兆化为了现实,让他们登上了帝王宝座。而和我们的大圣人黄帝、尧、舜、禹、文武、周公相比,孔子最多只是一个备受后人推崇的记忆性圣人:他从未亲眼见证过天下大同,更未开创过天下大同,但他清楚地记得或愿意执拗地相信,曾经出现过天下大同;他花费十四年的光阴周游列国,就是希望通过游说,能够再次出现天下大同。虽然他母亲在生他前,也曾做过其他圣人的母亲做过的那种吉祥之梦,也曾与上天相通,但他的平生遭际,却极为不幸——可怜的孔子,他只能在梦中见到在时间上离他最近的周公,只能在梦中会见周公开创出来的天下大同,以及跟天下大同配套的礼乐制度。其他更伟大的圣人,更魁梧、更风度翩翩的太平盛世,即使在虚幻的梦境当中、在“内视”的势力范围之内,他也无缘拜见……

对此,张载有一个“疑似”美满的解释:“从心莫如梦,梦见周公,志也。”但那该是多么令人心酸的“志”呀!它注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只存在于想象和追忆之中。佯狂的庄子,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汪洋恣肆的颓废主义者,为此放声高歌:“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这是对记忆性圣人的讽刺还是赞扬?只有庄子自己才知道,我们就不好替他瞎猜了。随着器官大起义的横行不法、身体修正主义的斯文扫地、“旋转”特性和“漩涡”品质的被破坏殆尽以及“松果腺假说”的备受推崇,孔子的命运也越来越糟糕。最后,连一向待他不薄的周公,也悄无声息地撤出了他的梦境,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愿意再待见他。这种凄惨的处境,终于让孔子发出了令后世之人无限感慨的哀叹:“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布鲁克斯针对某首英国情诗发出的感叹,或许碰巧可以当作孔子的哀叹的对称物:“情人不再被尊为女神——即使出于礼节也不会受到如此恭维。她就是生命过程的聚集,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必死性的证据。”对于孔子关于“周公与梦”的深切哀叹,朱熹隔着时空,向他表示过同情和慰问:“不是孔子衰,是时衰也。”但这种自作多情,却又善解人意的语言抚摸,到底有什么用处?它能够安抚记忆性圣人备受摧残的心灵和理想吗?和朱熹相比,张载就显得更不着调,也更为假正经:“不梦,欲不逾矩也,不愿乎外也,顺之至也,老而安死也。”原来,不梦并不是庄子所称道的“至人”境界和“真人”状态,而是安乐死——“安”然就“死”的同义词。但我们的孔圣人,他当真会像张载所称颂的那样——“老而安死”吗?

老子曾规劝过我们的记忆性圣人,没必要热心入世,更没必要对阳的世界给予任何希望:“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虽然孔子曾以“其犹龙邪!”的热烈语调,赞扬过自称“游心于物之初”的老聃,但面对小人社会,两个伟大的人物注定不会在意见上达成一致。事实上,孔子从未进入过庄周称颂的“至人”境界和“真人”状态。在他心目中,这种境界和状态根本就不值得进入,因为那是自私和冷心肠的表现。最终,孔子怀着异常愤慨和绝望的心情,离开了小人社会和阳的世界——这个寒冷至极的空间,不由分说地解除了他做梦的权力,逼着他,朝无梦的境界快速发展。但他会走上马钰指明的那条修行线路吗?这就更是开玩笑了。对此,我们的孔子,比所有赞扬过他的人和正在赞扬他的当代国学家,都要心知肚明:他肯定会拒绝朱熹为他找到的托词,也会断然否弃张载的不着调和假正经。司马迁心情复杂地记载了孔子死前的哀叹:“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其萎乎!’因以涕下。”看起来,孔子就像威廉·巴雷特所说,最终,他只是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一种在自然和神学层次之间分割开的生物”。关于他充塞心府的悲哀,关于他的死亡和失败,孔子还明确地对子贡陈述过:“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面对这种以死灰色打底的表情和口吻,张载又该怎么说?他也显得太自作多情了吧?这些儒门子弟,这些典型的“一根筋人士”,面对白纸黑字胡说八道、拒不认账,到底是咋回事?但归根结底,在否定了朱熹的自作多情和张载的假正经之后,这个世界还算对得起孔子,因为它给了我们的记忆性圣人能够做最后一梦的机会——它慷慨大度地让孔子梦见了自己的死期,梦见了自己的血缘,也让记忆性圣人有机会对子贡说出梦境的全部内容:“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昨暮予梦坐奠两柱之间,予始殷人也。”七天后,孔子在满腔惆怅中绝望地死去。他不可能听见后人对他的称颂,也很可能未曾想到过这种多余的称颂。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的圣人之梦。它位于中国梦境的最北部。它就是北极,隐喻意义上的北极:寒冷、绝望、白皑皑大地一片真干净,既哈气成冰又寸草不生。从此以后,所有的中国梦境,最多只能促成梦奸犯的不断诞生。从此,“人生如梦”的嬉皮士观念,成为中国人永久性的共识,实在是了无新意:“寒更漏永睡绸缪,魂梦将心处处游。或见欢娱花树下,或逢寂寞远江头。或归乡井心中喜,或梦他乡客思忧。恰被晓钟惊觉后,梦中行处一时休……”很显然,最后的圣人之梦是一个不祥之梦:它不仅预先终结了圣人的性命,也让天下大同永远处于死亡状态,而“松果腺假说”终于从“假说”的幕后,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前台。从此,中国历史正式进入漫长、寒冷和黑暗的松果腺时期,并且还是遭到严重破坏的松果腺——阳具在猛长,弧线被拉直,动物性的知行合一得到了热切地推崇,直到迎来1840年更为猛烈的炮火,直到硝烟散尽、尘埃落定,“牲人”的后代相继走入新时代和新世纪……

敬文东,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被委以重任的方言》、《写在学术边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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